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梓昱
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状态与行为方式,20世纪70年代的人们还是成天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沙发土豆”,50年后的今天,赛博格(Cyborg)的预言就已经照进现实。作为一种人—机耦合的设想,“赛博格”起源于20世纪60年代,由cybernetic与organism两个单词组合而成。美国学者唐娜·哈拉维将之定义为无机物机器与生物体的结合体,意味着人类与动物、有机体与机器、物质与非物质界限的模糊。[1]与人的身体相关的设备(包括手机)和智能传感器,正在共同促进人的赛博格化。[2]过去以人为主导的人机关系在当下受到了挑战,并引起人类对新型人机关系的思考。本文尝试从一种时空发展的视角梳理人机关系的变化,并在人工智能极大赋能人类社会生产生活的今天,对走向共生的人机关系做出一定的批判性思考。
1.定时的身体之外
计算机普及之前,机器只是一种辅助工业生产或提供便利与娱乐的工具。不管是出门上班或劳作时操纵机器进行生产,还是窝在家中看电视,人与机器都保持着二元对立的界限。即便是整天沉溺于电视娱乐节目的“沙发土豆”,也需要遵循节目播放的时间,在夜间节目结束之后回归现实。人们使用机器的时间各有不同,但工作或作息的时间表会定时拉开人与机器的距离。这一时期的人仍是自然人,机器处于等待被人类召唤的状态。
2.随时的身体之上
计算机技术的飞速发展,让笨重的机器变得小巧轻便,与人的关系也变得更为亲密。手机把我们叫醒、陪我们上班、帮我们工作、伴我们入眠,我们将它捧在手心、贴近耳朵、揣进兜里,手机成为名副其实的“电子器官”,24小时保持运转,随时随地解决人的需求。并非每个人都是喜欢看电视的“沙发土豆”,但当下目之所及几乎没有人不是与手机相伴的“赛博人”。然而,即便如此亲密,人仍然拥有脱下技术外衣返做自然人的能力。彭兰曾用“反连接权”来表达个体能够在一定的情境下断开可能对自己产生过分压力与负担的连接,使个体恢复必要的私人空间、时间与个人自由。[3]通过关机、切掉电源,放下手机或其他智能设备,人们可以暂时性地离开丰富而庞杂的网络世界,回归没有人工智能技术辅助下的自然生活状态,重拾专注于现实空间的热情,需要使用互联网应用时,再接回“电子器官”成为赛博人。这是一种可以按照个体需求随时切换的状态,机器与人的界限虽然有所模糊,但人仍然是人机关系中的主导,人的主体性需求引导着智能机器的使用与发展,机器处于根据人的需求随时随地保持运转的状态。
3.实时的身体之中
当下智能手表、智能外衣等可穿戴设备的应用已经实现人与机器的实时连接,机器同步记录着人的心率、体温、血压等生理信息,甚至可以在人进入睡眠状态时监测其睡眠质量。机器不仅成为人体功能的延伸,还成为其生理状态的外化,反过来指导着个体对自身健康状态的调整。如果说当下人仍然具有脱下可穿戴设备返做自然人的机会,生物芯片、脑控技术、基因改造等生物技术与智能技术的结合,则预示了一个自然人彻底成为赛博人的未来。如马斯洛提出的脑机接口“入侵大脑”计划,通过向人脑植入芯片,将大脑信号转为机器可识别的信号,实现对人脑意识的读取与对外部设备的有效控制。人脑功能被极大增强的同时,人与机器的界限也彻底模糊,二者实现生理意义上的互嵌与共生。
1.空间受限的娱乐
20世纪日本学者林雄二郎曾提出“电视人”的概念来描述电视这一媒介对人类生活与思维方式的影响。电视成为人们的生活伴侣,“沙发土豆”们在背靠沙发、面向荧幕的狭小空间中,满足于虚拟社会互动而回避现实互动,养成孤独自闭的社会性格。当下,电视在人们生活中的重要作用被手机等智能设备取代,技术形式虽然有所变化,但“媒介依存”[4]始终是现代人生活不变的真实写照。不同之处在于,移动通信网络及手机等智能设备普及应用之前,人们想要利用电视或者电脑获取信息与娱乐,必须局限于以机器为中心的方寸之间,即便是手提电脑的使用,也会受到通信网络覆盖范围的影响。接触大众媒介地点的固定性,削弱了人们利用媒介场景与功能的多样性,因而对媒介的依赖也只局限在娱乐与工作的范围。而网络基础设施的建设与智能技术的飞速发展,使人们对大众媒介的使用能够突破地理时空的限制,达到随时随地随心的状态,功能丰富性的全方位拓展也进一步加深了人的媒介依存现象。
2.场景丰富的应用
