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焱
(厦门大学嘉庚学院人文与传播学院,363105,漳州)
本文题目中的叙事政治学,并不是指一种完整的理论体系,而是指从政治论角度切入叙事问题研究的一切理论成果。20世纪从社会政治角度切入对叙事形式研究最重要的群体,当然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其中,尤其是乔治·卢卡契(Georg Lukacs,也译卢卡奇)、吕西安·戈尔德曼(Lucien Goldman)和弗雷德里克·詹姆逊(Fredric Jameson)等,在这个领域都留下了有深远影响的成果。本文将对这几位主要学者的有关成果进行清理分析,兼及在叙事政治学方向上有一定成果的其他西马学者。
卢卡契一生对叙事文类(史诗与小说,尤其是小说)都保持着持续的关注,他文学研究和批评的主要成果,也几乎都是关于小说的。他认为,“文艺中真正的社会因素是形式”,[1]叙事形式中有世界观,作家对于世界的基本感受和认知,都内化在作品的叙事形式中了。卢卡契所说的形式,尽管也涉及媒介如语言组织,但主要指的是叙事作品中的表现手法、形象图式、结构外观。他对于叙事作品的政治分析,也基本是从这些角度切入的。
青年时代的卢卡契就对叙事体裁内的精神特征和体裁之间变化的内在原因有浓厚的兴趣,早期的《小说理论》一文中,他用黑格尔等人的“精神科学”观探讨西方文学史上从史诗到小说之间变化的内在原因。在他看来,史诗是完满地体现了精神(心灵)总体性的艺术形式,在古代社会,心灵(绝对精神的个体化)的总体性、现实的总体性与史诗包罗万象的整体性之间处于一种内在天然契合的状态,故而,史诗在那个时代成为最完美的艺术形式。但后来,现实存在的总体性不复存在,心灵的整体性也不复存在,这意味史诗这种体裁形式繁荣的基础不复存在了,其衰落成为必然。人类进入到近代社会,人类心灵还保持着对总体性的记忆和渴望,这种记忆和渴望表现在文学中,就促使了小说的产生。对此他说:“小说是这样一个时代的史诗,在这个时代里,生活外延的总体性不再直接地既存,生活的内在性已经变成了一个问题,但这个时代依旧拥有总体性信念。”[2]尽管他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后,不再将绝对精神及其主体化形式(心灵)作为阐释文学艺术发展的内在动力,但仍保留着对于小说精神上具有内在总体性追求的认知。只是这个时期的总体性的内涵,已经不是黑格尔逻辑主义中以绝对精神为本原的精神的总体性和统一性,而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总体性。
在这个时期,卢卡契将先前接受的黑格尔的精神总体性注入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内含。马克思主义历史主义观念也认为,世界具有总体性,人类历史也具有总体性,这正是卢卡契能将两者结合一起,创立自己具有总体性特征的历史哲学的基础所在。卢卡契在被认为对于西方马克思主义具有奠基意义的《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就明确地表达了这样的历史观,他说:“不是经济动机在历史解释中的首要地位,而是总体的观点,使马克思主义同资产阶级科学有决定性的区别。总体性范畴,整个对各个部分的全面的、决定性的统治地位,是马克思取自黑格尔并独创地改造成为一门全新科学的基础的方法的本质。”[3]他把马克思主义经济基础的作用大大淡化了,而突出了总体性观念的重要性。既然人类历史具有总体性,现实社会生活作为人类历史发展的当下状态,必定具有内在的总体性,也即是说,它和人类历史发展总体性有内在关联。他认为,历史发展每一个阶段中,社会不同阶级对待历史总体性的态度和认知是不一样的。一般讲来,走向没落的统治阶级肯定当下现实状态(也就是肯定自己的现实统治),因而对历史发展的总体性保持拒绝和盲视的立场。他们不愿意也没有能力看清社会发展的未来趋势,因为承认总体性就意味着承认自己的阶级必然退出历史舞台,这是他们不愿意的。而面向未来的阶级和社会力量则承认总体性,因为他们有能力看清人类社会生活发展的方向,并且在这个方向中看到了自己阶级的光明未来。因此,可以从不同阶级对待历史总体性的态度,判断这个阶级尚处于上升革命的阶段还是处于没落反动的阶段。
在这样的历史哲学基础之上产生的美学和文学理论,必然确认如下关键性的认知。
第一,审美现象与文学艺术都要面向现实社会生活,都是社会生活的反映。因此,衡量文学艺术价值高低的根本标准,也就是能否真实地反映客观社会生活。第二,这也意味着,以反映人类现实生活为己任的小说,必定与总体性相关。可以根据小说作品形式是否反映了社会生活的总体性判断它的政治性质:能够表现生活和历史总体性的艺术形式,就是积极进步的、革命的艺术形式;不能表现生活和历史总体性的艺术形式,就是反动的、落后的艺术形式。第三,包括叙事形式在内的艺术形式与政治的内在关联是这样逻辑地建立起来的:特定艺术形式(包括特定艺术手法)对建构特定艺术形象图式具有潜在的规定作用,而特定艺术形象图式与作家对社会生活总体认识的世界观相关;而不同阶级具有不同的世界观,这导致特定艺术形式具有特定的政治性。
对于卢卡契上述思想,笔者曾经以卢卡契的重要长篇论文《叙述与描写》为例,对其对现实主义作家与自然主义作家具体作品叙述形式政治分析中潜含的叙事政治学阐释框架和步骤进行过较为深入的论析。通过对该文的深入解读,我们发现,卢卡契对叙事形式政治性问题的阐释过程基本是这样的:从叙事作品特定叙事手法和形式中窥见特定创作原则——从特定创作原则中窥见小说的叙事(形象)图式——从特定叙事图式中窥见特定世界观——从作品表达的特定世界观中窥见特定作家的世界观——从作家特定世界观中窥见他所属的阶级的历史属性(进步与反动、先进与落后)。经过这几步分析,具体文本中特定叙事形式的政治内涵就被揭示出来了。[4]在卢卡契看来,巴尔扎克、托尔斯泰这样“伟大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更依赖叙述的手法,创造的形象图式具有总体性;而像左拉以及其它现代主义小说家更喜欢描写的手法,其小说的形象图式是破碎性的。前者体现了资产阶级处于上升阶段的世界观与进步政治立场,后者则体现了处于退步衰落阶段的资产阶级反动世界观和政治立场。
