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恒涛
长征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转折点,对中国共产党和中国社会影响深远。同时,长征对于西南社会近代国家形构也有重要的影响。以往学界关于长征研究的热点主要集中在长征本身,如长征的起因,长征过程中的重大战役、重大会议、重大决策、重要人物,以及长征胜利的原因,长征精神的内涵等方面。一些学者探讨了长征与西南军阀的关系,如长征时期西南军阀的矛盾及红军对军阀矛盾的利用等①张国星:《军阀间的矛盾与红军长征》,见国防大学党史政工教研室编《长征新探》,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6年;李双璧:《中央红军入黔时西南军阀与蒋介石的勾结和矛盾》,《近代史研究》1986年第4期;郭绪印:《评红军长征中利用国民党派系矛盾》,《党史研究与教学》1996年第6期。。本文在学界研究的基础上,分析红军长征对西南原有政治生态与政治结构的冲击,西南新的政治结构和政治生态开始形成,从多个方面推动了西南社会近代社会的形构。
经济社会落后。民国时期,贵州威宁土司区等级森严,社会发展落后,当地“‘夷人’中一切均系世袭,阶级森严,非一阶级不通婚,不同桌而坐,至今仍如此”①薛绍铭:《黔滇川旅行记》,上海:中华书局,1937年,第112页。。受山地高寒的自然条件及落后的社会制度限制,当地广大民众缺衣少食,在饮食和穿衣上有“三吹三打和鹑衣千结”,即威宁人民吃饭分四等,“食米为特等,食苞谷为一等,食青稞、荞麦为二等,普通人民所食,则为‘三吹三打’,十天半月,见不到一粒米麦,尝不到一点油盐。所谓‘三吹三打’,就是芋头烧于火炭内,烧热时因为上面有一层灰,须先用嘴吹灰,再以手打灰,然后才能吃”。穿衣方面,更是艰难,“黔滇两省因高寒多雨,向不产棉。又因运输不便,棉价布价,均甚昂贵,以故人民均衣服褴褛,而威宁尤甚。古人以‘鹑衣百结’来形容人之衣服褴褛者,而威宁人民之衣服褴褛,此‘鹑衣百结’四个字连一半也形容不出,因其衣服非百结,乃系千结万结。普通人一件衣服是穿终身,或穿数辈,最先是一件单衣,破一洞,加一补,以至补到几十层,有布片,有麻片,形形色色,冬夏全是此一件,昼夜仍是此一件。而此衣服尚不能普及于每一人,尚有多人穿草衣。儿童十五六岁以下,终年是赤着身,有太阳时晒太阳取暖,无太阳时则藏卧于草中,女孩十五六岁时,仍多无破裤可穿,仅用麻片以遮身,此非少数者,普通大约都是如此。”②薛绍铭:《黔滇川旅行记》,上海:中华书局,1937年,第114页。这种落后的社会状况,在红军长征的回忆录、绘画中都有体现。在军阀的剥削下,贵州民众多面黄肌瘦,衣不蔽体,被称为“干人儿”③成仿吾:《长征回忆录》(修订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34页。。黄镇在红军长征中根据所见作了一幅题为“川滇边干人之家”的画作,生动再现了西南广大民众衣衫褴褛的生活状况。④黄镇:《长征画集》,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6年,第25页。
落后生产方式广布。由于严酷的自然条件,长期的民族隔阂与压迫,长征前夕,西南地方的川、康、滇等地,尚保存着较完整的封建农奴制。以土司、头人和喇嘛为代表的农奴主和广大农奴之间存在深刻矛盾。如凉山彝族地区,存在等级森严的奴隶制,约占总人口7%的土司、黑彝是世袭的贵族,他们占有奴隶和大部分生产资料,残酷榨取奴隶的无偿劳动。
