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钊
【导 读】从1966年至今,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经过半个多世纪发展,取得丰硕成果,是当代全球美学取得的显著理论成果之一。当代西方环境美学从哪里来?是什么?往哪里去?程相占2022年出版的新著《当代西方环境美学通论》对这些基础问题做出详尽解答,阐释了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的来龙去脉,绘制了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的理论景观,是一部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研究的扛鼎之作。
印象派绘画大师高更有一幅代表作叫《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这一题目是对人的三个终极问题的概括,可以说,对于任何对象而言,只要把这三个问题讲清楚,就足以做到洞隐烛微,莹然掌中。程相占2022年出版的《当代西方环境美学通论》,作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 “环境美学与美学的改造”(批准号:11JJD750014)的结项成果,基本围绕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的三个基础问题展开:当代西方环境美学从哪里来?是什么?往哪里去?
1966年,赫伯恩 (Ronald Hepburn)的代表性论文《当代美学与自然美的忽视》正式发表,标志着当代西方环境美学正式诞生。[1]可是,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并非凭空而来,而是从传统自然美学发展而来。该书第二章《环境美学兴起之前的自然美学》便是对这一问题的集中论述。美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诞生于18世纪鲍姆加滕之手,在美学学科诞生之初,并没有环境美学,但是有自然美学,此时的自然美学就是环境美学的理论前身。该书第二章详细考察了18世纪至20世纪60年代之前的自然美学发展状况,既包括自然作为审美范式、无利害性、优美、崇高、如画、自然全美观念等重要范畴与理论命题,也包括英国浪漫派、北美哈德逊河画派、爱默生、梭罗、桑塔亚那、杜威、柯林武德等流派和思想家的自然美学思想。
这里提出了一个值得中国环境美学深思的问题,即现当代中国具有大量的自然美学资源,为何未能够独立演化出环境美学学科,而是在改革开放后从国外引进环境美学?新中国成立后前30年美学大讨论中,自然美问题是两次美学大讨论中的焦点问题之一,因而产生大量自然美学理论资源,其中典型成就是以蔡仪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自然美论。此外,1984年严昭柱出版 《自然美》[2],1990年李丕显出版 《自然美系统》[3],1992年向翔出版《自然美与人》[4],等等,这彰显了当代中国自然美学的发达。但是直到2007年,在西方环境美学的影响下,中国才出版第一部环境美学专著,即陈望衡的 《环境美学》。[5]程著虽然没有明确地提出这一问题,但是该书第一章、第四章和第五章对于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独特美学观和环境观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这一问题。
一方面,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建构了新型的美学观。程著对西方18世纪以来美学观的转型与变化做了知识考古学式的考察和知识谱系学式的书写,侧重考察美学观的断裂与变化,以及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对于美学观的改造与重建工作。比如,第一章 《美学观的历史变异》中,程著研究了鲍姆加滕、康德、黑格尔和比尔兹利的美学观,考察了自1735年美学学科诞生以来西方世界美学观的变异。而后,在第四章《环境美学的定义及其美学观》中,程著通过分析瑟帕玛、伯林特、卡尔森等人的美学观,发现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在反对分析美学的美学观基础上,建构出独特的美学观——审美欣赏理论。一方面,这一新型美学观扩大了审美对象范围,那些被传统美学误判为“非审美的”对象,也由此被纳入了欣赏的范围,由此自然事物、自然环境、人类环境、日常生活环境等都被纳入环境美学研究范围之中。另一方面,这一新型美学观反对传统“呆牛般的凝视”(blank cow-like stare),提倡 “交融的精神与肉体活动”(engaged mental and physical activity)[6]144,反对传统美学只将视觉和听觉作为审美感官的做法,而是强调人的身体全部感官都是审美感官,完全参与审美活动,进而革新传统自然审美方式。因此,新型美学观为传统自然美学向环境美学的转变提供了美学理论根基。
另一方面,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建构了新型的环境观。环境美学不同于传统自然美学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环境观的不同。程著第四章和第五章通过考察瑟帕玛、卡尔森和伯林特等人的环境观,揭示西方环境美学所建构的新型环境观。瑟帕玛认为: “环境是环绕我们的东西(我们作为观察者处于它的中心),我们用我们的各种感官感知它,在它的范围内运动,让它获得我们的存在。这里的问题是感知者与外在世界的关系问题——即使没有感知者,外在世界依然存在。”[7]15-16伯林特强调,不能在 “环境”(environment)一词前面使用英语定冠词the,因为使用了这个定冠词,环境就成了固定的、具体的、如同一个客观对象的东西。相反,伯林特借助现象学,批判西方哲学传统中主客二分的二元论环境观,提倡一种包括人类物种在内的“大环境观”,即环境就是“由有机体、知觉和场所构成的、充盈着各种价值的、没有缝隙的统一体”[8]10。在综合他们环境观的基础上,程著总结道:“环境的首要特性是‘环绕性’或‘可进入性’。可以这样说,环境就是以某一对象为中心,环绕着它的事物及空间的整体。环境是一个空间概念,其中必然包含着空间的维度。它与欣赏者之间的关系隐含着一个意味深长的结构—— ‘身在环境中’(embodied-being-in-the-environment)。这个结构之所以重要,一方面是因为它揭示了环境的特性与环境审美的特征;另一方面是因为它暗中回应了海德格尔所揭示的著名存在结构‘在—世—中’ (being-in-the-world),从而使得环境审美获得了比较深厚的哲学内涵。”[6]152由此可见,新型环境观推动传统自然美学向环境美学的转变。
