“帝都”失落与“京味”自觉
——中外文人“互动”下的“文化北京”形塑

2022-11-22 23:52沈庆利
关键词:帝都京味郁达夫

沈庆利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一、古典北京形象的历史变迁

近千年国际视野中北京形象的嬗变轨迹,始终与世界舞台上华夏民族的整体国家形象相辅相成。根据周宁等学者的研究,西方视野下的中国形象作为西方现代化的“他者”镜像,鲜明地呈现出“理想化”“神秘化”与“丑恶化”“妖魔化”的两极,前者表达了西方人对古老东方的“欲望与向往”,中国成为他们表现自我否定与自我超越的“乌托邦”;后者则表达了“恐惧与排斥”,中国形象就此沦为西方人“满足自我确认与自我巩固的需求的意识形态”[1]292。而从“乌托邦”到污蔑化“意识形态”形象的跌落,则发生在欧洲启蒙运动高潮时期。曾经作为社会文化想象产物的“乌托邦”想象,一变而为高度意识形态化的带有腐朽专制主义特征的,既停滞衰败又野蛮落后的东方帝国形象。[2]3-4与之相应的是国际视野下的北京城市形象同样以西方进入现代社会为分界点,经历了一个从“乌托邦”式的东方帝都转变为衰落残败却极具美感的古都形象的过程。20世纪初,随着北京城被迫全面开放,先后来到北京的西方人士在充分领略这座东方历史古都之魅力的同时,也通过文字和影像等方式率先建构了一个美轮美奂的国际化“北京古都”形象,由此“孕育”了现代意义的“京味文化”雏形。

13世纪的意大利商人马可·波罗最早将“汗八里(Cambaluc)”(元大都)的繁华盛况介绍到西方,在欧洲受到广泛关注并引发西方社会对华夏中国的浪漫想象和神往。马可·波罗笔下富丽堂皇的元大都几乎使所有欧洲城市相形见绌,成为了一座无与伦比的国际都会和“世界之都”。此后一批又一批的旅行家、西方传教士和外国使团先后来到北京,他们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所见所闻拨开关于北京城的重重迷雾,同时又交错着各种夸张虚构和“道听途说”。西方从15世纪开始,历经文艺复兴、工业革命、地理大发现和全球性航海贸易,快速推进自身现代化进程,但华夏中国却在一次次王朝更替和兴亡转换中越来越陷入落后于西方的境况。只是由于中西方间的长期隔膜,北京在西方人眼中的“乌托邦”形象尚未发生根本动摇。

16世纪末抵达北京的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曾长期居住北京并安葬于此,他对这座都市的观察和记述显然要客观细致许多。利玛窦通过实地考察,验证了当年马可·波罗所描述的金碧辉煌的“汗八里”就是他眼前的北京城,从而解开了困扰西方学术界多年的“北京与汗八里”“中国与契丹”之间难以辨别的历史谜团。而在利玛窦等西方传教士看来,北京乃至整个中国都需要“福音的光辉”照耀,北京遂成为他们眼中的有“改造前景”的古老都市。但随着中西文化冲突的尖锐化和东西方政经实力的逆转,他们对北京的观感也渐渐发生变化。尤其是雍正皇帝下令驱逐在华各国传教士,教皇也于1773年解散了在中国等地区散播“福音”的耶稣会之后,北京则沦为他们眼中的危险、堕落和衰败的“东方巴比伦”[3]96。