红军长征前,国民政府虽然形式上统一了全国,但西南各省军政独立,与中央貌合神离,几成割据之势。所谓“川黔两省,比年以来,因国家多事,中央不暇西顾,势成割据;渐至情形丕隔,真相不明。至若西康,则习俗宗教,迥殊内地,前清即似瓯脱,向少关联,迄于民国,更形同化外”。⑤贺国光编:《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参谋团大事记》,北京:军事科学院军事图书馆,1986年,见“编辑大意”条。军阀之间混战不休,使得西南社会民生涂炭,支离破碎,以四川为例,从民国以来,到中央红军入川以前的20多年中,四川军阀之间的混战,大小战争共470多次,平均每半月就有一次。⑥中共四川省委党史工作委员会编:《红军长征在四川》,成都:四川省社科院出版社,1986年,第5页。
红军长征进入贵州之前,贵州由军阀王家烈统治,名义上服从南京中央政府,蒋介石委任王家烈为二十五军(黔军)军长兼贵州省主席,下辖黔军5个师33个团。军阀内部矛盾重重,大小军阀各自拥兵称霸一方:副军长侯之担兼教导师师长,有8个团,割据黔北,兼任川南边防军司令;蒋在珍师有4 个团,割据黔东北;犹国材师有6 个团,割据黔西南;王家烈实际上只掌握何知重、柏辉章2个师15 个团。侯、蒋、犹三部名义上拥护王家烈,实际上并不听从其指挥,犹、王之间为争夺权力,甚至不惜兵戎相见。
红军进入四川前,刘湘在蒋介石的支持下,打败刘文辉,形式上统一了四川。但刘湘对蒋介石势力借口防堵红军、派兵入川实际掌握川局存在戒心,防蒋甚于防共。在刘、蒋达成协议围堵红军的情况下,刘湘曾对长江南岸“剿匪”总指挥潘文华指出:“问题的严重不在于红军。中央军跟随红军之后进入川南,我们提不出任何理由拒绝。我们同红军固然水火不相容,但还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蒋介石要消灭的对象。最好是朱、毛把蒋介石的大军带走,不要带进四川。”①金一南:《苦难辉煌》(全新修订增补版),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第306页。
云南军阀龙云与蒋介石貌合神离,面对中央红军由黔入滇、国民党中央军尾随进入云南的可能,以将红军堵于云南境外为目的,万一挡不住,也要尽力使红军只能通过滇东北转向邻省。他命令滇军加强镇雄、彝良等处防务,迟迟不发师赴黔。后虽经蒋介石三令五申,龙云才命滇军移驻贵州毕节,主要目的仍在“掩护滇东”,并想借机扩张势力于黔省。其前线指挥官孙渡亦是老谋深算,为滇地方势力计,从不轻率冒进。当红军四渡赤水,南渡乌江,兵临贵阳进逼昆明时,坐镇贵阳的蒋介石急令滇军赶往贵阳解围,龙云虽驱师前往,但以“滇省因出兵而经费剧增”,“挪垫俱穷,迭向中央请求,仍无圆满答复”为借口,指示孙渡要滇军待红军一过贵阳,立即停止前进,如蒋介石再令前进,“则借后方推脱耳”。②中共云南省委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编:《红军长征过云南》,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6年,第270页。红军进入四川后,龙云保境安民,对蒋介石的调遣多次推脱。红军利用蒋龙间的互相猜忌、拖沓迟缓,声东击西,渡过金沙江,赢得主动。
红军长征前后的旅行家,在旅行记中反映了贵州土匪盛行的状况,特别是指出贵州毕节一带的土匪、土豪一体、官匪勾结。指出:“毕节地当三省边陲,向为多匪之区,不过毕节的土匪和别处土匪不大相同,每一颗土匪都有土豪作后台老板,土匪劫掠所得,一半须奉给其老板。毕节土匪很特别,不抢公务人员,不抢军人,不抢外国人,因为抢了这三种人,将于主人有不利的影响。假若在毕节境内一个人要到某地去旅行,为旅途上安全起见,最好是先去拜会当地有势力的土豪,只要他肯给一张他的名片,那么就是你得到了安全保障,不管遇到几次土匪,只要把这张名片显给他看,都不至于给你一点为难。”③薛绍铭:《黔滇川旅行记》,上海:中华书局,1937年,第133-134页。真实反映了长征时期西南社会土匪盛行、社会失序的状况。
