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动与被动:再论张浚与宋金富平之战

2022-11-21 12:14王泽青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9期
关键词:富平宋军陕西

王泽青

(河北大学宋史研究中心,河北保定 071002)

南宋建炎四年(1130)秋,金人在富平以少胜多,大败宋军,此役是张浚自建炎三年(1129)担任川陕宣抚使以来,第一次领导宋军与金人作战,却出师不利。富平之败也成为张浚政治经历中的一大污点,后世在品评张浚时,始终绕不开他在富平的失败。学界关于富平之战的研究成果颇丰①,但多囿于对张浚的是非评价之中,其中关于张浚的过错探讨,国内观点无外乎此三点:一是张浚识人不明,用人不智,在战前罢免曲端兵权;二是张浚无视其他将领对战事的建言献策,一意孤行发动战争;三是在作战过程中,张浚不懂兵法,一再延误战机,错失地理优势,使金人有机可乘。日本学者山内正博则更关注富平之战的出兵动机②,他认为张浚带着怀柔西北武将势力的目的出任川陕宣抚制置使,虽然军事力量无法与当地武将抗衡,但其运用赵开筹集军粮成为压制武将力量的最大优势。张浚发动富平之战正是为打压当地武将,而曲端等人的反对则是识破了张浚这一意图,这种反对愈激烈愈成为发动战争的理由。诚然,张浚在富平之战中存在诸多失误之处,史料的记载也呈现出的是一位一意孤行、独断专行却能力不足的文臣将领形象,但这只是史料依据富平战败的结果勾勒出的人物脸谱。然而,执行一个决策需要考量的综合因素众多,有时候未必是选择最优解,而是挑选一个最能平衡诸方矛盾的选项。笔者欲在前面的研究基础上,进一步思考张浚在富平之战前夕与战争过程之中为何忽略潜在的不利条件,坚持发动这场战争。

一、能动备战:富平之战前夕的军事安排

建炎年间,原本以农耕文明立足的宋王朝,政治中心却在东南一带处于流动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中央君臣一再讨论定都问题,其中张浚便主张由吕颐浩扈驾武昌,自己在川陕置司,形成首尾呼应之局势。建炎三年五月,张浚被任命为川陕宣抚制置使[1]559,七月他带着振兴川陕以待西幸的目的动身前往自己的家乡。

相比于之前王庶的节制陕西五路兵马之权,张浚携带了“僧牒二万、紫衣师号五千”[1]597,他可以凭便宜行事权,发行僧牒,为军队筹集军费,从长远来看,这绝非一笔支持军事的短期经费;在人事方面,张浚也带来了自己阵营的武将文臣——“明州观察使刘锡与亲卫大夫、明州观察使赵哲”,王彦率八字军亦跟随其后。张浚命武功大夫忠州防御使王彦为前军统制,同时“辟集英殿修撰知秦州刘子羽参议军事。尚书考功员外郎傅雩、兵部员外郞冯康国主管机宜文字。浚太学博士何洋、合门袛候甄援等俱从行”[1]597。这些人马意味着新的政治军事力量即将进入川陕,并与本土势力发生新的重组、磨合,这个过程在某种程度上对富平之战产生了一定影响。

(一)新的人事安排

在陕西烽火连天的战事中,曲端脱颖而出,成为陕西战场上宋军的一员虎将。建炎三年闰八月,张浚到达襄阳,还未入川陕,便因曲端的军事声望,“承制拜为威武大将军、本司都统制”[2]242-243,释放出团结本土力量共同抗金的友好信号。十月,张浚到达兴元府,开始进行一系列人事调整:

“乃徙端明殿学士、知熙州张深知利州,充利州路兵马钤辖、安抚使,而以明州观察使刘锡代之。于是徽猷阁直学士、知成都府卢法原去利州路兵马钤辖,不兼利路置帅。成都帅臣不兼利路自此始。既而赵哲帅庆,刘锜帅渭,孙渥帅秦,于是诸路帅臣悉用武人矣。锜、锡弟也。浚又以武功大夫、忠州防御使、本司前军统制王彦为利州路兵马钤辖。”[1]657