更大也更实质性的转折发生在18世纪末。1792年,已成为“世界头号强国”的大英帝国派出了一个由400多人组成的庞大外交使团访问中国,试图与中国建立通商关系,即历史上著名的“马戛尔尼使团访华事件”。作为近代西方与古老中国的第一次正式接触,应该说中英双方都对马戛尔尼一行的此次访华高度重视。英国希望借此与中国“建交”并通商,清朝宫廷上下则将使团的来临视为头等大事。在中方看来,使团在北京期间已倍受礼遇和款待,英国人却感觉他们自己“如同乞丐一般地进入北京,如同囚犯一般地居住在那里,如同贼寇一般地离开那里。”[4]94如此鲜明的反差折射出中西方之间难以跨越的文化隔阂。清朝官方想当然地认定,对英使的怀柔已充分彰显中华“天朝上国”的“皇恩浩荡”,那些远道而来的“蛮夷”竟然提出诸多过分“大不敬”的要求,实在可恶之至;英国人眼中的清王朝却徒具外强中干的庞大躯壳,作为国都的北京自然成为清王朝封闭落后的直观象征。40多年后,英国等西方列强凭借武力强行撞开古老中国的大门,当年使团成员的观察记录和航海经验“功不可没”。

鸦片战争后,中国境内被迫出现一座座通商口岸和城市“租界”,它们既将古老的中国社会强行拖入西方主导的现代化进程,又在中华大地上划出一个个“势力范围”,造成中国主权的破坏和民族的屈辱。身为京师“禁地”的北京,向西方世界开放的过程,要比其他城市艰难屈辱许多。无论是1860年英法联军对北京的攻占和火烧圆明园的暴行,还是1900年八国联军对北京的占领,都成为中华民族近代史上最屈辱的标志性事件。而按照传统中国内部王朝更替和“成王败寇”的历史规律,对国都的攻占已喻示旧王朝的败亡和新王朝的开启。事实上当时的咸丰皇帝和清朝贵族已做好逃回“东北老家”的打算。只是留守北京的皇帝胞弟奕等人通过与西方人打交道发现,他们只关心清政府能否遵从其意愿、服从他们制定的“规则”,并无“取而代之”的意图,才让衰颓腐朽的清王朝又苟延残喘了半个世纪。但此后的清王朝已丧失统治“合法性”,当1900年慈禧不得不再次像曾经的咸丰帝那样仓皇出逃时,“大清国”在西方铁骑面前只能陷入摇尾乞怜可悲境地的窘态和丑态更暴露无遗。清王朝走向败亡的命运已被牢牢“锁定”。

20世纪初,大量外国使节、传教士、西方商人和平民开始自由进入北京,他们对眼前这座辉煌都城的观感和印象,也发生了从曾经的“未来之城”“繁华之城”到“过去之城”“落后(守旧)之城”的转换。这座城市卫生条件的脏乱、城市居民的愚昧麻木等,都在其“现代”眼光烛照下格外“触目”。当然,站在今天的角度重温那些明显带有西方偏见的北京记述和北京想象文字,可发现他们在傲慢、刻薄的背后偶尔也会闪现一点令人深思、值得借鉴的独到见解。与此同时,几乎所有来到北京的西方人士都被这座古老都城的文化艺术魅力所倾倒。北京虽不可避免地走向衰朽和破败,却又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传统中国的社会历史和文化艺术神韵,凝聚着“最中国”的独特传统。在他们眼中,没有哪座城市能像“老北京”这样更能代表“老中国”之美。

二、谢阁兰的“发现”与“老北京”的显现

在西方汗牛充栋的北京记述中,一个经常被提及的“典型案例”是法国作家谢阁兰对北京的观感。他于1909年从香港“登陆”,由南向北深入中国内地,一路所见皆是中国半殖民地化和被迫现代化(西方化)的“重复”,只有抵达北京后,谢阁兰才从失望中探寻到惊喜,见识到一个“真正的中国”:“我的行程先是经过香港,英国式的,不是我要找到的;然后是上海,美国味的,再就是顺着长江到汉口,以为可到了中国,但岸上的建筑仍然是早已眼熟的德国或英国或别的。最后我们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北京才是中国,整个中华大地都凝聚在这里。”[3]3谢阁兰敏锐注意到北京作为“国都”之于整个传统中国的文化凝聚力量,观点极具代表性,而他所说的“真正的中国”与其说是现实的中国,不如说是他苦苦追寻的东方文化梦想。北京最大限度地满足了谢阁兰关于老中国的文化梦想,这在他的长篇小说《勒内·莱斯》中有着充分的展现。