《叙述与描写》这篇论文的基本思想与卢卡契稍后发表的另一篇论文《现实主义辩》观点完全一致,可说是后者的准备。而正是后者的发表,掀起了那场西方马克思主义阵营内部长达数年的对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文学艺术优劣的著名论争。
卢卡契对于叙述与描写两种表现手法或美学形式类型政治内涵的这种判断尽管不乏过人洞见和深度,但必然招致多方面的争议。一是唯美主义、形式主义作家和理论家会从审美性和技术性维度坚决否认这种分析判断的合适性。他们会认为叙述与描写是叙事艺术自古以来就有的两种基本表现手法,从柏拉图到20世纪英美小说理论家都反复讨论过,在他们那里,艺术的表现手法是艺术技巧层面的因素,并不具有总体世界观和针对特定社会的政治意义。
另一个方面的争议主要发生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内部,这更值得我们注意。卢卡契褒扬建基于叙述基础之上的“伟大的现实主义”艺术形式而贬低建基于描写基础之上的现代主义艺术形式的基本立场,在1930年代以来,引起持续的争论和反对,布洛赫(Ernst Bloch)、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阿多诺(Theodor Wiesengrund Adorno)等学者都不认同他的观点。其中,阿多诺的看法值得特别重视。阿多诺也认为艺术形式是有政治性的,他说:“形式是改变经验存在(empirical being )的法则;因此形式代表自由,而经验生活则代表压抑。”[5]因此艺术形式对经验世界具有批判、否定、超越的作用。他认为,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充满着矛盾、对立、冲突、不和谐,因此任何关于这个社会具有总体性、同一性、完整性、无差异性的描绘其实都是一种欺骗性假象,“同一性是不真实的”,[6]是在为这个社会掩饰和辩护。真正具有反抗性(因而也是进步性)的恰恰是卢卡奇所不欣赏的那种具有差异性、非同一性、非整体性、零散化和破碎性的现代艺术。在他看来,辩证法强调的是矛盾性,而“矛盾就是非同一性”,[7]“是始终如一的对非同一性的意识”。[8]就是按照这个观念,卢卡契认定有进步性的叙述性形式规范所表达的世界恰恰是不真实的、虚假的,而他所否定的描写性形式规范所表现的世界恰恰是具有积极进步意义的。卢卡契对现代主义艺术“过分强调形式”的指责,阿多诺认为这只确证了他“文化保守人士”的立场。[9]
所以,卢卡契对于叙事形式政治内涵问题的阐释,既有过人洞见,也存在明显的问题。
卢卡契的文学思想深刻地影响了1930年代以后的一批有马克思主义倾向的学者,其中,从叙事政治学角度讲,最重要的学者是吕西安·戈尔德曼,他的《隐蔽的上帝》和《小说社会学》具有代表性。学术界一般认为戈尔德曼是卢卡契思想的忠实追随者,但其实两人思想有明显不同。卢卡契终其一生都不是一个经济决定论者,他在坚持马克思主义经济基础论的前提下,一直受着前期接受的德国精神哲学的影响,十分重视精神观念对社会的作用,他可以说是追求将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决定论和谢林、黑格尔等人德国精神哲学的观念决定论统一起来的学者,这几乎不可避免地使他的社会本体论带有二元特征,一直到他最后一部巨著《社会存在本体论》中,他还坚持社会存在的本体是由经济基础和意识形态两个因素构成的。甚至在作为经济基础的“劳动”构成中,他也发现了人类精神的重要作用。他说人类劳动不只是一种人类遵循自然律(自然尺度)的活动,还是一种内含人类主体设计即目的论的活动。成功的劳动活动,是因果律和目的论两者的统一。所以,他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经济决定论者,只是在马克思主义阶段,他更重视经济基础的作用而已。但戈尔德曼则坚持经济基础决定论,并在他的叙事分析中有明显的体现。
在戈尔德曼著名的博士论文《隐蔽的上帝》第五章《世界观和社会阶级》和第十七章《拉辛戏剧中的悲剧观》中,他提出了影响深远的、既获得重视也引起许多批评的阐释模式,并按照这个阐释模式,来阐释他这部著作的研究对象——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的《思想录》和拉辛(Jean Racine)的悲剧。这个阐释模式分为三个阶段或者说三层面。
第一个阶段,通过对具体文本的深入分析,把握文本“有意义的整体” 结构(由文本客观表达出的作者主观创作意图和超出这个意图的、文本结构客观呈现出的意义结构构成)。在戈尔德曼看来,语言是文本构成的第一要素:“文学……首先都是语言,是人与其他人交流思想的手段。……因此,头一个问题就是这些语言的特性究竟表现在什么地方。”[10]戈尔德曼提出一个“假设”,文学作品中的语言表现的是“各种世界观”,在此基础上,他说:“如果这一点是确定的,那就为研究文学作品作出了重要的结论:实际上,作品就是创作它的某个人的思想或直觉的直接表现形式。”[11]所以,研究者首先要做的就是通过对文本语言和语言创造的形象世界(这是戈尔德曼形式观中两个基本的层次)深入细致的感受、分析和思考,把握文本中的意义整体即世界观,“正是对各种有意义的整体的专门研究,才是研究者唯一有效的向导”。[12]在这个环节,戈尔德曼特别提示,“并不是个人的全部作品本身就已经是意义结构了。只有极少数突出的作品如确实独具特色,……,才属于意义结构”。[13]作品完整的意义结构中,最后都会指向一种世界观——
世界观实际上是一个群体的成员中精神的、感情的乃至原动的倾向所作的极其严密的概念推论。这是一组紧密结合的问题和答案,她通过利用语言创造一个人和物的具体世界,并在文学方面表现出来。我提出的假设就是美学上还是包含两个阶段的必要的一致:
(1)世界观作为实际的现实与作家创造的世界之间的一致。
(2)这个世界与文学的类别、风格、句法、形象,总之就是与作家用来表现这个世界的文学特有的手段两者之间的一致。[14]
由此,戈尔德曼得出结论:“一切有价值的文学作品都是结构严密的,并且表达一种世界观。”[15]这种世界观既是作品中的,也是作家的。研究者在这一阶段的任务,就是要通过对作品语言和语言创作的形象世界的深入感受、理解和思考,将深藏于语言和形象世界中的世界观提炼出来,准确把握。
