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诺文化工业理论新探:消费者之维的再思考

2022-11-22 20:58孔柳淋
关键词:阿多诺资本主义文化产业

孔柳淋

(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阿多诺是法兰克福学派社会批判理论的重要代表人物,他在其文化工业理论中揭露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美国社会技术理性统治下的各种社会现象,同时批判了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下文化工业对人们思想的压迫和控制。目前学界对阿多诺文化工业理论的研究已经较为充分,这些研究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一是对阿多诺文化工业理论的总体研究,如对阿多诺文化工业思想的理论和现实探讨、对法兰克福学派大众文化的总体研究等;二是对阿多诺文化工业理论的维度研究,如对其文化工业理论的概念解读、对其文化工业理论生成方法的研究等;三是对阿多诺文化工业理论的比较研究,如对阿多诺文化工业理论与其他思想的比较研究、对文化工业与意识形态的关系研究等。

学者们从各个角度对阿多诺的文化工业理论进行了多维的研究,这些研究一般从文化工业的“生产端”出发进行分析,重视文化工业的生产机制,而相对忽略文化工业的“消费端”,即对文化工业的消费环节的分析。从阿多诺对文化工业的分析来看,他对资产阶级利用文化工业对人们形成的意识形态的控制进行了猛烈的批判,但他却将大众放在相对被动和顺从的接受者的客体地位,而相对忽略了消费者作为主体的能动性和反抗性。从消费者的语境来看,文化工业并不能达成对消费者的“完全的物化和意识形态控制”,消费者在受到文化工业的影响时,能够进行一种积极的介入,重获文化选择的自主性,也摆脱对文化工业的单一顺从。

在当代全球化和信息化的时代语境下,文化工业的生产、传播和消费方式也早已发生巨大的变化,具有了许多新的时代特点,“文化工业”也渐渐转换为作为一种中性概念而存在的“文化产业”一词。但重新回顾阿多诺对“文化工业”问题的思考,譬如他对文化工业与经济和科技的关系、文化工业的意识形态性、文化工业的生产和消费等的分析,对我国今天的“文化产业建设”仍具有巨大的启发意义。

一、从资本主义的拜物教批判到文化工业批判

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以阿多诺、霍克海默为代表的第一批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人物来到美国后,美国社会充满商业气息的大众文化让他们大为震惊并产生了深刻的反思。他们看到,此时的资本主义社会已经由自由资本主义社会过渡到垄断资本主义社会,垄断资本主义社会在文化领域的表现即是一种资产阶级的全面的文化控制。美国社会的大众文化与科学技术和市场经济相合谋,并通过大众传播媒介对民众进行了一种思想和意识形态的控制,表面营造出一种社会平等和社会祥和的假象,但实际上成为资产阶级维护其统治的帮凶。文化作品也丢掉其作为艺术的本质,甚至可以进行无限生产和购买,堕落为一种文化产品。在此背景下,阿多诺和霍克海默一同撰写了《启蒙辩证法》(1947),正是在“文化工业:作为大众欺骗的启蒙”一章中,阿多诺首次提出了“文化工业”一词。阿多诺在书中阐释了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下文化与技术和商业合谋,文化产品实现工业化的批量生产,最终导致文化产品同质化的现象。他同时揭露了资产阶级正是利用文化工业对大众进行意识形态操控,使人们逐渐失去反抗意识并最终走向异化。“文化给一切事物都贴上了同样的标签。电影、广播和杂志制造了一个系统。”[1]107也就是说,资本主义社会下的文化生产沦为一种机械化、标准化、产业化的技术复制,文化产品沦为一种同质化、商业化、重复化的消费产品。1963年,阿多诺又在此前研究的基础上,撰写了《文化工业述要》一文,他指出,在《启蒙辩证法》的草稿中,为了与流行的“民众艺术”的一般解释相区分,他以“文化工业”一词代替了“大众文化”。在阿多诺那里,“文化工业”相比于传统的“大众文化”而言,它已经具有了许多新特征和新形式,文化工业产品的生产主要着眼于大众的消费需求,具有了一种“消费”的性质,同时它又承担了“有意地自上而下整合其消费者”[2]的功能,曾经作为阳春白雪式的文化艺术不再只是为少数精英者阶层独有,而能为大众和平民共同享有,也就制造出一种“文化消费的平等”的假象。

