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传统自然观念与古代小说中的阵法
——以《水浒传》“九宫八卦阵”为例

2022-11-21 13:19宋金民朱秀敏
孙子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九宫八卦水浒传

宋金民 朱秀敏

中国古代小说中经常写到一些阵法,如《春秋列国志传》写一字阵、《说呼全传》写天罗阵、《锋剑春秋》写混元阵等等。小说中的阵法与实战中的阵法不同,纯法术之阵自不必说,一些非纯法术之阵也和现实阵法不同。实战中的阵法,追求最大限度的重复运用以争取优势最大化,所以要求尽可能的简洁,以便于操作。但《水浒传》中却写到了“长蛇阵”“四门斗底阵”“九宫八卦阵”“太乙三才阵”“河洛四象阵”“循环八卦阵”“武侯八阵图”“六花阵”等多种阵法,新颖别致,更换频繁。《水浒传》第七十六回《吴加亮布四斗五方旗 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1〕1036,几乎用整回的篇幅描写“九宫八卦阵”的阵容,逐一详细描述不同方位将领与士兵的服饰以及旗帜等一般的初始形态,而阵法的具体展开过程却避而不谈。不过,也不可把小说中的阵法作为一种游戏文字看待。例如,《水浒传》中描述“九宫八卦阵”的视角就是现实的,其导向也是倾向于实战的。更何况,小说的作者与接受者,也很可能具有一定的军事经验。所以,小说中的阵法也不可能完全背离现实。

一方面,我们要承认,古代小说中的阵法描写受到小说的娱乐性质及作者军事知识水准的影响,但要真正理解古代小说中的阵法,还离不开对中国传统自然观念的理解与认识。因为,人始终在自然的环境中创造文化,由受制于天进而尊天、敬天。所以,推崇自然,便成为中国文化的重要特征,中国传统自然观念也就成为中国传统思想中重要的一环。小说中的阵法,归根结底是作者心目中自然界事物存在与运动的文学显现,它体现的是带有作者个人特征的对自然中事物相互关系的一般理解。所以,作为对人与自然相互关系的基本认识,中国传统自然观念深刻地影响了古代小说中的阵法描写。

一、创制自然

在中国古代的史书或兵书中,与《水浒传》“九宫八卦阵”相似的阵法还有“八阵”“八阵图”“八卦阵”等。“八阵”之说始于孙武,但最早见于战国时期的《孙膑兵法》。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出土竹简《孙膑兵法》一书中就有《八阵》篇,论述了“八阵”的重要性及运用“八阵”作战的具体原则。

“八阵图”因诸葛亮而得名。《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记载,诸葛亮“推演兵法,作八阵图”〔2〕689。《晋书·桓温传》载:“诸葛亮造八阵图于鱼腹平沙之上,垒石为八行,行相去二丈。温见之,谓‘此常山蛇势也’。文武皆莫能识之。”〔3〕1715据此可知,“八阵图”已经被用于实战。

“八卦阵”的设计可见于宋代许洞所编《虎钤经》。根据书中绘制的阵图所示,“八卦阵”是由八个部分的步兵围绕一个中心组成的大阵,八阵与八卦的乾、兑、离、震、巽、坎、艮、坤联系到一块,“八卦以名之者,取八面受敌之象也”〔4〕55。此阵的阵法功能则是“敌用兵四面围我,我以八卦阵当之”〔4〕63。整个方阵参考“八阵”原理,更加注重配合,以利于整体作战。

在一些文献资料,包括一些战争文学作品,如《水浒传》中,又写到“九宫八卦阵”。明代唐顺之所辑《武编·前集》卷三《八阵图说》,在解释了“八阵图”与八卦的关系之后,云:“公孙弘所谓世有八卦阵法,亦可参用此者也。”〔5〕312-313意思是,无论是“八阵图”,还是“八卦阵”,都是参考八卦而创制的。那么,正如“八阵图”“八卦阵”与八卦的关系,“九宫八卦阵”应该是在道教观念影响下,以九宫方位诠释“八卦阵”,其创制原理同样是基于八卦。而八卦恰恰是古人取法自然、效法自然的产物。也就是说,无论是“八阵”“八阵图”“八卦阵”,还是“九宫八卦阵”,都是古人在取法自然的过程中,把人与自然相互关系的认识运用到军事行动中的结果。