于是刘锡帅熙河路、赵哲帅环庆路、刘锜帅泾原路、孙渥帅秦凤路。刘锡、赵哲、刘锜三人追随张浚一同入陕,属于张浚阵营。孙渥原是熙河路经略使张深的统制官[1]155,属于陕西本土将领,张浚起初命令辛兴宗统领秦凤路,后来发现孙渥有军事才能,故而罢免了辛兴宗,任命孙渥统帅秦凤路[1]779。此时鄜延已然陷落[1]503,而在调整陕西五路军马的安排中,唯独没有提到永兴军,这是因为九月娄宿犯长安,当时永兴军经略使郭琰弃城逃遁[1]653,而且这已经不是郭琰第一次当逃帅了,早在建炎二年九月的长安保卫战中,他就选择了放弃抵御[3]457,因此这一职位自然不会再交由郭琰负责。四路帅臣皆是武将,与之前相比,确实是一个进步之处。

十一月,张浚到达秦州,提拔了一位日后对四川影响至深的武将,此人便是吴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以下简称《要录》)这样记载二人的结识:“张浚至秦州才数日,即出行关、陕。参议军事刘子羽言右武大夫、忠州刺史、泾原兵马都监、兼知怀德军吴玠之才于浚,玠亦素负才略,求自试。浚与语,大悦,擢为统制,又使其弟进武副尉璘掌帐前亲兵。”[1]680

吴玠本是曲端部下,建炎四年三月,曲端命吴玠守彭原店拒敌,自己则领兵屯于邠州的宜禄,与吴玠相应援,结果吴玠大败金人,金人稍修整后又挫败曲端,曲端命吴玠退兵,吴玠坚持守彭原店,自此二人有隙,吴玠也因此被曲端贬官。吴玠的坚决抗敌与战功却得到了张浚的赏识,“寻擢玠秦凤副总管,兼知凤翔府”[1]732。八月,张浚任命吴玠为“永兴军路经略司公事,遂取永兴军。玠以功升忠州防御使”[1]817。

自张浚经略川陕起直至富平之战前夕,陕西五路的军队将领已经重新换血。其中,赵哲、刘锡、刘锜是属于张浚集团的将领,孙渥、吴玠虽是西北本土将领,但张浚来到川陕以后,将他们从原来主帅之下提拔起来。换言之,孙渥、吴玠属于张浚在川陕笼络的武将,陕西五路的将领已然从事实上归张浚节制。同时,五路军马又以张浚亲信将领为主,一改曾经王庶节制六路兵马却无力调动的被动局面③。

(二)战前的军事讨论

建炎三年十月张浚刚至兴元,与川陕将领讨论陕西战场的情况时,王彦就提醒张浚“陕西兵将,上下之情,皆未相通”[1]658的问题,建议他采取比较稳健的方式,即“屯兵利、阆、兴、洋,以固根本。若敌人侵犯,则檄诸将帅,互为应援,以御敌,若不捷,亦未至为大失也”[1]658。兴州、洋州、阆州、利州都是由陕入蜀的重要关口,其中兴州与洋州最靠近陕西前线,从兴州向西北可以到达秦州,向东北可以据守凤翔;从洋州向西北进至凤翔,与兴州恰好分两路相互依靠,从洋州向东北可至京兆府。同时,洋州、兴州之间是兴元府,二者的西南方向就是利州,利州的东南方向是阆州、西南方向是剑州。王彦的提议使这几处军事重镇由点到线地连接起来,形成了一道进可攻、退可守的防线,并且可以相互援助,将秦凤路、永兴军路和利州路紧密地联系起来。

然而这个建议却未被张浚及其幕僚所采纳,《要录》解释道:“时浚之幕客皆轻锐,闻彦之言,相视而笑。”[1]658其实,王彦献策中流露的坚守以保存实力的想法并非不被张浚所接受,只是二人对于何时何地运用这个军事策略存在分歧。

当时陕西虽然形势危急,但金人并未全盘占领,这个策略直接将防守重点放在四川距陕西的前沿,对于当时有意恢复全陕的张浚而言,实属过于保守。同年十二月,李彦仙与金人在陕府交战,李彦仙请张浚援军,他提议派遣自己三千骑兵,当金人攻陕府时,自己则在后方偷袭,直捣晋、绛、并、汾,再从岚石西渡河,收复鄜延路而下。张浚不认可李彦仙的军事想法,而是建议李彦仙空城清野,防止百姓受伤,保存实力,伺机而动[1]698。客观来说,李彦仙的想法更加积极主动,当时金人已经占领山西,孤军深入山西,左右无援,后勤粮食难以补给,倒不如先将陕州保住,避免多余的损失。这是张浚军事指挥中一次“守”的应用,由此可见,张浚既不愿过于保守地将军事部署放在四川,也拒绝激进地越过陕西向北推进。我们在肯定王彦建议的持重与可行性时,也应注意张浚的军事目标,尽管他实现军事目标的方式欠缺军事智慧。

