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晴,余凝冰
(安徽大学外语学院,安徽合肥 230601)
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2019)是美国当代久负盛名的非裔女作家,耄耋之年仍笔耕不辍,成果颇丰。作为美国少数族裔文学领域的领军式作家,她认为自己的责任在于如何将种族问题在文学中得到重现[1]370。她的作品不仅深刻再现了奴隶制给美国黑人所造成的严重的身体及心理创伤,也表达出了黑人作为边缘化群体对建立持久和谐的共同体的强烈渴望。
迄今为止,国内外对莫里森作品的研究十分丰富,经过梳理,可大致归为以下几个方面:文化研究、女性主义批评、叙事学研究、创伤研究等。其中,也不乏有学者从共同体视角出发对其作品进行阐释。比如,罗梅罗(Channette Romero)指出,莫里森的小说《天堂》向读者揭示了反思过去在美国黑人共同体建构中的重要地位[2]。J.希利斯·米勒认为《宠儿》的主题是“辛辛那提黑人共同体与其自身的关系”[3]314。但目前学界的相关研究倾向于探讨莫里森某部作品中的共同体书写,对于其共同体思想的发展性和进步性鲜有论及。通过对莫里森三部重要作品《秀拉》《宠儿》《天堂》中的共同体思想进行解读,我们可以发现莫里森小说中蕴含的共同体思想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处于一种动态的建构之中。本文将借助滕尼斯、鲍曼等人在共同体研究领域的相关理论对这三部作品进行解读,以深入理解莫里森共同体思想的嬗变历程以及其对当今探索共同体现实出路的借鉴意义。
什么是共同体?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önnies)在《共同体与社会》中将共同体定义为一种“持久的和真正的共同生活”,是与社会这个“机械的聚合的人工制品”相对的一种“生机勃勃的有机体”[4]54。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在《共同体》(Community)一书中指出,共同体所传递的所有东西中都蕴含着快乐和温馨,身居其中的成员相呴相济,交洽无嫌,共享着一种相互的、联结在一起的情感[5]3。总之,共同体形成的基础是成员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中所形成的一致的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而这种价值观上的相互认同可以赋予共同体以凝聚力,从而建立起牢固的社群情感纽带。但在《秀拉》中,个体与共同体处于一种相互排斥的状态,两者截然不同的价值取向导致了情感上的相互疏离,而这种情感纽带的割裂恰恰是个体与共同体分崩离析的主要原因所在。
“底部”中盛行的男性对女性的性别压迫是秀拉所极力摒弃的。“底部”中的黑人男性长久以来受到白人男性的种族压制,他们被剥夺了获得体面工作的权利,只能从事最劳累、报酬最低的体力工作,而与黑人男性相比,黑人女性的生活则更为艰苦,因为束缚在她们身上的是种族和性别的双重枷锁。在“底部”中,已经僵化的男女性别规范成为了黑人族群共同体中的共识。女性沦为男性欲望的客体,只能囿于狭小的家庭空间,成为男人的附庸和消遣对象,如小说中的伊娃和奈尔。更为悲哀的是,小说中的一些女性也成为了强化这一性别秩序的帮凶,如小说中的海伦娜和汉娜。在家庭空间里,海伦娜不断强化自我成为符合传统性别规约的女性形象,并规训女儿奈尔的言行举止,旨在将她培养成为一名男性眼中的标准妻子。