人生天地间,“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对于四者之间的关系,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按照今人的理解,天地即自然,天地之道即自然之道。自然是最高的“道”,是万物所效法的对象,也是人效法的对象。“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庄子·达生》)天是万物之祖,人则受命于天。“绝于物而参天地”〔6〕266,因而人必须法天地,效法自然理应成为人在天地间一切活动应遵循的根本原则。正如杜贵晨先生所言:“拟天道以成人文是《周易》《老子》《论语》等都以不同方式反复表达过的各家各说的基本共识。”〔7〕43

《周易·系辞上·传》曰:“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朱子注:“此四者,圣人作《易》之所由也。”〔8〕147认为《周易》是圣人模拟自然变化而创作的。因而,《易传·系辞》曰:“《易》与天地准。”又曰:“与天地相似。”(《易传·系辞上》)正是因为《易》是效法天地、取法自然的产物,因而能够成为理解天地自然的钥匙。《系辞下·传》言及圣人制卦云:“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易传·系辞下》)也就是说,八卦是传说中的伏羲观察天文地理等自然现象而作,通过八卦能够推己及人,推近及远,以此来认识整个自然。“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易传·系辞上》)古人在效法自然的过程中,通过“错综其数”“极其数”的具体操作,来成“文”、定“象”。在《周易》中,也就是通过八卦之卦象,“立象以尽意”(《易传·系辞上》)。所以,所谓“圣人设卦成象”“八卦成列,象在其中”(《易传·系辞下》)。就是说,《周易》八卦已然成为模仿自然、进而认识自然的最简单的模型。所以,基于八卦原理而创制的“八卦阵”,当然也就是效法自然的产物。

古代文学作品提到“八卦阵”时,多在前面加“九宫”二字。“九宫”指九个方位,“《易》纬家有‘九宫八卦’之说,即离、艮、兑、乾、坤、坎、震、巽八卦之宫,加上中央宫,合称九宫”〔9〕736。古代的多种术数,包括奇门遁甲术在内,都以九宫为依据,如汉代有“九宫占”“九宫术”“九宫算”“九宫八风”“太一下行九宫”〔10〕85等。胡渭指出,九宫数源于古时的明堂制,古天子依据季节的不同而分居于四方和中央的房间里,或者说在各个房间里听政。天子以季节的变化而在相应的房间里处理政务,正是有意识的效法自然。《考工记》载:“明堂五室,称九室者,取象阳数也。八牖者阴数也,取象八风。三十六户牖,取六甲之爻,六六三十六也。上圆象天,下方法地。八窗即八牖也,四闼者象四时四方也,五室者象五行也。”“皆无明文,先儒以意释之。”〔11〕112明堂五室在实用的基础上,“上圆象天,下方法地”,同样是古人对自然天圆地方认识的模拟。