建炎四年八月,张浚欲出兵响应东南,派张彬询问曲端的意见。张彬提到自张浚入川陕以后五路军马已合、军用已足的优势。曲端却并不认可张彬的看法,他指出宋军的不足:其一,将帅更替,导致兵将之间不熟悉,不似金兵用兵娴熟。其二,粮食仍然不能自主补给。北方少数民族在入侵中原时经常通过掠夺的方式补给军队,随战随取,这与中原王朝依赖后勤粮草补给大相径庭。金人在陕西作战时会通过掠夺当地百姓的方式进行补给,而宋人则需要一边作战一边保护陕西百姓,这就导致二者在作战时,金人主动而宋人被动的局面。因此曲端建议严守关隘,整兵以待时机[1]815-816。其三,宋朝承平已久,将士作战能力无法与新兴的金朝相提并论,应当练兵秣马避其锋芒[4]1034。其四,从地形来看,平原地势平坦,方便金人发挥骑兵冲击战的优势,而宋军的骑兵本就弱势,难以抵御。吴玠针对地势也提出宋军应当占据高山峻谷的有利地形,以遏制金兵的冲击战[2]319。

前两个提议与王彦一年前的建议异曲同工,但王彦建言时,张浚刚入川陕,各种筹谋还未完全推行,此时张浚已入川陕近一年,在张浚的人事调整和赵开的经济改革下,陕西的局面已经有了好转的迹象,五路合与粮食足是张浚入川陕后的两大功绩,此时却被曲端全盘否定,这或多或少都会引起张浚不悦。《中兴遗史》记载的争论更是“剑拔弩张”:

“张浚欲大举,问曲端有何计策。端谓:‘承平之久,人不经战,金人新造,难与争锋,宜训兵秣马,保疆而已。俟十年,方可议战。’浚不喜,乃曰:‘将军持不战之说,岂可以当大将?’端曰:‘唯。’遂纳威武大将军印,犹用为参谋。时王庶亦为参谋,议论不协,固辞。遂以为都转运使,随军而已。浚发秦亭,见兵马俱集,大喜,谓当自此便可以径入幽燕。问端如何,端曰:‘必败。’浚曰:‘若不败如何?’端曰:‘若宣抚之兵不败,端伏剑而死。’浚曰:‘可实状否?’端卽索纸笔实军令状曰:‘如不败,当伏军法。’浚曰:‘浚若不胜,当复以头与将军。’遂大不协。”[5]130-131

在《中兴遗史》的记载中,曲端不仅否认张浚的成果,还以激烈直白的言语与张浚打赌此战必输。二人在不同场合争执多次,曲端的权力也逐步被剥夺——首先被没收威武大将印,成为张浚的参谋,后因为与同样作为参谋的王庶积怨已久,又成为都转运使,最后“浚积前疑,卒用彭原事罢端兵柄,与宫观,再责海州团练副使,万州安置。统制官张中孚、李彦琪诸州羁管”[1]815-816。

(三)罢免曲端的原因

张浚刚上任川陕宣抚制置使时,非常欣赏曲端,一度拜为“威武大将军、本司都统制”[2]242-243。在对西北本土的军事将领调动上,只有曲端仍掌握陕西兵权。当张浚想要对金发起攻势时,也是率先询问曲端的意见,尽管曲端与张浚议事激烈,产生了严重分歧,张浚也仍将他留为参谋,可见张浚对曲端的器重。

然而,战前张浚还是罢免了曲端的兵权,笔者以为有以下原因:张浚带来的领导班子在川陕营造出过于积极的抗金政治氛围,产生了负面效果。在张浚首次与王彦的交谈中,张浚幕客便反问王彦道:“提兵数万,乃畏怯如此?”[4]1033之后,在曲端亦主张不战时,又以“岂可担任大将”[5]131来讥讽他。可见,在当时张浚与部分幕客的认知中,兵力雄厚乃是最大的优势。张浚作为川陕地区权力最高的川陕宣抚制置使,他对抗金积极性的过分强调,难免上行下效,一些见风使舵的幕客便言“兵马一集,可一扫金人尽净者”[4]1034。除了王彦、曲端、吴玠、郭奕、杨晟惇[4]1034等直言不宜进攻外,其他武将则耻于言说不战,做默不作声之态[2]319。这就限制了决策讨论的开放性,曲端等人的建议也难以被理性包容,导致当时“幕客与兵将皆心知其非而口不敢言,唯诺相应和者十八九,间有反复论难者又持之不坚”[4]1034。

