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小说”如何形成潮流?*
——论《小说月报》对“问题小说”的推动作用

2022-11-21 23:41李直飞何晓雯
关键词:小说月报茅盾冰心

李直飞 何晓雯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当谈及现代文学初期的小说创作时,“问题小说”几乎成了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学界当前关注“问题小说”,主要围绕着“问题小说”潮流的形成原因展开。钱理群等人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就认为“问题小说”的形成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作为思想启蒙运动的‘五四’本身,闪现思想解放的理性之光,造就了‘思考的一代’”“其次,‘问题小说’的出现受到欧洲、俄国表现社会人生为主的作品的直接刺激”①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5-56页。,朱栋霖等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则认为“问题小说是充满各种矛盾的社会现实和写实派作家上下求索的创作心态相碰撞的产物,也是五四启蒙精神和作家人生思考相结合的产物”②朱栋霖、朱晓进、吴义勤:《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12》(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0页。,这些论述主要从创作与社会的角度来探讨“问题小说”形成的原因。学界也注意到“问题小说”与文学期刊的关系,一般认为,“问题小说”发端于《新潮》,罗家伦的《是爱情还是苦痛》、俞平伯的《花匠》和叶圣陶的《这也是一个人?》等,开启了“问题小说”的端倪和雏形。但一方面由于《新潮》出刊不稳定,传播范围和影响力有限;另一方面《新潮》更注重宣传和讨论新思想,不是专门从事文学活动,上面的小说一共也只有25篇,很难形成较大的规模和影响。另外,像《晨报副刊》和《妇女杂志》也出现过少量“问题小说”,但都未形成大范围的潮流。那么,“问题小说”是如何形成潮流的呢?这与《小说月报》息息相关。

“问题小说”的数量及质量,尤其是许多代表作家作品的出现,都是在由茅盾革新后长期稳定出版的《小说月报》中表现出来的。冰心加入文学研究会之后,《小说月报》便成了她小说创作的主要发表平台,在这里冰心迎来了她小说创作的高峰期,其“问题小说”代表作《笑》《超人》《烦闷》和《悟》都是发表在《小说月报》上;叶圣陶在茅盾担任编辑期间的两年,《小说月报》共发表了他的11篇短篇小说,被视为“问题小说”代表作的《潘先生在难中》也是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的。同样的,王统照的“问题小说”代表作《沉思》《春雨之夜》和《微笑》等都是在《小说月报》上得以发表的;许地山早期小说《命命鸟》《商人妇》《缀网劳蛛》和《换鸾巢凤》都是在《小说月报》上刊载的。《小说月报》更是见证了庐隐小说创作的初生和成长,其“问题小说”代表作《或人的悲哀》《灵魂是可以卖的吗?》《丽石的日记》和《海滨故人》都是在《小说月报》上引起关注。同样出现在《小说月报》上的“问题小说”家还有孙俍工和朴园。《小说月报》上发表的“问题小说”不仅数量多,而且深显“问题小说”的特质。“问题小说”是一个宽泛的概念,一般来说,在小说中集中表现社会人生问题的都可归为“问题小说”,但是五四时期的“问题小说”有其特定的含义,“并不构成对一种小说文体的实验,而只是‘五四’前后三四年间的一股小说‘题材热’”①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5页。。“问题小说首先是发现问题、提出问题,举凡家庭之惨变、婚姻之痛苦,女子之地位、教育问题、劳工问题、儿童问题、青年问题、妇女问题、社会习俗问题、人生目的和意义问题,都是问题小说关注的对象。”②朱栋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5-2020》(精编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43页。按照这种观点来看,《小说月报》上刊载的“问题小说”几乎囊括了上述“问题”的所有方面,“问题小说”在《小说月报》上形成一股潮流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

《小说月报》是如何将“问题小说”打造成一股潮流的?这离不开《小说月报》的制度性实践和有意打造,不论是从理论提倡、作家作品推介还是公共互动空间的生成,《小说月报》在“问题小说”潮流的形成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重返历史现场,关注《小说月报》对“问题小说”的推动作用,不仅关乎文学期刊与文学现象之间的关系,而且可以由此透视中国现代小说发生期复杂文学场域的重要一隅,以及特定阶段的文学想象和审美追求。

