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曾巩诗歌的景观审美与身体感知

2022-11-21 04:59
关键词:曾巩景观身体

汪 超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曾巩大约是唐宋八大家中受关注程度较低的一位,20世纪以来关于其研究成果相对薄弱[1]。与其散文相比,曾巩的诗歌更是鲜有估衡。曾巩诗歌成就虽不如其散文,然亦自有特点。景观书写极多,是曾巩诗歌的特点之一。曾巩诗歌效法韩愈,韩愈爱“在自己的诗中嵌入各种各样的身体形象,甚至直接描写身体各种器官”[2]。曾巩的诗歌至少用过身、腰、腹、心、肠、颠、头、首、脸、面、颜、眼、口、形、骸、体、胸、背、肝、脾、胃、筋、胆、脑、目、睛、耳、手、指、足、皮、肌、肤、鬓、骨、汗、泪等数十个与身体相关的词汇。既然曾巩如此重视身体的形象,其诗中景观审美也就难免反映出他对身体的关切。曾巩不仅在景观审美活动中以己体物,通过身体感知景观游览的审美意趣,传达身体在景观审美活动中的变化。他还以自己的身体感知经验为基础,突出疾病、醉酒等有缺陷的身体观景之感受。

1 曾巩景观审美的身体之喻

审美活动是人的活动,也是人生存和发展的方式。在具体活动过程中,人们通过观照外在自然与社会反观自身,并推及目遇耳接之物。用人类身体词汇形容自然景物,与人们体悟自然、反照自身的过程紧密相关。因此,所谓“山腰”“山脚”“云头”“水面”“天心”“岭头”等词汇,从汉晋以降就被颇多运用。这类词组都是以身体部位比附自然物,一般起到强调空间位置的作用。而其中以身体名词构成特定的词组,用来描述景观及其审美体验的诗例也十分丰富。

曾巩诗歌的此类词组有些是承续前人惯言熟语,例如“溪头蒲苇各萌芽”[3]23“鹢首峨峨画舫行”[3]109“江平水面磨青铜”[3]76。“溪头”“鹢首”“水面”等词都是当时惯用的词组。但曾巩在用这些词汇时,常有所变化,并非全部是用以强调空间位置,有的描述形状,如“虎牙千仞立巉巉”[3]115“下荫石齿明如金”[3]31“雪大如掌随惊雷”[3]26。前两句以牙齿的形状比喻山体,“雪大如掌”则以掌之大小夸饰雪片之大,都是取其形似。再比如,“松身千尺见新阴”[3]117“碧野云含石眼泉”[3]127突出性状。“松身”强调的是松树树干,“石眼”突出的是岩石的豁口,都是以物体特征为言,着重于物之属性。又如,“梅花开早今已满,若洗新妆竞妖脸”[3]38“长松夹树盖十里,苍颜毅气不可回”[3]1“金靥万个围苍苔”[3]36中的“妖脸”“苍颜”“金靥”均是用拟人之法。其余不一而足,但都颇有变化。

虽然曾巩诗歌中的此类词组主要是前人惯用语和典故,但细看下来,也有其独特创造并影响后世之处。如“虹腰隐隐松桥出”[3]109中以“虹腰”形容松桥的形状,似乎就未见前人运用。而经曾巩拈出之后,宋人苏辙、王十朋、喻良能,元人陈高、沈贞、杨奂均用之。

若对曾巩此类词组做类属考察,就会发现他几乎没有使用过骨骼、体液名词描述自然景观。这说明,曾巩所关注到的身体部位主要是外在体表特征较为明显的部分。此外,还有些唐宋诗人常用来形容景观的身体词汇,如“似将青螺髻,撒在明月中”[4]7038之“髻”,“新月曲如眉”[5]547之“眉”,“日脚插入秋波红”[6]357之“脚”等,在曾巩诗歌的景观叙述中都缺位了。这或许是作者有意避开较为常见的景观审美表述。

