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伟丽
(上海大学出版社,上海 200444)
① 关于这些撰稿人的党员身份以及他们和党组织的密切关系,可参见王慕民的《关于“新思潮派”的几点思考》[J].历史教学,2000(8).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一切有价值、有意义的文艺创作和学术研究,都应该反映现实、观照现实,都应该有利于解决现实问题、回答现实课题”[1]。“立足时代问题和现实关怀,是马克思实现哲学观变革的主要线索之一。”[2](P43)文艺创作和学术研究如此,刊物的编辑和出版也是如此。五四以来,受我党思想影响的诸多进步刊物都不同程度地体现了反映现实、观照现实、注重调查研究的倾向。1920年代末期在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论战中出现的重要进步期刊《新思潮》就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本文将从“现实”问题的提出、“现实”与“中国经济性质”的具体内容、“现实”与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论战、“现实”与读者大众的互动这四个方面集中探讨《新思潮》对大革命失败后中国社会现实的观照,由此探索早期进步刊物的“现实”取径。
《新思潮》,月刊,1929年11月15日由后期创造社成员在上海创刊, 1930年5月15日出至第六期,同年7月1日出版的第七期改名为《新思想》。因此,严格来说,《新思潮》只发行了六期。《新思潮》是“在中国共产党影响下的一部分革命知识分子所创办的进步期刊”[3](P239),创办该刊的朱镜我、潘东周、王学文、李一氓、吴亮平、向省吾等人都是中共党员,他们既是编辑又同时是该刊的重要撰稿人,①发表在该刊上的关于中国社会性质、马克思主义理论、世界经济形势、中国和世界革命局势等方面的文章在当时发挥了重要的战斗作用,是大革命失败之后出现的“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论战”这一大讨论的有机组成部分,是论战中革命的一翼即“新思潮派”的主要阵地。
《新思潮》以呈现“正确的马克思主义”为宗旨,一方面正面介绍真正的社会科学和“正确的马克思主义”,一方面则对形形色色的伪社会科学进行反击,具有强烈的论辩性质。“社会科学”与“正确的马克思主义”关涉的主要是指导思想问题,是理论问题;而把握正确的指导思想目的在于认识中国的“现实”,进一步说,是认识“中国社会性质”,再进一步说,是认识“中国经济性质”,这就是实践问题。在六期《新思潮》中,占据最大篇幅的是对中国之“现实”“现状”“实际”的各方面研究,这其中以对中国经济之现实的研究最为集中,刊物第五期即是“中国经济研究专号”。第五期的《编辑后记》中,编者开篇就说:“要理解中国革命的性质,因而为了解现代中国的实际社会底阶段性,必须分析中国社会底经济的构造及其特殊的性质,这,要是知道社会学的人们,相信唯物的历史观的人们,无论谁都是承认的,而且是不得不承认的!”[4]
刊物编辑的这一论断,正显示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分析路向。因为按照“社会科学”,按照马克思主义关于经济基础、生产关系等等一系列理论的论述,对“中国”的研究必须深入到“社会”的层面,从“社会”的层面上又必须深入到“经济”的底部。而由于当时“唯物论”之影响力掩映整个“新书业”,辐射至整个知识界的状况,所以这一论断同时又可以说是一时代之共识。潘东周在当时的另一份重要刊物《世界月刊》上所写的一段话颇具传达这种时代之共识的代表意义:“在现在中国研究界中谈社会科学理论的,已经有了不少,但以社会科学的方法而整理中国实际问题的确还非常至少。本篇的作用,就是想提出中国实际生活中一个根本问题——经济发展的问题,以社会科学的方法来加以整理研究。经济生活是一切社会实际生活的基础,也只有具体的了解了经济发展中的种种问题,然后才能找到研究一切实际问题的头绪。也只有经济的研究,才能充实社会科学的研究。”[5]不仅如此,对经济的研究不能停留于经济数据的收集整理这种单纯实证的层面,还必须进至论及经济的“性质”,而这一点,正是《新思潮》致力的地方。潘东周对此有高度的自觉,他在《新思潮》第五期“中国经济研究专号”上的头条文章就指出:“在我们研究中国经济的时候,首先必须注意到中国经济性质问题。我们之所以必须注意这个问题,就是因为这个问题在整个关于中国经济的研究中,在了解一切中国社会与政治的事变中,它都有非常重要的实际意义。”[6]