阿多诺在其“文化工业”理论中对晚期资本主义社会文化现象的分析离不开对发达工业社会特殊的时代和社会语境的理解,同时其思想还受到马克思异化理论、拜物教思想以及卢卡奇物化思想的启迪。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资本论》中都阐述了资本主义社会下人的一种“异化”现象。在手稿中,马克思主要从劳动异化的角度阐明了人的四重异化,即人和其劳动产品、劳动活动、人和人的类本质以及人同人的异化。[3]267-273但这时,马克思主要还是从抽象人本学的角度去论述人的异化。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下,人的劳动及其产品反而反过来成为压抑和统治人的力量,劳动力也披上了商品的外衣,本来为人自己所有和支配的劳动力也成为一种异己的存在,最终造成人同自己的生命活动的异化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异化。

在马克思创立唯物史观以后,他开始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视角,在剖析“商品拜物教”中去揭露商品背后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异化,马克思把人们对商品、货币与资本等的崇拜和追逐,统称为“拜物教”。以商品拜物教为例,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在最初的交换中只存在简单的物物交换,但为了交换的便捷,人们选择了一些特殊的物品作为一般等价物来与其他任何商品进行交换,这也就是“货币”的起源。这个一般等价物即货币成为人们进行商品交换的重要中介,但后来它们在交换中变成一种“神秘的存在”。在商品交换的日益扩大化中,货币成为财富的象征,也成为权力和等级的标尺,引发了人们对货币的极度崇拜和争相追逐。这时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和社会交往也为它们所遮蔽,变成了一种影响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4]。马克思的拜物教思想揭露和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商品交换对事物真正价值的掩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异化为一种客观主义的物的关系。

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开创者的卢卡奇吸收了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又结合了马克斯·韦伯的合理化思想,实质上开启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文化批判的闸门。在卢卡奇看来,当一切事物的价值变得可衡量、可计算、可定额、可交换时,它们就表现为一种商品,获得新的物性,资本主义社会出现了一种物化现象。“人自己的活动,人自己的劳动,作为某种客观的东西,某种不依赖于人的东西,某种通过异于人的自律性来控制人的东西,同人相对立”[5],人在此时失去了对物化现象进行批判的主体性和批判性,反而形成了一种服从和认同现存秩序的物化意识,这种物化意识最终也阻碍了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和革命意识的生成。

阿多诺正是在此基础上,吸收马克思和卢卡奇的异化与物化思想,在新的时代条件下针对技术理性统治下的一种文化危机进行了批判。阿多诺看到,在20世纪上半叶的资本主义商品经济时代的语境下,文化和技术实现高度合谋,文化作品成为可以无限进行机械复制的简单商品形式,成为一种高度技术化的“文化工业”。文化被资本逻辑和利益链条所统治,成为可以进行标准化、机械化、商业化生产的文化商品。但文化商品不是一种纯粹的物的商品,它还传递着丰富的意识形态,对于文化商品的消费,不仅是在消费特定形式的使用价值,而且同时是在消费特定形式的社会关系、意识形式。在阿多诺看来,资产阶级正是利用文化商品来传递自己的意识形态,进而控制人们的思想、维护自己的统治。

另一方面,阿多诺对文化工业的批判实际上还沿着一种否定批判的非同一性思维逻辑展开,他把否定辩证法定义为,“辩证法是一以贯之的非同一性意识,它并不预设一种立场。思想不可避免的不充分性,它对被思考的东西所犯下的错误,将思想推向了辩证法。”[6]在《否定辩证法》中,他批判了以往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同一性哲学,指出否定辩证法的核心正在于一种“非同一性”意识,否定辩证法正是一种揭露矛盾、理性批判、展露个性的方式。以往的全部哲学的基础都是围绕“同一性”的逻辑来展开的,哲学家们总是孜孜不倦地寻求一个绝对第一的、原初的东西。阿多诺认为,现代社会的文化工业同样掉入了“同一性”的逻辑,商品交换的原则统治了世界,文化艺术也沦落为一种文化与工业相结合的文化商品,并成为资产阶级维护其统治的手段和工具。大众在文化工业的意识形态影响下盲目地接受和承认,本来作为大众启蒙的“文化工业”反过来成为维护资产阶级统治的有力工具。因而他积极地倡导一种“非同一性”思维,强调对事物个性的挖掘,展露个性而否定一般,强调在否定性的逻辑中绽放自由。可以说,“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事实上乃是《启蒙辩证法》之真正地逻辑后承”[7],阿多诺的文化工业理论展露出其否定辩证法的思想,他正是在非同一性的思维下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工业现象进行了激烈的批判。他认为,文化工业表面上给社会发展带来一种合理性,但其实是一种“反文化”和“反启蒙”。文化工业通过对大众意识形态的操控,压制了人们的反思意识和反抗精神,反而成为资产积极控制大众的一种工具。