根据《水浒传》的描述,“九宫八卦阵”还涉及阴阳五行、奇门遁甲、星相占卜、天文历法等知识。对于阴阳五行的起源,有研究者认为:“作为解说自然的两种方式,阴阳与五行也许起源甚早,但它们最初也不过是多种自然解说中的两种。”〔12〕62也有研究者认为:“阴阳、五行起源于古代中国人心灵中涌动不息的生命(生生)体验。”〔13〕31这基本上包含了阴阳五行起源的两大类别:第一种把自然作为表意之源,第二种把自然作为表意之象,但这两类实际上都离不开自然意义的阳光的晦明以及由此引申出的气候冷暖、山水向背,离不开“金”“木”“水”“火”“土”五种自然物质或者五种相类属性的物质。其实,归根结底,无非是要么从自然中来,要么回到自然中去。《太玄经》载:“三八为木,为东方,为春,日甲乙,辰寅卯,声角,色青……四九为金,为西方,为秋,日庚辛,辰申酉……五五为土,为中央,为四维,日戊己,辰戌丑未,声宫,色黄……”〔14〕294-296汉代学者已经将八卦与五行结合。《水浒传》中,阴阳五行与八卦、星宿、天干地支进一步配合,如“南方丙丁火”“东方甲乙木”“西方庚辛金”“北方壬癸水”“中央戊己土”,并与“朱雀”“青龙”“白虎”“玄武”等二十八宿配列。春秋时期史墨说:“故天有三辰,地有五行。”〔15〕658子产又说:“则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气,用其五行,气为五味,发为五色,章为五声。”〔15〕622无论是“三辰五行”“六气五行”,还是《水浒传》中的“时空五行”,包括奇门遁甲在内的术数学,都是古人生活在自然之中,在天地对应观念的影响下,有意识地用自然基本元素的相融、递变来反映自然的变化过程,体现了古人对自然的整体性理解。

《庄子·德充符》云:“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自其同者视之”,基本上成为古人对待自己与自然万物之间关系的原则。天、地、人、自然,异名同谓,合而为一。因此,模拟自然、取法自然是“九宫八卦阵”创制的理论基础和思想根据。作为取法自然的对象化的实体性存在,“九宫八卦阵”又是以军事思想的视角理解人与自然关系的客观依据。

二、形态自然

《尚书·泰誓》曰:“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16〕121。由此而产生的推论是,人作为万物之灵,“五行之秀气者也”,在与自然的关系中不是被动的适应,而是主动地接受。因此,人才能够沟通天地,与天地并列为三才。《说卦传》云:“昔者圣人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分阴与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人道不同于天道、地道,但“人之形体,化天数而成,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天道、地道、人道难以分开,所以易六画才成卦,易六位才成章。

天道、地道、人道合而为一,乃自然之道。人处于自然之中,要效仿、模拟自然,当然也应该与其他物类一样,要遵循这一整体的共通的存在法则。也就是说,人的一切社会活动不仅要模拟客观的自然,更要遵从、效法客观的自然运行之道。人的行为只有顺应自然规律,才能达到“无为而无不为”的目的。若违反自然规律而强行妄为,会给人类带来灾难。故老子说:“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自然之道体现为阴阳之和谐,自然而然,这是万物性命之理,自然之道。自然界中的万事万物都处于一种和谐、平衡的状态之中,自然而然,打破这一规律,万物就无法生存和发展。所以,人只有顺从了这一规律,才能够真正做到 “与天地相似,故不违”,因为“与天同者大治,与天异者大乱”嘛。

如果说八卦系统为“九宫八卦阵”模仿自然的创制提供了思想理论基础,那么“九宫八卦阵”的表现形态就是对自然阴阳和谐、自然而然观念的实践。“直观上的阵法是在象形思维下对事物自然形态以及内在的作为自然存在所以然的自性逻辑的模拟;亦可看作是以象征方式与手法表现的对事物自然而然之道的探寻。”〔17〕28作为对自然事物和自然规律的探究,九宫八卦不同方位上的战阵由相应的自然事物组成,并模拟出自然事物的本来形态,从而使“九宫八卦阵”的形态表现出自然而然的特征。