红军进入黔东前,印江、德江、务川、沿河等县百姓包括部分地主豪绅,深受军阀剥削,生活困顿,寄托于菩萨神仙来保护自己,成立“神坛”、学“神兵”,口称“神兵有神护体,砍不进,杀不进、一刀砍个白印印”,以落后的武器装备,反抗军阀政府的统治。
军阀统治的基础是军队,西南军阀的军事力量在红军的打击下严重削弱,削弱了国民党及西南军阀的统治的基础。中央红军转战贵州过程中以凌厉的攻势开展系列战役,消灭大量黔军及国民党军队。如攻占黎平前后,红三团在苏家院包围了黔军3 个连,俘敌300 多人,缴枪120多支。强渡乌江战役中,中央红军歼灭、击溃黔军4 个团约4,000 人,使黔军闻风丧胆,红军威震黔北。遵义会议后,红军二渡赤水,回师黔北,取得了桐梓、遵义战役的重大胜利。红军于1935年2月24日收复桐梓,击溃守城黔军两个连。25日攻克娄山关,击溃黔军两个团。27日攻占遵义城,击溃守城黔军6 个团,消灭其中一部分。28日击溃来援的中央军两个师,俘获93师大部、59师一部。共计俘敌2,000人以上,枪1,000 枝以上,子弹约10万发,机枪几十挺。此战役基本消灭了黔军主力,给国民党军以重创,为长征以来最大的军事胜利。红军转战四川期间的百丈关战斗,与四川各路军阀激战七昼夜,歼敌一万五千余人,打击了国民党军阀势力。
此外,红军每到一地,释放人质,焚烧田契档案,沉重地打击了国民党统治的基础。如红军在四川越西县释放人质、焚毁文书档案,迫使国民党县政府无法很快恢复人质制度,对彝汉人民以后反抗苛捐杂税起到了积极作用。红军走后,国民党越西县政府不得不从1937年起重新清丈土地,重造天赋银粮册簿,至1942年才完成。
红三军(红二军团)进入贵州之前,贵州德江、印江、沿河、务川等县大闹“神兵”,演变成农民抗暴的神兵运动。“神兵运动”宗旨是打倒乡闾,反抗政府,灭丁、灭粮、灭捐。打击对象是军阀部队、官僚豪绅。军阀官僚对“神兵”恨之入骨,污蔑“神兵”是“神匪”,咒骂“神兵”是“妖魔”,四处出兵,残酷镇压。在黔东北各地“神兵”处境艰难之时,贺龙同志率领红三军从彭水进入黔东,在印江沙子坡召开“神兵”群众大会,发布了告各县神坛书,收编各地“神兵”约1,800 余人,组建成纵队师,“神兵”首领冉少波任师长,①德江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德江文史资料》(第3辑黔东北“神兵”),内部出版,1988年,第23页。下辖“神兵”团,团下辖支队,后纵队师改编为黔东独立师。后来不少“神兵”编入红军主力,参加长征,在革命队伍中得到锻炼,如杨承伟、杨先学、安鸣皋等,是由“神兵”参加红军后,锻炼成长起来的老红军干部。
红二、六军团长征经过黔西北的毕节时,争取了当地地方武装首领席大明参加革命。席大明早年曾参加过孙中山的“滇黔联军”,为对付当地恶霸,他组织了一支彝族群众武装。在中共贵州省工委的帮助教育下,其接受了地下党的领导,编入周素园任司令的贵州抗日救国军,任第一支队司令。红二、六军团转移后,席大明兄弟三人坚持革命斗争,其中两人牺牲在战场上,席大明本人因叛徒出卖,被敌人杀害。
长征中,红军在西南民族地区采取多种方式宣传践行党的民族平等、团结政策,消除民族隔阂,赢得各少数民族对中共民主革命的理解与支持。
红军进入西南后,大力宣传和落实党的民族政策。红军机关报《红星报》用“亻”字旁代替“犭”旁的少数民族称谓,尽量消除在西南民族杂居地区长期以来由于统治者造成的民族隔阂,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实行民族区域自治创造了条件。颁布张贴系列关于党的民族政策的标语文告,广泛宣传党的民族政策。如1934年12月24日,中央红军长征进入贵州,针对当地少数民族分布较广的情况,红军总政治部以代主任李富春的名义颁布《关于我军沿途注意与苗民关系加强纪律检查的指示》,要求部队各级指战员明确传达与执行总政治部对苗民的工作指示,“不打苗民土豪,不杀苗民有信仰的甲长、乡长”,“山田牛少,居民视牛如命,绝不应杀牛,土豪牛要发给群众,严厉处罚乱杀牛者”,“加强纪律检查队收容队工作,在宿营地分段检查纪律开展斗争,立即克服一切侵犯群众脱离群众行为”。