二、 顺从与反抗:基于文化工业消费者视角的再思考

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文化艺术与工业生产结合起来,文化作品借助于技术实现了一种机械复制的生产。文化作品的产业化生产拉近了文化作品与普通大众的距离,普通大众也能享受到之前为少数人所享有的精英文化,人们仿佛实现了文化享用的一种平等化。但文化作品的大幅标准化、批量化和机械化的生产,让文化作品变成了一种机械化生产,他们成为市场经济流通体系中的普通商品。此时的文化作品已经丧失其作为艺术的本质含义,渐渐失去了其本真的创造性和自主性,堕落为一种消费品,也即阿多诺所说的,“在文化商品中,所谓的使用价值已经为交换价值所替代。”[1]143阿多诺对这种现象进行了反思,并把它界定为一种“文化工业”,并阐释了资本主义社会文化和技术、商业的一种合谋下,文化作品的一种标准化和机械化生产。

阿多诺对“文化工业”的思考主要从“生产端”的起点展开,强调生产端对消费端的一种单向规定性,而相对忽略了消费端对生产端的反作用。从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对文化工业的分析来看,他从文化工业生产端的视角,看到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作品已经异化为可以机械化复制的现代商品,不仅丢失其本真的意义,还成为资产阶级维护其统治的重要工具。首先,文化工业传递着一定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的传递往往是隐蔽、无形和间接的,但却能对消费者产生巨大的影响。在《文化工业:作为大众欺骗的启蒙》一章,阿多诺开篇就提到当前文化领域存在的一种困境,“文化给一切事物都贴上了同样的标签。电影、广播和杂志制造了一个系统。”[1]107文化产品借助于现代技术实现了一种批量化和标准化生产,它们表面上满足了消费者的娱乐和精神需求,但背后却负载着深厚的意识形态。阿多诺以电影为例,指出消费者在观看电影时,电影中传递着自由、平等和美好等价值观念。消费者在观看中形成了对这个世界的虚假的认识和幻象,仿佛电影中出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但实际上,电影不过是构造出了一个独特的“系统”,“只要人们不断投入到系统中去,就会为系统的盲目存在进行辩护”[1]134。人们此时是作为电影的“对象”和“客体” 而存在的,电影中所传递的意识形态不断影响和改变着消费者。

其次,消费者在受到文化工业的意识形态影响时,个体的自我反思、自我判断和自我抉择的能力逐渐丧失,个体的个性也慢慢泯灭并为一种一般性所替代。阿多诺提到,“文化工业”在输出自己的意识形态时,把消费者当成了一种无意识的、失去主体性的客体,“文化工业把人当成了类成员,当成了一种实在”[1]131。消费者从文化产品中获得的表面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反而压制了人们的反抗意识,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也得以通过这种方式广泛传播开来。“社会所依凭的每个人,都带上了社会的烙印,他们实际上已经堕落为经济和社会机制的附属产品”[1]140,消费者在文化工业的意识形态影响下,丧失了自主思考和自主判断的能力,主体性、批判性和反抗性也逐渐消退,资本主义社会因此形成一种“合理化”的统治。

后来,阿多诺在其《文化工业》中再次强调,文化工业传递着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并以一种自上而下的方式影响着消费者,进而压制了人们的主体性和反抗精神。[8]文化工业表面上向消费者传递了一种虚假祥和的表象,实际上却对消费者形成一种意识形态的控制,进而压制了人们的反抗精神。资产阶级正是利用文化工业对民众进行意识形态控制,违背启蒙的原则、阻碍本真艺术的创造、压制人的自由和发展。

可以看到,阿多诺的“文化工业”思想揭露了资产阶级利用文化工业对人们的思想和自由的一种压制,但他却将消费者和普通大众放在了一个相对被动和顺从的接受者的地位,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消费者的反抗性和主体意识。但其实,文化工业的生产环节和消费环节是相互联系的,文化工业的生产最终指向的是文化工业的消费环节,消费者是文化工业的最终接收者。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也对生产和消费的关系进行了分析,他指出:“没有生产,就没有消费;但是,没有消费,也就没有生产”[9],也就是说,生产和消费是一种相互中介和依赖的关系,两者是密切统一、不能分割的。因而,我们有必要重新站在消费者的语境,重新审视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工业现象。