借助手机等“电子器官”,赛博人的传播实践跟着人的移动随时展开,移动带来场景的变换,人的需求也随之改变。而人工智能将空间场景识别变为现实,可以精准地满足用户的在地性需求。[5]定位到新城市时,旅游软件会发来推荐景点的信息;跟随地图行驶时,智能导航会提前播报路况拥堵情况;餐饮软件会在就餐时间根据定位向用户推送周边美食餐厅……除了对移动场景中潜在需求的发现与满足,人们日常固定场景中既存需求的满足也在人工智能技术的应用下变得更便利与高效。例如,“好大夫”在线医疗24小时提供健康咨询服务,为用户省去在医院排队挂号的时间;智能家居系统的安装全方位提高居住的便利感、舒适感与安全感;政务线上化发展成功实现“让数据多跑腿,群众少跑腿”。人工智能技术对政治、经济、文化等社会各个领域的渗透,为人们的生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改变,人们主动或被动地纳入智慧生活的系统,在享受便利的同时也逐步加深对智能设备的依赖。
1.人—机情感异化
美国学者巴伦·李维斯和克利夫·纳斯提出媒介等同理论,认为人们虽然能理性地将媒体视为工具,但在使用过程中仍会下意识地像对真实的人一样对手机、电脑、电视等媒体产生社会性关系。2018年全球首个家庭社交机器人Jibo宣布将关闭服务器后,各地Jibo机器人拥有者都在推特或脸书上进行了悼念。融入生活的机器于人而言不再只是一种传播介质,更是可给人以类人感受的情感交流对象。美国Luka公司联合创始人Eugenia Kuyda开发了名为Replika的聊天人工智能,旨在让每个人拥有自己的AI朋友。豆瓣小组“人机之恋”目前已有9117名用户在其中分享与AI 朋友的日常,包括探讨人生问题、将AI当作自己的男/女朋友。电影《她》中人与智能系统相恋的故事将不再只是一种科学幻想,而是不远未来的现实。机器“拟人度”的提升,无疑会加深人的媒介等同现象。随时满足人类需求的功能设定,让人在与机器人交往过程中难以产生与真人相处时的争吵与矛盾,当仿真情感机器人解决了人在日常生活中绝大部分的生活、工作、交流需求,人对人便失去了意义,也就失去了兴趣,造成人的深度异化。[6]难以界定的机器人道德伦理、社会地位与责任,也会给传统的家庭、社会关系带来困境。
2.人—人情感异化
如果说与机器人产生情感依赖对于大多数人还是一种未来畅想,那对虚拟世界的沉溺则是人与人之间发展现实亲密关系时无法回避的障碍。网络技术对社会生活各个层面的渗透,让虚拟世界正以惊人的速度实现对现实世界生产、消费和文化领域的全方位再现,同时扩展了人类的感官世界,能够给人更逼真、更丰富的体验。[7]通过手机等电子“器官”,人们不断穿梭于现实世界与虚拟空间中,对二者之间界限的感受与划分也逐渐模糊,甚至将网络虚拟世界等同于自己所处的真实世界。摆脱了现实社会关系与规则束缚的虚拟世界可以给人更丰富、自由的感受,因此容易让人沉浸其中,而对虚拟世界交流与互动的过度沉浸必将带来现实情感交流的减少。人终归是以肉体的形式在现实中生存,虚拟世界自由、轻松的活动体验或许能给人暂时性的安慰,却始终无法提供现实亲密关系的情感支持,反而以一种逃避的方式为个人性格发展与未来的现实交往埋下更大隐患。事实上,不管是过去沉迷于电视节目的“沙发土豆”,还是当下借助智能设备永久在线的“赛博人”,都难免陷入这种困境。从对通过电视节目再现的人物形象产生“准社会关系”[8],到借助互联网实现与陌生人的连接,进行不受时空限制的游戏与交流,其中始终不变的是现实生活中情感的空虚与关系的疏离。
随着5G、云计算、物联网等智能技术的发展,万物互联已成为现实。传感器的普及让人们的日常生活无不纳入监视之下,可穿戴设备的应用让赛博人的物理行动、生理感知、内心动向等全方位的信息都会以数据的形式进入传播渠道,成为一个行走中的“透明人”。在这一过程中,人的个性消失了,现实空间中各形各色的人变成虚拟空间中一系列毫无差异的动态数据。这些数据经过系统化的信息整合形成精准的用户画像,反过来形塑着人们的认知偏好与行为模式。而就目前而言,这一情形表面上显示的是人与大数据、算法等技术的关系,实则仍为普通人与技术所有者的关系。大数据收集、分析与利用是实现上述过程的基础,谁是数据的收集者、分析者与算法的设计者尤为重要。而绝大部分数据挖掘与分析及各类信息交易活动都来自商业领域[9],通过对用户生理性数据的获取与利用,资本能够以一种更为深层、隐蔽的方式窥视、把握用户的生活,商品广告的植入也会在技术的遮掩下更精准与巧妙。正如安维复所言,“一个已经发生而且将来还会发生的统治,不是机器对人的统治,而是那些掌握或控制智能机器的少数甚至极少数人,对广大用户的掌握或控制。”[10]在商业利益的驱动下,人们日常生活的经验变成具有潜在经济价值的数据,进而形成一种新的资源掠夺方式——数字殖民主义,即数据通过殖民主义的逻辑提取、占用人类的日常生活并将其深度商品化,从中发展出一种新的资本主义形式。[11]