在当时的决策高层中,并不只有曲端提议不战,但为何只有他在战前被剥夺兵权?王彦、郭奕、杨晟惇在其建议不被采纳后便不再进言,王彦与杨晟惇甚至主动要求离开,不随幕府作战[4]1034。吴玠也仅就事论事,只有曲端言辞激烈地顶撞张浚,与之产生口舌之争[5]130-131。《孙子兵法》云:“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6]6张浚是否是遵循兵法而罢免曲端已不得而知,但他决心对金作战已成定势,为了作战的顺利推进,将帅需要保持高度一致以执行主帅的军事意志,留着一个敢于不听节制、又有军事威望的将领,会在战时增加超出掌控范围之事的概率,有百害而无一利。但这种军事意见的不统一还不至于让曲端权力尽失。在曲端担任参谋时,他与王庶矛盾重重,再加上此前曲端拒援李彦仙[1]708,又在彭原店之战中,抛下自己的部将吴玠不顾[4]999,这些都逐渐引起了张浚对曲端的猜忌。建炎三年张浚还未入蜀,朝廷就因听闻曲端欲杀王庶之事而猜忌曲端,是张浚力排众议,在朝廷面前担保曲端无反心[1]597。如果曲端日后有任何引起猜忌的行径,张浚都难保不落人口实,且在六月张浚就已遭到季陵弹劾其对宋室不忠[1]780-781。部分观点④主张战前对曲端的迫害是导致出兵不利的条件之一,笔者认为罢免曲端是张浚综合各种不利因素考虑之后的结果,站在张浚的立场来看,这一决定无疑是一个利大于弊的选择。不能因曲端对陕西局势的认识较张浚更贴近现实而认为罢免曲端是作战失败的原因之一。

二、转优为劣:富平之战过程

建炎四年九月,张浚与金人对战于富平。在战前的军事讨论中,曲端一共提出了宋军的四大弱点,如果说前两点否认了张浚的作为而遭到他的否认,那么军事战斗力薄弱和地势不利既未得到张浚的有效关注,此后也未见有文献提及张浚阵营针对这两点给出的见解,这使人不得不疑惑:为何这么严重的漏洞没有被关注?笔者认为张浚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两个问题,只是已有应对之策——数倍于金兵的充足兵力、沼泽屏障与战车。

战前,永兴军路经略使吴玠已经占据长安,张浚集结熙河经略使刘锡、秦凤经略使孙渥、泾原经略使刘锜,以刘锡为主帅。宋方记载为四十万人与战马七万[1]838;《金史·世纪补》称宋方军队十二万人,骑兵六万[7]409;《完颜娄室神道碑》则记载宋军军队共十八万人[8]45。无论如何,宋军将士应过十万,且具备骑兵。同时,宋军准备了充裕的粮食保障:“浚又贷民赋五年,金钱粮帛之运,不绝于道,所在山积。”[1]838集结兵力与充沛的后勤补给是张浚这一年来经营川陕的最大成果,与此前宋金在陕西的各个对战相比,富平之战前夕的准备更具优势。

富平地处平原,非常利于金人骑兵冲击宋军步兵列阵,战前吴玠再次提出之前的军事弱点:

“兵以利动,今地势不利,将何以战?宜徙居高阜,使敌马冲突,吾足以御之。”秦凤路提点刑狱公事郭浩亦曰:“敌未可争锋,当分地守之,以待其弊。”[1]838

其他将领这时亮出了应对之策:“我师数倍于敌,又前阻苇泽,敌有骑不得施,何用他徙?”[1]838在宋军部分将领眼里,数倍于金的兵力可以掩盖战斗力弱的缺陷,陈兵于沼泽后方,也是抵御金人骑兵冲击战的天然有利地形,并不输于高山峻谷。除此之外,络绎不绝的乡民纷纷向前线运送粮食,“每州县自为小寨,以车马为卫,相连不绝”[1]838。中原王朝的骑兵兵力在落后于北方异族时,常用战车相连的方式制造障碍,以抵御骑兵的冲击战。正如建炎年间宗泽也曾造战车抵御金人[1]82。与此同时,为了给金人制造出未更换将领的假象,宋军佯装曲端军队以图震慑金军[1]838-839。也就是说,张浚等人并非不知曲端、吴玠等人提醒的不利作战条件,但他们有自己的军事想法,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去应对这些不利因素,尽管以后见之明来看,富平之战破绽百出,这些方法也未能有效阻拦金兵,但在当时,对于张浚领导的五路军事将领高层来说,富平之战是一场有充足准备的战争。