第二阶段,将单部作品中的意义结构(世界观)放置于更大范围的整体即特定社会群体(社会集团或者阶级)中,确认两者之间的内在关联性。戈尔德曼说:“作品世界的结构与某些社会集团的精神结构是同源的。”[16]具体作品中表达的意义整体向研究者提出一个迫切的任务:“就是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方法,以便把准备研究的哲学或文学作品所代表的意义结构这一有价值的客体纳入一个更大的整体,这个整体也是能分析阐述其组成因素起源的有价值的客体。……就是各种思想和感情现象的潮流的整体(我称之为群体意识,在具体情况下,根据下面我就要指出的原因,则称为阶级意识),这些潮流的哲学体系或文学作品代表最高度的严密性,而且正好可以解释严密性的产生。”[17]戈尔德曼的意思是说,单个作品的意义整体或者说表达的世界观,只有放置于特定集团或阶级的意识结构中才能获得合适的定位和解释,才能揭示其来源。这样做的理由是:“凡是有价值的哲学或文学著作,必须包括全部的人类的生活,因此,只有这些作品能与之有联系的群体,才是其意识与行动有助于组成全部社会生活的群体;也就是说,在现代世界里,至少从13世纪以来,文学、艺术或哲学作品就是和各社会阶级相联系的,并且更密切地与阶级意识相联系。”[18]
这里要特别指出的是,戈尔德曼强调,作品是作家创造的,作品的世界观表现了作家的世界观,而作家属于特定社会群体(集团或阶级),因此必然和特定社会群体的世界观相联系。但这并不意味着作家世界观就一定是单纯的,和所在社会集团和阶级的世界观完全一致。戈尔德曼以拉辛的悲剧表达的世界观与拉辛所属的法国冉森教派(Jansenism)的复杂关系揭示,作家与他所属的社会集团和阶级的世界观总体上是一致的,但这里存在着十分复杂的某些偏移情况,需要具体深入地甄别和分析,而不能简单化。简单地将作家的世界观看成是特定社会集团和阶级的世界观的完全复制,而忽视这些一定程度的偏移是不合适的。
揭示了作品表达的世界观与作家世界观和特定社会集团、阶级的世界观、意识形态的内在关联,还不是社会政治分析的最终环节。对文学作品社会政治分析最终的解释应该是下面第三步——
将特定阶级的思想体系放置于特定社会潮流、社会生活、社会经济结构的总体情势中,去确认这个阶级的思想体系与这个时代的生活潮流、社会生活、尤其是社会经济结构的本源性联系,由此,具体文本中表现的世界观与社会经济结构的本源性联系便被揭示出来。对此,戈尔德曼说:“一个社会群体的意识只有在人们把它放进由这一群体的全部经济、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生活构成的更大的整体时,才能完全得到理解,得到解释。”[19]戈尔德曼的意思是,只有从社会经济结构为基础的社会整体生活这个最终极的层次上才能揭示具体文本世界观何以如此的根本原因。在这里,戈尔德曼还是将经济、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生活等并提的,但到了《论小说的社会学》里,他就更为明确地突出了小说与资本主义经济结构之间的“同源性”了。他在谈到小说形式的复杂性特征后说:“在我们看来,小说形式实际上是在市场生产所产生的个人主义社会里日常生活在文学方面的搬移。在一个为市场而产生的社会里,我们刚才根据卢卡契和吉拉尔的理论所确定的小说的文学形式,和一般来说人与财富,广而言之人与人的关系之间,存在着一种严格的同源性。”[20]很显然,在《论小说的社会学》中,戈尔德曼将文本分析最后一个层次的重心,由《隐蔽的上帝》中的“经济、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生活”等多个因素,最后聚焦到文本结构与社会经济结构之间的同源性关系研究上去了,在这里,经典马克思主义经济决定论的影响十分明显地显示出来。
对于文本社会政治分析的这三个阶段,戈尔德曼总结为:“文本—世界观;世界观—群体的意识和精神生活;群体的意识和精神生活—经济和社会生活。”[21]对此,他特别提醒,这三个阶段中的任何一个阶段,都涉及十分复杂的因素和因果关系的影响,在这三个阶段的研究中,一定要参照这些复杂的因果关系、至少是其中最主要的那些因果关系的影响。其中,最关键的是,研究特定“阶级的经济、社会和政治生活,只能通过参照整个社会的经济、社会和政治生活才能理解”。[22]
经过这三步由小到大、由局部到整体的套盒式层层代入分析,具体作品形式和思想与特定社会政治集团、阶级、社会经济结构之间的内在关系,就将被层层揭示出来,也就是说,其政治内涵被层层揭示出来。
戈尔德曼的这个分析模式在西方文学理论界产生较大反响,这个反响既有正面认同的,也有批评反对的。由于20世纪西方主流思想界对经济决定论历史观的放弃,对戈尔德曼这个建基于经济决定论历史观基础之上的文学形式政治分析模式的批评反对声更多。总体上看,批评者认为这个分析模式存在下面这样的问题:一是这个分析模式太机械僵板,缺乏灵活性和弹性。例如,詹姆逊在《政治无意识》一书中就是这样批评的;二是这个分析模式有庸俗社会学的毛病,对一切具体文学作品的叙事形式与思想内容,通过层层套盒式的分析,将其根源最后指向特定社会特定经济生产关系。经济结构,这正是文学分析中庸俗社会学模式的标本。
尽管戈尔德曼的套盒式叙事政治分析模式受到众多批评,但我还是认为他的分析模式有不可抹杀的学术价值。无论就20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还是整个西方美学而言,这都是将叙事政治分析在内的整个文学政治分析文本化和科学分层化努力的杰出成果。首先,在西方学术史上,一些学者对文学艺术政治内涵的分析,往往采取的都是印象式的、个人性的随机分析方式,一种形式,一部作品,其政治内涵是怎样的,取决于不同批评家个体的印象感受,个人性和随机性很强。这种分析方式的优势是突出了主体性个人性感受和领悟的作用,但其不足则是客观可验证性较差。戈尔德曼的分析模式,有助于一定程度上克服这种毛病。
其次,中西方批评家(尤其是马克思主义批评家)此前对文学的政治分析往往相对粗糙,多是从批评主体的某种政治观念出发,对文本进行政治分析和认定,对作品本身客观结构的分析不够全面、深入和精细,存在蹈空判断、粗暴切割、野蛮扭曲和武断粘贴政治标签的弊病。这种弊病在苏式马克思主义批评家那里几乎具有普遍性。戈尔德曼从文本形式(语言与形象结构)分析开始的文学政治分析程序正好有助于矫正这个毛病。戈尔德曼的分析模式,提示批评家们,一切对文学作品的政治分析,都要从文本话语、形象、结构等基本形式构成特征的客观分析入手,从客观完整把握特定作品的思想内容入手,层层深入,层层上升,最后完成对文学作品多个层面的社会学即政治学分析。这对于克服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的粗糙和简单化是大有裨益的。