《勒内·莱斯》虽然采取带有“自传”色彩的日记体形式,其实极尽虚构夸张之能事。小说创作于1913年11月1日至1914年1月31日之间,作品貌似“准确写实”,以对叙述者“我”自1911年2月28日至1911年11月22日期间游走于北京城内外的所见所闻、道听途说为主线,展现了辛亥革命爆发前后的清王朝从风雨飘摇走向穷途末路、中国社会“改天换地”般的风云变幻。在那个特殊历史时期,无数中国人尤其是北京城内皇家贵族的命运被彻底改变。然而作家关注的重心并不在此,小说两位主人公——叙述者“我”与勒内·莱斯对北京这座城市,特别是对宫门紧闭的皇家禁地——紫禁城的神往,几乎超过了对中国其他一切人与事的兴趣。作家一方面通过叙述者“我”的口吻,反复表达自己作为一名西方人对紫禁城的“渴慕”之情:他一次次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骑马策行,在紫禁城高大的红墙外踟蹰观望,憧憬并幻想着“红墙之内”的种种情景,迫切期待能深入其内一探究竟;另一方面又借助勒内·莱斯这一主人公形象“纵横驰骋”于皇宫内外,甚至直达当时中国的最高权力主宰——隆裕太后的闺房。而勒内·莱斯对“我”不无“添油加醋”的吹嘘更让人跌破眼镜:他不仅有幸成为皇家豢养并信任的“大内密探”,挽救过摄政王的身家性命,还是隆裕太后的秘密情人,他们之间甚至有过一个孩子!随着这些貌似荒诞不经、神秘离奇的讲述,一个既神秘莫测又美轮美奂的东方古都形象,也如海市蜃楼般活灵活现地呈现于读者眼前。

“洞穴”与“高墙”是《勒内·莱斯》中描述北京城最常用的两个关键词。“洞穴”意象契合谢阁兰等西方文人对北京这座东方古都的既“诗意”浪漫又神秘莫测的想象。那一座座拱形的城墙之门,在作家眼中变成了一座座“文明、神秘、幽静而且令人神往的洞穴”[5]110,穿过它们便是壁垒森严却空虚空洞、富丽堂皇又“杀机四伏”的帝国皇宫。不过在西方长驱直入的“主体”与阴森空虚的东方“客体(洞穴)”之间,却横亘着一道道高大厚重的墙垣。“墙”是古代中国城市最直观醒目的外在表征,传统中国的“城”总是与“墙”不可分割,汉语里的“城”在很多时候就是指具有防御功能的城墙。谢阁兰笔下那一道道突兀的高墙与“洞穴”交相辉映且同样“触目”,它们构成一个个不可跨越的阻隔,阻挡并压抑住“我”进入紫禁城的强烈欲望。那些高达“二十英尺”“砖石比寻常厚四倍”[5]195的城墙,在作家笔下简直比第一次世界大战德法边界的“兴登堡防线”还难以突破。

有学者认为城墙意象代表了谢阁兰对东西方之间难以逾越“认识的高墙”之体察,《勒内·莱斯》这部小说更可视为作家试图突破东西方认识壁垒的一种努力,是作家“为摆脱平庸丑恶的现实、追求一个新鲜的世界的一种尝试。”[5]10此看法极有见地,但笔者想补充的是,西方文人一再表现的这种“对异国文明的探索热情”,实际上兼具“形而上”与“形而下”双重意义。对未知世界不可抑制的好奇与生命力蓬勃张扬中“对他乡的征服”常常相互交织。谢阁兰借助小说虚构充分满足自己乃至读者传奇想象的同时,也毫不掩饰对东方异国的“殖民无意识”。这从他把《马可·波罗行记》称之为“不可想象的他乡征服史”[5]151一类赞词可看得出来。而深入被高墙环绕且宫门紧闭、戒备森严的皇家所在地——紫禁城,也就成为谢阁兰笔下的主人公们费尽心机一探究竟乃至实现自我价值的关键。