一、《小说月报》从理论上对“问题小说”的倡导

出现在《新潮》上的“问题小说”被稍后的《小说月报》继承了下来并达到高潮,首先与其理论提倡密不可分。茅盾在出任《小说月报》编辑之前,向商务印书馆提了三点要求,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馆方应该给我全权办事,不能干涉我的编辑方针”③矛盾:《革新〈小说月报〉的前后》,贾植芳等编:《文学研究会资料》(下),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第777页。。这不仅给了茅盾较大的编辑自主权,也使得革新后的《小说月报》成了文学研究会的主要阵地,整个期刊定位服务于“为人生”和启蒙的需要。茅盾在对《小说月报》进行改革的第一期就开宗明义地表示:“文学不是作者主观的东西,不是一个人的,不是高兴时的游戏或失意时的消遣。反过来,人是属于文学的了。文学的目的是综合地表现人生,不论是用写实的方法,是用象征比譬的方法,其目的总是表现人生。”④沈雁冰:《文学和人的关系及中国古来对于文学者身份的误认》,《小说月报》1921年1月10日,第12卷第1号。在同期的附录上,还发表了由周作人起草的《文学研究会宣言》与之同频共振。这种“为人生”的文艺观几乎贯穿了茅盾对《小说月报》革新的全过程,其本人也曾表示过“我在成为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前就有文学为人生的主张,以后在编《小说月报》时也是这样主张的”⑤矛盾:《革新〈小说月报〉的前后》,贾植芳等编:《文学研究会资料》(下),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第781页。。

作为一个纯文学刊物,《小说月报》一直将短篇小说创作放在刊物的重点栏目。曾经有读者来信说,《小说月报》上发表的不仅只有小说,还有诗歌和戏剧,应当改名为《文学月刊》更为贴切。对此,茅盾借用另外一位读者的来信回复了这个问题:“我以为这都不对,《小说月报》的名称,自有其存在的价值,无更改的必要!……小说实为现今文学的中心,《小说月报》既然是小说的出产物,那末我们可以换句话说,《小说月报》是文学中心的出产物。”①黄绍衡:《通信:致雁冰先生》,《小说月报》1922年11月10日,第13卷第11号。这里不仅强调了小说之于文学的重要性,更说明了小说在《小说月报》上的正宗核心地位。

正是出于文学“为人生”的观念和对小说重要性的认识,茅盾十分重视小说与人生的关系,尤其是“问题”与“小说”的关系。早在1920年,茅盾负责《小说月报》“小说新潮栏”编辑工作时,就已经有了明显的“问题意识”。由他撰写的《小说新潮栏宣言》就指出:“多译研究问题的文学果然是现社会的对症药,新思想宣传的急先锋”,并且根据作品中有无“问题性”把作品分为两类,“第一部所取得,是纯粹得写实派自然派居多。第二部是问题著作居多。”②《小说新潮栏宣言》,《小说月报》1920年1月25日,第11卷第1号。这与他评价《新潮》上介绍的西洋文学时的看法一致:“有一个合于我们社会与否的问题,也很重要”,茅盾提倡“改译莫特(William.Vanghnmoodya)的Hegveat.Divide,因为对于我们研究结婚问题贞操问题——女性独立问题,有多少的助力”③沈雁冰:《对于系统的经济的介绍西洋文学底意见》,《茅盾文艺杂论集》(上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第16页。。在茅盾看来,“问题”之于我们研究现实社会和宣传新思想有很重要的意义,文学中的“问题”也成为他进行文学批评和选择的重要判断尺度之一。

同时,茅盾还认为:“我以为总得先有了客观的艺术手段,然后做问题文学做得好,能动人。”④《小说新潮栏宣言》,《小说月报》1920年1月25日,第11卷第1号。茅盾虽然没有明确“问题小说”的具体内涵,但是已经涉及到如何写“问题小说”。早在茅盾之前,周作人已经在《中国小说里的男女问题》中提到“问题小说”:“问题小说,是近代平民文学的出产物。这种著作,照名目所表示,就是论及人生诸问题的小说。所以形式内容上,必须具备两种条件,才可当得这个名称。一、必具小说体裁。二、必涉及或一问题”。⑤仲密:《中国小说里的男女问题》,《每周评论》1919年2月2日,第2版。周作人指出了“问题小说”涉及“人生诸问题”的重要内容,但对于具体如何去写“问题小说”并没有阐释。而作为编辑的茅盾不仅强调“问题”之于文学创作的意义和重要性,还建设性地给予许多理论和方法上的指导,成就了“问题小说”在《小说月报》上的发生和发展。

