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老姨

2022-11-21 11:57李培德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老姨姨父儿媳妇

李培德

老姨是我母亲姐妹六人中,长相最丑的一位,在家中排行老五。她天生一张面板脸,黑乎乎的脸上还生着许多的雀斑,大眼、大鼻子、大嘴巴,实在是看不出哪个地方像一个出身大户人家的小姐。

尽管老姨模样生得丑,但身板却是六个姐妹当中最结实的,手也是最巧的,论推车挑担,不逊于身强力壮的年轻后生;論绣花、织布、缝缝裁裁,更是姐妹们不能比的。按说,我们应该称她为五姨,为什么总是叫老姨呢?一是因为她活得最久,二是因为称她为老姨更感亲切,似乎这里面还带有一点娘的味道。

自从老姨嫁到店子村以后,没出两年的工夫,就把婆家拾掇得极好,为此,整个店子村的人都为张家说了一个能干的媳妇儿叫好。

姨父是他们张家的一根独苗,上无兄姐,下无弟妹,听说是三代单传。

可谁知,自从老姨来到他们老张家后,年年怀孕,没出九年,连续生下了七个孩子,五男二女,把公婆二人给乐坏了。后来,姨父家重新分得了十八亩地。面对这十八亩地和越来越多张吃饭的嘴,姨父害愁是免不了的。

为此,老姨便时常开导姨父:“你怕什么?只要手里有地,那比什么都好,困难是暂时的,咱们先吃几年累,等孩子们长大了,你我光在家里享清福就行了。”

一时间,把姨父开导得连连点头称是。

老姨自小就是这么大大咧咧的性格,遇事从来不知道害愁,就像她自己常说的那样:“人没有吃不了的苦,也没有受不了的罪,天塌地陷,只要有人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那时,解决一大家子人的吃饭问题,成了老姨最挂心的事情,为此,老姨动了不少脑筋,到处打听挣钱的办法和门路。

经过一番考虑,老姨瞅准了腌咸菜这条路,主要原料就是盐、辣菜疙瘩和萝卜,至于辣菜疙瘩和萝卜,可以就地取材,从村里、邻村那里收购。主要就是盐的问题,那时候的盐是比较贵的,不像平日做饭用的那点儿,腌咸菜是需要大量的盐的,仅凭这一点,就把老姨愁得团团转。

有一次,她到我家找我母亲借钱,老姨知道我家日子过得也紧,谁家手里也没有闲钱。为此,老姨的心里也非常纠结,憋了半天的劲儿,没好意思开口,正在这时,她发现我母亲在院子里腌咸菜,见我母亲把一些萝卜装在缸里后,在上面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土,便问我母亲:“四姐,你怎么把土放在缸里?”

我母亲说:“这是盐土,咱手里没有那么多钱买盐,只好拿它来当盐用了。”

老姨赶紧趴在缸沿上说:“四姐,你从哪里弄来的盐土?”

母亲说:“在东营盐场那里,人家晒完盐后,俺用扫帚扫回家的。”

老姨一听,高兴得不得了,又详细问了母亲一些情况后,也顾不得借钱了,一溜烟儿地跑回家准备去了。

自那以后,老姨隔个十天半月,就去东营盐场弄一些盐土回来。从店子村到东营盐场,足足有二十多里,然而,老姨却一点也不在乎,每次弄盐土的时候,便和大儿子一起架着家里那辆破旧的独轮车,带上铁锨、扫帚就去了。回来的时候,自己架着独轮车,大儿子在前边拉着,来回需半天的时间,把姨父心疼得直掉眼泪。因为那时候的姨父由于身患肺病,重活累活不能干了,大儿子也才刚刚十五岁,所以这一切都得由老姨亲自操持。

有了盐土,有了辣菜疙瘩和萝卜,主料都准备好以后,老姨又找人修了一下家里裂了纹的两口大缸,然后就开始了腌制。

腌制咸菜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秋天的时候腌上,需要等到第二年的四五月份才能好吃,时间短了可不行,一个是腌不透,另外是没有那种发酵出来的香气。为了将来吃起来更加可口,老姨又加了一些八角、花椒之类的辅料。