再次,戈尔德曼在具体分析中,特别注意在每一个层次区分作家、集团、阶级思想构成的复杂性和多方面性。这就在客观上表达了一种认知:一个作家、一个作家所属的政治集团、一个政治集团所属的阶级的思想构成,都是复杂的、多样的。一部作品的思想与一个作家的思想的关系不是简单统一的,一个作家的思想与其所属的一个社会政治集团和阶级的思想,更不是简单统一的,而是呈现出多种不同的关系样态。其中,最需要注意的是,戈尔德曼的分析模式揭示了作家思想与所属的社会集团思想的偏离现象,如戈尔德曼在《隐蔽的上帝》中分析拉辛的思想与他所属的冉森教派主导思想的差异和距离。这种分析,在客观上揭示了文学史上优秀作家与特定政治集团和阶级关系的复杂性,这种认知对于本课题而言,具有特殊意义。
基于以上几点认知,笔者对戈尔德曼文学政治分析模式的评价是肯定多于否定。在笔者看来,正是经由了他的启发,詹姆逊才会在1980年代的《政治无意识》中形成和提出那个有名的叙事政治分析阐释模式,尽管后者从多方面明确地批评了戈尔德曼的模式,但两者之间的影响关系是明显的。
这当然不是说戈尔德曼的分析模式无可挑剔。詹姆逊在《政治无意识》中批评它太过于机械、僵板还是很有针对性的,同时,将具体文本的叙事形式通过层层向上的套盒式延伸,最后指向社会的经济结构,生产关系,由此得出结论,说具体文本的叙事形式、思想观念,最终与特定社会的经济生产结构、生产关系有内在的“同源性”,甚至就是后者决定的,这种认知尽管也不乏某种深度和洞见,但显然存在许多不能解决的问题。人们批评戈尔德曼的批评模式有庸俗社会学的毛病,主要来源于这个地方。这意味着,戈尔德曼在哲学上对社会意识与社会存在的关系,还是比较简单的经济结构具有基础地位,最终决定社会意识的传统认知。这个认知不是完全错了,而是相对简单了,它对于社会意识自身的复杂性构成、社会意识与社会存在之间那种召唤—应答式的多向互动互渗关系还缺乏合适认识。
事实上,在戈尔德曼之后,对他小说政治学分析模式的继承者不乏其人。例如法国学者雅克·里纳尔在《小说的政治阅读》一书中,就完全是按照戈尔德曼的分析模式对新小说家阿兰·罗伯- 格里耶《嫉妒》展开政治阅读的,他在书的扉页明确地写着“纪念吕西安·戈尔德曼”,而且也是按照戈尔德曼的套盒式模式分析《嫉妒》的。他这样表述自己的分析步骤——
阐释《嫉妒》的意义结构是一个理解的过程;把这种意义结构置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解体过程之中,就是在理解这种意识处于衰落时的同时对《嫉妒》进行解释。反之,将这种衰落的意识置于传统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之中,就是要对这种衰落的意识作出解释,同时还要对传统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进行解释。而将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置于这个阶级的历史之中,就是要对这种历史进行理解并解释这种意识形态。最后,将资产阶级的历史置于法国历史之中,就是要解释这个阶级同其他阶级相对的作用和功能,进而理解整个社会本身。[23]
这几乎完全是戈尔德曼套盒式政治分析模式的照搬,只是淡化了经济基础的作用。因此,尽管戈尔德曼的分析模式存在某些问题,但其价值仍然不可否认。
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中,对叙事政治学问题有最深入研究的当然要数美国学者弗里德里克·詹姆逊。最近几十年,他应该是西马阵营中最负盛名的学者,视野开阔,思想深邃,成果丰硕。在其学术成果中,最重要的构成之一是叙事政治学的有关论述,这不仅体现在《政治无意识》这样的叙事学专著,还体现在他大部分论文论著中。收入王逢振先生主编的《詹姆逊文集》(14册)中的论文论著中,几乎有一大半都全部或局部涉及叙事政治分析。因此,可以认为,叙事政治学,这是詹姆逊思想学术构成的重要方面。詹姆逊有一个很重要的见解:人类的世界是文化的世界,而文化最重要的构成和传播方式就是讲故事。这个认知就给叙事活动赋予了最高等级的文化价值。叙事活动,是一种社会活动,是在特定社会群体中发生、展开和完成的,社会性是叙事最基础的属性。而詹姆逊认为,一切社会的都是政治的,在这个意义上社会与政治是同义语。所以,说叙事活动是社会活动,逻辑上也就等于说是政治活动。詹姆逊并不仅仅是从社会学角度这样定位叙事活动的政治属性,更重要的,他还从叙事活动的内在构成角度定位其政治属性,后者特别值得注意。 由于笔者已经发表对詹姆逊叙事政治学研究的七篇专论,为避免重复,本处不具体展开对他叙事政治学成果的介评,只归纳他有关形式政治性问题的几个核心见解。
詹姆逊总体上以黑格尔逻辑主义和卢卡契式马克思主义相结合为基础,吸纳阿尔都塞等人以生产方式作为社会结构统合性要素的思想,建立了自己的历史哲学。这个历史哲学的核心观点我们可以概括出下面几点:
第一,历史具有总体性。但这个总体性的决定因素既不是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也不是传统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基础”或“阶级斗争”,而是“生产方式”,生产方式是覆盖社会结构所有层面的具有统合性作用的构成。在《马克思主义与历史主义》一文中,他对此进行了明确的表述,[24]在《单一的现代性》中,他再次指认“马克思主义的‘主符码’是以生产方式的序列为基础,以具有特殊地位的资本主义为认识立场”。[25]詹姆逊对于马克思主义阐释学主符码所做的这种改变,主要是因为传统马克思主义经济决定论历史观在20世纪广为诟病,他希望在马克思主义理论资源中找到更有覆盖力和表述力的概念,以使马克思主义仍然能在后现代社会保持理论的前沿性和对话能力,这种努力是值得肯定的。
第二,尽管“生产方式”是覆盖社会结构所有层面的统摄性力量,但它最重要的构成要素还是经济活动领域的。在《认知的测绘》一文中,在谈到理解后现代社会时,他特别指出,“资本”和“商品交换”是两个重要的概念,“这里事先假定了一股统一的和总体化的力量——尽管这不是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不是政党,不是斯大林,而只是资本。……至少可以确信的是,资本的概念随着这个社会制度本身的某个统一逻辑的概念而兴起和衰亡。即是说,在我稍后将要重谈的那种被指责的语言中,这两个概念都无法挽回地成了总体化概念”。[26]这意味着,詹姆逊尽管将“生产方式”作为保证历史总体性的统摄性符码,这个符码的核心内容,其实还是传统马克思主义社会历史理论中属于经济基础中的那些要素。在笔者看来,詹姆逊是在后现代将马克思主义历史理论中经济因素的作用重新强化而产生巨大解释力量的思想家,这尽管也会带来某些理论困难,但总体上是值得肯定的。