而要具体把握这个“经济性质问题”,还需要将“经济”进一步分解,从“土地”“劳动”“商业资本”等等多方面去进行解析。就土地问题而言,可以说是当时的经济问题也是整个中国问题的中心,如吴黎平所说:“土地问题一日不解决,中国农村经济的生产力,就一日不得发展。所以土地问题也就成为中国农村经济以及整个中国国民经济发展的一个基本问题。”[7]就劳动问题而言,则“惟其我们要了解中国劳动问题的根本特质,我们才能了解中国劳动状况的底面,即是它同帝国主义掠夺的关系及同中国资本家掠夺的关系”[8]。如果说土地问题首先关涉农民,则劳动问题首先关涉到工人,关涉到中国工业的发展状况。就商业资本问题而言,则“中国商业资本一方面在商品流通部面内榨取了中国的小生产者,他方面又在货币流通领域中剥削了他们。而这种榨取的结果,便使中国农工业的小生产极端的破坏起来”[9]。土地问题首先关涉农民和农业状况,劳动问题首先关涉到工人和工业状况,对这两者的探讨目的在于如何取得农业和工业的进步,而对商业资本的探讨,则相反,并不在于促动商业资本在现阶段的轨迹上的繁荣,因为“中国城市商业资本的繁荣,绝对不是帝国主义侵略中国政策的化为缓和,绝对不是中国经济已开始走上平稳的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道路,而是整个的中国由半殖民地化而为完全殖民地的时期快要到来”[9]。也就是说,对商业资本发展状况的探讨,最终指向的是如何根除帝国主义势力对中国商业资本的控制。
实际上,中国土地和劳动领域问题丛生的状况,归根到底也是帝国主义势力侵略的结果,所以,对中国“经济性质问题”的探讨最终都要集矢于“帝国主义”。在这方面,《新思潮》也有高度的警觉,第五期刊发的《帝国主义与中国经济》即是对这一点进行综合分析的典范之作。文中指出:“帝国主义,自它把资本主义的商品经济搬入了中国以后,使资本主义生产的一切坏的方面——失业、破产、贫困等,都在中国发生出来。它吸取了而且吸取着全中国无数劳苦民众的膏血以积蓄了而且积蓄着其庞大的资本。”[10]
由帝国主义问题,《新思潮》还就中国的半殖民地半封建问题做出了系统探讨。潘东周说,一方面“中国是半殖民地的国家,帝国主义在中国经济中握有最高的统治权”,“它用财政资本主义的经济组织来剥夺殖民地”,另一方面,“帝国主义与中国封建制度勾结”,在“扶助封建势力”的同时,又“要在中国经济中扩大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这种特征,加上中国地主经济固有的高度的租佃关系,就造成“半封建”的状况。[6]这两方面状况的结合,就是我们常说的“半殖民地半封建”。
据有学者考订,“半殖民地半封建”这一提法最早出现于1929年2月《中央通告第二十八号》文件中,该文件是借总结1928年中共“六大”的精神而提出这一概念的。[11]这一概念后来更因为毛泽东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论》等名文中使用而确立为一个标准化提法。从这个意义上说,《新思潮》对中国社会性质的论断恰是为政策文件中的规定提供了坚实的学理基础。
综合起来看,《新思潮》第五期“中国经济研究专号”确实提供了1930年前后中国经济发展状况的一个全景图,呈现了此一时代中国之“现实”的广度和深度。
然则何以要去探讨中国的“经济”,而尤其是探讨这一“经济”的“性质”,并且何以要集矢于“帝国主义”呢?这就不能不去讨论《新思潮》出版期间中国思想界正在展开的一场大辩论,这就是“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论战”。概括而言,“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论战”是在1927年大革命失败之后,不同思想派别围绕如何认识中国社会性质而展开的一场主要表现为学术和思想的论战。参加论战的各方,除了我党方面的参与者而外,其他诸如托派、国民党改组派、第三党等等也都以“革命”自我标榜,因此,这场论战也是各派政治力量重新选择革命道路的一种理论准备。[12]
《新思潮》即是我党方面自觉参与论战的一个重要的阵地。如编者在第五期《编辑后记》中列举了当时两种派别的观点,前一种“主张中国是资本主义的社会,认定中国封建势力已经扫除”,后一种“认为中国还完全是封建制度的社会,一点没有资本主义的色彩”,编者认为这两种观点都是中国民族解放运动的敌人,“对这种敌人,尤其是前一种敌人,必须坚决地由实践来克服他们,来证明其理论底误谬,同时,分析中国经济之实状,阐明经济生活之本质,指摘他们底错误之来源去向,也为当前必不可少的工作”。[4]这几行字实际也正勾勒了“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论战”中三派主要力量的观点:前一种认为中国已经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观点,即是托派的观点。