文化工业固然传递着一定的意识形态,但这种意识形态力量并非锐不可当、坚不可摧,也难以完全使所有消费者都纳入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控制之中。一方面,就哲学层面来看,实践始终是人的“有意识、有目的的自由的活动”,意识指导着人的实践活动的展开,实践活动也影响着人的意识的发展。以黑格尔为代表的近代主体性形而上学把人的意识看作一种至高无上的精神实体,而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直观唯物主义趋向于把意识作为物质和存在的纯粹直观反映。前者过分推崇和拔高人的意识的主体性,后者相对忽视和贬低人的实践的主体维度。马克思克服了二者的缺陷,创立了科学的实践观,指出实践是人的有意识的活动,将主体和客体有机统一了起来。马克思肯定了意识在人类、社会和历史中的能动性,强调了意识在人的实践活动中的不可或缺作用。他抛弃了以往旧唯物主义对自然的抽象化理解,把自然看作一种“人化的自然”。人“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改造无机界,人证明自己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3]273,人一开始从自然界直接获取生存资料,后来也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自己生产生活资料。与动物不同,人是有意识的存在物,意识是人脑的机能,“人们是自己的观念、思想等等的生产者”[10]152。不同于德国哲学总是抽象地去看待人,马克思把人看作现实的个人,现实的个人在意识的指导下从事着一定的实践活动,并在实践活动中逐渐形成了各种社会关系和交往形式。人在实践活动中创造了历史,也在实践的过程中确证了自己的主体性。“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10]146,人在实践的过程中,实现了对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双重改造,推动了社会历史的发展。

但人的实践始终是在意识的指导下展开的,意识是实践活动展开的必要中介。马克思从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出发,指出人能在意识的指导下开展自由、自觉的活动,也就强调了人的实践和意识的能动性、主动性。由此可推断出,马克思的作为主体的消费者,是与阿多诺笔下的消费者的形象迥然不同且远为积极的。作为主体的消费者,面对文化产品始终存在自由选择甚至断然拒绝的空间;另一方面,正确的理论能够指导人们有效地展开活动并促进事件的发展。因而若是能对消费者进行一定的思想教育、理论宣传和意识引导等,使之看到资本主义社会的压迫和剥削,就有助于激发消费者的反抗。马克思正是看到了文化的和思想的力量的重要性,指出“理论一经掌握群众, 也会变成物质力量。”[10]9他揭露了资本主义对人们的剥削和压迫,号召无产者积极进行反思、开展革命和运动、实现自由和解放,马克思主义理论也因此成为指导工人革命不断取得胜利的科学的理论武器。

另一方面,就政治经济学批判来看,马克思认为矛盾、危机、冲突和对抗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固有性质。资本主义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科学技术的发展,带来了社会文明的进步,但仍旧无法摆脱资本主义社会的固有矛盾和固有危机。在当代全球化资本主义背景之下,其危机依然存在,只是以不同的危机形式转嫁、叠加并呈现出来,如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危机、文化危机和生态危机等。马克思通过分析社会生产的四个环节,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固有矛盾进行了揭露,他指出,“一定的生产决定着一定的消费、分配和交换”,[11]40一旦劳动力成为商品进入流通体系之中,劳动力就创造了比之前的价值更大的价值,这个劳动力价值的增值额就是“剩余价值”。但剩余价值的生产和实现的过程中总是充满着危机,以资本自身增殖为目的的资本主义生产,由于其固有的结构安排,使得剩余价值的生产与实现的过程总是危机重重:这是“惊险的一跃”,如果不能实现这一跳跃,那么摔坏的将“不是商品,而是商品所有者”。因而一旦社会生产的某个环节出现断裂,就难以实现价值的获得,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也就显露了出来。

为了进一步阐释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马克思还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构进行了分析,他指出,“在一切社会形式中都有一种一定的生产决定其他一切生产的地位和影响,因而它的关系也决定其他一切关系的地位和影响。这是一种普照的光,它掩盖了一切其他色彩,改变着它们的特点。这是一种特殊的以太,它决定着它里面显露出来的一切存在的比重。”[11]48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结构就是这种“普照的光”“特殊的以太”,以资本结构为主要表现形式的经济范畴成为社会结构中的主导力量,而在社会结构中仍占有重大比重的以法律、政治及其相关的社会意识形式为表征的政治、文化和观念的结构则处于次要地位,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受经济的社会主导结构的决定和影响,处于一种相对边缘的位置,但它们之间的冲突和对抗却一直存在。因而,从资本主义的社会结构来看,经济的、政治的和文化的等各种社会结构之间也存在着不平衡性,而这种不平衡性的存在,也会加速矛盾的激化,诱导出各种反抗和对抗。