从军事准备来看,宋军并非没有胜利的希望。在战前,两军主帅与各自的主力部队相隔甚远,娄室尚在绥德军,而金军陈兵于下邽县,金人将兵之间的距离比驻扎在邠州的张浚与富平县的宋军之间的距离更远[1]838。此时如果能够利用好主帅与军队之间不同的距离差,便可以抢占先机。《孙子兵法》就曾指出这种人数众多的大部队出兵贵在用兵神速,越是延误越容易挫伤军队锐气:“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其用战也贵胜,久则钝兵挫锐。”[6]12当时不少将领向张浚提议发起攻击,都被拒绝,于是宋方一直在等战书的回应,以致让娄室有时间从绥德军赶来下邽,与宋军对垒[1]838。张浚“纵容”娄室“远道而来”的行为不仅使自己错失先机,也给娄室创造了“知己知彼”的机会[1]838。

娄室赶到下邽后做了如下准备:首先,面对宋人约战,金人反复爽约无视战书,以此消磨宋军意志,以达到使宋军疲惫、迷惑主将轻敌之效。其次,娄室登高而望,发现宋军人马虽多,却壁垒不同,破绽甚多。讽刺的是,娄室发现的破绽正是宋方自诩兵马粮草充盈与车马为卫的优势。再次,娄室识破宋军假冒曲端军队[1]838-839。

此时,战争形势发生了转变。这场宋金交战,原本宋军是主动发起方,为了抵御这场战争,完颜宗维调完颜宗弼前往关中与娄室汇合,娄室亦从绥德军南下。但在娄室了解宋军情况后,这场战争的主动权便从宋军逆转到了金军手中。娄室先发制人,命令士兵用沙囊填平沼泽,打破了宋军的地理屏障。再闯入乡民小寨,发挥骑兵的冲击优势,冲散了乡民,受到惊吓的乡民逃奔至宋军军寨,导致还未出兵列阵的宋军溃乱逃窜[1]839。宋军原本将士众多,辎重庞杂,此时还未列阵便受到冲击与惊吓,更是自乱阵脚。

战前张浚集结的陕西五路兵马,仅刘锜领导的泾原军队积极应战,与金人自辰时作战到未时[1]838-839(相当于从早上七点战斗到下午三点),《金史·世纪补》[7]409与《完颜娄室神道碑》[8]46则称双方自中午战至黄昏,交战六个回合,且刚开始交战时,金兵右翼就有退却之象,直到娄室援助,金兵才重振军势[8]46。这说明西北宋军在已失先机的情况下,作战能力并不落后于金兵。但可惜的是,五路军马的集结徒有虚名,像以往宋金在陕西的其他战役一样,其他路军队并不出兵援助刘锜的泾原兵。赵哲甚至擅离部队,导致其部队慌乱应战。作战时最惧流言四起扰乱军心,由于缺乏统帅的统一调令,“环庆赵经略先走”的传言直接击溃赵哲军队。宋军一路溃逃至张浚的统帅部邠州[1]839。

由于集结各路军队于富平,后方空虚,金兵乘胜追击非常顺利,陕西五路旋即被金人尽收囊中。

总而言之,此次作战,张浚所犯错误诸多:首先,宋军并未发挥出兵力雄厚之最大优势,在金骑的冲击下,人数众多反而加剧了作战的混乱与无序。其次,将充盈的军粮物资供应浪费在不必要的等待上,违背了兵贵神速的原则,使宋军错失先发制人的时机,亦使己方之疏漏暴露在敌军的视野之下。再次,笔者并不认同过去研究中批评张浚忽略地势平坦因素的观点。可以看到,宋军选择利用沼泽和车战的防御方式去克敌,说明对金兵之优势是有所意识的,但这种制敌之法过于传统,也暴露出张浚首次与金人作战的用兵之道并非来自前线的实战,而是参考过往之经验。这是文臣用兵的局限之处,而非张浚没有意识到潜在的危险。最后,在金人奇袭后,仅刘锜积极抗击,其余将领与士兵皆溃散而逃。而刘锜所领导的军队主要是曲端训练的泾原兵,这也体现出曲端提出整饬军队,使军情上通下达的建议非常贴合陕西战场各自为战、军纪混乱的实况。由此可见,张浚对统一军队的认知过于简单,这不仅仅需要更换亲信将领,训练将士亦是一场时间战。