第三,尽管“生产方式”是社会结构的统摄性力量,是对我们所有人的生活有决定性的意义的力量,但几乎所有的时候,任何个体的日常生活经验中,都不可能对这种力量有全面、真实、深刻的感受、体验和认知,它是“缺场的存在”。对此,他说:“这些新的明显的巨大的全球现实是任何个别主体和意识所接触不到的……。这就是说,这些基本现实最终似乎是不能再现的,或用阿尔都塞的话说,是颇似缺场的原因的东西,从未曾进入感觉在场的东西。”[27]相当多的时候,对于这个总体性历史的终极性统摄力量,我们的具体感受和经验甚至都是错误的。导致这种局面的原因,既有“生产方式”的隐蔽性、无所不在性与个人经验的有限性、局部性不对称,还有现代物化社会分工的细碎性的遮蔽等,此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意识形态的“遏制策略”的遮蔽。意识形态的“遏制策略”是詹姆逊十分重要的一个观点,这个观点指的是,意识形态的重要功能之一,就是运用各种策略遮蔽人们对于历史真相的感受和认知。受意识形态控制的社会成员,意识不到社会的总体性也就成为必然。
第四,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以一种生产方式为主,多种生产方式并存的时代。不同生产方式之间的矛盾冲突时时展开,这种矛盾冲突的观念形式,就是意识形态领域(或曰文化生产领域)的矛盾冲突。这种矛盾冲突的激烈形式和症候,就是社会精神生活领域中的“文化革命”。“文化革命”正是社会存在领域两种生产方式之间矛盾冲突在意识形态领域表现的顶点形式。
第五,包括叙事活动在内的文学艺术活动,必定会参与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从而在根本上与意识形态有内在关联。但意识形态的“遏制策略”恰恰要有意无意地使人们不能明确清晰地了解它后面的决定性力量生产方式,这使得叙事在内的所有文学艺术活动,都只能是一种症候,理论家和批评家需要特殊的症候解读技巧和能力,才能透过这种症候,部分地窥见或领悟深藏其后的决定性力量。
在这样历史观的前提下,詹姆逊对包括中世纪神学阐释学模式在内的几种重要阐释学模式进行了分析,他对各自的优势和局限都有清晰的认识,在此基础上,建立了自己叙事政治学阐释模式。这个模式以文本为中心,由内到外,由局部到整体的三个层次构成,关于这个阐释框架,詹姆逊特别提示说:“这些框架标志着文本社会基础的意义通过下列观念而拓宽:首先是政治历史观,即狭义的定期发生的事件和颇似年代顺序的系列事件;然后是社会观,在现在已经不太具有历时性和时间限制的意义上指的是社会阶级之间的构成性张力和斗争;最后是历史观,即现在确认为是最宽泛意义上的一系列生产方式以及各种不同的人类社会构造的接续和命运。从为我们储存的史前生活到不管多么遥远的未来历史。”[28]显然,这是一个由文本开始、以文本为核心逐层扩大的文学政治阐释模式。
这个模式的第一层是“文本”中叙述的那些具体的社会生活事件和生活过程,詹姆逊将其称之为“狭隘的政治或历史视域”,他认为马克思主义政治阐释和其它阐释模式的文本观在这一层面的根本差异,乃在于“个别作品在这里实际上被视作象征性行为。”[29]也就是说,特定文本中的叙事世界是范围更广大的社会政治世界的象征。这意味着,马克思主义叙事政治阐释的目的是从单个文本的叙事世界中发现对整个社会生活的象征表述。
进入叙事政治分析的第二圈层,詹姆逊说:“我们以前视作个别文本的东西现在则解作是实际上是集体或阶级话语中的‘言论’(utterances)。”[30]也就是说,这个圈层其实是要将文本具体叙事放置于更广大的阶级与社会意识形态领域(詹姆逊又称作“文化领域”)去阐释,以揭示具体文本叙事与更广大的社会阶级与意识形态的关联性。在这个层面上,“我们借以理解文化客体的语义范畴已经扩展而把社会秩序包括进来时,我们将发现,我们分析的客体本身已经被辩证地改造,已不再被狭义地理解为个别的‘文本’或作品,而在形式上被重构成伟大的集体和阶级话语,而文本不过是这种话语的个别言语和表达。在这种新的视域内,我们的研究客体将证明是意识形态素。”[31]以叙事方式出现的文本(“文化产品”)隐藏其内的“终极原材料”正是这种意识形态素。但詹姆逊认为,叙事文本中这种意识形态素并不容易直接发现,这是因为具有特定阶级立场的作家,往往会有意无意采用各种“遏制策略”遮蔽这种意识形态素。因此,需要通过历史化分析的方法为其去蔽,掘发出叙事文本内隐含的意识形态素。
但只有进入第三个圈层,即政治分析的绝对、终极视域——历史阐释时,叙事的政治分析才算最后完成。这一层次的分析是要将文本叙述的世界放置于特定生产方式构成的历史框架中去解读。在这里,“当一种特定社会构成的激情和价值不知不觉地由于整个人类社会历史的终极视域、以及它们各自在整个生产方式的复杂序列中的位置而被置于新的看上去相对化了的视角之中的时候,个别文本与其意识形态素都将经历最后一次改造,即是由不同符号系统的共存而传达给我们的象征性信息,这些符号系统本身就是生产方式的痕迹或预示”。[32]叙事政治阐释最后一个层次的目标,就是要在具体叙事文本中发现特定生产方式的存在或其存在的印痕。在詹姆逊的历史观中,生产方式是统摄社会一切领域的总体框架性因素,也是一切社会现象的终极性原因所在。叙事政治分析只有走向最后一个圈层,才算得以完成。
从这个“具体社会历史事件—社会意识形态—社会总体生产方式”三层次叙事政治分析模式可以看出,詹姆逊的分析模式,既批判性借鉴了欧洲中世纪那个四层次神学阐释学模式,又批判性借鉴了戈尔德曼的由小到大、由局部到整体、由微观到宏观的分析模式,在它们的基础上,创立了自己的叙事政治分析模式。这个模式对于有层次地分析叙事文本的政治内涵是一个改进。它保留了戈尔德曼分析模式的分层阐释、由低到高、由小到大、由局部到整体的基本原则,同时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戈尔德曼模式的简单化和僵板以及庸俗社会学毛病,具有较大解释弹性和包容力。但在这个前提下,笔者也注意到,这个叙事政治学阐释模式也存在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可以概括为下面这几方面:
首先,詹姆逊的叙事政治学阐释模式中,对“政治”这个核心符码做了最为宽泛的界定,他说一切社会的、历史的都是政治的,这意味着政治、社会、历史成了具有内在同一性的概念,这种对政治无边泛化的处理,给他的叙事政治分析带来了很大的便利,但也带来了问题。这个便利就是,任何对叙事问题的社会分析、历史分析,都是政治分析,所以,政治分析就成了一个宽广无边的领域,詹姆逊将“政治阐释”认定为文学阐释的“终极视域”,就与这种理解相关。这种界定带来的问题是,这等于将政治分析的规定性和特殊领域取消了,在逻辑上也就等于取消了政治分析本身。[33]
其次,詹姆逊叙事政治学阐释模式中,对另一个主符码“历史”和与之相关的“生产方式”做了神秘化处理,他继承了卢卡奇历史具有总体性的认识,将这个总体性的最终力量确认为“生产方式”,这个生产方式统摄着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的一切都在它的统摄中、控制中,但我们任何个体的生活经验和感受都不能把握它,是一种“缺场的存在”。这种思路还是延续了从古代希腊苏格拉底、柏拉图到黑格尔哲学本体论的思维方式,将世界的本原设定为某种超越个体甚至超越所有人类的神秘力量,这种神秘力量有自己的发展逻辑和目标,个体乃至人类的生活过程和经验受着这种神秘力量的支配但却把握不了它。詹姆逊这种对“历史”和“生产方式”的神秘化的处理方式,延续的依然是这种思维模式,而在后现代,这种思维模式已经遭受到普遍的质疑。[34-35]同时,詹姆逊推出“生产方式”的意图尽管是要超越在20世纪中后期被人诟病的经济决定论,但实际上,他对这个概念的具体使用和阐释,仍然带有经济决定论的明显痕迹。并且,他的社会结构模型中,基础性的生产活动中,只有社会的经济生产,没有马克思恩格斯晚年十分重视的种群生产,这导致他的社会结构模式存在明显的缺陷,也无法合理地解释人类社会从政治结构到意识形态各个层面中那些不能被经济因素完全解释的现象。[36]
最后,关于社会意识形态,尽管詹姆逊的叙事政治分析的所有论述都直接与这个领域相关,他的叙事政治学分析,因此也被许多学者称之为叙事意识形态分析。他关于意识形态的遏制策略是极具洞见的命题,内含着一些锐利的发现。但詹姆逊对意识形态这个领域本身并没有提出一套富有特色的系统的理论和分析模式,他基本只是在传统的历史唯物主义已有的意识形态概念基础上结合20世纪中后期一些现代和后现代学者的相关论述来运用这个概念。相比之下,巴赫金以对话理论为核心的意识形态理论、布洛赫以乌托邦为核心的意识形态理论、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的意识形态理论、曼海姆(Karl Manheim)的意识形态理论、弗洛姆(Erich Fromm)关于社会意识结构的理论等,显然更系统和有特色。而更重要的是,以“意识形态”这个概念表述叙事活动中存在的社会精神世界里的复杂冲突和斗争,是否最为有力?詹姆逊对此并未有合适意识。
詹姆逊理论存在上面这些方面的问题,相当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叙事政治分析理论和具体成果。我们确实很惊讶和震撼于詹姆逊令人眼花缭乱的叙事政治分析,他在自己开阔的知识和理论视野中,熟练和得心应手地运用西方古代到当代各种理论与文化资源进行自己的叙事分析,到处不乏犀利过人的洞见,但也时时让笔者感到与上述问题相关的缺憾。有关詹姆逊叙事政治学的过人洞见和存在的缺憾,于此不赘。
上面重点评介了卢卡契、戈德曼和詹姆逊的叙事政治学主要思想。此外,还有不少西马学者的某些成果与本课题相关,下面略加介绍:
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是法兰克福学派外围成员之一。他是将技术与生产方式对文学艺术的决定性作用做了最突出强调的学者。他1936年撰写的《讲故事的人》一文就与这一理论视角相关。他在这篇文章中不无感伤地说:“虽然这一称谓我们可能还熟悉,但活生生的、其声可闻、其容可睹讲故事的人无论如何是踪影难觅了。他早已称谓某种离我们遥远——而且是越来越远的东西了。”[37]讲故事的人消失,原因是社会的生产方式和传播技术发生了巨大改变。技术时代,“经验贬值了”,而“人们口口相传的经验是所有讲故事的人都要吸取养分的源泉。”[38]在本雅明看来,人类漫长的古代社会是讲故事为主要传播信息方式的时代,而到近现代,“讲故事的艺术就行将终结了。……其实这只是历史的世俗性生产力的伴随症候,它作为历史的世俗性生产的伴随物,逐渐把叙事能力逐出日常语言的王国”。[39]按照本雅明的观点,口传故事艺术的衰落,与印刷术与书面小说、工商业社会的兴起、阅读书面小说的城市中产阶级的出现、城市生活者的个体性和孤独体验等有密切关系。也就是说,技术、经济生产方式,决定了纸传小说的兴趣和口传故事(神话、史诗、传说、童话、民间故事等)的衰落,讲故事的人因此也悄然消失。
本雅明这个观点与他关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等主题上的观点一脉相通:传播技术与经济生产方式最终决定着不同艺术与叙事体裁的兴衰,也决定着叙事的方式、内容和特点。这是将马克思主义经济决定论(技术决定论是经济决定论的必然构成)发展到极致的思想,但从宏观历史走向看,并非无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中,提出讲故事的时代有两类讲故事的人,即水手型与农夫型讲故事者。这个区分是以他们所属的经济生产时代社会主体的身份为标准的。他同时还认为,这两类讲故事者“在中世纪通过其贸易结构真正实现了这两者的打通。……如果说农民和水手过去是讲故事的好手,那么,学徒班就是其大学。在这里,那种见多识广的人带回的远方的传说和那种当地人了解最深的过去的传说融合到一起了。”[40]本雅明从经济生产方式的角度区分出农夫和水手两类讲故事的主体类型,是十分有意义的,不仅对于我们从历史过程角度理解人类经济生产方式对于不同故事讲述主体的特征有重要意义,也对我们理解不同民族和国家故事讲述主体特征有重要意义,例如,我们可以根据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游牧、商贸和农业三种经济生产方式,区分出牧人型、水手型和农夫型三大类故事讲述者,由此去理解中国、希伯来和希腊三个古代民族的故事类型和内容的差异性特征。