因为他们认定中国已经是资本主义社会,这即意味着资产阶级性的民权革命已经完成,而实际情况又不具备社会主义革命的可能,所以在当下阶段就没有任何革命的可能性,这等于是取消了革命,所以也常被称为“取消派”;后一种认为中国完全是封建制度社会的观点,即是以国民党改组派的陶希圣为代表的一种观点。陶希圣常在“封建制度”“地主阶级支配”“士大夫阶级支配”等等概念上移花接木,但他提出的中国社会是士大夫阶级行使封建领主功能的“宗法封建社会的构造”的论断(1)陶希圣.中国社会之史的分析[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35.该书最初由新生命书局于1929年1月出版。,客观上存在忽视“帝国主义”的可能,并最终走向了否定农民革命的道路。因为陶氏的文章多发在《新生命》杂志上,所以也常被称为“新生命派”。与这两派对峙的,就是《新思潮》,所以这一派的论者也被称为“新思潮派”。他们认为,中国即非全然资本主义也不是全然封建社会,而是一方面因为有帝国主义的侵略,所以呈现出“半殖民地”的状况,一方面因为资本主义经济和固有的封建经济媾和,所以呈现出“半封建”的状况。这两方面合起来,即上文分析过的“半殖民地半封建”,是《新思潮》关于中国社会性质的一个总结性论断。
就如对“社会科学”的重视提示着五四以后思想界的变动一样,注重“现实”,并进而分析现实中国的社会性质,也同样是五四以后思想界的新动向。“现实”一词看似普通,但实际上它是划开五四前后历史进程的一道分水岭。建党初期著名的《先驱》杂志在发刊词中的一段话颇能传达此意:“既有了这种精神,我们若不知道中国客观的实际情形,还是无用的。许多无政府主义者何尝不富于反抗的和创造的精神?但他们因为不明白实际情形,他们的努力不知不觉的就变成盲目的和反动的了。我们要知道那不是客观的实际情形研究,而徒凭个人主观的思想,想改造社会的人,他们的罪恶在实际上与反动派保守派没有什么分别。……所以本刊的第一任务是努力研究中国的客观的实际情形,而求得一最合宜的实际的解决中国问题的方案。”[13](P313)从这里开始,“现实”就不再只是“精神”或者“思想”加工、处理的对象,而是跃升至主体性的地位,即本身就作为一种思想来发挥作用。而“社会性质”“经济性质”乃至“土地”“劳动”“商业资本”“帝国主义”等等,就是对这一“现实”的细化和具体化。从这里,我们又可以看到《新思潮》作为1920年代思想和政治脉动之总结者的角色。
因为革命斗争环境的艰苦,《新思潮》只刊出了六期,但是每一期都显示了其基于坚实学理论证的革命性。这种革命性来自其对“正确的马克思主义”探索的理论勇气,来自其对“中国社会性质”深入调查的研究能力,来自其基于理论和学术研究而生发的对革命道路的确认和投身革命的信念。同时,这种革命性也来自其时时保持的和读者互动的自觉。在第四期的《编辑杂记》中编者曾这样说:“我们更希望本埠及内地的读者们给我们各处的消息和资料,如工人、农民的生活状态、斗争情形及各地的社会问题等等的通信文章。我们希望在本志的发展过程中,全国到处有我们的通信员及读者会的组织。”[14]这一看似朴素的希望实际包含着一种新的办刊趋向,即和晚清以来的主流刊物所具有的那种自上而下以“开启民智”为主要内容的“启蒙”姿态相反的趋向。与读者的互动更鲜明地体现在第四期刊登的《新思潮社第一次征文题目并缘起》中:“我们接到了热心的读者所要求我们出题征求关于社会政治经济以及青年本身问题等等的意见使一般青年能够利用这种机会来畅发其议论,引起广大青年们的关心,促进社会科学理论的普及,我们觉得这一要求是非常正常而且非常急需的……诚恳地希望全国的青年学生之踊跃的投稿。”[15]之后的第五期、第六期继续向读者征稿,如第五期“对于惠稿的诸君,我们要想个别的通讯,请将现在的通讯处告知我们”“我们极力欢迎一般读者底投稿,无论是何种类的问题,我们必尽力尽可能地登载出来”,第六期“读者底踊跃的投稿——通信,批评,暴露等类文章——是被期待着”。除了向读者征稿、刊发读者来稿,《新思潮》还会就编辑部的计划征求读者的意见,让读者一起参与,从而扩大宣传面,提升“现实”效果。如第五期《编辑后记》提出:“再我们因感觉到科学上的术语之翻译底不统一,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所以编辑部想从事整理一番,每期或隔期的在本志上发表,一方面希望读者底指示,他方面也希望读者底采用,使我们这一计划能普及于一般。”
《新思潮》以呈现中国的“现实”为旨归,而向着读者开放,向着由读者所提供的“工人、农民的生活状态、斗争情形及各地的社会问题”开放,显示了《新思潮》不仅注重和反映既定的“现实”,而且是将自身也呈现为“现实化”的,即将自身开放给“现实”,将刊物本身编织进活生生的“现实”脉动内部,使得刊物超越了作为观念媒介的性质而具有了充分的行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