以身体词汇与景观特征合用,突出景物性质、形状、方位的描写手法并不少见。值得注意的是,曾巩更进一步以身体特征形容景观。而且他尤其喜欢用头发的特性来形容自己所见的城市景观。如《送程公辟使江西》:“苍颜拥槛四山出,翠色横櫩大江泻。掌平百里露州郭,发密千甍衔屋瓦。”[3]65“苍颜”两句总写江西青山四围、大江奔涌的景象;“掌平百里”用以形容鄱阳湖平原地势平缓如平伸的手掌;“发密千甍”用头发浓密的性状比喻城郭中屋脊稠密的样子。“发直而砥平,骅骝可驰骛”[3]68则以头发形容堤岸之直。“直”是头发的普遍性状;“细”也是头发的基本特征之一。作者在《麻姑山送南城尉罗君》中,描述在山上见到的景物时,说:“下有荆吴粟粒之群山,又有瓯闽一发之平川。”[3]57特别突出瓯越间平川之细窄。此三处均以头发摹状所见之物,体物细腻贴切。

头发直、细、密的特点在前人诗歌中并非没有被关注到,以头发长而直的特点取譬的,比如鲍照《代陆平原君子有所思行》:“层阁肃天居,驰道直如发。”[7]1263储光羲《洛阳道五首献吕四郎中》其三:“大道直如发,春日佳气多。”[4]1417但他们都是用来形容道路,曾巩移用到岸堤的譬喻,比喻的本体发生了变化。又比如头发细的特点被孟郊用来比喻秋草的形状,其《秋怀》其七有“秋草瘦如发,贞芳缀踈金”之句[4]4207。曾南丰则用来形容平川。再比如,韩愈以头发密的特点取譬道:“风尘一出门,时日多如发。”[8]584这与景观没有关系,但曾巩用以比喻城市建筑之密,自有特点。虽然都是取头发的特点为喻,但曾巩的关注点与前人已经不同,与其说是借鉴前人之意,不如说是师法心源,自出新境。

曾巩诗歌有的喻体并不一定具有美感特征,反而像是带着一点病态的观感。他在游赏麻姑山时,就将丹霞洞比喻成天地的疮痏,云:“羌夷干戈今未解,天地疮痏谁能痊?”[3]32不论曾巩心态如何,以“疮痏”喻山水景观中的洞穴都是不多见的。唐前诗人以“疮痏”入诗者不多,但时见奏章表文中用“疮痏”形容民生疾苦,如杜甫《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喜王业再康,疮痏苏息。”[9]2193宋人以之入诗,但意思多同唐人之文,如苏轼所谓“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10]2127“吾闻江汉间,疮痏有未起”[10]1603等皆是其例。曾巩该诗大约是首次取疮为譬,以丑为美,以喻岩洞,诗心自造。这是作者关注自然时,以形似而产生的身体病态联想。其设喻也许是受到诗人关注身体而不反感审丑之影响。

诗人形容景观可选的喻体往往来自日常生活,作者熟悉的日常生活实物最易被提及。曾巩以身体,甚至疾病比喻地理景观,正体现了他对身体的关注。或许他对人体器官并无科学的认识,但并不妨碍他通过关切自身,推及自然叙述。不论是以身体词汇描述景观审美体验,还是以之比喻审美对象,都建立在熟悉身体特征、关注身体本身的基础上。曾巩就是如此。而将身体直接与风景勾连,并不仅仅体现在景观审美的身体之喻上。作者对景观的感受以及诗人的感官所受审美对象刺激的生理反应,在曾巩的诗歌中都有所反映。

2 曾巩景观书写的身体感受呈现

魏晋以来,“物感经验”说对山水文学的影响甚大。王国璎曾说:“山水诗中展露的‘美感经验’,乃是指诗人在观赏山水形象直觉其美的心理活动。”它可分为物我相即相融、物我若即若离、物我或即或离[11]292-330。周裕锴指出,韩愈的物感经验却是“更偏好从生理层面去表现自己身体对外部世界的体验”[2]。某种程度上说,曾巩似乎更像韩愈的继承者,在“物感”机制的运行方面,同样突出个体生理层面的官能感受。虽然曾巩诗歌也有极端恶劣环境的体感陈述,不过与韩愈病态的感物方式并不完全相同,曾巩传达的并不完全是对外部环境的惊惧恐怖、厌恶痛苦、焦灼郁闷等恶感经验,他也会表达欣喜、放松、清爽等愉悦感。

