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蒋曼
年轻时,常有朋友作惊人之语:希望在30岁之前死去。觉得这真是一件炫酷的事:宁愿死,也不肯老去。女明星想方设法与时间抗衡,在美颜相机和玻尿酸中获得“冻龄”的美誉,少女感成为女人的“圣经”,被顶礼膜拜。
宝玉曾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人老不仅眼珠黄,连灵魂似乎也会失去,成为庸俗与市侩的代言人。
农耕时代,知识、经验、基本的逻辑判断在四季的变化和重复中得到印证和巩固,年龄意味着经验和资本。而当互联网深刻地嵌入普通人的生活,科技不仅改变着日常,还改变着大众的观念。如今,中年人在时间中积攒的资历开始成为负累。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年轻如此理直气壮,中年已是万般油腻,老年更是末路彷徨。
但是,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按部就班走进中年。
日本作家渡边淳一在《熟年革命》里,提出一个新的概念:熟年,泛指年龄在45岁到65岁之间的族群。熟是指成熟、熟练、熟透,但还没有烂掉,没有腐朽,还有活力,仍具担当。我喜欢这样的预设,正如孔子的教诲: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壮年壮志,并无忐忑。“熟”字代表着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它仍然成长,还在孕育,长出强健的新枝。
余秋雨谈到黄州时期的苏东坡时,如此评价这位44岁的落魄男子:“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厉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细流汇成了湖。”从苏学士到东坡居士,失去与重生是一对双生子。当时光把人不断地磨砺,珍藏在心中的光芒也开始迸射。
许多人和苏东坡一样,涅槃在中年之际,挣脱了年轻时的束缚,在逐渐宽阔的河流中,自由恣肆。青春的快乐虽然单纯,却也隐藏着太多的幻想与不切实际,甚至因过于明亮而遮住了许多漏洞和瑕疵。在出生与死亡的中间地带,熟年有足够的时间重新探索世界和自己。有多少抵达,就有多少开始。
斯蒂芬·茨威格在《人类的群星闪耀时》里说:一个人生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年富力强的壮年发现了自己的使命。它也许来自某些崩坍,来自对司空见惯的追问,来自一瞬间的醍醐灌顶。在时间的阡陌中,每一步都在寻找意义和使命,每一岁都有气象万千的江河。如此,生命笃厚,江河浩瀚。
熟年,我们可以镇定自若,在时间的熬制中,剔除、蒸腾了杂质,获得清澈而醇厚的原液。熟年之年,不再轻信和惧怕,也不再张狂和激动。把对外的目光开始投射到内心,从喧嚣中抽身而出,拥有置身事外的安静和清醒。熟年依然如火,却无燎原的野心,只把四周烘烤出一团暖意,与夕阳暮色下一盘落子无悔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