20世纪初期的北京虽然风雨飘摇,政治变动此起彼伏,然而像谢阁兰之类的西方人却凭借当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的“战果”,在这座曾经严厉拒斥外国人的“京师禁地”长期居住,他们在“治外法权”保护下享受着类似“京城洋隐士”般悠哉悠哉的自由生活,既摆脱了本国世俗事务的烦扰,又可抱持一种“隔岸观火”的从容视角,“既近且远”地观察中国社会的急剧动荡,并由此探寻到一种古老东方的异域情调,对眼前的这座城市乃至整个中国展开诗意浪漫的传奇想象。毫不夸张地说,《勒内·莱斯》所呈现的北京在“北京国际形象演变史”上堪称具有划时代的转折意义。如果说13世纪的马可·波罗在西方人面前建构了一个既富丽堂皇又时尚前卫的“东方帝都”“世界大都”形象,那么20世纪初的谢阁兰则将北京打造为一座门洞半开半合的神秘古都形象。这一形象宛如一位蒙着神秘面纱的东方美人,既衰朽破败又充满特殊美感,既魅力无穷又“危险重重”。尤其有意思的是作家幻想北京城之下还潜藏着一座外人未曾知晓的“地下城”——这个地下北京城同样林立着各式各样的“城堡”“角楼”、各种各样的“拐弯抹角”,以及随时可吞噬性命的“水平走向的井”,如皇宫里那口阴森可怖的“珍妃井”那样。而这个博大广阔、幽暗神秘的地下北京城,也随时“召唤”不畏艰险的西方勇士们深入探险!

三、“故都”回眸与“(民国)北平”流连

北京作为国际古都形象的明朗化、清晰化,并成为举世闻名的文化之都、田园之都和艺术之都,还与清帝逊位、封建王朝统治终结这一重大变迁相关。尤其是紫禁城不再为帝王私有,而是由原来戒备森严、令人望而生畏的皇家禁地变为集辉煌壮丽与宁静祥和于一身的“故宫”博物院,它才成为令人流连忘返、赞叹不已的“中华民族的珍贵文化遗产”和享誉世界的旅游胜地。在一系列“去禁忌”和“去政治化”、平民化举措之后,位于北京城外的“三山五园”等皇家园林也开始向普通市民开放,成为全体国民共有、共享的游览休闲场所,它们蕴含的文化历史和艺术魅力才前所未有地绽放出来。而当年的皇帝和王公贵族从各地搜罗的那些珍宝奇玩,也成为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所共同观赏的对象,从而变身为中华民族名副其实的“国宝”。

经过辛亥革命等重大社会变迁洗礼的老北京,虽然积蓄其中的千年“王气”不可避免地黯然褪色,另一种“敦厚宽容”“和平幽默”的社会民气却由此酝酿升腾起来。爆发于1919年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更为其“深长悠远的古都韵致注入了新鲜的活力”[6]5。20世纪初的北京不仅近乎完美地把东方的古老情趣与西方的现代化城市特征融为一体,还将自身悠久深厚的文化历史底蕴,与锐意创新、自由民主的时代空气“机缘巧合”地融汇一起。那个原本由闯进北京的西方人“发现”并率先建构的带有东方“异国情调”色彩的老北京城市形象,由最初的封闭保守演变为浪漫华丽、安宁祥和的象征性符码,并被现代中国文人所接受。他们在剔除老北京形象背后的西方中心主义、殖民主义色彩之后,进一步将这一集中体现传统中国文化艺术特色的“古都北京”形象,提升至现代华夏民族的“肉身”原型。于是这一率先由西方人尝试确立的“以北京想象中国”叙事模式,逐渐被后来的老舍、林语堂、熊式一、金庸、李敖等海内外华人作家加以创造性转化,成为20世纪海内外华人作家最经典、也最直观生动的想象中国的一种“方式”。而不论是沈从文等“身在北京”却以想象“乡下”故土为乐事的“京派”作家,还是老舍之类深谙北京文化艺术神韵的本土“京味作家”,抑或近现代以来流散于世界各地的华人作家,均不约而同通过对“古(故)都北京”的艺术想象,建构了一个既原始又浪漫的古老中国形象。在一系列社会变动的强力冲击下,这一古老中国形象正不可避免地走向衰颓,然而她又如此恒常稳定、变动不居,仿佛永远被定格在历史时空之中。