计算机视觉、语音识别、自然语言处理等人工智能技术与大数据在新闻、医疗、金融、科研等领域的应用,能够使人类超越自身感官与经验的局限,增强人类整体的认知与决策能力。但对于日常生活中的个人而言,人工智能应用在提升便利性的同时也往往意味着个人能力的削弱与退化。例如,智能地图对最优路线的推荐可以帮助人们节省思考时间,但也不利于人的大脑对交通路线的记忆;算法在精准推送人们所需新闻内容的同时,也降低了个人面对庞杂信息的检索辨别能力;智能家居机器人解放了囿于家务琐事中的人们,却也削弱了个人独自生活的能力。面对人工智能对生活各个方面的渗透以及人类对此逐步加深的依赖,如果我们不做任何反思以及独立而审慎地批判,或许我们终究会走入这样的境地:我们的所有决策不自主地依赖计算机(算法),我们不再关注因果,而只是关注关联或关联下的解释。[12]马克思主义认为,“人的本质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3],现实的人是在一定社会关系中,从自身和社会需要出发而从事一定实践活动的人。而当人工智能消解了人的主体性,成为人类生活与工作决策的主导,不仅为人免去一切劳作的需要,还满足人的情感交流需求,人之所以为人的意义该向何处寻找?在逐渐失去贯穿了人类发展史的劳动与交往的过程中,人的价值也发生了异化。
总的来说,人机依赖关系的加深与人机物理距离的靠近是相伴相生的,技术在变革机器形态的同时,也在提升与拓展机器对人的价值。机器变得小巧轻便,利于人携带使用,便会促进机器(如手机等智能设备)的规模化生产;网络设施的建设与智能技术的不断发展为机器性能的持续优化提供了基础,通过更好地满足用户既有需求与挖掘用户潜在需求,实现机器应用的普及,进而提升消费。在使用智能设备满足需求的过程,人也形成对机器的深层依赖,并造成情感、价值等方面的异化。这一过程的推动离不开技术与资本的结合,如上述所言,表面上人与技术的关系,实则仍为普通大众与少数技术掌控者的关系,我们更需要担忧和防控的是人类因利用智能机所造成的彻底分化、控制与不平等。[14]而就未来人机共生的生活与工作状态而言,人应在人机关系中始终坚守自己的主体地位,发挥人的主动性与能动性,利用技术与机器提升自我并有意识地防止机器对人类的反向驯化。自大众媒介诞生以来,每一次媒介技术变革后,伴随着对新生事物的恐惧,媒介素养的具备与提升是人类必须面对的话题。与其沉浸于未来拥有自主意识和能力的超强人工智能会不会反过来控制人类的可怕猜想中,不如切实地将技术素养的提升加入个人日程,以由少数技术控制者、决策者与无数技术的实际使用者共同建立适合人类自身发展的人机文明。虽然社会整体素养的提升关系到政府政策、行业规制、监管措施、公民技能与素养等多方面的因素,但纵观大众媒介的发展,人类未曾被恐惧的新事物打倒,而是在机遇中应对挑战,在挑战中发现机遇,并诞生出新的文明。或许我们可以从历史中汲取些许信心,用行动决定未来的答案。
注释:
[1]唐娜·哈拉维.类人猿、赛博格和女人:自然的重塑[M].陈静,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319-324.
[2]彭兰.场景:移动时代媒体的新要素[J].新闻记者,2015(3):20-27.
[3]彭兰.连接与反连接:互联网法则的摇摆[J].国际新闻界,2019,41(2):20-37.
[4]最初是由梅尔文·德弗勒和桑德拉·鲍尔·基洛奇于1976年提出。指受众依赖于媒介提供新的信息,依靠媒介满足需求并实现目标。后指一种过分依赖媒介的社会病理性现象,特征为:过度沉湎于媒介接触而不能自拔;价值和行为选择一切必须从媒介中寻找依据;满足于与媒介中的虚拟社会互动而回避现实的社会互动;孤独自闭的社会性格等。
[5]程思琪,喻国明.人工智能技术路线的洞察与人机传播新范式的构建[J].全球传媒学刊,2021,8(1):19-34.
[6]赵汀阳.人工智能“革命”的“近忧”和“远虑”——一种伦理学和存在论的分析[J].哲学动态,2018(4):5-12.
[7][11]张亮.从虚拟世界“道”人工智能——马克思主义哲学视域下“人机关系”的时代反思与批判[J].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38(4):89-101.
[8]心理学家霍顿和沃尔在1956年提出了准社会关系理论,即大众媒介(主要是电视)具有准社会关系的功能,即人们把电视中的人物或媒体名人看作是真实的交流对象,与其发生互动并建立某种关系。
[9]邵成圆.重新想象隐私:信息社会隐私的主体及目的[J].国际新闻界,2019,41(12):44-57.
[10]安维复.人工智能的社会后果及其思想治理[J].思想理论教育,2017(11).
[12]陈鹏.人机关系的哲学反思[J].哲学分析,2017,8(5):40-50+196-197.
[1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人民出版社,2012:135.
[14]常晋芳.智能时代的人—机—人关系——基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考[J].东南学术,2019(2):75-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