茅盾经常对《小说月报》上的创作给出评价和意见,比如《春季创作谈漫评》《评四五六月的创作》以及《一年来的感想与明年的计划》等,从题目就可以看到茅盾十分自觉地总结概括作家的创作状况。他尤其注重作家对“问题”的选择和处理,在《创作的前途》中就指出:“描写新旧人物对于婚姻问题、女子求学问题的小说,居其多数,但尚没有一本小说把新旧思想不同的要点,及其冲突的根本原因,用惊人的文字,赤裸裸的表现出来。”⑥沈雁冰:《创作的前途》,《小说月报》1921年7月10日,第12卷第7号。茅盾指出了当时小说创作存在的症结,不仅反应的“问题”范围过于狭小,对“问题”思考也较为浅薄,暴露了这些“问题小说”存在的弊端。

为此,茅盾号召了许多文学研究会的成员,各抒己见,发表关于创作的看法和意见,有意地指导和提升当时的小说创作。《小说月报》革新后的第七号“创作讨论”栏目上,集中发表了瞿世英、叶圣陶、沈雁冰、庐隐、郑振铎和许地山等人对创作的看法,涉及目前小说创作中存在的诸多问题,并提出许多创造性的意见。比如,叶绍钧在《创作的要素》中,针对当下创作中出现的热衷于描写黑暗情形的现象,给出了三点意见。王世瑛和许地山的题目甚至直接叫《怎样去创作》和《创作底三宝和鉴赏底四依》。暂且不论这些批评与建议恰当与否,更突出的是茅盾以及文学研究会成员对小说创作的有意推动和引导。

《小说月报》自1923年转由郑振铎编辑,虽然郑振铎没有茅盾那么强烈的“问题意识”,但他很早就发现了当时“问题小说”创作中存在千篇一律的弊病,“缺乏个性,与思想单调,实是现在作者的通病”①郑振铎:《平凡与纤巧》,《小说月报》1921年7月10日,第12卷第7号。。并在信中向周作人提及对冰心等人创作的不满,“冰心、圣陶,似乎都稍不如前。圣陶作品最近转入讥讽一流,我劝他变更方向,他也以为然。冰心太纤巧,太造作,在《晨报》上的浪漫谈,更显出雕凿的斧痕,远不如她初作的动人”②郑振铎:《致周作人》,1921年9月3日,贾植芳等编:《文学研究会资料》(上),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第661页。,指出了“问题小说”存在取材狭小、观念化和艺术缺陷等具体问题。因此,郑振铎在接任《小说月报》编辑之后,有意识地提升对小说质量的要求,在《明年的小说月报》上指出“拟力求其能在文艺水平线上站立得住;我们虽愿意刊登粗枝大叶的伟大的感人的创作,却尤其希望能多刊实质与描写方法二者俱美的文字”③郑振铎:《明年的小说月报》,贾植芳等编:《文学研究会资料》(上),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第482页。,主张小说创作应该多一些实质性的描写,不要过分沉溺于个人情绪的雕琢,针对性地克服“问题小说”创作中存在的限度。

这些理论上的批评和指导增强了作家的写作意识,开始注重小说创作的艺术技巧。因此,相较于之前的“问题小说”,《小说月报》上的“问题小说”更为成熟,艺术上更显水平。他们不仅能提出“问题”,还尝试着在小说中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且每位作家的答案各有特色。比如冰心的《超人》借何彬这一形象,强调儿童和慈母之爱的伟大治愈;王统照《沉思》中的女犯人用慈祥的微笑感化了小偷,鼓吹了“爱”与“美”的力量;同样为许地山的作品,《命命鸟》中的情侣最后受到宗教的感召平静地走向死亡,而《缀网劳蛛》中的尚洁则将人生看作一张网,任其自然,平和中带着一丝韧性。尽管现在看来,这些问题的解决方法稍显稚嫩,且大都较为抽象和形而上,但这也是特定时代下“问题小说”的特质所在。

即使是同一个作家,在创作上也有了变化。叶圣陶的《苦菜》相较于《新潮》上的《这也是一个人?》,关于“问题”的思考走得更深了,从“种菜”这样一个具体细小的事件出发,触及到了知识分子和农民之间的隔膜;比起《晨报副刊》上的《斯人独憔悴》,冰心的《超人》更加注重情节的安排和变化,尤其重视表现人物的心理变化,艺术上更为圆熟;王统照的《生与死的一行列》相较于前期发表在《曙光》上的《雪后》,增强了现实的力度,抽象观念减少了,而且更倾向于在具体的生活图景中表现“问题”,较为具体地描写底层人民的不幸和痛苦。