民国时期的北京城既古老又“维新”,既保守落后又时尚摩登,“北京满足了中国人文化心理中稳定、连续、凝聚和向心的强烈要求。”[6]41历史上没有哪座城市能比“老北京”更能集中体现传统乡土中国的文化心理要义。20世纪30年代初的吴伯箫对当时的北京(平)城曾如此赞叹:“虽然我们有长安,有洛阳,有那素以金粉著名的南朝金陵,但那些不失之于僻陋,就失之于嚣薄……没有一个像你似的:既素朴又华贵,既博雅又大方,包罗万象,而万象融而为一”,他甚至认为“只有你(北京)才配象征这堂堂大气的文明古国”,“仿佛是你才孕育了黄帝的子孙,是你才养长了这神明华胄,及它所组成的伟大民族。”[7]112当代学者赵园通过对周作人、郁达夫、林语堂等现代作家北京体验的考察,发现他们对北京的观点简直“统一到令人吃惊”的地步,与他们那“芜杂”“破碎”且不无矛盾的上海体验完全不同。[8]34赵园显然未充分考虑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沈从文在体验北京时的“乡下人”的痛感,也未预见到20世纪90年代以后阎连科、刘震云、刘庆邦、邱华栋等当代作家对北京的“不适”感及其书写。但她意识到北京的“乡土”意味正是其吸引现代中国文人的力量源泉,却是慧眼独具,正如赵园所说,“比乡土更像乡土”的北京几乎浓缩了传统“乡土中国”所有的梦幻般的美好因素,并使之具有一种生动具体、可感可知的“肉身”观感和体验。但北京带给人们的又绝非传统文人单一化的所谓“本乡本土”情感认同,而是建立在“扩大了的乡土感情”基础之上、由共同的文化心理结构、共同的文化经验和共同心理情感积淀下来的,对共同“文化乡土”和“精神故园”的一种身心归属感。[8]14

以北京为原型的“古都/故都”意识,如何演变为华夏审美传统中的“超稳定”因素,及华夏文明生生不息的重要文化心理源泉?这无疑是值得探讨的话题。学界近年关于“京味文化(学)”的讨论颇为热烈,王一川先生曾将“京味”和“京味文学”的精神特质概括为:“故都北京在其现代衰颓过程中让人回瞥到的一种独一无二的和不可重复的地缘文化景观”[9]7。他指出京味文学是一种“能让人回瞥到故都北京城衰颓时散溢出的流兴的文学”[9]8。这一表述虽有些晦涩拗口,却概括出京味文化、京味文学的文化心理特质:在时空定位上,“京味”属于“故都北京”之历史地理范畴;在美学形态上,京味作家和艺术家以自己的文化体验和艺术想象,反复表现的是现实生活中正走向衰颓或消失的故都北京的文化历史神韵,从中折射出新与旧、古与今之间的复杂冲突和融汇渗透;“回瞥”体验则显现国人在现代剧变中所面临的文化心理认同的纠结、困惑,以及通过文化记忆和文化怀旧重建自我认同的一种尝试。

王一川对“故都北京”文化心理况味的强调,凸显出“古/故都”情怀与中国传统审美体验的同构关系。历史上由“黍离之悲”引发的感时伤怀和无数文人抒发的怀古之情、兴亡之叹相互交织,始终是数千年古典文学的“主旋律”。自辛亥革命爆发、清朝覆亡之后的20世纪10年代起,一些清朝贵胄和“封建遗老”眼中的北京就已沦为“前清故都”;此后爆发的一次次社会剧变,尤其国民党北伐战争胜利后将国都迁至南京、北京被改称为“北平”之后,这座古老都市的“故都”意味得到进一步深化与固化,被历史定型化的北平及“北平文化”成为无数文人流连回味的对象。