首先,他直接用身体官能的感受表达景观审美的愉悦感。描写景观带来的视觉效果时,曾巩喜欢用“明”“清”等词直截了当地表明欢喜的审美感受。“风吹已送烦心醒,雨洗还供远眼清”[3]84“问吾何处避炎蒸,十顷西湖照眼明”[3]109“眼无尘土境殊清,一绕芳蹊病体轻”[3]86,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又如他写耳朵、眼睛受景观刺激后视觉、听觉带来的愉悦感,往往是精神爽、神气清,如“对此耳目新,始觉精爽聚”[3]3“偶来到此醒心目,便欲洗耳辞嚣喧”[3]57“神醒气王目无睡,到晓独爱流泉音”[3]31“侧听心神醒,仰视目睛眊”[3]39。眼见、耳闻带来的心悦意驰、喜不自胜的表述竟然都多达十来处。虽然不全是直接面对外在世界的景观书写,却总来自作者的景观审美经验。

又如曾巩描写景观审美后,身轻体快的生理感受时,他说:

令人到此毛骨醒,欲构老笔丹青传[3]32。(《丹霞洞》)

今宵月色明千里……林下病人毛骨醒,目爱清光不知已[3]36。(《答石秀才月下》)

缥缈出烟云,清明动毛发[3]74。(《万山》)

虽然有立意重复之弊,但从眼之所见到耳之所闻,再到肌体反应,都被曾巩调动起来描述对外在世界审美的愉悦感。有时候,作者也会表达身体不同部位的不同感受。如《上翁岭》诗云:

放车秋厓望,所得过旧闻。初疑古轴画,山水秋毫分。时见厓下雨,多从衣上云。濯足行尚侧,心忧踏天文。八荒正摇落,独余草木熏。但觉耳目胜,未知筋力勤。颠毛已种种,世患方纷纷。何当啸吟此,日与樵苏群[3]8。

诗人首先用视觉感受描述所见秋崖景观,望见如画般的山水,他想到昔日听别人说到过的上翁岭感受。别人的间接经验给作者的感受是不如眼前之景的,如此一来就拓展了诗歌的时空背景。从单一的眼前景,拓展到了从前的、别人欣赏的时空。这种写法大约本于杜甫《登岳阳楼》的首联:“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9]1946“时见”两句,写衣服周围的云彩变成山下的雨水,虽未写触觉,而云雾缭绕之感已经跃然纸上。“濯足”两句,使诗歌描写的触点从上半身转移到下肢。最妙的是“但觉耳目胜,未知筋力勤”,前句陈述视听之胜,表达审美愉悦;下句以本该筋力不济为言,却退一步说“未知”,加重前句已经表达过的愉悦感。

在景观审美中,不是专力叙景,而兼抒自身生理感受,至少说明曾巩并非“忘我”,甚至泯灭物、我之别。他反而是更加重视自身身体,更加注重外在世界对自身的影响。在景观审美活动中,特意突出“我”的存在,诗人不无刻意强调“个体”的潜意识。

其次,诗人喜欢写外在环境对身体的刺激,喜欢表现极端气候的体感。笔者已经讨论过曾巩在景观审美活动中,选择偏冷色彩的描写习惯[12]。这里,我们将集中探讨其对外在温度的描写方式。虽然作者也写“且坐蒲团纸窗暖”[3]71“香清一榻氍毹暖”[3]101等诸如此类惬意、温馨环境带来的舒适体感,也有“入坐松雨湿,吹衣水风凉。烟岭火明灭,秋湍声激扬”[3]71这种熔铸诸多景观感受的诗歌。这几句既写“湿”的肌肤触觉,写出“凉”的体感,又写“明灭”“激扬”的视觉、听觉诸种感官体验。但曾巩更多的是通过体感描述极端气候,诸如酷热、严寒等,这一点倒与周裕锴先生所论韩愈痛感的审美书写方式是非常接近的。

熙宁元年(1068),曾巩50岁,已步入中晚年。他写《苦热》描述夏天的感受说:

忆初中伏时,怫郁炎气升。赫日已照灼,赤云助轩腾。积水殆将沸,清风岂能兴?草木恐焚燎,窗扉似炊蒸。冰雪气已夺,蚊蝇势相矜。发狂忧不免,暑饮讵复胜[3]63。

“炎气”“焚燎”“炊蒸”这些词汇无不是以体感在叙述夏天之酷热难忍。作者写赫赫太阳的烧灼感,写太阳照射下云朵的变幻,写云彩变化下暑气的升腾,用特别强烈的动词“沸”来形容太阳照射下水的状态,甚至不惜用“发狂”这种令人心惊的词描写夏天炎热带来的焦躁不安。其中对夏日天空的变幻和万物的焦躁表现得非常形象。这只是作者写夏日酷暑的一首较有代表性的作品,曾巩写到夏天,似乎总想找地方躲避,“问吾何处避炎蒸”[3]109,但又往往无可回避,所以炎夏在他的笔下总是不快、痛苦、难以自处。如描述旅途之热的狼狈不堪,及其带来的生理反应,“应遣冒烦暑,驱驰山水间。泥泉沃渴肺,沙风吹汗颜。疲骖喘沫白,殆仆负肩殷”[3]21。夏天的炎热,让旅人渴到肺中,汗流满面,哪怕泥泉、沙风也能令他暂缓渴、热。作者叙述旅途中酷暑带来的心理反应,“如酲冒炎暑,每进意愈塞”[3]18。夏天的酷热使人意识模糊,似乎喝醉酒一般,而不断前进,对于行人来说,就像拥塞着不快之意。

事实上,诗人偏爱写寒冷,他有众多写冬季雪景的作品,甚至《咏雪》同题之作就有两首。在这些作品中很容易找到大量书写衰寒物象的词汇:枯槁、荒冗、艰难、危溜、凝冻、刻削、萧条、汹汹……不唯如此,作者还用体感词汇、词组表达寒冷对身体的影响。如《宿尊胜院》开头几句说:“朝寒陟山砠,宵雨集僧堂。蔽衣盖苦短,客卧梦不长。鸣风木间起,枯槁吹欲僵。”[3]2前四句都是客观呈现,写在山间遇到寒雨天气,紧接着叙述衣物不足、客梦未安。风起林间仍然是客观呈现,但风吹欲僵的“僵”是面对寒冷的生理感受。有时天气没有那么冷,他还怀思寒冷体僵之感,说:“荒山未有雪,野水不见冰。……坐思崆峒间,负雪山千层。虽受栗冽僵,愈此秽浊蒸。”[3]9暮冬,冰融雪销,作者却要怀想千里之外雪山千层的崆峒。值得注意的是“栗冽僵”三个字的连用。“栗冽”是寒冷的意思,是客观环境;“僵”是身体反应,是主观感受。曾巩写冷,有时还特别突出身体部位,比如“耳冷高谈经岁远,江南春动雪还消”[3]85,前句突出冷的部位是耳朵,后句说明天气尚冷,初春雪未消。对于体感、身体部位的特别强调,说明作者对身体的关切程度。

有时,作者还刻意强调寒冷的天气给人们生活带来的影响,如“弊衣或有骭犹冻”[3]11是天冷缺衣的结果,而“病骨夜宿添重衾”[3]31是因寒冷带来的动作。又如“羸奴小马君所借,出犯朝寒鞅频掉”[3]37,作者推己及人,以羸弱的仆人手不能紧执缰绳来侧面反映天气之寒。

再次,曾巩诗歌还常使用身体感知结果描述景观空间体验。空间是人们对外在世界物理占位的感知,不同的人对相同的空间存在感知差异。曾巩就习惯用身体相对位置的移动或感知来描述所在空间的特定情况。