可见,“问题小说”是有一个成长发展的过程,而这离不开《小说月报》上关于小说创作的许多理论上的批评和讨论。面对初生的中国现代短篇小说创作,《小说月报》肩负起了支持和协助的责任。在整个文学的运行机制中,编辑作为文学传播的“中介”,是窥探文学发展脉络的窗口之一。作为《小说月报》主编的茅盾和郑振铎更是拥有了巨大的话语权,他们对“问题小说”的重视和有意指导,在很大程度上关乎“问题小说”在《小说月报》的历史出场和文学品格。如果说茅盾成就和引导了“问题小说”在《小说月报》上的出现,那么郑振铎可以说是对其进行某种程度上的“修正”。而且,作为文学研究会发起人和重要成员的茅盾和郑振铎都强调小说的重要性,与其文学“为人生”的主张相互呼应,他们希望能够借助小说来表现和研究社会人生问题,这也决定了“问题小说”的出场是承载着“干预”社会人生的使命,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放弃了对“问题小说”质量的要求,相反地,对“问题小说”创作的指导和质量的提升一直都是他们的重点工作之一。所以,“问题小说”能够在《小说月报》上形成一股潮流,并在数量和质量上得以提升,绝非偶然,而是期刊编辑有意为之的结果。

二、《小说月报》对“问题小说”创作的着意“打造”

正是在茅盾的编辑思想和文学观念的引领下,革新后的《小说月报》悉心竭力地刊登和推广短篇小说创作,迅速成为“问题小说”重要的出场基地和传播平台。茅盾有意通过推广同人和扶持新人来增加小说的数量,文学研究会成员构成了革新后《小说月报》的基本作者队伍,为小说创作提供了稳定了稿源,而且这些人很多都是新文化的代表人物,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影响力。叶圣陶此前已经在《晨报副刊》发表了一系列文艺评论,王统照在《曙光》和《妇女杂志》发表过小说和论文,冰心在《晨报》上发表的《斯人独憔悴》,三个月后便被改编为三幕剧,引发了强烈的社会反响。革新后的《小说月报》有意通过这些拥有一定创作基础和名气的同人,来为刊物造势和吸引读者。于是,短短三个月,短篇小说的数量便获得明显的上涨,“从四月到六月,又已三个月了;这三个月中的创作,有小说一百二十多篇,剧本八篇,不用说,就仅我已见过的而论——比起春季三个月中的出产,多了三分之一,在‘量’上确是进步了”①郎损:《评四五六月的创作》,《小说月报》1921年8月10日,第12卷第8号。,小说创作篇目的增加是形成“问题小说”潮流的重要基础。.

在“问题小说”形成一定数目的基础上,《小说月报》又开始打造重点作家。在“问题小说”热中,冰心所引起的讨论成了显著的文学现象,“青年的读者,有不受鲁迅影响的,可是,不受冰心文字影响的,那是极少,虽然从创作的伟大性及其成功方面看,鲁迅远超过冰心”②阿英:《〈谢冰心小品〉序》,范伯群编:《冰心研究资料》,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第358页。。许多读者纷纷来信表达对冰心的赞叹,“(冰心)女士以其敏锐的感觉,清新的情调,与灵活的艺术,其所做的作品,实可为中国新文坛上别开生面”③剑三:《读冰心的〈超人〉与〈疯人笔记〉》,《小说月报》1922年9月10日,第13卷9号。。作品与时代和年轻人的契合、细腻温婉的“冰心体”和女性作家独特的气质,这些共同形成了“冰心热”现象。然而从传播媒介看,“冰心热”的产生不仅来自作家的主体性与读者的推崇,还与《小说月报》的有意“打造”密切相关。冰心作品经常出现在《小说月报》“创作”专栏的头条上,比如,革新后的《小说月报》第一期就将冰心的小说《笑》放在该栏目的第一位,同样的情况还出现在第12卷第4号、第12卷第7号、第12卷第11号和第13卷第1号等等,凡是冰心的小说几乎都被刊登在头条。此外,《小说月报》还有意刊载大量关于冰心的评论文章,冰心的《超人》一发表,茅盾主动以冬芬之名在文末附注:“雁冰把这篇小说给我看过,我不禁哭起来了!谁能看了何彬的信不哭?如果有不哭的啊,他不是‘超人’,他是不懂得罢!”④冬芬:《〈超人〉附注》,《小说月报》1921年4月10日,第12卷第4号。有意通过暴露个人内心的阅读体验来吸引读者的注意。据统计,仅在1921—1923年,《小说月报》的“创作批评”专栏就刊登了11篇关于冰心的评论文章,可以说冰心是同期文学研究会成员中被评论最多的作家。《小说月报》通过头条的版面安排和高频率的文学批评等方式增加冰心的“曝光率”,以引起公众对冰心作品的关注力和讨论度,有意将冰心打造成《小说月报》的“明星”,为冰心吸引了更多的读者,使得冰心成了“问题小说”的重要代表性作家。