南方为离位,代表太阳,五行为火,“南方丙丁火”,炎炎火光,万物炳然著见。因此,九宫八卦阵“正南上这队人马,尽都是火焰红旗,红甲红袍,朱缨赤马”。“火南方,其色赤(朱),其虫羽,凤为羽之长”〔13〕185;所以,“前面一把引军红旗,上面金销南斗六星,下绣朱雀之状”。东方为震位,代表雷,五行为木,“东方甲乙木”,惊雷乍响,草木返青。因此,九宫八卦阵“东壁一队人马尽是青旗,青甲青袍,青缨青马”。“木东方,其色青(苍),其虫鳞,龙为鳞之长”〔13〕185;所以,“前面一把引军青旗,上面销金东斗四星,下绣青龙之状”。西方为兑位,代表海洋、河流,五行为金,“西方庚辛金”,秋收而待来春,万物肃然。因此,九宫八卦阵“西壁一队人马尽是白旗,白甲白袍,白缨白马”。“金西方,其色白,其虫毛,虎为毛之长”〔13〕185;所以,“前面一把引军白旗,上面金销西斗五星,下绣白虎之状”。北方为坎位,代表月亮,五行为水,“北方壬癸水”,阳气潜伏,万物闭藏。因此,九宫八卦阵“后面一簇人马尽是皂旗,黑甲黑袍,黑缨黑马”。“水北方,其色黑(玄),其虫介,龟为介之长”〔13〕185;所以,“前面一把引军黑旗,上面金销北斗七星,下绣玄武之状”。五行中央为土,为黄色,代表地球本身,“中央戊己土”,大地草木茂盛。因此,九宫八卦阵“去那八阵中央,只见团团一遭都是杏黄旗,间着六十四面长脚旗,上面金销六十四卦,亦分四门”。九宫八卦阵参照了八卦对方位属性的规定,又结合了阴阳五行、“四象”与方位的关系,并相应地采用红、青、白、黑四种颜色的服饰、旗帜、战马及朱雀、青龙、白虎、玄武引军旗帜与之一一对应,体现了古人效法自然的特征。

“九宫八卦阵”先写南、东、西、北四个方位,也就是鸟、龙、虎、蛇四阵,这应该是阵法的四正,而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四个方位,也就是风、地、云、天四阵为四奇。实际上,古人不仅对奇正的认识较为混乱,在颜色的对应上也不统一。如《阵纪》卷三认为:“以西北乾位,故名天阵。西南坤位,故名地阵。东南巽位,故名风阵。东北艮位,故名云阵。东方属青,而为龙阵。西方属白,而为虎阵。南方属火,而为鸟阵。北方属水,而为蛇阵。”〔18〕147-148《太白阴经》卷六《离而为八阵图篇第七十二》:“经曰:风后演《握奇图》,自一阵之中,分为八阵。”天阵为圆形,“色尚玄,为乾”;地阵为方形,“色尚黄,为坤”。风阵“色尚赤,为巽”;云阵“色尙白,为坎”;飞龙阵“形屈曲似龙”,“色上玄下赤,为震”;虎翼阵“色上黄下青,为兑”;鸟翔阵“色上玄下白,为离”;蛇盘阵“其形宛转”,“色上黄下赤,为艮”〔19〕234。玄、黄、赤、白等颜色,应该是各阵的旗号或服色。《阵纪》中云阵为“东北艮位”,而《太白阴经》中云阵为坎。飞龙、虎翼、鸟翔、蛇盘四阵虽与《阵纪》中的龙、虎、鸟、蛇四阵大致对应,而属性和所尚之色却又完全不同。颜色与方位、阵名的对应关系,《太白阴经》与《阵纪》有所出入。虽然如此,从对“九宫八卦阵”的描述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出奇正之间的关系,还可以从颜色的变化中看出古人模拟自然的特征。东南巽位,在震位与离位之间,所以巽位上的军马“青旗红甲。前面一把引军绣旗,上面金销巽卦,下绣飞龙”,旗帜的颜色是继承了震位上旗帜的颜色,而服饰却是离位上军马的颜色,引军旗由震位的青龙变成了飞龙。同样,西南坤位、东北艮位、西北乾位也都是这样逐渐变化的。