在叙述登山经验时,他会以地点的视觉结果来反应山岳的高度变化。“却视来径如缘絙,千重万迭穷岩峦”[3]57就表达作者这种观山感受。曾巩登上高山,回望来时的山路,感觉它如绳索一般。通过目标物的大小变化,来说明山岳高度的变化,是典型的以视觉结果反映空间变化的例子。又如《半山亭》诗有句云:“平时举眼看山处,到此凭栏直下看。”[3]31作者平时在山下需要举头远望的崔嵬高山,这时竟然都在栏杆外、双脚下。作者通过视觉感受到身体的空间位置变化被细腻地表现出来。而以下数例,如“山川困游人,而不断归梦。”[3]52“行尽车马尘,豁见水石寰。……况云此中居,一亭众峰环”[3]13“春风来吹不生波,秀壁如奁四边起”[3]67“城头山色相围出,檐底波声四面来”[3]105或写游人被山川围困住;或云久长的行程后,所处亭子被群峰环绕;或说人在湖中,湖畔青山似妆奁将湖和湖中人围住;又或者说自己站在城头,而城头被群山围住。几乎全部是用身体被包围的视觉感受来突出空间的封闭性,强调周围山川的密合度。作者用身体感知到周围环境的结果,突出了山岳景观空间状态。

最后,再看曾巩在书写水面移动的时空变化,他有时通过听觉来描述,而非通过视觉的感受来突出。《发彭泽》诗起句说:“卧闻橹声知雨来,起见江流与天合。”[3]44不直说旅程,而由听到橹声点出乘舟离岸,又由江天相合写出空间变化。《离齐州后五首》中有两首都是此种相似的叙述方式,“云帆十幅顺风行,卧听随船白浪声”(其一)[3]117,“荷气夜凉生枕席,水声秋醉入帘帏”(其四)[3]117,作者都没有明确说出舟船移动,但用浪声、水声表达了行船的空间变化。这种写法有时也用在时间过程的叙述中,如《西湖纳凉》“最喜晚凉风月好,紫荷香里听泉声”[3]109就用听泉、闻荷香的感受表明纳凉时间过去的轨迹。虽非写空间,但表达的方式、内在逻辑是一样的。以身体感知结果呈现作者的景观空间体验,再一次说明曾巩对自身身体感知的重视程度。所谓宋诗内转,转向日常,转向琐事,同时也是转向自身,转向个人经验的描述。

作者的官能感受写到景观审美的愉悦感,总是突出身体具体部位,表达耳、目、毛、发、骨之轻快、清爽、欣喜等感受。而呈现景观审美过程中外部气候刺激时,他也喜欢直接通过身体的官能感受来展现。曾巩还乐于使用身体官能感受来呈现景观空间变化。稍微翻阅一下曾巩诗歌,不难发现他的景观叙述很少是纯粹写景的,大部分景观书写诗中都带有身体感受,或者主观意志。作者在观景时,实际上时刻突出个体意志,强调主观情志。

3 曾巩景观书写的缺陷身体感知

相对于自然,人的身体是脆弱的,不可抗拒的年岁增长带来的衰老、虚弱,日常生活的疾病、疲劳、伤痛等都令人的身体呈现一种缺陷状态。而醉酒,实际上是疾病的一种,是一次大量饮酒,摄入乙醇过多导致的身体机能异常状态,医学名之为“酒精中毒”。在衰老、疾病等的缺陷身体状态下,身体的感知与正常状态下并不相同,因此所见景观也有不同效果。诗人们比较喜欢写这些内容,曾巩也不例外。

首先,曾巩喜欢以景观的怡人感受与观者苍苍老态进行对照。“春来日日探花开,紫陌看花始此回。……但知抖擞红尘去,莫问鬅鬙白发催。更老风情转应少,且邀佳客试徘徊”[3]93-94“已映渚花红四出,更涵沙柳翠相围。……自笑病容随步见,未衰华发满缁衣”[3]84,山水物色使人心情愉悦,在观山玩水、春陌探花的柳绿花红、喜不自胜中,却又黄发侵巾、鬅鬙白发,作者的畏老、叹老之心与繁花盛景之间形成鲜明的对撞。

老,其实不仅是个人身体外部特征,更是一种心态、一种感觉。观赏风景时,风光霁月、紫陌青山更让作者反照自身,观看勃勃生机的自然时,难免联系到自身的衰朽病颜。这些感受或许平时都不甚在意,却在游览风景时被激发出来。曾巩不止一次写到临水照影而生发的年老貌衰之感。“漾舟明湖上,清镜照衰颜。”[3]67是作者西湖泛舟,水平如镜,看到自己的衰迟暮态;“环环清泚旱犹深,炳炳芙蓉近可寻……照影独怜身老去,日添华发已盈簪。”[3]83是曾巩在盆池前看水赏莲、观云影、玩青苔,一切似乎尽皆美好,却在照影时看到了自身的老态,看到了满簪华发。这种美景与残年的对照,是作者景观审美中对自身的审视,在生机与盛景之间更加确切地体会到自我状态。

