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与“祖先崇拜”
——由人物设置与时代背景谈《北京人》中的“祖先崇拜”现象

2022-11-22 09:48解海宁
艺术家 2022年7期
关键词:曹禺设置笔者

□解海宁

(解海宁/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本文在对《北京人》的学术研究进行了简单梳理后,分别从《北京人》的人物设置和时代背景两方面展开讨论。在讨论人物设置时,笔者从环境设置与人物设置两方面,讨论曹禺是如何通过环境设置与人物设置描述《北京人》中的“祖先崇拜”现象的。在讨论时代背景时,笔者试图分析剧本创作时的社会环境,找到《北京人》“祖先崇拜”这一面向设置的动因。

一、对《北京人》学术研究的梳理

在对曹禺《北京人》戏剧研究进行梳理后,笔者发现,在现有的研究语境下,曹禺的《北京人》被大多数研究者认为是“反传统”的,且与当时的抗战背景无关联。对于其中人物形象的创制,研究者更多关注人物形象的原型——曾文清,认为其身上有着曹禺的影子,而愫方则有着曹禺婚外恋对象方瑞的身影,或是关注人物之间关系与已有的文学体系或文学流派之间的关系。部分研究者将其与《红楼梦》或契诃夫的戏剧理论进行关联分析;也有部分研究者关注《北京人》中的“原始性”元素,但大多将“原始性”元素与“反传统”相联系,认为“原始性”是《北京人》中“反传统”的武器。笔者想针对学界研究空白再做探究,想要探讨的是《北京人》中的“传统”因素。笔者认为这种“传统”因素在某种程度上与所谓的“原始性”不仅不相悖,还是其在同一书写逻辑上的延伸,且这种联系直指当时抗日救亡的社会现实,并不是与现实无关的。

二、《北京人》中的人物设置与“祖先崇拜”

(一)《北京人》中的环境设置

在讨论人物设置之前,笔者首先探讨《北京人》中曹禺设置的环境背景。作为人物活动的场域,笔者认为,《北京人》中曾宅的环境设置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着作者的创作态度。

在第一幕开头,曹禺运用了大量的笔墨将曾宅仔细描绘了一番。他笔下的曾宅似乎与落魄并不沾边,透露出幽静典雅的韵味。比如,他在描绘曾家的小书斋时,就写道:“此时耀目的阳光通过客厅里(即大客厅)一列明亮的窗子,洒满了一地,又反射上去,屋内阴影浮沉,如在水中,连暗淡失色的梁柱上的金粉以及天花板上脱落的藻饰也在这阳光的反照里熠熠发着光彩。”对于耳室则有如下描写:“这耳室里沿墙是一列书箱,里面装满了线装书籍,窗前有主人心爱的扁木书家桌,紫植八仙凳子,案上放着笔墨画砚,磁器古董,都是极其古雅而精致。这一代的主人们有时在这里作画吟诗,有时在这里读经清谈,有时在这里卜卜课,无味了就打瞌睡。”

考虑到曹禺对曾宅的描绘,笔者很难认为曹禺对“传统”是抨击的。笔者认为《北京人》存在对传统的回护,而在此种倾向的延长线上的便是人物设置中的传统面向的揭示——无论是带有曹禺自传性的曾文清,还是具有传统美德、隐忍退让的愫方,笔者认为这些面向最终汇聚为“祖先崇拜”的取向。可以说,第一幕开篇的环境描写便已奠定了《北京人》中面向传统的基调。

(二)《北京人》中的女性群体

对于《北京人》中的人物关系,笔者认为整个曾家是依靠一群女性而存在的。曾家的男性都是虚弱、病态且幼稚的。老太爷曾皓不懂家务,只专注自己的寿材,家务全部依靠大儿媳曾思懿打理;他身体虚弱,依靠愫方照顾自己。大儿子曾文清沉迷于书画饮茶,又沾染烟瘾,在婚姻中处处受妻子挤兑,在情感上依靠愫方,在生活中自己奶妈来访时,表现得像一个孩子。女婿江泰如果不是因为娶了曾文彩,也不会进入曾家,作为一个倒插门女婿,反而常常抱怨,好吃懒做。孙子曾霆不谙世事,对自己的包办婚姻不满意,却被自家租客的女儿袁圆吸引。由此可见,在《北京人》中,曾家中的男性是无法脱离女性而存在的,曾家中的女性相较于男性,反而是强力的。这些女性群像构成了《北京人》中“祖先崇拜”的重要背景——曾家男性的集体衰弱,这也正是曹禺呼喊一个更加原始强力的“北京人”而不是现实中这些衰弱的北京人的原因。