三、张浚发动富平之战之被动

后世在评议富平之战时,多将失败责任归结于张浚:第一,他不该战前罢免曲端;第二,张浚军事能力低下;第三,张浚不应无视其他将领的良言,莽撞地发动富平之战。前两点从前文的分析已可见一斑,而最后一点则讨论尚浅。如果把视野聚焦张浚进入川陕之后的作为与政治背景,就会发现史料背后,张浚积极发动富平之战亦存在着被动性。

关于张浚发动富平之战的动机,今多以减缓东南战场压力作为解释——“参议官刘子羽争之,以为不可。浚曰:‘吾宁不知此,顾今东南之事方急不得不为是尔。’”[2]319至于富平之战是否发挥了援助东南战场的作用,后世研究各执一词。笔者不欲探讨富平之战的意义,而是想关注张浚坚持援助东南战场背后的政治逻辑是什么。

建炎三年十二月,金兵南下,宋高宗流亡海上。建炎四年二月,张浚“闻上亲征,亟治兵自秦州入卫”[1]723。三月,张浚“至房州遇德音,知虏骑退,乃还”[1]733。张浚心系朝廷,此次救援因危机解除半路而返,说明从西北援助东南这个想法在富平之战前夕并非凭空产生,而是有迹可循。然而即便张浚出兵救援,仍遭到了弹劾。自建炎三年五月张浚担任川陕宣抚制置使开始,季陵就从“事太专”的角度予以反对[1]584。建炎四年六月,季陵针对金兵侵略东南的恶劣形势,再次上书弹劾张浚,直接指责张浚驻兵川陕,不知援助东南,甚至大谈张浚有分朝廷之权的趋势:

张浚出为宣抚处置使,不过欲迎陛下耳。金人长驱,深入吴越,至今尚在淮甸,曾无一骑入援王室。设或当时侵犯属车之尘,纵能提兵问大臣罪,如苗、刘时,事亦何及?……然兵柄既分,其情易暌,各招亡命,以张军势,各效小劳,以报主恩。胜不相逊,败不相救,大敌一至,人自为谋,其能成功哉?……张浚在陕右,无敢言者。夫区处军事,恐失机会,便宜可也,乃若自降诏书,得无窃命之嫌耶?官吏责以办事,便宜可也,若安置从臣,得无忌器之嫌耶?以至赐姓氏、改寺额,事类此者,无与治乱,待报何损?是浚在外伤于太专。虽陛下待之不疑,臣恐自陕以西,不知有陛下矣[1]780-781。

张浚在建炎四年初就已出兵援助江南,但到了六月季陵仍在弹劾他地处西南,用事过专,不知救援朝廷。可见,他此次出兵救援不仅没有获得朝廷的认可,反而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除了季陵的怀疑,汪藻亦曾上书揣测张浚是否能慨然救驾:

“虽闻近遣张浚提兵过江,节制浙西人马,迤逦前去以为策应,此固陛下长算也。不知张浚果能为陛下有慨然立功之意乎?臣愚欲乞专差得力使臣数人,赍陛下宸翰,星夜兼程自襄、邓、荆湖以来迎张浚军。令分数万人顺流而下,仍于上流自计置粮斛,载以自随。彼张浚军既皆新人,必精锐可用,且敌人见上流之师突然而至,莫知其数,必破胆奔溃,此制敌一奇也。”[9]23

因此,张浚企图通过西北军援助东南的想法不仅来自个人,也是朝廷的意向。战前高宗亦命“浚出兵,分道由同州、鄜延以捣虏虚”[1]838。前有臣僚弹劾,后有高宗明令出兵,张浚如若在西北继续采取坚壁清野之策,将导致朝廷猜忌的几率增加。为了避免与高宗离心,站在张浚的立场,他有可能更倾向于选择在西北制造军事动静,而放弃从湖北前往东南这一耗时耗力之举。这一行为在军事上或许并不能如期发挥作用,但在政治上却可以向朝廷传递救驾的信号。这种迫不得已的出兵对自己的政治生命亦是一种自救。但却不能因此便认为张浚为了这一政治目的枉顾陕西之境。从前文的分析中可以看到,张浚到达川陕之后,一直努力改善陕西一盘散沙的局面,在富平之战前夕,他的确使五路军马实现了前所未有的集结,并为之准备了充足的后勤补给。他通过自己的方式进行了军事准备与军事作战,且胸有成竹。