①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红军长征·文献》,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5年,第186页。进入四川彝民区,红军总司令朱德颁布关于少数民族工作的红军布告,以六言文告的形式,全面阐述党和红军民族平等、团结的政策,即“中国工农红军,解放弱小民族;一切彝汉平民,都是兄弟骨肉。可恨四川军阀,压迫彝人太毒;苛捐杂税重重,又复妄加杀戮。红军万里长征,所向势如破竹;今已来到川西,尊重彝人风俗。军纪十分严明,不动一丝一粟;粮食公平购买,价钱交付十足。凡我彝人群众,切莫怀疑畏缩;赶快团结起来,共把军阀驱逐。设立彝人政府,彝族管理彝族;真正平等自由,再不受人欺辱。希望努力宣传,将此广播西蜀。”②《朱德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9页。
此外,红军在西南还通过灵活简洁的标语口号宣传党的民族政策,这些标语口号数量众多,内容全面,遍及西南各地,如“共产党是主张民族平等、民族自治、解放弱小民族的!”(广西龙胜县,墨写);“彝、番、藏人一律平等!”(四川省小金,石刻);“遵从回番民风俗习惯、语言文字、信仰自由!”(四川省阿坝藏区,石刻);“苗民们,不要怕,红军保护苗人,主张苗人汉人一律平等,不准哪个压迫苗家!”(贵州省镇远,墨写);“只有苏维埃才能免除苗、瑶苦!”(贵州省黄平,墨写);“兴盛番族!”(贺龙题赠云南省中甸喇嘛寺)。
红军在西南广泛宣传、落实党的民族平等、团结等政策,对于消除历史上的民族偏见,弥合汉族与少数民族的民族关系起到了一定作用。西南苗、侗、布依、仡佬、彝、羌、藏、回等各族群众欢迎红军、支援红军、怀念红军的诸多例子即是明证。
红军长征在遵义期间,建立了3个县级临时性苏维埃政权,即遵义县革命委员会、桐梓县革命委员会、中华苏维埃湄潭县抗捐委员会。遵义县革命委员会是中央红军长征以来帮助人民建立的第一个县级红色政权,也是长征途中建立的最大红色政权。此外,红军在遵义还成立了区(镇)一级的苏维埃临时政权15 个、乡一级的苏维埃临时政权25个。在各级红色政权的领导下,各地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反帝反封建的民主主义革命斗争。农村开展打土豪、分田地的反封建斗争,城镇民族工商业进行生产和营业;广泛开展武装斗争,消除匪霸,打击反革命分子,巩固新生的革命政权。红军长征在四川期间,建立了4个省委,近20个县委,3个省级苏维埃政府,两个“省级少数民族共和国”和近40个县的革命政权。
建立党的组织。中央红军未进入贵州以前,贵州虽然有党的活动,但没有省一级的党组织。党中央随中央红军长征到遵义后,当地中共地下党员林青向党中央负责地方工作的李维汉汇报了贵州地下党的情况,李维汉代表党中央承认了贵州省的党组织,并批准建立了中共贵州省工作委员会,由林青任书记。从此,贵州省有了省一级党组织。在中共贵州省工委的领导下,各地积极发展党员,建立党组织,开展革命活动。中央红军进入四川冕宁地区后,为了巩固和扩大冕宁地区的革命斗争,加强党在冕宁的工作。党中央进驻冕宁县城后,中央地方工作部部长陈云等,在总政治部驻地会见地下党西昌特支成员陈野苹,随后召开会议,成立冕宁县革命委员会,由陈野苹任主席,李井泉任副主席,下设财粮科、弱小民族科和行政科。
建立地方军事组织。中央红军长征中在西南地区建立多支地方武装,如在四川冕宁组织“冕宁县抗捐军”,由红军干部黄应龙任总司令,陈野苹任政委。康捐军成立后,为红军带路,收缴敌人粮食,了解土豪恶霸情况,站岗放哨。还枪毙了国民党泸沽区长、大恶霸余惠安,抄了城内大地主刘耀南、回坪大地主朱绍阶等的家,把抄出的粮食、布匹、财物分给穷人,后来虽遭到地方势力暗算失败,但仍推动了西南民族地区革命形势的发展。