在物色的映衬下,自我观照,感慨既老,作者的既老之感慨还在与少年人同游时而发。比如《钱塘上元夜祥符寺陪咨臣郎中丈燕席》就说:

月明如昼露叶浓,锦帐名郎笑语同。金地夜寒消美酒,玉人春困倚东风。红云灯火浮沧海,碧水楼台浸远空。白发蹉跎欢意少,强颜犹入少年丛[3]96。

该首诗写上元宴乐,发年华易逝之感,诗意并不难解。诗人雕琢藻绘,“月明”“露浓”“锦帐”“金”“玉”都是所谓“丽字”。“红云灯火”一联,空间豁然开阔,格局远大。其中,红云、碧水的对仗显出鲜明浓艳,而灯火、楼台又是城市繁华之景。但碧水一句,紧跟着“白发蹉跎欢意少”,热闹的场景急速冷冻,让人感受到“夜寒”之“寒”。在欢乐叙述中,眼前一群青葱少年,而反观自身的白发,回想平生所谓“蹉跎”,诗人难免意兴阑珊。此种叙述以年少者突出自己的衰朽残年心态。

曾巩不但写观景者本身之老态,还常描摹物色之老态。而物色之老,有时或许并不是客观状况,而是作者的想象,是作者从自身出发观景时的感受。老境固然是唐宋文人爱写的内容,在景观书写中,这样的叙述也不少。但曾巩写“妖红落后新篁出,老绿浓时野鸟过”[3]729这两句诗时,才三十三岁,生理上并不老。可是,他却用“老”字来形容正是绿叶鼎盛、浓荫密布的夏天的树木。再如《山茶花》,曾巩首先注意到的并不是“照耀万朵红相围”,而是“苍然老树昔谁种?”[3]26花之娇艳、花之繁盛却不如山茶树的苍然老态更吸引作者的关注。再比如:

危根自迸古崖出,老色不畏莓苔侵[3]31。(《游麻姑山》)

水竹迸生刚节老,秋山过抱翠岚新[3]88。(《赠安禅懃上人》)

山崖上,树木的根系裂崖而出,遒劲有力;竹子一节一节生长,看上去犹如从地下迸出,强调了水竹的生命力。这两例中,我们又看到熟悉的“老”字,说明作者观景时对“老态”之美的注意和想象。又比方曾巩所作《落叶》诗有句道:“垂杨千树旧所惜,颜色易衰由力弱。空条尚舞不自休,物意岂能知索寞。”[3]45作者此处所写的是垂杨衰弱的病态之美。曾巩明知垂杨是不知索寞、没有情感的“物”,但仍不免怜惜其“颜色易衰”,感慨其“力弱”。前人形容柳树婀娜、柔弱并不稀奇,但曾巩却体味垂杨的叶落色衰,述其原因。在前人基础上更进一步把弱柳的衰病纳入审美活动,这是因己及物的写法。

其次,曾巩还爱写病体对景观的感受。病,是特殊的、非正常的生存状态,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人们对世界的感知力。曾巩诗歌比较喜欢用病中的状态突出景观的感染力度。曾巩用病愈来形容面对某种自然状态的欣悦心情,如《冬暮感怀》:“炎埃灭无遗,古色万里兴。我病一洗濯,怀抱失所憎。”[3]9诗歌书写冬雪扫清暑热,对作者而言就像大病一夕之间痊愈。这不但是写对冬天气候的感受,更是在突出自身的欣喜。

而在更多的诗作中,曾巩用病中状况来反应自身观景的情形。景观审美的愉悦减轻了作者的疾病困苦,比如“一见云山病眼清”[3]730“云山”令作者眼清目明,病态缓和;“眼无尘土境殊清,一绕芳蹊病体轻”[3]86描述了在陈氏园亭赏景而病况减轻的个人感觉;“二年委质系官次,一日偷眼看青山。……高情坐使鄙吝去,病体顿觉神明还。”[3]58叙述倦怠官场,心向山水、燕坐怡情的内心感受,特别突出燕坐时病体的轻快感。