让- 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这位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者也在一些论文论著中论及叙事形式的政治意义问题。他认为,任何作家特定叙事形式的选择中,都有特定的政治意图或者客观潜含这种意图。他说:“技巧表达一种更深层的、更真实的选择,一种隐晦的形而上学,以及与当代社会的一种真实关系。”[41]他特别关注作家通过特定叙述方式、叙述者身份和位置对叙事内容的控制,以及由此导致的与读者的叙事伦理关系。他认为这种叙事者身份和叙事伦理关系中有深刻的政治意义。他批评从薄伽丘到19世纪的现实主义小说中,资产阶级作家通过那种全知叙事视角对作品中的故事进行有序组织和叙述的方式,带有明显的理想主义和总体性特征,对于读者,则内含明显的控制性伦理意图。在这种叙述—受述关系中,读者只能被动地接受和消费这种被有序化的世界,其主动性、反抗性被压抑和消泯。萨特指斥这些文学是资产阶级的“消费文学”。他欣赏的是卡夫卡、福克纳等现代派小说家的作品。他认为,这些现代派作家作品叙述与接受关系中,作家放弃了对读者的控制性意图,“放弃假定叙述者无所不知的虚构”,作者作为“读者与我们的人物的主体性-观点之间的中介人的义务”[42]被取消,读者因而获得了自由选择和解释的权利。萨特这种对叙述者与受述者、作者与读者之间伦理关系的认知,如果和卢卡契的观点对照,将会发现两者基本是对立的。但特别有趣的是,在对几乎是同样的叙述关系、同样的叙述原则、同样的故事特征(有序与无序)的政治阐释中,他们看到了完全对立的政治意涵和作用。这不能不使人产生质疑:特定叙事形式的政治内涵或功能,是其本有的,还是阐释者赋予的?这个问题,在西马不同学者对同一或同类型作家小说叙事形式政治意涵或性质完全对立的阐释中,特别强烈地凸显出来。
此外,法兰克福学派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Wiesengrund Adorno)、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阿尔都塞学派多位学者,如路易·皮埃尔·阿尔都塞(Louis Pierre Althusser)、凯瑟琳·贝尔西(Catherine Belsey)、马谢雷(Pierre Macherey)、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等人的理论或批评著作中,都偶涉叙事形式的政治效果或功能问题。因为这些不是他们理论的核心构成,此不一一评介。要特别指出的是,尽管他们自己的有关成果不多,但实际他们用以分析叙事问题的理论方法和观念,如症候式阅读、强调叙述者与受述者、作者与读者之间的间离性、强调由此产生审视和批判能力、强调作品结构的离心性,淡化情节化和集中性等观念,仍然能被追随者所察识和重视,并用之于自己的叙事政治分析之中。西马重要学者詹姆逊和伊格尔顿等的理论成果中,都显示出他们(其中特别是阿尔都塞)的深远影响。
西马学者叙事政治学成果提供了丰富的启示,这些启示我在介评中已分别有点评。同时,他们的成果也存在某些问题需要解决。除了上面评介中谈及的一些问题之外,他们的成果还涉及一些重要问题,笔者概括如下:
首先,“政治”这个概念的确切所指是什么?对于上面清理的所有学者叙事理论,这都是一个核心的概念,但我发现,上面讨论的几乎所有学者都没有对这个概念明确界定,这个概念在不同学者那里所指并不完全一样,有时候甚至很不一样。在马克思主义创始人那里,“政治”概念的核心内涵,就是基于经济活动的阶级与阶级斗争以及与此相关的国家政权、体制、观念和活动。到毛泽东这里,还认定政治“就是阶级对阶级的斗争”。但在上面涉及的西方那些叙事政治分析的学者那里,这个认定并未被完全接受。卢卡契的“政治”,主要是指以阶级和阶级斗争为主的历史构成,但法兰克福学派公开宣布放弃阶级斗争、暴力革命的学说。尽管后者的论文论著中,也经常使用“资产阶级”“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这样的概念,但这却不是他们理解“政治”的核心。到詹姆逊这里,他很明确意识到,在西方当代社会,阶级斗争已经不是社会生活主要的政治现象了,所以,他对于政治的理解又不一样。尽管他的论著中也提及“资产阶级”“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这些概念,但与之相对的、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无产阶级”“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等概念,却是很少被使用(他明确指出,在西方,经典意义上的“无产阶级”慢慢消失了),更不要说“暴力革命”这样的主张了。詹姆逊的“政治”概念依然还和“阶级”、“阶级斗争”相关,但远不只是这个内涵,甚至主要不是。詹姆逊将“生产方式”作为他政治分析的主符码和终极层次,就很突出地说明了这点。而苏珊·兰瑟这样的女性主义学者,她著作中的“政治”,却主要是和女性问题相关的,是男性对女性的权力关系,以及与此相关的现象,这和阶级、阶级斗争更不是同等的概念。而后殖民文化理论中,“阶级”只是“政治”概念的外延之一,诸如权力、控制、身份、欧洲中心主义、族际政治等,都不是“阶级”概念所能完全容纳的。
在这些各不相同的对于“政治”理解的基础之上,诸位学者关于叙事问题的政治分析的核心指向因此也必定大不一样。这种现象当然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它让从事思想和美学历史研究的人们能从他们那里看到概念流变史,但从在同一层面上对话的角度讲,由于缺乏对“政治”这个核心概念的共同理解和认定,他们成果之间的可对话性或者对话程度的充分性和深入性会大受影响。因此,要使这种对话有更充分而深入的展开,一个前提性的工作,就是廓清核心概念之一“政治”的内涵。