(三)《北京人》中的男性群体

笔者认为《北京人》一剧中男性人物应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曾皓、曾文清、曾霆、江泰组成的曾家男性;第二类是袁任敢所代表的知识分子;第三类则是机械修理工“北京人”。笔者这样划分的依据是他们各自的象征意义不同。

曾家的男性代表的是没落的士大夫群体。在现实中,作为官宦大家“敬德公”的后代,曾家早已破落,不仅宅院徒有其表,家财也已所剩无几,子孙们各个脱离社会,不具备生存能力,可以说是一群不肖子孙。但曹禺对曾家的这群男人并不是一味批判。

在曾家男性中,曹禺塑造了“中华文化”所孕育的两个无用的子孙——文清和江泰。虽然他们无用,但他们并不是坏人。在曾文清的人物小传中,曹禺将他塑造成一个热衷于诗画的文人,对其外貌描写也极尽夸赞之能事。江泰虽然无所事事,满腹牢骚,但他爽直,富于热情。这样看,与其说曹禺笔下抨击的是没落的封建家族,不如说他传达的是对这些不适应现代社会生存方式的人的惋惜。这里也暗含着曹禺模糊的矛盾,那就是他既爱传统的文化(文明),又时刻感受到这个文明的无力。

袁任敢的身份是一名考古学者,也就是一位知识分子。他所代表的是现代的“文人”群体,即所学的知识是可以用来维持生活的。但是,他在剧中的作用与他的身份并不相同,他的存在并不仅仅是用来反映曾家子孙们脱离时代,他的另一重要作用是为不能发声的“北京人”发声。在剧中,“北京人”是寡言的,这是为塑造其孔武有力的形象而服务的,而袁任敢的角色就像是一位颂者,无时无刻不在讴歌着“北京人”的现实指向——北京猿人。曹禺曾经借袁任敢之口,对原始北京人的生活做了充满诗意的想象,表达了自己对猿人的赞美和深刻向往之情。这种人物设置使他在“祖先崇拜”这一“仪式”中承担着关键作用。

(四)“北京人”

戏剧中的“北京人”形象与北京猿人有密切联系。而这一形象也恰恰是《北京人》这部作品中与“祖先崇拜”最直接相关的。在作品中,“北京人”的形象除了直接被展示出来的部分,其余大多是由袁任敢描述的。

在曹禺的笔下,“北京人”身上是充满着“未来”与“希望”的。他的体型高大、威猛、强悍,曹禺描写他“整个是力量”,是“野得可怕的力量”,他的身上藏蓄着“充沛丰满的生命和人类日后无穷的希望”,尤为重要的是“他的巨大的手掌似乎轻轻一扭便可掰断了任何敌人的脖颈”。他果敢,有判断力,活得快活,具有很强的行动力。这种“力”与“原始”的结合使“北京人”具有了神秘性。而加剧此种神秘性的是“北京人”另一个特点——沉默寡言。

姚丹认为,“北京人”沉默寡言的特性与曹禺对他“身上是充满着‘未来’与‘希望’的”设定是矛盾的。而造成这种矛盾的原因是“‘工匠北京人’……虽然外形与力量‘巨大’,但是精神世界包括自我表达还未成型”;创作者曹禺“捕捉到‘工匠’与士大夫文化不同的精神气质,可是他没有办法用这些劳工‘北京人’的语言来表达,因为这样的语言和他的这一套士大夫的语言是脱钩的”,而这就导致了“‘工匠北京人’实际的表现状态和袁任敢所宣扬的原始北京人敢爱敢恨那种痛快之间有一种落差”。