同样被视为“问题小说”代表作家的,还有庐隐、许地山、叶绍钧和王统照,这种认识的形成同样离不开《小说月报》的有意选择和营造,他们的小说和文论不仅常常出现在《小说月报》上,而且关于他们作品的讨论也经常出现在“创作批评”“读后感”和“通信”栏目上。譬如,革新后《小说月报》的第一次文学批评征文,就是针对冰心的《超人》、许地山的《命命鸟》和叶绍钧的《低能儿》;十三卷第五号和第九号分别刊登了吴守中的《批评落华生的三篇创作》和方兴的《商人妇与缀网劳蛛的批评》;十四卷第三号的“读后感”专栏中,关于叶绍钧、王统照和庐隐的讨论占据了三分之二。诸如此类的推介策略,使得这些作家频频出现在《小说月报》上,给读者留下较深的印象,逐渐被“打造”成了“问题小说”的代表性作家。.

在推介文学研究会同人的同时,茅盾还大力扶持新作家。在回复读者的信中就公开表示:“多发表青年的文艺——我很赞成。本来一件文学作品,我们只须问‘好不好?’好便登;不管作者是年轻或是年老。”①雁冰:《通信:致采江先生》,《小说月报》1922年11月10日,第13卷第11号。以此鼓励新人创作,孙俍工和朴园等人的作品都是在《小说月报》发表并引起关注的。此外,茅盾还通过“征文”形式和开设“读者文坛”专栏,为新人的小说创作提供发表平台。在“本社第一次特别征文”中要求,“短篇小说或长诗(新体):《风雨之下》(短篇小说字数限两千至三千)(长诗字数限一千)”②《小说月报第一次特别征文》,《小说月报》1921年5月10日,第12卷第5号。,除了题目和字数,并没有其他的限制,扩大了征文的对象,也为作家创作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随后,《小说月报》开设了“征文当选”专栏,共刊载本次征文的六篇短篇小说。比如高歌的《风雨之下》表达的是人生就是在一个风雨场中,有形或无形的风雨都要“向着前头开步走!”③高歌:《风雨之下》,《小说月报》1921年9月10日,第12卷第9号。,是一篇典型的讨论人生的“问题小说”;王思玷的《风雨之下》写的是佃农面对旱涝无定的天灾和地主毫无怜悯的剥削,最后家破人亡的社会问题;周志伊的《风雨之下》集中刻画了一个因家境贫寒被卖为妓女的女子,暴露了妇女遭受欺辱的问题。到了十三卷第一号的“读者文坛”专栏,其中刊登的小说数量远超文学研究会成员的小说创作。这不仅为“问题小说”的出现搭建了宽广的平台,还培养了许多新的“问题小说家”,扩大了小说的吸引力和影响力。

在扩大小说数量和作者群的同时,编辑茅盾对作家创作个性的发挥给予了充分的空间。早在《小说月报》的改革宣言中就明确指出:“同人固皆极尊重自由的创造精神者也,虽力愿提倡批评主义,而不愿为主义之努力。”④《〈小说月报〉的改革宣言》,《小说月报》1921年1月10日,第12卷第1号。《小说月报》宽松自由的氛围,刚好与当时许多作家“表现自己”的创作诉求相契合,“五四运动的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现”⑤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6年,第5页。,.表现自己和创造个性成为了许多作家的共识。冰心关于文学的这句论述最具典型性,“文学家!你要创造‘真’的文学吗:请努力发挥个性,表现你自己”⑥冰心女士:《文艺丛谈(二)》,《小说月报》1921年4月10日,第12卷第4号。;胡愈之同样强调作家的独创性,“一切专事模拟没有独创精神的东西,都不好算做文学的作品”⑦愈之:《新文学与创作》,《小说月报》1921年2月10日,第12卷第2号。;庐隐也认为“足称创作的作品,唯一不可缺的就是个性,艺术的结晶,便是主观——个性的情感”⑧庐隐:《创作的我见》,《小说月报》1921年7月10日,第12卷第7号。。茅盾革新后的《小说月报》刚好为许多作家表现自己提供了良好的空间,充分尊重作家的创作个性和风格,强调“我们主张为人生的艺术,我们自己的作品自然不论创作翻译论文都照这个标准做去。但并不是欲勉强大家都如此,所以对于研究文学的同志们的作品只问是文学否,不问是什么派什么主义”⑨《最后一页》,《小说月报》1921年6月10日,第12卷第6号。,因此,《小说月报》上的“问题小说”虽然都是“为人生”,但是风格各异,作家风格明显,不仅吸引了大量想要表现和发挥自己的作家,也为小说走进读者,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小说月报》倡导“为人生而艺术”,但又尊重作家的创作个性,因此虽然“问题小说”强调在作品中反映社会人生问题,但是读者也常常被其他的因素吸引。比如,有评论者说:“我所喜欢叶圣陶的小说的原因,不全在他的思想上头。艺术上的优美、亦是构成小说吸力的元素。圣陶的小说,一篇有一篇的布局,从不落别人的窠臼。”“庐隐的作品亦是个性的真实表现。她那种温厚纯笃的感情,惊细缜密的头脑,芳裂清幽的情调,处处表现女性艺术家的特色”。①陈炜谟:《读〈小说汇刊〉》,《小说月报》1922年12月10日,第13卷第12号。关于“问题小说”的许多讨论已经超出了“问题”的范围,涉及到小说的艺术特征的魅力和吸引力。可见,风格各异的作家作品不仅扩大了“问题小说”的影响,还推动了“问题小说”艺术水平的提高。