历史上的“北平”一词最早来自战国时期燕国的右北平郡,其年代要比“北京”更为久远。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不再担任首都“重任”的北平反而在文化和教育领域充分发挥了“关键优势”,如台湾青年学者许慧琦所说:“在近代中国城市追求源生于西方的现代性过程中,北京的表现颇有别于其他商埠城市:在国都阶段,心态保守的中央政权,多少起了压抑西化、追求时髦的作用,传统文化仍居社会主流;到故都时期,北平把传统文化当成繁荣城市的宝贵资产,在追求与拥抱西方进步物质文化的同时,却在价值观与城市意象上,保留中国文化的精神。有意思的是,这种充分开发传统精髓,以重新定位城市,赋予城市新生命的努力,只有当北京成为故都之后,才获得充分展现。”[10]25北京更名为“北平”,反而使其更“轻便”地跃升为举世闻名的历史之都、平民之都、文化之都和教育之都。

四、郁达夫的“知味”与“京味”自觉

现代文坛上的老舍、郁达夫、林语堂等文坛巨匠及海内外华人作家,均表现出浓郁的“北平情结”。老舍等笔下的“北平”要比人们印象中的“京都”、京师更具民间亲和性,而这恰是后来被称为“京味文化”的老北京(平)文化传统最具艺术魅力和生命活力的意蕴所在。“京味”及“京味文化(学)”等概念虽然迟至20世纪80年代才出现,但作为“客观现象”的京味文化、京味文学却可追溯至晚清民初时期,与“古/故都北京(平)”形象的历史定格,现代文人对“故都北平”的回瞥、回望传统相辅相成。时至今日,“老北平(京)”那美丽的身影历经岁月冲刷更加“清晰可见”。作为对现代“京味文化”最早产生“自觉”意识且深谙其“味”的少数文人之一,笔者认为郁达夫那篇创作于1934年8月的经典散文《故都的秋》,特别值得一提。若撇开老舍等展现老北京文化风貌的鸿篇巨制不谈,因着特殊的艺术嗅觉和对秋日故都“京味”的传神揭示,这篇不足两千字的文章在同类作品中堪称“压轴之作”,理应在早期“京味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

郁达夫一生多次来到北京,其中1923年10月至1925年受邀在北京大学任教职期间住得时间最久。他特意把家安置在什刹海附近,便于“就近”观赏老北京(平)的风土人情。1934年8月是他最后一次踏上这片令其着迷的“故土”。当时的北京(平)已是风雨飘摇,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尽管城内百姓依然过着安宁平静的生活,郁达夫却嗅到一种非同寻常的意味。他把感时伤秋的悲叹与家恨国仇的忧患交相呼应,万千感慨化于笔端。如果说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老北京(平)给我们留下一个最美的“背影”,郁达夫则为这华丽而寥落的背影定格了一个最美的写照。

位于北纬39°左右的北京四季分明,秋天是她最美的季节。1934年的北京(平)之秋似乎来得格外早些,迹象表明郁达夫是融合多年的古(故)都生活体验与记忆,由“眼前之景”联想到“记忆之境”“梦幻之境”而完成这篇经典之作的。当然我们有更充分的理由相信,郁达夫与1934年秋的北京(平),像极了是在“最美的时节”遇到“最美的你”。对老北京(平)的“惊鸿一瞥”彻底惊艳了郁达夫。他笔下的老北京(平)像极了一位迟暮的富贵美人,正日渐衰落却不失雍容华贵,饱经沧桑而宠辱不惊,同时她也从喧嚣回归宁静、绚烂趋于平淡。