长征时期,红军充分利用中日民族矛盾,大力宣传中华民族的危机意识,宣传党的抗日主张,使近代以来在应对外敌压迫中成长起来的中华民族观念进一步深入西南民众。
长征时期,不仅是国共双方激烈对峙、阶级矛盾激化的时期,同时也是中日民族矛盾尖锐、中华民族危机日益加深的时期。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工农红军通过长征这一形式,大力宣传中华民族的危机意识,宣传党的抗日主张,宣传蒋介石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红军在西南各地广泛书写抗日标语口号,如在贵州遵义城书写标语“欢迎白军弟兄拖枪过来当红军北上抗日去!”①成仿吾:《长征回忆录》(修订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42页。,书写于四川兴文县的“红军是抗日反帝的主力军!”②董有刚主编:《川滇黔边红色武装文化史料选编》,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0页。。书写于云南富源的“组织抗日救国政府!”③董有刚主编:《川滇黔边红色武装文化史料选编》,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2页。。中央红军在四川与红四方面军会师后,明确提出向北进攻,创建川陕甘苏区根据地的方针,使抗日的宣传与行动结合起来。红二、六军团长征在贵州期间,深入宣传党的抗日主张,创建贵州抗日救国军,当地社会名流周素园担任救国军司令员,邓止戈任参谋长,吸收毕节一些革命青年和教师参加司令部的工作,发表了告群众书和致川滇黔地方武装的代电,号召大家团结起来,反蒋抗日,拥护红军。红军多种形式的抗日宣传,使近代以来形成的中华民族观念进一步深入西南社会,对于联合一切力量抗击外敌侵略,促进中华民族的认同和凝聚起到了重要作用。
围剿红军长征是国民党中央军政势力深入西南,加强对西南控制的重要契机,蒋介石多次道出其中的玄机。早在南昌行营部署对红军的追剿时,他就在部署统一西南的全盘计划:“川、滇、黔三省各自为政,共军入黔我们就可以跟进去,比我们专为图黔用兵还好。川滇为自救也不能不欢迎我们去,更无借口阻止我们去,此政治上最好的机会。今后只要我们军事、政治、人事、经济调配适宜,必可造成统一局面”。1935年7月,蒋介石在成都对薛岳所部说:“国军长途追剿,从中枢到边陲,军行所至,中央德威远播,诚为我国历史空前壮举。”①金一南:《苦难辉煌》(全新修订增补版),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第296页。
在国民党编辑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参谋团大事记》中,参谋团主任贺国光评价了蒋介石通过参谋团入川、加强对西南各省军事控制的实际效果,“自参谋团入川以后,赖中央及委员长之德威,仅十个月,而分崩离析之川黔康三省军事政治,次第就范,渐与腹地各省,齐头并进”。②贺国光编:《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参谋团大事记》,北京:军事科学院军事图书馆,1986年,“编辑大意”。