与《新潮》相比,《小说月报》上的“问题小说”在创作数量和艺术水平上都有了明显的提升,引起的社会反映和讨论也更强烈,这不仅与作家密切相关,更是与《小说月报》提供的创作和宣导平台,以及宽松自由的氛围息息相关。1921年革新后的《小说月报》销量十分可观,据茅盾回忆,“改组的《小说月报》第一期印了五千册,马上销完,各处分馆纷纷来电要求下期多发,于是第二期印了七千,到第一卷末期,已印一万”②矛盾:《革新〈小说月报〉的前后》,贾植芳等编:《文学研究会资料》(下),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第783页。。或许我们很难说销量的增加直接来自于“问题小说”,但《小说月报》提倡新文学要表示对社会人生的关注,无疑是《小说月报》销量增加的重要之一,这也是“问题小说”所关注的重要内容,而且由“问题小说”引起的关注和讨论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在现代社会里,以作家作品为主体建构起来的文学现象,并非一个自给自足的系统,而是需要刊物有意地“打造”。《小说月报》为“问题小说”的发生和发展提供了一个相对自由且开放的平台,不仅增加了小说的数量,严谨且自由的办刊风格还吸引了大量的新老作家,发挥自己的创作个性,在某种程度上保障了“问题小说”的质量,进一步推动“问题小说”热的形成。

三、《小说月报》上“问题小说”公共空间的形成

随着大众传媒时代的到来,文学发展形成了作家—期刊—读者的生产链条,而一股文学潮流的形成,不再仅仅指向作家的创作,读者的反应愈发重要,文学期刊如何引导作家和读者建构文学批评的空间?成为了文学潮流形成的关键一环。“问题小说”潮流便是在以《小说月报》为代表的刊物、作家、读者相互交织而形成的争论和批评公共空间中形成一股潮流的。

《小说月报》倚靠的是当时最具实力的出版企业——商务印书馆,有着规范的运行制度、稳定的稿源和读者群,是国内权威的大型期刊。但一直到茅盾革新《小说月报》,作者—刊物—读者互动的公共空间才真正建立起来。茅盾在编辑《小说月报》期间,一直有着非常强烈的读者意识。比如《小说月报》革新后,遭到了“旧派文学”的舆论攻击,茅盾向周作人抱怨:“新近有个定《小说月报》而大失所望的‘老先生’,来信痛骂今年的报,说从前第十卷第九卷时真堪为中学教科书,如今实是废纸,原来这九、十两卷便是滥调文字最多的两卷也。”③雁冰:《致周作人》,《茅盾全集第三十七卷·书信一集》,合肥:黄山书社,2012年,第38页。面对这种攻击,茅盾没有在《小说月报》专门给予回击,而是通过公开部分读者的来信来予以反击。比如,读者王桂荣来信中写道:“到处流行的《礼拜六》《快活》和《半月》之类的‘恶魔’迷住着一般青年——以学校中的青年为最;这恶魔的势力真利害呵!……月报是‘黑暗之光’,我希望先生们以后要竭力的照澈这光,使一般陷阱边的青年回头!所以,我以为‘评论’一栏,该当作与一切黑暗势力奋斗的战场;先生以为如何?”①王桂荣:《通信:致雁冰先生》,《小说月报》1922年8月10日,第13卷第8号。《小说月报》以读者的现身说法来回应指责,不仅更具有说服力,也表明了《小说月报》与读者之间的良好互动。