郁达夫出生于南方,人生轨迹和活动空间主要在中国南方地区。但恰恰是这样一位对北京不无“隔膜感”的“江南才子”,却最“活灵活现”地传达出“故都北平”独有的文化艺术神韵。除了作家独特的审美洞察力和文化艺术修养外,另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是身为“南方人”初到北京而产生的新奇感和文化地理震惊感对其审美感受的影响。他兼具“熟悉的陌生者”和“奇艺的欣赏者”双重视角,充分调动各种感官体验,将北京秋色奇异而梦幻般的美感展现得淋漓尽致。作家眼中最寻常不过的北京秋雨,也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11]188-191。相对而言,南方各地的“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给人以“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的缺憾,如同“二十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无法跟老北京“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相提并论一样。唯独在北京,他才能把秋色、秋景、秋意、秋韵和“秋味”等一次性“吮吸”个饱。喜欢游历的郁达夫“阅城”无数,不时以“把玩”的态度遍尝人生百味,但所有这些城市都比不过老北京(平)的典丽堂皇、幽闲清妙。

特殊的家世教养和生活体验铸造了郁达夫的天性聪慧与纤细敏锐,使他“天生”对于一切美好事物不无敏感和迷恋。他的多愁善感与老北平这座“故都”秋季的萧瑟气息“天然相投”。中国文人对于秋的情感向来以“赏秋”“伤秋”互为表里。一方面“自古逢秋悲寂寥”(刘禹锡),另一方面则是“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苏轼)。“圆满”的秋收之后则是下一轮的“阴晴圆缺”,文人们感受到的更多的是“时光匆匆”“人生几何”般的苍凉。郁达夫从老北京人的日常生活中既感受到无穷诗意,又从这诗意中体味到一种人生的悲哀。在刻意展现这座古老都市幽怨悲怆的凄凉美的同时,他又被其中沉静祥和、坚韧顽强的城市文化品格所打动。连当地市民习以为常的顽强生长在“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的枣子树体现出的旺盛生命力,都令郁达夫赞叹不已;那些跻身皇城根下过着寻常日子的普通百姓,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一边望着“很高很高碧绿的天色”,一边聆听着“青天下驯鸽的飞声”,就可享受到生活的悠闲惬意。从这些历经动荡却乐天知命的“老北京人”身上,郁达夫与中外文人一起,探寻到一种关乎整个华夏民族生生不息、乐天知命且坚韧顽强的特殊文化性格。中外文人既瞩目于北京城内外白云苍狗般的社会动荡,又惊叹于置身其中的老北京人于“乱局”之中仍波澜不惊、秉持雍容宽厚品性的“定力”。

不仅如此,郁达夫对“故都之秋”的品味流连,几乎将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等感官体验统统以“味觉”统摄,不经意间将其与中国最“经典”的审美艺术传统加以“接续”,才是最值得称道的。从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开始,中国文人便开始将味觉与艺术审美愉悦联系起来;南北朝时期的钟嵘和刘勰都强调以“味”言诗;晚唐司空图更将“味外之旨”与“象外之象”“韵外之致”乃至“弦外之音”比拟。“滋味说”遂成为传统中国审美艺术理论最具本土创造性、也最具生命活力的理论之一。钟嵘所说的“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诗品》)之境界,同样可用于对包括“京味文化”在内的一切文化艺术的欣赏品鉴之中。深受传统文化浸染的郁达夫几乎“无师自通”地谙熟于中国古典文人一切尽在“赏玩”中、一切又尽在“怅惋”中的文化心理况味。他将此种“尽情品味”又“无限伤感”的艺术情趣几乎发挥到极致。来自故都北平的慷慨悲凉之风则使其文风一改过去“江南才子”的缠绵悱恻,曾经的“吴侬软语”也一变而为颇有“燕赵”遗风般的苍凉悲怆。一如几年后随着全面抗日战争的爆发,他被迫流落异国他乡,在“国破家亡”的刺激下由“醇酒妇人”的落魄文人一变而为隐忍顽强的抗日斗士。

最后笔者想说的是,“京味文化”作为北京这座古(故)都神韵的艺术呈现形态,它源自地域又大大超越了地域风情,是最(可能)接近中华民族文化整体风貌的“地域”文化形态。可以想见,“京味”将与“广味”“川味”等“中国风味”典型符码一起,成为世界性“中华文化名片”之一,乃至海内外华夏儿女家国情怀的一种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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