秀拉的母亲汉娜则物化自己的身体,甘愿成为男性凝视的对象,正如小说所言,“要是男人进门时汉娜正从地下室搬煤筐上来,她会把这件差事做得像一种爱情的表示;而他不动手帮忙只是因为想看她在弯腰放下煤筐时的大腿线条是怎样的,而且心里清楚,她也愿意让他好好看个够”[6]46-47。此外,秀拉鄙视黑人女性为了维系家庭而牺牲自我幸福的做法,无论是祖母伊娃为了养活孩子不惜用一条腿来换取赔偿金,还是奈尔在丈夫离开后选择独自背负家庭重担,秀拉都不以为然。她力图通过种种反叛言行来表达自己对女性身上的性别枷锁的不满:她将性爱视为解放自我的手段;她不穿内衣来参加教堂晚餐会;她不赞美任何人的食物,于是她成为了“底部”中的众矢之的。
熟悉莫里森作品的人都知道,黑人族群向来是她小说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在一次访谈中,她曾这样说道:“如果我写的小说或者说我写的任何东西不是关于社区或者村落,那它就什么都不是。”[7]339在莫里森看来,以社区为单位的黑人共同体是犹如家一般的存在,是黑人彼此依偎取暖,共同抵御外界侵害的一隅安身之地。但它并非是完美的,莫里森在小说中也含蓄地揭露了黑人共同体中存在的一些缺陷。有学者指出:“这种缺陷更多地源于人性固有的恶,具有普适的意义。例如,她在《最蓝的眼睛》中无情地揭露社区人对佩科拉悲惨遭遇的淡漠……在《天堂》中痛心地叙述鲁比小镇的男黑人由于心胸狭隘而酿成的屠杀。对黑人社区她可谓是爱之愈深责之愈严。”[8]
莫里森借助秀拉这个人物指出了黑人族群共同体建设方面存在的问题,但秀拉的一些反叛行为也使得自己被打上了极端“独体”的标签。她排斥“底部”的所有价值观念,甚至践踏黑人族群得以延续多年的根基——“关爱互助”的优良传统,肆意地将个人价值凌驾于集体价值之上。秀拉的祖母伊娃被丈夫抛弃,她为了养活家庭不惜让火车轧断一条腿来获得保险金。在生活有所好转后,她收养孤儿,为过客提供住处。伊娃心系他人,无私奉献,正是源自于她对“底部”中关爱互助传统的继承和弘扬。秀拉却对这一传统美德嗤之以鼻,她抛弃养育她的“底部”,宣称“会把这镇子和所有东西撕成两半”[6]100;在母亲全身着火,性命垂危之际,她却袖手旁观;在祖母伊娃生病时,秀拉不仅没有悉心照料,反而强行将她送去白人教堂开的养老院,据奈尔称,“里边住的那些女人全都穷的吃不上饭”[6]108;秀拉与好友奈尔的丈夫发生关系,奈尔悲痛欲绝,她却满不在乎。小说中,秀拉将“底部”中的女性比作囿于蜘蛛网的蜘蛛,终日只知织网,碌碌无为,殊不知她拼命挣脱蜘蛛网乃至摧毁它的极端做法也将自己导向了自毁的漩涡。
总之,在《秀拉》中,莫里森向读者展示了个体与共同体之间是如何因价值观念的分歧而导致双方情感认同上的缺乏,从而消解了共同体内部的凝聚力。通过论述“底部”中的性别霸权以及秀拉的种种极端反叛言行,莫里森不仅批评了男性专制的共同体,而且指明了个体沦为极端“独体”的危害。
相比较《秀拉》,莫里森在《宠儿》中不再将焦点置于个体与共同体之间的冲突上,而是更加强调个体与共同体之间是如何化解冲突,从而建立起有着精神沟通和情感契合的深度共同体。答案就是个体不再拘泥于基于血缘和地缘的同质性共同体的建立,而共同体不再限制异质性个体的存在与发展。在《宠儿》中,塞丝先后经历了所属的血缘和地缘共同体的幻灭,而后成功与黑人族群建立起了深度共同体。
滕尼斯认为,母亲与她的孩子之间的关系,夫妻关系,兄弟姐妹关系,这三种最具发展为共同体潜力的关系衍生出来的共同体称为“血缘共同体”[4]58。在《宠儿》中,主体性匮乏的塞丝和黑尔建立起来的夫妻共同体在加纳先生过世、黑尔目睹“学校老师”的两个侄子对塞丝实施性虐待崩溃逃离后,便自动解体。不仅如此,塞丝与孩子共建的母子共同体也轻而易举地被奴隶制的重锤击溃。奴隶制的内在逻辑使得黑人间的血缘关系变得格外脆弱,正如莫里森在《宠儿》的前言中写道:“在这段(奴隶制的)历史中,婚姻曾经是被阻挠的、不可能的或非法的;而生育则是必须的。