茅盾加强期刊与读者之间互动,不仅是为了驳斥来自旧派文学的指责,也是为了启蒙民众的需要。早在1920年《“小说新潮”栏宣言》中,茅盾就表示:“现在新思想一日千里,新思想是欲新文艺去替他宣传鼓吹的。”②《小说新潮栏宣言》,《小说月报》1920年1月25日,第11卷第1号。在给郑振铎的回信中写道:“差不多非可为人模范者不登。这才可以表现我们创作一栏的精神。”③沈雁冰:《讨论创作致郑振铎先生信中的一段》,《小说月报》1921年2月10日,第12卷第2号。茅盾强调要借文学鼓吹新思想,发挥《小说月报》上作品的“模范”作用,隐含了茅盾想借由《小说月报》达到推广新思想和启蒙民众的设想。后来又认为提升读者的阅读趣味和审美能力是十分必要的,公开在《小说月报》表示:“赏鉴能力是要靠教育的力量来提高,不能使艺术本身降低了去适应。因为我确认现在一般人看不懂新文学,其原因在新文学内所含的思想及艺术上的方法不合于他们素来的口味。”④记者:《通信:致梁绳祎先生》,《小说月报》1922年1月10日,第13卷第1号。由此,培养新文学读者群,借由文学对民众进行启蒙成了茅盾的重点工作之一。正是在这种诉求的指引下,编辑十分重视读者的接受和反映,特意开设了“通信”.“创作批评”和“读后感”等栏目,为读者的互动和交流提供渠道。

自第十二卷第二号开设“通信”专栏后,此专栏便成了《小说月报》编辑与读者交流沟通的重要渠道,主要用于发布读者的来信,内容涉及创作中的各种问题,其中关于“问题小说”的讨论频繁出现。比如在十三卷第十一期,就刊载了十四篇读者的来信和茅盾的回答,有许多读者来信讨论冰心、叶绍钧和许地山等人的小说创作。譬如,读叶绍钧《祖母的心》读出了“似乎是有感于现在的小学教育之不良而作的……我不知那班从事小学教育的人看了发生什么感想?”⑤吕兆棠:《通信:致雁冰》,《小说月报》1922年11月10日,第13卷第11号。;“落花生君的《空山灵雨》里三十二篇小品,都很有耐人寻思的意味。《心有事》一篇,很像一首粤讴,我尤喜欢读他”⑥吕兆棠:《通信:致雁冰》,《小说月报》1922年11月10日,第13卷第11号。;也有读者直言不讳展开批评,认为“然我阅批评冰心女士作品的一类文章,极不能满意,对不对,且勿论。如全篇所写‘……深妙……哲理……奇特……真奇特……最奇特了……’这一类文字,究竟如何深妙?如何奇特?岂可谓之批评么?只得称他赞美文还稍切合些。我以为这种文字也有些危险,且要使一般读者误会。先生以为何如?”⑦陈介侯:《通信:致记者》,《小说月报》1922年11月10日,第13卷第11号。,这是对“问题小说”创作及批评的反思。难得的是,茅盾都一一作了回应,形成了编者与读者之间良好的沟通形态,也扩大了“问题小说”的影响力和关注度。

《小说月报》的“创作批评”栏是专门“收容读者对于创作的批评”⑧《创作批评》,《小说月报》1922年8月10日,第13卷第8号。,其中有许多期是对“问题小说”的批评,第十三卷第八号批评的是冰心的《超人》《离家的一年》,第十三卷第九号主要批评了冰心的《超人》《遗书》及许地山的《商人妇》《缀网劳蛛》的,第十三卷第十一号则刊登了对叶绍钧《祖母的心》和冰心《最后的使者》的文学批评以及对冰心作品综论。与“通信”栏里读者的感性印象不同,“创作批评”栏里所收的均是成篇、成系统的批评论文,是对“问题小说”认识的深化。而且“创作批评”栏既有普通读者的批评,也有专业作家的批评,形成了专业与业余的碰撞。

郑振铎主编《小说月报》之后,开设了“读后感”一栏,主要刊登对《小说月报》上所发表的作品的批评。比如,庐隐的《丽石的日记》《彷徨》、叶绍钧的《火灾》、徐玉诺的《到何处去》,这些被列入“问题小说”的作品经常作为批评的对象出现,由于这些批评论文大多来自专业的批评家,批评更显功夫,比如方卓评庐隐的《彷徨》:“她这篇的全文只用一个秋心做主人;由他一个人的烦闷,通信,找事,训课各种动作,便把中国现代教育界的情形和盘托出来了。这是何等的‘经济的文学手段’。”①方卓:《庐隐女士的〈彷徨〉》,《小说月报》1923年3月10日,第14卷第3号。这不仅是批评,还含有引导普通读者鉴赏的意味。