诚然,这种军事准备和作战方式存在很大问题,或许张浚本人亦未曾预料经此一战,将会痛失整个陕西。

虽然他并未通过富平之战实现抗击金人这一军事目的,可却成功地通过此举向宋高宗传递了忠心赵宋的政治信号。富平战败后,张浚上疏待罪,宋高宗回护张浚道:“浚放罪诏宜早降……浚用曲端、赵哲、刘锡,后见其过,即重谴之,浚未有失,安可罢也?有才而能办事者固不少,若孜孜为国,无如浚。亦有人言其过,朕皆不听。”[1]915

四、结语

任何战争都须集己方之最大优势去遮盖弱势所在,但富平之战却全然“反其道而行之”,辛苦经营的战争准备也都付之一炬,再加上宋军消极应战、各自溃逃,使金人顺利攻占陕西五路。不可否认,张浚的领导失败是主要责任,但这并不意味此次战役全无胜利之可能。

过去部分学者常以陕西之失守来指责这场战争发动的合理性以及张浚本人的自大轻敌⑤,通过上文之梳理,可以看到此次战争的发动并非是盲目的:第一,张浚自建炎三年十月到达兴元,重新调整了陕西军事高层结构,选拔了自己阵营的亲信和西北值得信赖的将领担任五路将帅,并罢免了曲端兵权,一改诸路将帅不听节制的局面;第二,他任用赵开在四川进行税务改革,解决了后勤补给问题。这两项功绩是张浚对金作战的底气,但这两项优势却未在富平之战中发挥作用,反而成了破绽。对于吴玠等人提出的军事战斗力薄弱和地势平坦便于金兵冲击这两项缺陷,张浚等人在战前并非毫无预料,他们选择相信雄厚的兵力,并用沼泽与战车相连作为屏障。这种军事准备与作战策略都体现出张浚等人备战的能动性。另外,前人也忽略了富平之战的发动于张浚而言存在一定的被动性:建炎四年,张浚南下援救宋高宗却仍惨遭弹劾的政治窘况,使其不得不发动战争以消除高宗的疑虑。张浚在川陕拥有仅次于宋高宗的权力,防治地方权重的祖宗家法是臣僚不得踏越的政治红线,这也约束张浚时刻注意加强与宋高宗之间的信任联系。将这一思维惯性和政治背景纳入对罗浚发动富平之战的动机思考中,或许会全面许多。

注释:

① 华山《南宋初年的宋金陕西之战》(《历史教学》,1955年第6期);沈起炜《宋金战争史略》(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58年);王曾瑜《宋金富平之战》(《中州学刊》,1983年第1期);吴泰《南宋初宋金陕西“富平之战”述论》(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3期);王德忠《张浚新论》(《东北师大学报》,1992年第3期);刘树友《张浚与富平之战》(《渭南师专学报》,1993年第3期);王云裳《刘锜与富平之战》(《浙江学刊》,1993年第2期);黄正林《南宋初年主战派经营陕西述论》(《西北史地》,1998年第4期);王云裳、邵洪兴《宋金川陕之战述论》(《黑龙江社会科学》,1999年第5期);何忠礼、徐吉军《南宋史稿》(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蔡哲修《南宋中兴名相:张浚的政治生涯》(《古代历史文化研究辑刊》三编第十六册,台北:花木兰出版社,2010年)。

② (日)山内正博:《武将对策の一环として观たる张浚の富平出兵策》,《东洋史研究》,1960年第1期。

③ 吴泰《南宋初宋金陕西“富平之战”述论》(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3期)认为富平之战前夕,陕西将领不协,因此不具备作战条件。但其实张浚更换军事将领,使陕西五路成功集结已是一大进步。

④ 如吴泰《南宋初宋金陕西“富平之战”述论》(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3期)便持此说。

⑤ 吴泰《南宋初宋金陕西“富平之战”述论》(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3期);刘树友《张浚与富平之战》(《渭南师专学报》,199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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