但是‘拥有’孩子、对他们负责——换句话说,做他们的家长——就像自由一样不可思议。在奴隶制度的特殊逻辑下,想做家长都是犯罪”[9]Ⅲ。塞丝的婆婆贝比·萨格斯生了八个孩子,“四个给逮走了,四个被人追捕”[9]6,她对第一胎的仅有印象是“爱吃糊面包壳”[9]6。塞丝总共生育了四个孩子,为了避免最小的女儿被奴役,她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但其余的孩子却因她的弑婴行径对她恐惧不已,两个儿子相继逃离,剩下了女儿丹芙一人。由此可见,奴隶制内的血缘关系是脆弱虚幻的,而基于此建立的血缘共同体也注定是摇摇欲坠的。
滕尼斯指出:“血缘共同体作为行为的统一体发展为和分离为地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直接表现为居住在一起。”[4]65地缘共同体是在血缘共同体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是人类生活的一种相互关系,包括家庭、邻里及社群关系。《宠儿》中出现的地缘共同体不仅包括“124号”家庭共同体,还包括黑人族群组成的社区共同体。逃离出“甜蜜之家”的塞丝在“124号”开始了新的生活,但她在构建主体意识的过程中错误地将孩子视为全新自我的组成部分而非独立的个体,她的极端偏执导致两个儿子逃离,唯一剩下的女儿“自动失聪”,家庭共同体因此几近解体。塞丝对自己弑婴行为正当性的坚持遭到了黑人族群的排斥,虽然这是她在极端情况下做出的选择,但弑婴显然有悖于共同体的标准化要求,在任何情况下都有违伦理道德,对个体造成了不可弥补的实质伤害。因此,“124号”这个以家庭为单位的地缘共同体成为了以黑人族群为单位的更大范围的地缘共同体中的异质性存在。事实上,弑婴只是塞丝与社群冲突的一个导火索,她的自我封闭才是冲突激化的根本原因。莫里森写道,塞丝在出狱后不向任何人打招呼了,她不想“和所有其他黑人一起在百货公司窗口排队,而去偷偷摸摸。她不想跟他们一道挤来挤去。不想受他们的议论或者怜悯,尤其是现在”[9]221。塞丝与黑人族群的相互排斥消解了共同体的凝聚力,两者之间的任何形式的沟通都被切断。
虽然莫里森在《宠儿》中阐明了奴隶制下黑人建构的血缘和地缘共同体极易幻灭的现实困境,但她同样道出了黑人群体建立以沟通为前提的深度共同体的可行性。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在《漫长的革命》一书中提出了“深度共同体”(the deep community)的概念,他认为深度共同体的前提就是成员之间的深度沟通[10]65。塞丝与黑人族群重新恢复沟通的契机是宠儿的“复活”以及丹芙的外出求助。自从弑婴事件之后,丹芙再也没离开过“124号”,在目睹了宠儿与塞丝之间的那种“相互伤害的共生关系”[3]303后,丹芙决定她必须外出去求救。虽然族群成员和塞丝之间有难以磨合的矛盾,但面对丹芙的求助,他们还是决定伸以援手,因为宠儿的重生唤起了族群成员对于创伤过往的回忆,就像艾拉看到宠儿想到的却是自己被白人强奸生下来的那个毛茸茸的鬼东西。宠儿是一种特殊的记忆载体,激发起了他们维护自身主体性的强烈意愿。正是基于这种认识,黑人族群在面对宠儿时,不仅实现了自身与以宠儿为形态的过往记忆的跨时空沟通,还实现了与塞丝的沟通。最后,在黑人族群的帮助下,塞丝摆脱了痛苦,被族群重新接纳,而族群也因此获得了新生。
由此可见,在《宠儿》中,个体与共同体并非是水火不容的,而是可以实现彼此救赎的。奴隶制内的个体由于主体性的匮乏应当停止追求基于脆弱的血缘纽带与地缘空间建立起来的共同体,而共同体也应该尊重个体的自由意志,双方共同构建一种能够彰显个体主体性、实现精神沟通的深度共同体。