如何把握当代西方环境美学核心要义,是程著着重回答的另一个基本问题。实际上,该书从第六章至十一章均是对此问题的解答,它分别讨论了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的两条建构路径、两个最高理论成就以及两组学术谱系区分。
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的两条建构路径分别是以卡尔森为代表的分析美学路径和以伯林特为代表的现象学路径。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在口号上宣称是对分析美学的超越,因此读者在接受当代西方环境美学时,很容易忽视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理论建构中的分析美学路径。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对分析美学的超越集中体现在美学研究对象上:分析美学将美学研究对象狭隘地局限为艺术美学,将自然、各类环境等排除在美学研究之外;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则将美学研究的范围极大地扩展了,转而关注艺术之外的所有对象。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就完全排斥分析美学,实际上,分析美学所使用的分析方法,被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吸收和借鉴,进而推进环境美学理论建构。程著第六章便是通过分析赫伯恩、卡尔森与瑟帕玛等人的理论思路,剖析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理论建构中的分析美学路径。与分析美学相比,现象学美学在国内的影响更大,现象学对环境美学的影响也更受关注,程著第七章便是以伯林特的环境美学为考察中心,阐释杜夫海纳、梅洛-庞蒂、海德格尔等现象学思想对于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理论建构的影响。“分析哲学和现象学之间本来就有着很多区别乃至理论冲突,二者的区别与冲突体现在环境美学领域,就是卡尔森与伯林特二人之间经常性的论争——正是通过二人的论争,形成了环境美学领域中的两大代表性立场,即以卡尔森为代表的‘认知立场’和以伯林特为代表的‘交融立场’。”[6]201
正是存在两种不同的研究路径,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理论景观中才会生成并峙的“双峰”。由此,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形成两种代表性理论成就,即卡尔森提出的 “肯定美学”(positive aesthetics)与伯林特提出的“交融美学”(aesthetics of engagement)。其中,肯定美学是环境美学的一种形态,主要针对原生自然审美而言;而交融美学则是一种新型的美学模式,既可以用于环境美学,同时也可以用于艺术美学。程著第八章以人物为线索,论述了卡尔森、罗尔斯顿、齐藤百合子、詹娜·汤普森、伽德洛维奇、马尔科姆·巴德、格林·帕森斯等7位代表人物的肯定美学思想,大体呈现了肯定美学的研究面貌。程著第九章分别从历史背景、生发语境、内涵特征、审美情境以及理论贡献等5个层面全面分析了伯林特的交融美学。对卡尔森肯定美学与伯林特交融美学的集中论述,既可以进一步对比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理论建构的两种不同路径及其产生的不同结果,也可以深入把握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的理论精髓,理解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的学术贡献。
从学术谱系角度看,澄清环境美学与其周边学科之间的关系,有助于进一步明确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的外延与内涵。这个问题被程著概括为环境美学的学术谱系,其主要内容包括环境美学与自然美学、艺术美学、日常生活美学、环境伦理学、生态美学、景观美学等相近的6种学科之间的联系与区别。 “环境”与“景观”概念十分接近,有些人将环境美学混同于景观美学。为了澄清两者关系,程著第十章论述了环境美学与景观美学的联系与区别,从景观角度来理解环境美学,进而将环境美学适当地拓展到景观设计学之中,强化人类环境美学的研究,从而增强环境美学的社会实践性。程著第十一章论述了环境美学与艺术美学的区别与联系。尽管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在理论口号上是超越以艺术为中心的分析美学,但是实际上,艺术美学对环境美学的影响颇为深远,从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的分析美学路径中可以看出。程著讨论环境美学与艺术美学的一个重要学术目的是,回答中国美学界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提出的美学术语“文艺美学”,“文艺美学”这一提法是否成立,直到21世纪头10年都是美学界的一个论争点。然而,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的兴起以及在国内的传播,为“文艺美学”这一提法提供了有力支持。因为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将美学在外延上分为“艺术美学”与“环境美学(自然美学)”两类,并通过对比二者来建构环境美学,(不过最终还是力求走向一种统一的美学)。文学是艺术的一种,当代西方环境美学所提的“艺术美学”其实就是中国美学界所说的“文艺美学”,它们在内涵与外延上都非常相近,由此,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对“艺术美学”的论述,为我国美学界提倡的“文艺美学”提供了美学理论支持。此外,关于环境美学与自然美学的关系,已经在揭示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的来源时做了详细考察;关于环境美学与日常生活美学、环境伦理学的关系,在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发展趋势中做了比较详细的交代;关于环境美学与生态美学的关系,程相占在另一本新书《生态美学引论》[9]中做了系统性的论述。