“九宫八卦”不同方位上的战阵分别模拟不同的自然事物及形态,再由相应的人事与之对应,体现出古人对自然而然这一传统观念的认识。在客观的效果上,给“九宫八卦阵”带来了形态自然的特征。因此,小说从整体上描述“九宫八卦阵”:“占天地之机关,夺风云之气象。前后列龟蛇之状,左右分龙虎之形。出奇正之甲兵,按阴阳之造化。丙丁前进,如万条烈火烧山。壬癸后随,似一片乌云覆地。左势下盘旋青气,右手下贯串白光。金霞遍满中央,黄道全依戊己。”“九宫八卦”不同方位上的战阵分别模拟不同的自然事物,并有相应的人事与之对应,前后、左右相称、相融,使之展现出自然事物的本来形态,一切显得自然而然。

三、运行自然

“九宫八卦阵”让不同方位的兵马一一登场,对其服饰、旗帜、装备进行了详尽的描写,阵容的展示占据了七十六回绝大部分的篇幅,但实际战斗过程非常简短,阵法的威力展现的幅度却很小。先是官军指挥童贯在目击“九宫八卦阵”阵容后产生了恐惧心理,然后双方各有一位先锋将领离阵对战,梁山一方取得胜利。最后,东南阵虎军大将董平、西南阵骠骑大将索超、正南阵先锋大将秦明分别离开阵位,带领本阵兵马乘胜追击,官军兵败如山倒。其实,不仅《水浒传》如此,古代小说写到阵法,一般着重介绍的均是阵法的初始形态,对实际作战过程的描述却很少。有研究者认为:“《水浒传》对阵法描写的局限性就在这里充分显露。作者的视角是现实的,但他仅能写出九宫八卦阵的初始形态,以后怎样变化则避而不谈,或所述完全与实战脱节。”〔20〕385但是,考虑到作者描写九宫八卦阵创制形态详尽、严谨的特点,其所以没有用宏观的视角描写出阵法的威力,固然有作者军事知识或小说文体限制的因素,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传统自然观念影响下,古人对阵法威力的认识所致。所以,对古人没有或不能写出阵法威力的认识,是我们以现代人的眼光认识古代小说中阵法的结果,实际上是一种误解。

“九宫八卦阵”在阵法的设计思路中,人的行为要模拟自然并顺应自然的运行规律。西汉的董仲舒说:“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行者,行也。其行不同,故谓之五行。五行者,五官也,比相生而间相胜也。故为治,逆之则乱,顺之则治。”〔6〕272阴阳之间的关系是相互依附、对立而又统一的,“动静相召,上下相临,阴阳相错,而变由生”〔21〕108。五行与五方、四时相配。东、春与木相配;南、夏与火相配;中与土相配;西、秋与金相配;北、冬与水相配。五时配五行,并用四时、五时的更替说明五行先后出现的序列,已经具备五行相生相克的内涵,即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循环往复;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循环往复。《黄帝内经》又云:“天以阳生阴长,地以阳杀阴藏。”〔21〕107阴阳的消长也是互相伴随,自然万物都是相互交感、相辅相成,处于一种均衡和谐的状态中。这既是古人对自然规律的认识,也为古人的社会生活提供了一套行动的指南。

在中国文化中,人和其他事物都是整个自然万有的宇宙家庭的成员,物各其性,不判主客,也不失各自的主性,而有灵性则可互相交流、交感互动、换位而观,终至浑而相忘,心物合一。“人心物性同属自然,共处于同流天地一气相贯的大化运行之中,故能以气交结,难以断分,充满和谐感应的活跃性。”〔22〕103宋代许洞所编《虎钤经》操练队伍“离合之势,聚散之形,胜负之理,赏罚之信”〔4〕55,依据的原则就是要“散则法天,聚则法地”〔4〕55。军队的聚合和分散等运展过程,都要以“法天地”,也就是法自然的理念为指导。从形式上说,这是有意识的模拟天地的形态,从其蕴含的深层次观念结构来看,表明古人认为,如果军队的运动能够在形态、规律上与天地所代表的自然相对应、融合,那么两者之间就会产生某种对应的交感关系。明代唐顺之《武编·八阵图说》亦云:“八阵之制,……其法以八为数,八八六十四阵为正军,三八二十四阵为游军,天地风云四正也,龙虎鸟蛇四奇也。……其相为胜负者,向背虚实之机也。”〔5〕312-313这些记载表明,在交感观念的摄持下,如果依照事物的自然本性顺势而为,人的主观行动则以天道和自然之性为原则表现为对事物运行之阴阳气化的时与机的把握,人的能动性不仅没有被忽视,实际上往往还决定了战争的胜负。模仿八卦系统而创制的“八卦阵”,其创制源于自然,形态遵从于自然,其运行与自然的运行之间被认为有某种相互交感的关系,因此掌握自然规律,并且在军事行为中顺应这种规律,对于战争的胜负有重要的影响。

