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宁
几年前,我曾客居济南。这个以泉水闻名的城市,家常又质朴。
清晨,我下楼去吃早餐,在饭馆的方桌上,边喝豆汁,边看街巷上来往的路人。正是七点,阳光穿过高大的白杨,柔和地洒落下来。骑车的上班族,叫卖青菜的小贩,炸油条的师傅,搀扶着年迈的父亲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儿子,睡眼惺忪地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小女孩,在这条街上,踩着树影和朝阳,陆陆续续经过。
傍晚,沿护城河走上一圈,会看到经营烧烤摊的小贩,正忙着将架子支在河边,翻烤各种肉串。男人们穿着背心,摇着蒲扇,趿拉着拖鞋,将马扎一放,打开趵突泉啤酒,就着盐水毛豆、花生和烤串,天南海北、无边无际地扯开去。
黑虎泉边则挤满了人。有恋爱中的男女,将脚浸入池中,拍打着水面嬉戏。也有附近的居民,拿了水桶对着石缝中的泉眼,接水回家煮茶喝。更多的,则是穿梭来往的外地游客,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好奇地注视着这个古老又现代的城市里,似乎永不枯竭的泉水。
济南本地人自信满满,他们觉得这个城市比其他任何新兴的城市,都更有文化和内涵。去济南的老街上走走,会欣喜地发现“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意蕴。当然,这需要静下心来,像蒲松龄小住济南城一样,潜心去寻这里的风情。假如人心浮躁,则只能看到春天满城飞絮一样的琐碎市井。偶尔避开喧嚣的大道,在被遗忘的某条老街上或者古旧小区里,你会发现桃花源似的一小片空地,适宜发呆,静坐。
记得曾拜访过一对住在动物园附近的年轻夫妇。我提了一篮土鸡蛋,送给怀孕的女人。女人温柔内敛,微笑着听丈夫与我们闲谈。他们买了顶层的房子,并在能够俯瞰泉城风景的阁楼布置了吧台。我们坐在高脚凳上,边吃水果沙拉,边听夜晚动物园里传来的老虎的低沉吼叫声。我有些怕,担心他们无法入眠,男人却笑道:“多好,在城市里能与野兽一起入眠。”
不承想,一个星期后,便得知他们不幸出事的消息。两个人在夜晚的人行道上散步,一辆卡车直冲过来,男人当场停止了呼吸。女人昏迷了十几天后,被腹中八个月大的孩子唤醒。后来的一两年,我偶尔会去女人的网站,看她写下的一篇又一篇怀念丈夫的文字。她固执地将孩子当成丈夫生命的延续,不肯听从公婆的建议,将孩子留给他们再嫁。
此后每每忆及这个城市,都会想起那个夜晚的虎啸,想起女人轻拌水果时,脸上流淌的幸福的微笑,和男人曾经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去年盛夏的某一天,我又途经济南。太阳隐在厚厚的云层里,空气闷热得让人无法喘息。我在早晨七点的火车上醒来,看到这个城市被笼罩在热气中,犹如蒸笼里的馒头。湿热的气息、黏潮的身体,连同种种琐碎的记忆,混杂缠绕在一起,努力地将我唤醒。
当我走出火车站,坐上出租车,在司机浓郁的济南方言中,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