蒋介石首先改组的是贵州军阀王家烈,因为贵州处于西南中间,战略位置重要,同时王家烈与蒋介石貌合神离,黔军力量又最弱。当时蒋介石曾对陈布雷讲过“共军入黔我们就可以跟过去,比我们专为图黔用兵还好”。1935年1月上旬,中央红军进占遵义,薛岳率国民党中央军10万进驻贵阳,可谓“鸠占鹊巢”。后来的遵义之战,黔军主力被红军消灭,王家烈军政权力被剥夺,交出军政大权,离开贵州,蒋介石改编黔军,结束贵州军阀统治。正如王家烈遵义战役败逃黔西抱怨的那样“中央军对贵州人,比帝国主义对待殖民地还不如。帝国主义虽然凶恶,但非在不得已时,不会板起面孔,露出凶恶面貌;而中央军随时耷拉着脸皮对人,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表示他的威严一样。真是欺人太甚!我们贵州人今天实在有亡省的沉痛感觉!”王家烈的抱怨,无奈中透露了西南军阀与国民党中央政府的矛盾,也表明蒋介石利用红军入黔改组西南军政的决心及成效。以贵州为突破口,蒋介石的势力终于深入了大西南。蒋介石还曾坐镇贵阳,指挥对红军的围剿,并且蒋介石还在贵阳绥靖公署对国民党军高级将领做《剿灭黔匪之要领》的长篇讲话,系统分析红军与国军优缺点,强调围剿红军的战略战术。表明蒋介石控制贵州后对剿灭红军志得意满的心态,正如李宗仁回忆所说“共军西窜,未替蒋先生打下广西,却打下了一个贵州”。③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广西壮族自治区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李宗仁回忆录》,内部出版,1980年,第655页。
其次,蒋介石利用围剿中央红军加强了对四川军阀刘湘的拉拢与控制。在重庆设立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参谋团,该参谋团于1934年12月由78 人组成,1935年1月抵达重庆,贺国光为行营参谋团主任,它主要是为蒋介石在四川围剿长征红军的作战运筹、督察的特设机关。利用四川省政府改组之际,消除四川内部的军阀割据因素,加强四川内容的统一。如1935年2月20日蒋介石向四川省政府主席刘湘等发出关于四川各军阀交出政权的电文,指出“川乱频年,军民交困,防区特制,实为厉阶。政治机能,失运用之力,社会经济,陷崩溃之途,致邦人有封建之讥,贻外敌无组织之诮。因而‘赤匪’乘隙以为逋逃之薮,徐、张既盘踞于北岸,朱、毛复窜扰于南陲。今虽幸睹各军奋勇合围,群丑有驱除之望,然剿匪须用七分政治,已成颠扑不破之原则,否则军队方尽力剿匪于局部,而政治乃普遍造匪于无形。……今值省政府改组成立,各军将领已先后宣言打破防区制,交还政权,足见剥极必复,新机已生,殊堪嘉慰。惟迁善贵在力行,防弊尤宜迅速,望该省政府与各军将领妥商接受各戍区办法,克日移交具报,无稍瞻顾。自兹该省政府负责改善政治,各将领专心整理军队,共集统一之勋,渐造康郅之治。四川之复兴,即为中华民族复兴之基础,该省政府与各将领负任綦重”。①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红军长征参考资料》,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2年,第301页。
1.行政区划方面,撤销防区,统一政令
原来的防区制是造成西南各省军阀割据、内部不统一的因素。如四川自1916以来,“即成割据之局,向无统一之政治机关。各军各就其防区内,任意委派官吏,征收赋税;甚至互相侵蚀”②贺国光编:《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参谋团大事记》,北京:军事科学院军事图书馆,1986年,第465页。。防区内各军“所征赋税,钧超过原额数倍,其临时摊派之款,与经手人浮收中饱之数,当不能计”③贺国光编:《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参谋团大事记》,北京:军事科学院军事图书馆,1986年,第467页。。政令不统一,各地军阀的苛捐杂税严重影响了民众生机和经济社会的良性发展。为此,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行营严令各军撤销防区,限于1935年2月底将防区内政务交还省政府,并且规定从3月1日起:“凡川省军政各费,统由新省府核定筹发;各项收入,尔完全由新省府统收;各县长征收局长及其他一切行政官吏,均由省府甄别任免,各军不得并从就地派捐筹款及委派行政官吏”④贺国光编:《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参谋团大事记》,北京:军事科学院军事图书馆,1986年,第473页。。