《小说月报》通过这些方式,让“问题小说”的探讨有了公共空间,对“问题小说”潮流的形成有了极大的促进作用。很多读者受之影响,也加入到“问题小说”的创作中来。在茅盾编辑《小说月报》期间,曾设有“读者文坛”一栏,专门刊登读者的创作。很多作品就是对当时家庭、社会的各种问题的反映,比如勒生《贼——不幸的人》描写了一个因生活贫困无奈当贼,最后被抓入狱的人,小说借这个“不幸的人”发出了强有力的控诉:“资本家的资本,就是我们工人们的一滴滴的血汗。”②勒生:《贼—不幸的人》,《小说月报》1922年4月10日,第13卷第4号。反映了下层人民受压迫和剥削的社会问题;陈均的《离婚的好机会》写的是一对本已订婚的青年男女,因为信基督教与不信基督教的关系,两人自愿脱离关系,女方后来与一个花费两年时间信道的人结婚,作者借小说人物之口说:“我不料神的圣殿,竟是男女求爱的好场所。”③陈钧:《离婚的好机会》,《小说月报》1922年10月10日,第13卷第10号。;何慧心的《父亲的狂怒》写的是因健康、英文学习等引起的父子冲突,反映了新旧思想的交锋:“这是我的一本旧日记。”“难道我看不得么?”“这……这是一封信……”“做父亲的要看,还……”。④何慧心:《父亲的狂怒》,《小说月报》1922年12月10日,第13卷第12号。这些作品都是对当时存在的社会问题的刻画,属于典型的“问题小说”。当普通读者都纷纷写起“问题小说”来,正好说明了“问题小说”由少数的知识分子开始走向广大群众,其不仅是作为一种文学题材类型被讨论和接受,其所承载的现代观念和文学审美也随之扩散开,“问题小说”逐渐形成了一股潮流,这个年青的文学现象逐渐发展成壮观的文学大潮。

《小说月报》通过增设“通信”“创作批评”和“读后感”等栏目实现了读者和作家作品的沟通互动,形成了一个以《小说月报》为中心的“作品—刊物—读者”三者公开互动的现代文学活动空间。经由《小说月报》,作家私人写作进入了公众领域,进而影响到读者。读者也积极发挥其主动性的一面,参与到批评和创作中去,共同将“问题小说”推向潮流。而什么样的作品和批评能够被登载出来,其背后都是《小说月报》有意为之的选择,这样一个文学公共空间的建构,离不开《小说月报》的主体性操控,更离不开编辑的办刊主张和文学态度,《小说月报》不仅“打造”了作家,也培养了一批具有创造力和批评力的现代读者。在由作家、期刊和读者共同构成的动态互动的关系网中,《小说月报》不仅起了沟通“桥梁”的作用,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整个公共空间的文学取向。

四、结语

《小说月报》将发端于《新潮》的“问题小说”延续下去,从理论建设、作家作品推介和公共讨论空间的建构等多方发力,不仅从数量和质量上提升了“问题小说”,而且将其从作家的个体创作推向了众多读者一起探讨、评论、参与写作的集体行为,形成了新文学诞生以来的第一波创作热潮。《小说月报》对“问题小说”的这种推动,显示了文学进入大众传媒时代,文学期刊在文学发展中至关重要的作用,通过各种方式的组合和运用影响了文学的走向。实际上,这样一种文学期刊影响文学发展的现象在之后的现代文学发展中成为常态,因为革新后的《小说月报》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个纯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的代用会刊,而“问题小说”是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波文学潮流,《小说月报》对“问题小说”的这种推动,也就成为了现代文学期刊推动文学潮流形成的典范。

这种典范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文学现象形成本身,还在于其中显现的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品格。纵观整个《小说月报》对“问题小说”的推动过程,可以看到《小说月报》的旨意不仅仅在于表达商业需求从而扩大市场反响,更重要的是以文学创作为依托传播特定的思想和文化,借助现代传媒手段将现代文学形态传播到更宽广的地方,体现了他们“为人生”的诉求,“问题小说”作为其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对它的推广显得极富代表性意义。其实不仅仅是《小说月报》,这也是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生产传播中,十分重要的任务和追求,其背后隐藏的是现代中国具体的社会语境和文学生产逻辑,现代文学从发生期就承担起了塑造社会精神生态的责任,而非一个无功利的文学审美追求。期刊的办刊定位和编辑思想是我们考察诸多现代文学现象不能忽视的一个环节,探究《小说月报》对“问题小说”的推动,既是对这段文学历史的理清,也是对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生产的特殊使命的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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