《天堂》是莫里森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以共同体为主角的小说,它围绕着“鲁比镇”和“修道院”之间的并置展开叙事,两处地方本质上都是弱势群体为了躲避歧视和寻求精神家园而组建的共同体。在《天堂》中,莫里森的共同体思想可以说达到了比较成熟的阶段,她意识到了黑人族群共同体其实是一种乌托邦式的浪漫构想,小说中的鲁比镇充斥着肤色排斥和男性霸权,而修道院则奉行单一性别制,它们均不符合现实情况和时代要求,天堂最终难逃“失乐园”的宿命。
鲁比镇是一个高度排外,强调“纯净血统”的共同体。它的建造者是一群被贩卖到美国的黑人奴隶,他们的祖辈曾多次在南北战争后的南方政府任职,后来却遭到政府的无情清洗,于是他们历经艰辛,来到此处建立了小镇。在长途跋涉中,他们的人数也由最初的近千人衰减至八十人。这些经历造就了他们极强的凝聚力,为共同体的建立提供了坚实的基础,但途中所遭受的种族歧视和其他黑人的拒斥也使他们变得狭隘排外。小说中,鲁比镇的所有居民都对外界持有一种冷冰冰的怀疑态度。在他们看来,所有外来者都是敌人。为了维护血统的“纯正”,他们只允许适婚男女在仅有的十五个血统纯正的黑人家族里挑选配偶。小镇居民对帕特母亲的“白皮肤”恨之入骨,称她为“削弱种族的女人”[11]219。斯维蒂因近亲结婚生下了四个残疾的孩子,米努斯将一个白人女孩带回小镇,遭到了所有人的强烈反对,他“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清醒过来”[11]223。
此外,男性霸权的阴影也笼罩着鲁比镇。小说中,玛维斯的丈夫违背她的意愿强行与她进行性生活,这种行为“与把她从椅子上一巴掌扇出去没什么两样,只是时间更长而已”[11]193。鲁比镇的女人在婚后完全沦为了男人的附庸,如小说所言:“如果婚姻有效,就会成为一个摩根,一个弗拉德,一个布莱克霍斯,一个普尔,一个弗利特伍德。”[11]210更甚的是,小镇的统治者是清一色的男性,女性只能被动地服从男性的意愿和决策。帕特作为镇上唯一的历史老师,即使在她自己导演的话剧里,她也没有丝毫话语权,演员只能由神父挑选,剧目内容只限于塑造男性的领袖形象,而女性只能是抱着娃娃的旁观者。可见,鲁比镇在男权专制的主导下有着不和谐的两性关系,在话语即权力的世界中,女性显然是失语者。
最后,在这些因素的催化下,鲁比镇成为了失乐园:“一位母亲被她的冷漠的女儿推下了楼梯。一个家里生下了四个受伤害的孩子。女儿们拒绝下床。新娘子们在度蜜月时消失了。兄弟俩在元旦那天互相开了枪。到丹比买VD的路上打枪成了常事。”[11]11
修道院是一个由五位常住其中的女性组建而成的用以治愈伤痛和寻求精神归属的家园,她们互不相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她们都有着悲痛的过往。康瑟蕾塔是个弃婴,先后经历了爱情的幻灭和养母的逝世;马维斯饱受丈夫欺辱,一次外出购物时,不慎将双胞胎婴儿锁在车内致其窒息死亡,从此便被梦魇缠绕;格蕾丝曾目睹一名黑人小男孩在暴乱中被枪杀,自此内心充满恐惧和不安;西尼卡被母亲抛弃而后被养母的儿子性侵,成年后也不断被男子骚扰;帕拉斯被性侵导致怀孕,在撞到母亲与男友乱伦之后不幸遭遇车祸,而后又被人强暴。殷企平曾指出:“共同体思想的深度体现在对待陌生人的态度方面,假如一个共同体容不下陌生人,或者让陌生人受到冷遇,那它就毫无深度可言。”[12]修道院就是这样一个共同体。康瑟蕾塔作为修道院的领袖,她“从来不指责,有什么都与她们分享,却不大需要照顾;不要求感情投入;她倾听;她从不锁门,不管是谁都肯接纳”[11]296。在康瑟蕾塔的鼓励和指引下,修道院中的所有女人都赤身裸体地躺在用蜡烛围起来的地板上,在安全舒适的氛围里,女人们开始轮流分享自己的过往,压抑许久的情感通过沟通交流最终得以释放,她们甚至进入了对方的故事中,彼此之间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这种深度的交流能够治疗伤痛和慰藉灵魂,彼此的心随着交流愈发贴近,共同体也因此愈发稳固。