“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往哪里去”是一个预测性问题,回答这个问题多少会带有一定的虚妄之言。为了将这个问题落到实处,程著第三章详细论述了当代西方环境美学从1966年至2020年的发展历程,将理论问题落实到具体的文献材料之上,进而揭示和推测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的发展趋势。为了方便描绘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理论图景,程著将之划分为三个发展阶段:1966年至1982年是产生期;1983年至2000年是成型期;2001年至2020年是深化拓展期。程著对最后一阶段的论述,就是对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发展趋势的概括与展望,具体表现为6个方向:第一,自然美学的深化;第二,自然环境美学的正式确立;第三,人建环境美学与城市美学的发展;第四,环境美学与环境伦理学的进一步联盟;第五,日常生活美学的深化;第六,走向整合与创新的环境美学。这6个方向既是对当前西方环境美学前沿问题的概括,也为我们下一步研究环境美学提供了一个指导性的方向,方便后来的研究者找准介入环境美学研究的角度,切实推进环境美学发展。此外,卡尔森在《斯坦福哲学百科全书》“环境美学”词条中指出,环境美学新的发展趋势还包括环境美学的全球化,也许正是看到这种趋势,程著第十二章探讨法语环境美学思想,尽可能多地展现全球环境美学发展面貌。不过,受语言限制,至今学术界尚未全面考察芬兰语、德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等重要语种中的环境美学思想,实属憾事。不过,环境美学全球化的发展趋势,就意味着我们应该积极发掘和推广中国传统自然审美思想以及中国当代生态美学思想,在环境美学全球化过程中主动发出中国美学声音。
“通论”即对基础问题的探讨与解答,程著敢于直面当代西方环境美学三大基础问题,是国内研究当代西方环境美学不可绕过的著作,足可称之为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研究的扛鼎之作。不过,程著也存在一些不足之处。其一,忽视了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生成路径中的环境设计与实践路径。当代西方环境美学领域较早的两部环境美学论著《环境美学阐释文集》(1982)和《环境美学的理论、研究和应用》(1988),前者由萨德勒(Barry Salder)和卡尔森共同编著,后者由杰克·纳泽(Jack L.Nasar)编著。这两本专著比伯林特和卡尔森个人撰写的环境美学专著出版得要早,集中呈现了景观评测、环境规划与设计、环境管理、环境公共政策制定和实施等实践活动如何参与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的早期理论建构,同时也典型地说明了环境美学的跨学科性,是一门实践意味浓厚的学科。这一条路径既不同于卡尔森的分析美学路径,也不同于伯林特的现象学路径,但是由于它理论性不强,缺乏系统性,因此未受到国内环境美学研究者的充分重视。发掘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理论建构中的环境设计与实践路径,不仅能够更全面地呈现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的理论图景,还有助于深入推进环境美学理论建构与实践应用的结合,防止环境美学完全走向形而上学的道路。其二,遗漏了对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其他理论成果的考察。当代西方环境美学主要围绕两个问题即“欣赏什么” (What)以及“如何欣赏”(How)展开。对于第一个问题,程著揭示了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如何将研究对象从自然拓展到自然环境、人建环境、城市环境、日常生活环境等;然而对于第二个问题,当代西方环境美学提出了近10种自然(环境)审美模式,程著主要介绍了卡尔森的肯定美学与伯林特的交融美学,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布雷迪提倡的 “整合模式”,卡罗尔提倡的 “激发模式”,伽德洛维奇提倡的“神秘模式”,赫伯恩提倡的“形而上学想象模式”,罗伯特·埃利奥特提倡的“非审美模式”,以及“多元主义模式” “后现代模式”等,这些自然(环境)审美模式,程著并未展开论述。
对于一本通论性质著作而言,这种学术遗漏让人感到遗憾,不过程相占在他主编的另一部新作《环境美学概论》[10]中,对此问题做了详细考察,这就要求读者将两本书结合起来进行阅读。研究当代西方环境美学并非程相占的学术旨趣所在,程相占的基本学术目标是“参照环境美学以发展生态美学”,因此本书在厘清当代西方环境美学来龙去脉的同时,也是在考量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究竟能够为中国生态美学建构提供何种借鉴,对于此问题的思考与解答,可以读一下程相占另一本新著《生态美学引论》。
注释
[1]Ronald Hepburn.Contemporary Aesthetics and the Neglect of Natural Beauty[C],in Bernard Williams and Alan Montefiore,eds.,British Analytical Philosophy.London: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66:285-310.
[2]严昭柱.自然美[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4.
[3]李丕显.自然美系统[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
[4]向翔.自然美与人[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2.
[5]陈望衡.环境美学[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
[6]程相占.当代西方环境美学通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
[7]Yrjo Sepanmaa.The Beauty of Environment:A General Model for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M].Painomeklari Ky,Scandiprint Oy,Helsinki,1986.
[8]Arnold Berleant.The Aesthetics of Environment[M].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92.
[9]程相占.生态美学引论[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21.
[10]程相占.环境美学概论[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