贵州情形与四川大同小异,贵州各防区行政官吏名义上由王家烈省政府任免,但“均系由各该防区内军事长官保荐。一切赋税及占大宗收入之禁烟罚金,尔每由驻军或其防区内之县长,征收抵解,省府不过循例画诺耳”,因此国民政府大力改革贵州省政,除旧布新,1935年4月,国民政府“命令改组贵州省政府,简派吴忠信为贵州省政府主席”,蒋介石利用巡视贵阳之际,“将各军分别改编换防,政权悉归省府”。⑤贺国光编:《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参谋团大事记》,北京:军事科学院军事图书馆,1986年,第481页。
在西南民族地区,如西康地区,加强社会调查,进行边政建设。分区在康藏地区进行宣慰,加强政治指导、检查,保证中央政令在民族地区的“畅行无阻”。⑥贺国光编:《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参谋团大事记》,北京:军事科学院军事图书馆,1986年,第804页。针对西南边地民族,参谋团组织边政研究委员会,招纳熟悉边情人士担任委员,重点针对当地的人口与民族进行调查研究。
此外,国民党还在西南开办县政人员训练所,精选裁汰各县县长、县佐治人员及区长,培训内容如精神讲话、军事训练、关于“剿匪”省份行政制度、关于民众教、养、卫各项法令、关于各县地方财政、交通、司法各项法令、关于行政机关的管理方法、公文程式等。仿照其他省份,实行保甲制度,开办警政,加强对西南基层民众的控制,使得西南地方政治与中央渐趋一致,走向正规。
2.公路交通建设,初步形成以四川为中心的西南公路网
对于交通闭塞的西南各省而言,公路建设具有军事和经济的双重意义。公路建设服务于国民党军队对红军的“围剿”,同时公路建设又是西南经济开发的基础性工程。参谋团进入四川,就开始了公路修筑。最初实行民工兵工筑路办法,拟定四川剿匪公路建设计划图表,分两期建筑。并制定民众构筑公路办法、兵工协筑公路办法等,令各部协同办理,限期完成。
各省公路,经国民政府的督促,先后动工,如川黔公路的重庆到贵阳段,川陕公路的绵阳到广元段,川康公路的雅安到康定段,川湘路、川鄂路、川甘路、川青路、川滇路、黔湘路、黔滇路等部分路段。随后行营设立公路监理处,进行计划指导与督促。这些筑路计划,经过多方筹资,监理处的统一管理与督促,大部分得以完成,初步形成以四川为核心的西南公路网络。
3.严厉禁烟措施,肃清西南社会流毒
鸦片烟种植、贩运、吸食问题在民国西南川滇黔地区尤为盛行,军队吸食鸦片,被称为“双枪兵”,学校的教员学生也吸食鸦片,①林伟:《一位老红军的长征日记》,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6年,第101页。成为危及国计民生的祸端。伴随着国民党党政军势力在西南的伸张,国民党各方采取了多种措施禁烟。如国民党参谋团入川后,颁布两条纪律,厉行禁烟,如“一,本团官兵,不得与闻或干涉特税事务。二,本团官兵,绝对禁止包庇或私运鸦片等毒品”,并规定违犯以上两条者,重者枪毙,轻者监禁。②贺国光编:《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参谋团大事记》,北京:军事科学院军事图书馆,1986年,第274页。随着红军由贵州转兵云南、四川,国民党军政势力在西南深入发展,禁烟措施相继展开。如从1935年9月起,在贵州成立省禁烟委员会及各县禁烟委员会,统筹禁烟事务。制订推行分期分区减种办法,相继从黎平、独山、桐梓、毕节、普定等县域禁种鸦片烟。禁吸方面,实行烟民登记办法,按期戒绝鸦片,严格禁止公务人员吸食鸦片。