经过大半年的腌制,咸菜终于腌制成功了,从两口大缸里,不时地向外散发着一阵阵似香似咸的味道,老姨打开缸盖,一看缸里的咸菜由原来的青色变成了土黄色,老姨用菜刀割开一看,里外一个颜色,顺便咬了一口,只觉得香脆可口。于是老姨便精心盘算着咸菜的销路。先和大儿子一起挑了两铁桶咸菜,带着一杆秤,便去了城里的集市。结果没出半天,就卖了个精光。另外还有更大的收获,一位买咸菜的中年人尝了一口说:“你这咸菜可以给我们单位的伙房里送,我那里,一天就得用十几斤。”这可把老姨乐坏了,赶紧向那人要了地址,第二天一大清早就给他送去了三十斤。于是,供不应求,一时间把老姨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她从打算做这个生意开始,或许从来都不曾想到会如此顺利。为了扩大经营规模,老姨对来年的生意又做出了新的计划。在扩大腌制辣菜疙瘩和萝卜的同时,按照季节,再增加新的品种,胡萝卜、大白菜、石榴红等,把能腌的东西都腌上,院子里的大缸也由原来的两口,增加到了十几口,院里没有别的,全都是清一色的咸菜缸。

然而,就在老姨把咸菜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时候,姨父不幸去世了,那年,姨父刚刚四十八岁,撇下了七个孩子,大儿子刚满十五岁,小闺女还不满三岁。

老姨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姨父的去世意味着今后这个家的担子将压在她一个人身上了。她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无奈又无助。

姨父去世不久,老姨便很快将悲痛压在了心里,拭干了眼泪,强装笑颜地对孩子们说:“你爹那个老东西,没有福气,眼瞅着你们一个个就长大了,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了,他却早早地走了!”说总归是说,其实更多的痛,只有老姨自己知道,她知道丈夫的离去对她和这个家来说意味着什么,男人毕竟是这个家的天啊!没有了男人,就意味着天塌下来一样!

老姨不敢去想这些,承受着巨大的悲痛,继续打理着这个家。咸菜生意依然是老姨心中的主项,通过一两年的不懈努力,她逐步摸索出了一套成熟的腌制工艺,腌出来的各种咸菜,无论在成色上,还是口感上,都没得说,口碑也随之打出去了,不仅一些机关单位,就连本村的乡邻乡舍都过来买咸菜吃。每当本村的人过来买,老姨总是给他们狠狠地打折,这还不说,对村里的几家老人,干脆就不收钱了,担心他们不好意思,便定期吩咐孩子给他们送去。

老姨天生有一副菩萨心肠,即使日子过得再紧巴,也不忘力所能及地去帮衬别人。村里有两位孤寡老人,一位是赵春花,另一位是张春福,两人都是残疾人,赵春花老人是位盲人,张春福虽然年轻,但由于修建水库的时候,腿残了,什么活也干不了了,日子过得很清苦。

于是老姨便隔三岔五地和大闺女一起到她们家里帮着拾掇一下,洗洗浆浆,缝缝补补,发现有什么小病小灾的,便领着她们去看医生。

尤其是对赵春花老人,老姨每次去,会先把赵春花老人的衣服脱下来,找一个大盆子,烧一锅开水,把衣服反反复复地烫几遍,然后从上到下地把老人拾掇得干干净净的。

一九八五年冬,赵春花老人去世了,临终前,扯着老姨的手嘱咐道:“这十几年来,真是辛苦你了,我也没有什么好报答的,俺死后,你就把俺这三间草屋留给大闺女吧!”老姨含泪说道:“这哪成?俺照顾老姐姐是应当应分的,您这么说是见外了。”

这就是我的老姨,她一辈子帮了许多人,从来不曾想过索取什么,只是一味坚持自己的那个信念:“人活着不容易,相互帮衬一下,都是应该的。”

老姨在村里的人缘极好,有一次,有几个人到老姨家来难为老姨,村里人知道后,在村书记的带领下,严厉呵斥了那几个人,指着那些人的鼻子说:“她家里人口众多,一个寡妇带着一大群孩子,她不这样干,怎么办?难道要把这一家人饿死不成?再说了,她也是为我们村里人服务的。”自那以后,再没有人到老姨家找麻烦。

老姨除了能干活之外,最令人称道的是她对文化的重视。由于自己一天学没上过,老姨尝到了不识字的苦楚,所以她不管家里的日子怎么困难,都坚持让孩子们上学,最困难的时候,她都没有让一个孩子辍学。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老姨家的七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了,借着国家的大好形势,纷纷干起了各自的事业,五个儿子分别成了小老板,有干建筑包工的,有开饭店的,有搞运输的,两个闺女也不错,大闺女嫁给了一名军官,去了上海,小闺女在一家医院当了護士,没出几年,老姨家便成了店子村的首富。