综上可以看到,文化工业所传递的意识形态始终难以对消费者达成“完全的物化和控制”,一方面人本身具有独立自主的意识和反思能力,且能在意识的指导下展开一定的实践活动,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社会始终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对抗、矛盾和冲突,这也会诱导人们自觉进行反抗。因而,就文化工业的消费者而言,在认清资本主义利用文化工业对消费者的意识形态控制后,民众完全能够具有独立的反叛精神和反抗能力。

三、 自主和复归:文化工业理论消费者语境的当代启迪

在当代思考阿多诺的“工业文化”思想,我们不可避免要回答如下两个方面的问题:第一,阿多诺眼中的文化工业与当前社会文化产业的同一与差异;第二,消费者语境下阿多诺文化工业理论对发展当前我国社会文化产业的启迪。

第一,阿多诺的文化工业与当代社会文化产业的同一与差异

尽管阿多诺文化工业理论仍存在许多问题,但他对资本主义社会文化工业的许多分析仍值得我们借鉴,他对文化工业的批判也依然值得我们警惕和反思。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人们思想认识的变化,“文化工业”一词在新的时代语境下也有了新的含义,逐渐演变成今天我们广泛使用的“文化产业”一词。认清阿多诺的文化工业与我国当前社会文化产业的同一与差异,是我们批判吸收其文化工业思想的必要前提。在同一性方面,首先,无论是文化工业还是文化产业,二者都不能脱离一定的技术和市场。正是“文化、技术和商业”的结合,推动了文化工业和文化产业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四个环节的有序展开。文化和技术的结合,使得文化产品得以机械化地批量生产;文化和商业的结合,使得文化产品具有一定的交换价值并能被消费。其次,二者都存在一定的意识形态性。以书籍、电影、电视、互联网产业等为代表的文化产品,表面上满足了消费者的娱乐和精神需求,但文化产品和意识形态仍旧有着紧密的联系。它们本身不是意识形态,但却以一种隐晦的、无形的方式间接地传递着意识形态,影响着消费者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模式,进而发挥出强大的实践功能。

另一方面,二者也存在着诸多的差异。首先,它们诞生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不同。20世纪上半叶,两次世界大战相继爆发,资本主义社会也进入了垄断时期,资产阶级达成了对社会经济、政治和文化等的全面操控。启蒙渐渐走向它的反面、“倒退成一种神话”,人们开始反思启蒙运动的价值和意义。阿多诺因而针对资本主义社会文化领域存在的异化现象提出了文化工业理论。现代社会的文化产业则孕育于现代信息技术蓬勃发展的社会背景下,技术的不断进步推动了当代文化产业在生产、传播和消费等各个环节的发展。其次,阿多诺主要是在批判的意义上使用“文化工业”一词,而今天的“文化产业”更多的是在中性的意义上使用的。阿多诺看到了资本主义技术理性统治下文化工业的一种“异化”,因而他以批判的视角对文化工业进行了猛烈的批判。但现代社会的“文化产业”则主要强调为大众提供文化产品、文化服务和文化活动等以满足人们文化需求的一种经济形态。现代社会文化与经济的结合越来越紧密,文化产业在国民经济中所占的比例也越来越高,成为了刺激现代社会经济发展的新的增长点。

第二, 消费者语境下阿多诺文化工业理论对发展当前我国社会文化产业的启迪

在阿多诺那里,他以一种否定的态度强调了资本主义社会下文化工业的一种负面性,并对其进行了猛烈的批判。但在今天我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下,文化产业的高质量发展能够发挥出一种正面的导向作用。积极发展文化产业已经成为党和国家的重要战略部署,党的十九大召开,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提出“要推动文化事业和文化产业发展”[12]。为了适应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对“文化的需求”和适应我国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再次提出“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13]的远景目标,表明我国已经把大力发展高质量的文化产业摆在国家建设和发展的重要位置。