但笔者认为,“失语”的表现也可另作他解。正如上文所述,“北京人”的“失语”是增添其神秘性与原始性不可或缺的部分。可以说,“北京人”的“力”正是因其语言的丧失而得以体现的。这是符合人物塑造规律的,在现实生活中,沉默寡言的人往往更让人敬畏。“北京人”的“失语”也会让读者产生这种感受。其二,“北京人”真的有言说的需要吗?在《北京人》中“北京人”的“力”依靠曾家人的视角展现,对他的“力”的推崇则依靠袁任敢的叙述展现出来。因此,“北京人”已经不需要再进行自我描述了,他已经在众人面前和袁任敢的叙述中完成了对形象的展示与塑造。可以说,《北京人》中“北京人”一直存在于他者的视角中,这个形象本身有一种被观察的特点,这种形式的展示与塑造和神秘性、原始性的结合让“北京人”具有了客体的特征,这也是“北京人”能够作为“祖先”符号而存在的原因。

三、时代中《北京人》的“祖先崇拜”

既然要讨论《北京人》反映的时代精神,那么就需要讨论《北京人》的创作年代。曹禺开始创作《北京人》应在他创作《蜕变》之前,即1940 年上半年之前。这时抗日战争已经处于僵持阶段,身处重庆的曹禺,感受到“亡国”的压力。1939 年时,曹禺曾被闻一多邀请前往昆明导演《原野》。

姚丹认为:“曹禺设置人类学家袁任敢,设置‘工匠北京人’……这里自然包含着民族自豪和自尊。”她认为曹禺《北京人》中的“北京人”是包含着民族的自豪和自尊的。

但笔者认为,“北京人”这一形象的意义不仅是在学术成果上的,在这个时代环境中,“北京人”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了隐喻的符号。在同一片土地上生存过的祖先与后代能产生如此大的不同,结合正面战场上的败退,曾经孔武有力、富于创造的中国人竟然被一度视为“蕞尔小邦”的日本逼入生死存亡的地步的背景,此种反差不会不引起曹禺的思索。于是,在《北京人》中,当曾家孱弱的后代面对前来讨债的杜家人,发声应对的都是女性——无论从乡下前来探亲的陈奶妈,还是日常主持家务的大奶奶曾思懿。曾家的男性在这一事件中都是集体失语的。而在中秋节“北京人”第一次出场时,“北京人”的强健便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这是曾家第一次依靠“力”对杜家人进行驱逐,是整部戏剧中为数不多的对男性的“力”的直接展示。不仅如此,在剧本的最后,带领着曾家这座看似华美的破宅子中的人走出了困境的也正是这位“北京人”。这样一位强健有力的“北京人”,显然是理想性的。就像拜伦在《哀希腊》中对希腊人的呼告一样,曹禺《北京人》中的“北京人”形象具有为了唤醒中华民族而设立的色彩,经由人类学家袁任敢之口,发出了对中华民族原始祖先的赞美。无论剧中的现代的北京人,还是当时现实中的沉沦的中国人,在强力的祖先面前都成了缺失“力”的人,所谓的“祖先崇拜”便在这层意义上得以实现。因此,笔者认为《北京人》并非没有关照当时的社会现实,只不过这种隐忧自发地通过“北京人”这一人物形象的设置表现了出来。

虽然笔者一再强调《北京人》中的传统面向,强调其中由人物设置与时代环境共同作用产生的“祖先崇拜”的场域,但这种面向并非指向过去,恰好相反,这种指向是面向未来的。对祖先的呼唤只是为了渡过眼前的难关,让现实中这些虚弱颓废的不肖子孙们回忆起曾经的强健,在祖先的带领下打破囚禁之门。在八十多年前,局促于西南一隅的曹禺很可能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创设的“北京人”这一形象所承担的内涵。但是,出于作家的敏锐,他仍然将这些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细微之处诉诸笔端,塑造了一个苦难中具有挺拔身影与强力的祖先,其在试图引导其不肖子孙的过程中,化为一个暧昧不清的神话,供人敬畏、追随与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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