修道院与鲁比镇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的包容性,但它选择性的包容本质上也是一种变相的排外主义。“纯女性”共同体其实是一种“伪共同体”,这种绝对化倾向将男女关系导向了二元对立,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实则暗流涌动。很快,鲁比镇的男人们开始注意到了女修道院,并将小镇中发生的种种怪事归咎于修道院中的女人们,试图通过一致对外来转移内部的重重矛盾。终于,一个清晨,以第肯·摩根为首的几名男人持枪闯入修道院,女人们被无情射杀,康瑟蕾塔也被枪击中额头身亡,女性乌托邦就此陨落。
莫里森在小说的结尾并没有构建出一个新的共同体,而是通过引导“鲁比镇”的成员对共同体的真正含义进行反思,来重构他们心目中的“天堂”。小说的最后一章名为“拯救-玛丽”(Save Marie),拯救-玛丽是斯维蒂和杰夫最小的孩子,出生没多久便去世了,她的名字听起来像“救救玛丽”,莫里森借此来暗示居民们应当团结起来拯救小镇。曾经拒绝承认死亡的鲁比镇为拯救-玛丽举行了葬礼,这说明小镇开始接受现实。第肯·摩根在目睹康瑟蕾塔的死亡后,内心无法承受,于是他赤脚来到了教堂进行忏悔,似乎是对祖先当初赤脚徒步二百多公里建立小镇作出的致敬与回应,同时也预示着小镇即将获得重头再来的机会。他懊悔自己曾经轻视和抛弃过康瑟蕾塔,懊悔“自己成了老一辈所诅咒的那种人:将自己置于判断、发送,甚至摧毁所需要的、没有保护的、完全不同的地位”[11]337-338。最后,他向神父坦诚道:“我有很长的路要走。”[11]339鲁比镇的未来可期:“罗杰·贝斯特将要得到他的加油站,连接的道路亦将铺建。外来人将来来往往,一些人要吃个三明治,喝一听啤酒。”[11]343这表明小镇很快就会对外界开放,融入广阔世界。
鲁比镇沦为“失乐园”表明一个狭隘排外和专制霸权的共同体最终会失去它原有的凝聚力和向心力,而修道院的陨落则证明一个共同体虽然有着相互联结的情感和交流,但消极避世和坚守单一性别最终也难逃昙花一现的命运。但鲁比镇和修道院双双陨落不能证明莫里森对共同体持有消极态度,她创作这部小说的意图并非是为了印证共同体只能是一个居于“彼处”的美好想象的论断,而是将共同体放置在现实生活中进行考量,旨在引导人们吸取“天堂”在现实中陨落的教训,意识到构建共同体的现实困境并努力克服它,通过反思和行动将居于“彼处”的想象共同体转变为居于“此处”的现实共同体,建立一个以开放包容为基础的、共属所有人的“天堂”。
纵观莫里森的三部小说,我们可以看出她对共同体持续不断的建构和对其内在含义的逐步深入思考。在《秀拉》中,莫里森不仅批评了男性专制的共同体,而且指明了个体沦为极端“独体”的危害;在《宠儿》中,莫里森阐明了奴隶制逻辑内黑人建构的血缘及地缘共同体极易幻灭的困境,但同时也指明了黑人族群建立以尊重个体和深度交流为基础的深度共同体的可行性;在《天堂》中,通过描写两个“天堂”的陨落,莫里森揭示了黑人族群的理想共同体在现实中无法维系的这一事实,并描绘了一条通往共同体的现实出路:即建立一个以开放包容为基础的、共属所有人的“天堂”。
莫里森作为一名非裔美国作家,她对共同体的思考和书写不仅让我们体会到黑人族群在共同体建设中遇到的种种困境,以及其面对挫折和苦难时仍锲而不舍的勇气,更让我们体会到了一位优秀的文学家所具有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与使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