4.取消招商认岸,恢复协款,改良盐政
以贵州为例,民国建立,四川协助贵州的协款中止。贵州当局财政吃紧,在盐税方面,自行设局征收。从1928年起贵州军阀当局采用“认岸办法”,以增加税收,有所起色。后来由于战事出现,又重新设局自征,但收入有限。于是恢复“认商制度”,每年共定认额为150万元。到1935年7月,贵州的“认商”限期届满,“新盐法”尚未施行。收回贵州政权的国民党政府推行过渡性的盐政措施,继续招商认岸,延期一年,即从1935年9月1日起,1936年8月底结束,税额仍为150 万元,由贵州省税局代征。并要求缉私局认真稽查,整顿盐军,切实维护。
该制度推行5个月后,国民党政府又恢复清代的协款制度,力图从根本改良贵州的财政,改良盐务。具体办法是:全年由中央就四川省盐税项下协助贵州省经费洋150 万元,按月平均摊付,自1936年2月1日起实行。协款成立后,各岸认商,一律撤销,人民可以自由贩运,各税局所不再收取丝毫盐附税。原来设置的各岸盐务督销局,并行裁撤,由川盐运使署恢复旧制,设立贵阳、独山、铜仁、盘县缉私局。贵州省只负责维持川盐黔岸协助缉私的责任。
红军长征与西南社会的充分互动,深刻影响了近代西南社会的变迁。一是传播了中国共产党的政治理念,奠定西南社会解放与变迁的基础。西南地区是红军长征经过的主要地区,从1934年12月中央红军进入贵州黎平,到1936年9月红二、四方面军离开四川,进入甘肃,红军在贵州、云南、四川转战一年零十个月,沿途发动群众,宣传党的各项主张,领导西南人民开展革命斗争,打破了西南地区万马齐喑的闭塞沉寂局面。红军长征推动了西南近代国家的形构,加深了西南各派、各族群众对共产党的认识,特别是对共产党抗日救国的主张产生了认同。西南各族群众在红军义举感召下,开始亲近拥护共产党、拥护红军,为部队筹粮筹款,当向导、翻译,救治伤病员,甚至参军参战,认识到红军的道路就是自己翻身求解放的道路。红军长征的过程,也是中国共产党的政治理念社会化的过程,红军在西南各族民众中传播党的政治理念,西南各族民众逐渐接受共产党的政治理念,为之后西南社会的解放与变迁奠定了基础。如西南各族人民热烈欢迎解放军进军大西南,配合解放全中国,积极配合建国初期的剿匪斗争。许多流散西南的红军,在漫长的岁月里,宣传群众组织群众,开展对敌斗争,保持红军气节,为西南各族人民的解放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以及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做出了贡献。
二是促进西南地区的中央化进程,奠定抗日战争胜利乃至民族复兴的大后方基础。西南作为边疆民族地区,在近代国家的形构中具有特殊的意义。帝国主义渗透分化、民族宗教问题交织、军阀势力割据混战,使得西南地区在民国的政治中极具复杂性。红军长征,直接打击了各路军阀,西南军阀势力得到削弱,国民党中央加强了对西南的控制与整合,初步实现了西南与南京国民政府的一体化进程。抗日战争是100 多年来中国人民反对外敌入侵第一次取得完全胜利的民族解放战争,对于中国革命历史的发展、对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意义重大。西南是抗日战争的大后方,它为取得抗战胜利付出了巨大牺牲,做出了重大贡献。如果说抗日战争的胜利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起点,西南则是保障民族复兴的基础,特别是抗日战争前夕,在中日民族矛盾激化之际,西南近代国家的形构,与中央政府的密切化,为之后西南作为全民族抗战的大后方,长期抗击日本侵略者,奠定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