我国在文化产业建设上始终“坚持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坚持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的有机统一”,重视文化产业在思想引领、价值引导方面的重要作用。近年来我国文化消费不断快速增长,文化产业成为刺激国民经济增长的新动能,也成为推动我国产业转型升级的新引擎。此外,我国文化产业还在满足人民精神文化需求、宣传和培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提升国际影响力、传播中国声音和中国智慧等方面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但当前我国社会文化产业的建设也面临着诸多现实问题,诸如文化生产创新不足、掉入资本逻辑和娱乐主义的陷阱、存在意识形态安全风险、满足消费者文化需求功能有限等问题,需要我们对文化产业进一步加强建设和管理,以营造良好的文化产业发展生态。

通过对阿多诺文化工业理论的深度反思,我们看到消费者不应是甘于臣服和无奈顺从的无意识个体,而应具有一种自主性和反抗性的潜力。这启迪我们,从消费者的语境来看,当代社会的文化产业建设不仅需要加强对文化产业生产端的建设和管理,也需要文化产业消费者的自我沉思和自主抉择,以实现一种主体性的复归。消费者在接收文化产业的影响时应充分发挥自己的主体性和能动性,而消费者主体性意识的建立,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重点着手:

在政府层面,要立足新发展阶段,继续制定科学合理的文化产业发展政策,规范文化产业发展方向,引领建设健康理性的消费文化氛围。政府一方面要继续制定科学合理的规范文化产业建设的政策和制度,健全和完善文化产业发展体系;另一方面要强化主流意识形态价值导向作用与吸收我国优秀传统文化思想合力并举,并利用现代新媒体技术的多种传播方式继续加强宣传和教育,以在全社会推动形成一种健康、理性的消费观,从而推动大众消费主体性自觉提升。

在生产者层面,文化产业生产者要努力实现文化产业价值性和商业性的统一。在阿多诺看来,在资本主义的侵蚀和技术的加持下,昔日真正的艺术已经渐渐成为商业和技术的附庸,成为可以标准化、批量化和机械化生产的文化商品。我们要警惕走上资本主义社会利用文化工业对消费者进行意识形态控制的老路,而要鼓励更多开放、多元和包容的优秀文化,实现文化产业的经济价值和思想价值的统一。树立文化产业的发展自觉,形成健康的文化产业市场,塑造消费者健康向上的文化观。

在消费者个人层面。一是要积极主动提高个人的思想素质,以辩证地区分文化产业的商业性和价值性。今天的许多文化产业也以其大众性、体验性和趣味性等传递着丰富的思想观念和价值表达,内在地蕴含着一种教育和引导的功能,但仍旧存在发展上良莠不齐的问题,部分文化作品掉入了资本逻辑、利益链条的陷阱中。因而消费者要积极主动地通过学习和教育,提升个人思想素质以辩证地区分文化产业的商业性和价值性。在对文化作品自觉鉴别后,有选择性地接收优秀文化作品中蕴含的思想和价值。二是要努力拉开自己与文化作品所传递的意识形态的距离,增强自主思考、自主判断和自主抉择的能力。视觉文化时代下衍生出许多当代文化产品,如电影、电视等,他们内在地传递着许多深厚的思想观念和价值表达,具备了一种意识形态性。同时,文化工业意识形态的传递是非强制和隐性的,因而消费者要对其间所传递的意识形态进行有效甄别,看到真正的现实而不是意识形态的幻象,多一些自主的反思和批判。这也就是布莱希特所说的,“必须要把眼前的这面镜子打碎”[14],打破意识形态的虚假幻象。

结 语

阿多诺的“文化工业”思想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文化工业的一种“反启蒙”和“反文化”。资产阶级利用文化工业对民众形成一种意识形态的控制,成为维护资产阶级统治的重要工具。但阿多诺的文化工业理论相对忽略了文化工业的消费者也潜藏着反叛和对抗的希望。这启迪我们,在当代社会,消费者应充分发挥自己的主体性。消费者个人完全能够具备自主选择和自主判断的能力,应该在接受文化产品的意识形态影响时保持一种独立的主体性,进行一种积极的介入,对文化产品进行有效甄别和自主判断。

在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和不同的社会现实情境下,消费者主体性意识的建立和发展可能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而呈现阶段性的差异,因而要针对不同的具体情况予以针对性解决。但真正的艺术应该是能够接受和承认消费者的批判的,消费者也应打破对文化工业的单一顺从,反抗文化工业的消极影响,多一些深刻的反思和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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