其次是“形式”这个概念,诸位学者也有不大一样、甚至很不一样的理解。在卢卡契那里,“形式”是一个与“内容”相对的概念,而且是被后者决定的一个概念。但在本雅明那里,这是一个与技术、技巧相关的概念,形式就是用特定技术、技巧、组织起来的文学艺术作品本身,内容就是这种作品与特定生产技术、生产力、生产关系相关的以“政治倾向性”为核心内涵的“文学倾向性”(先进的技术、技巧组织起来的作品政治上就具有进步的文学倾向,落后的技术、技巧组织起来的作品就具有落后的文学倾向)。他认为:“技术的概念代表着可以克服的形式与内容的乏味的二分法的辩证起点。……如果我们早就有资格说作品的正确的政治倾向包含了它的文学质量,因为它包含了它的文学倾向。现在我们可以更准确地证明这种文学倾向存在于文学技术的进步或倒退之中。”[43]这种理解使得“形式和内容的无益对立便被超越了”。[44]本雅明其实是想将形式与内容统一到技术(技巧)这个因素上去,这不能不使我们想到俄国形式主义的形式论逻辑。在后者这里,文学作品就是形式的构成,内容只是形式创造的“附生物”,而形式是作家用技巧、手段将材料进行创造性组织的结果。因此,有特异的手段技巧(技术)才能创造陌生化的形式(这是文学性形式的决定性特质),这是彻底的技术决定论形式观。俄国形式主义的这个理论逻辑与本雅明理论逻辑的相关性是如此明显,只不过在本雅明这里,作为形式创造的内容“附生物”转变成了“文学倾向”而已。但在阿多诺和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这样的学者这里,对形式的理解显然并不如此取决于技术性因素,形式的政治内涵也更不如此取决于技术性因素。而且,一种文学的政治倾向性,并不绝对和技术性因素相等同并由后者决定。而在戈尔德曼这样的学者这里,形式也显然是不能决定和等于内容的一个因素,内容显然是文学作品更重要的构成。而在詹姆逊那里,他追求在形式与内容之间做一种辩证统一的理解(这个思路其实是回到了19世纪的思路)。
而如果我们将目光从本文涉及的几位学者转向西方美学史和艺术史,将发现,学者和文学艺术家们对于“形式”这个概念的理解更是五花八门,雷内·韦勒克(René Wellek)说:“如果有谁想从当代的批评家和美学家那里收集上百个有关‘形式’(form)和‘结构’(structttre)的定义,指出它们是如何从根本上相互矛盾,因此最好还是将这两个术语弃置不用,这并不是难事。”[45]乃至建议放弃“形式”而选择“结构”这个概念来描述文本的构成。韦勒克的说法也许夸张了,但2000多年来西方学术界关于“形式”概念的理解确实是言人人殊,对此中西方都有学者进行了清理,我在本项目另书也将辟专章清理和讨论这个问题,在此只是指出这个问题,不深入展开。因此,如果人们在不同的定义上使用“形式”这个概念来讨论叙事形式的政治问题,那必定大大降低其言说的可对话性和有效性。所以,对这个核心概念进行梳理并定义,乃是有效讨论的基础,但上述学者都未曾做过这样的工作。
又其次,“意识形态”这个概念的效度问题。本文重点评述的几位西马学者,在叙事政治分析中,大都会使用“意识形态”这个概念,不少还是将这个概念当做主概念使用的。但这个概念出现200多年来,使用者们已经赋予了它很不相同的内涵,[46]如果不在廓清其内涵的前提下使用它,就会大大降低其表述的准确性和有效性。而上述学者,事实上在使用这个概念时都没有进行这样的工作。这使得他们尽管在自己的学术著作中使用的是同一个概念,但各自所指却大不一样。例如,卢卡契、布洛赫、戈尔德曼、詹姆逊等人使用意识形态这个概念的时候,更多是从中性角度使用的,且对于其乌托邦构成的积极作用给予了正面评价。但阿多诺、马尔库塞等人,更多是从否定性角度(虚假意识)使用这个概念的。这种情形,使得他们尽管都在有关著作中讨论文学、叙事、形式与意识形态的关系,并确认两者有内在的关联,但暗含的各自理解和评价却大不一样。
更重要的是,意识形态这个概念本身对于客观表述社会观念世界构成的能力存在问题。如果将它作为中性概念使用的话(例如历史唯物主义社会结构理论中将社会的观念系统用“意识形态”指代),它指的是社会结构系统中与经济基础和政治体制等密切相关,既反映了它们、又引导着它们的全部观念系统。但社会结构的基础部分构成是复杂的(正如詹姆逊所言,任何社会都是一种生产方式居于主导地位,多种生产方式并存的社会,这些生产方式之间存在着内在的矛盾和冲突)这也意味着,社会的观念系统必定也是复杂的构成,反映着多种生产方式的不同观念系统之间的矛盾、冲突和斗争也是必定的,它们之间的性质、处境和地位必定也是不一样的,其相互存在复杂的互动关系。仅用“意识形态”这个概念,就无法从形式上对这些观念系统中不同性质、处于不同地位、具有复杂互动关系的构成特征无法合适表述。所以,笔者建议使用“社会意识结构”这个概念置换“意识形态”这个概念来表述社会的观念系统,并对这个观念系统内在的分层结构和相互关系进行描述,以作为文学与叙事形式政治问题研究的一个基础性概念。[47]因为在本课题成果的下部我将辟专章研究社会意识结构问题,所以在此不详细展开表述。
最后,尽管中外众多学者都认为对包括叙事形式在内的文学艺术形式进行政治分析是可行的,但是,当我们将他们对同一种艺术形式的政治分析放在一起对比的时候,却会产生深深的困惑:为什么同一种艺术形式在不同主张政治分析的学者那里会有很不相同甚至完全对立的政治内涵认定?这里最典型的案例就是卢卡契、布洛赫、布莱希特、阿多诺等西马著名学者围绕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文学艺术形式的政治性问题展开的激烈争论。同一种形式,在这些不同的学者那里具有完全不同的政治意义,而且每个学者对自己的认定都坚信不疑。那么究竟谁对谁错?站在每个学者的立场,发现他们都对,但跳出每个学者的立场,发现他们都非无懈可击。于是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一种艺术形式有固定不变的政治内涵吗?如果有,为什么上述学者对同一种艺术形式政治内涵的看法大相径庭?如果没有,形式政治分析的基础和有效性、可信性又在哪里?
在叙事形式是否有固定不变的政治含义问题上,本文被清理和讨论的主要学者们的观点是截然对立的,卢卡契、布洛赫、布莱希特、阿多诺、巴赫金、詹姆逊等显然认为有,但后经典叙事学时期的各种叙事理论如女性主义叙事学更倾向于认为没有。在更高层面上,这其实是涉及两种不同的认知模式,即本质论认知模式和语境论认知模式,前者认为特定形式积淀着特定政治(历史)含义,后者则认为,特定叙事形式的政治含义是具体文本语境中生成的,离开了特定语境就无法言说这个问题。在当下,本质论被认为是前现代认知方式,被许多学者所搁置否定,而语境论被认为是后现代认知方式,显然接受者更多。但本质论和语境论是否就是这样简单对立的?它们各自是否都有某些局限,并且它们各自的局限可能被对方的视野所弥补?
显然,上述西马学者叙事政治学成果关于叙事形式政治分析存在的这些问题还需要进一步探讨,此处我们只通过清理西马几个重要学者已有叙事政治学成果,讨论他们的贡献和存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