但老姨仍不忘给孩子们强调一些做人的道理和本分。之后,村里家家户户都分了地,对一些家中无劳动力的老人来讲,种地存在着困难,老姨便给几个儿子分了一下工,农忙的时候,他们会分别到那些人家去帮忙种地、收割。孩子们由于从小就受着这样的教育,所以都不会说出半个不字。

老姨还认为说话办事须坚持公道,尤其是在婆媳关系方面,她身边有五个儿媳妇围着她,却从未听她在背后说出哪个儿媳妇的半个不是。老姨一向主张家中无论谁有什么想不通的事,都要明明白白地摆在桌面上,任何人都不能憋在肚子里。

有一次,老姨的小儿子刚结婚不出一个月,在外面喝醉了酒,回家打了小儿媳妇两个耳光,小儿媳妇一气之下便回到了娘家。老姨知道后,就把小儿子叫到跟前,厉声呵斥道:“小畜生你给我跪下!”小儿子一声不敢吭地跪在她的面前,老姨便抄起笤帚疙瘩,劈头盖脸地揍了起来,一边揍,一边说:“你现在硬了翅膀了,竟敢打起自己的老婆来了!我告诉你小畜生,你老婆可是我给你娶家来的,你凭什么说打就打?咱老张家还从没有打老婆的恶习。”小儿子一边挨着雨点般的笤帚疙瘩,一边给老姨磕头求饶:“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老别生气了!”打完小儿子以后,老姨便准备好了礼物,与小儿子一起去亲家那里赔礼道歉去了。

自那以后,多少年来,老姨家再没出现过一次儿子打老婆的现象。每个儿媳妇对待老姨,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娘一样。

老姨八十岁那年,由于年纪大了,便和儿子们商量,为了合理安排自己的晚年,决定由原来只在小儿子家居住,采取轮换居养的办法。每年到一个儿子家里居住两个月,剩下的两个月,再到两个闺女家各住一个月,孩子们尊重了她老人家的意愿。

自从实施这一办法之后,每当老姨去到一个儿子的家里,你瞧吧,儿媳妇们的心里早早做好了打算,如何才能让老姨吃得好、穿得好、日子过得舒心,成了她们最最上心的事情。每当老姨要去到下一个儿子家,这个儿媳妇还与上个儿媳妇进行了沟通,了解老姨在上一个儿子家过得如何,以便进行更加合理的安排,生怕老姨在哪方面受了委屈。

可老姨这个人,就是一个天生闲不住的人,每来到一个儿子家,总是寻着机会擦擦这里,扫扫那里。其实这都是多余的,老姨的每个儿子家,都是村里有名的干净人家,每个儿媳妇都把自己的小家拾掇得净明透亮。

老姨这个人,除了心态好之外,另一个特点就是饭量大,记得她九十五岁那年,我正遇上她在吃早饭,你看吧,桌子上摆着一大碗猪蹄子汤,汤里足足有大半碗猪蹄肉。两小盘菜,一荤一素,外加一个鸡蛋和一片馒头。老姨最爱吃肉,并且喜欢吃肥肉,这是她多少年的饮食习惯,条件不好时没办法,自从条件好了,每顿饭要是没有肉,她就觉得口淡,一天三顿饭,肉是少不了的。

一天三顿正餐也是不够的,上午十点钟左右和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还得分别喝上一袋牛奶。对于这一点,我是从心里服气的,心想,就凭老姨这饭量,也是能够活个大年纪的。

二○二一年五月二十三日晚,十一点,老姨去世了!

老姨是一九一九年三月二十四日生人,屈指算来,老姨活了一个世纪零三年,可真算得上是世纪老人了。听大表兄说,老姨临去世前的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姨父,于是,老姨便让大儿子把所有的儿子、孙子、曾孙子等都叫到了面前,一起见了个面,然后又让大闺女从柜子里把那套早已备好的寿衣帮她穿上,说了一声:“我有点累了,想歇会儿……”

老姨的一生,虽说不上有多么传奇,但也足够让她的儿孙们、亲戚朋友、乡邻乡舍佩服,也许正像村里前来吊丧的王春福老人说的那样:“老姐姐!你安心地去吧,你这一辈子活得明明白白,干干净净,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你半个不字,你修的好啊!”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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