在“九宫八卦阵”的描述中,我们看到的多是其具体形态,但对人与自然的这种交互关系,作者并没有具体描述。不过,这个遗憾可以从小说对“混天象阵”的描述中得到弥补。

兀颜小将军在“九宫八卦阵”中被公孙胜的道术所惑而为呼延灼生擒,这事惊动了他的父亲兀颜统军。兀颜统军排下混天象阵,宋江破阵无门,连吃败仗。混天象阵布阵也不外乎依太阳星、太阴星、金、木、水、火、土等五行星来结阵。不同方位上,兵马都有相应的服饰、旗帜、装备相对应,“周回旗号按二十四气六十四卦,南辰,北斗,飞龙,飞虎,飞熊,飞豹,明分阴阳左右,暗合旋玑玉衡乾坤混沌之象”,显示出与“九宫八卦阵”在创制及形态上的相似之处。至于“混天象阵”的威力及破解之道,无不系于五行相生相克之理:“天意岂能人力胜,枉将生命苦相戕”,“此阵之法,聚阳象也。只此攻打,永不能破。若欲要破,须取相生相克之理”。按照九天玄女所言,以象征土的黄旗军攻其水星,以象征金的白旗军攻其木星,以象征火的红旗军攻其金星,以象征水的皂旗军攻其火星,以象征木的青旗军攻其土星。另外,再选两支军马分别扮作罗喉、计都,攻其太阳星和太阴星,“五行生克本天成,化化生生自不停。玄女忽然传法象,兀颜机阵一时平”。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之义》:“五行之随,各如其序;五行之官,各至其能。……是故木主生而金主杀,火主暑而水主寒。使人必以其序,官人必以其能,天之数也。”〔6〕228正是顺应这一规律,破“混天象阵”才势如破竹,这与掌握规律前“混天象阵”的强大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顺应自然之道是人的社会行为准则,那么研究并通晓自然运行的规律就不仅仅为人的行为提供参考,实际上已经对人的社会行为的结局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顺则昌,逆则亡。战争作为人类事务的重要组成部分,以术数之法掌握了自然规律的一方,必然因为顺应和运用自然规律而能够得到自然力量更为强大的助力,从而击败敌方,赢得胜利;反之,则只能被敌方所困,以失败告终。在这种观念的指导下,如果要凸显顺应自然规律的重要性,那么就必须把顺应自然规律而动的阵法的威力写得无以复加;反之,如果破阵的一方掌握了此种规律,反其道而行之,阵法就要写得不堪一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增加阵法具体的展开过程,在客观效果上,强调的却是人力、物力的重要性,那么自然规律在阵法中的重要性无形中就被削弱了。因此,在古代小说阵法的描述中,阵法的威力缺少展现的幅度并不是作者情愿如此,实是出于不得已。古代小说中的阵法,包括“九宫八卦阵”,作者将其描述的神乎其神,或者不堪一击,都是对自然观念这种思维和信仰的合理表达。

总而言之,以“九宫八卦阵”为代表的古代小说中的阵法,是古人在传统自然观念的指导下,依据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构建整个阵法排布和运行的基本原则,实际上是对自然界事物如何存在之状态与运行方式的模拟,体现了古人所崇奉的道法自然的观念。其无论是在阵法的创制、形态,还是运行上,都体现了古人对自然力量的敬畏,以及希望能够让自然的神秘力量为己所用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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