但是,病态也让作者有机会体验到正常状态下难以体验的感知,对外部世界更加敏感,对自身身体感知有了更细致的了解。《初夏有感》是非常典型的例子:

我从得病卧闾巷,三见夏物争滋荣。红英紫萼逐风尽,高干密叶还阴成。山亭水馆处处好,朱碧万实相骈擎。林乌梁燕各生子,翅羽已足争飞腾。雉鸡五色绣新翮,鷕鷕慕匹相随鸣。 穴蜂露蝶亦有类,歘往复聚何翱轻。箔蚕满室事方盛,茧缀下上如连星。麦芒秧颖错杂出,高垄大泽填黄青。物从草木及虫鸟,无一不自盈其情。嗟我独病不如彼,胸气卧立常怦怦。筋酸骨楚头目眩,强食岂得肌肤盈。我身今虽落众后,我志素欲希轲卿。十年万事常坎壈,奔走未足供藜羹。愁勤未老鬓先白,多学只自为身兵。自然感疾惫形体,后日虽复应伶俜。非同世俗顾颜色,所慕少壮成功名。但令命在尚可勉,屑细讵足伤吾平[3]20。

疾病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诗人的活动范围,在室内生活的时间越长,接触外界景观的可能性就越小。一旦作者可以重新接触到自然,他的感官之敏锐就要远甚从前。所以,我们在这篇作品中可以看到,作者不厌其烦地铺排物色的细节。虽然这些景物并没有按明显的时空逻辑罗列,但作者突出强调了每种物象的动态。从花萼逐风、密叶成荫,到“骈擎”的各色植物,乌燕幼雏的生长,禽类的清唱,昆虫的翻飞,农事的繁忙,果然如其所言“物从草木及虫鸟,无一不自盈其情”。而这蓬勃盎然的生气却让作者回思卧病三年,有缺陷的身体甚至不如草木虫鸟能自由畅快。而后,叙述病体感受:胸气怦怦、筋骨酸楚、头晕目眩、鬓角斑白、未老先衰、身体疲惫。这些都是在身体健康时无法体会到的,是痛苦的感知。

有时作者也着意描述受制于病体的不满足感、遗憾感,甚至是挣脱病态的强烈愿望。《代书寄赵宏》就写到自身心愿受制于病体的遗憾,作者说:“当时病卧不能出,日倚东风想同调。……身欲追随病未能,目断珊瑚遮海峤。是时肺气壮更恶,日以沉冥忧不疗。”[3]37这虽然是一首怀念朋友的诗作,叙述朋友赴任不能追及的遗憾,但也有不少物色描摹。而物色描摹却是为了表达病体对自身的限制。再如《简如晦伯益》:“筋骸纵病心尚壮,酒醴虽无邻可乞。城东欲与君试行,莫嫌冷落逐书生。”[3]39这首诗表达的是,虽然作者身体罹患疾病,却有游春畅饮的雄心。

最后,作者众多赏景纵饮的叙述往往表达着另类的身体感知。正如前述,醉酒实际上也是一种病态。历代文人多半爱写饮酒、醉酒,曾巩的不少醉酒、饮酒描写并没有超越前人。但诗人善于描写醉酒状态下,身体感知缺失时的赏景过程。

醉酒时意识模糊,待酒醒后很可能忘记已经发生过的事。曾巩《凤池寺》写登高观景就道:“笑语客随朱阁上,醉醒身在白云间。”[3]128作者醉中随客上朱阁,游程如何全部阙如,正合乎醉酒的实情。但醒后发现身体位置已经发生了移动,身处白云之中。这或不无夸张,但表达了作者酒醒瞬间的审美体验。再如《离齐州后五首·其一》中有句“好在西湖波上月,酒醒还到纸窗明”[3]117,作者写在舟中醉酒,舟行水上的情景没有叙述,却在酒醒后看到纸窗月明,而那轮明月正与齐州西湖波上相同,不但写出对齐州的思念,也写出酒醒时分,对水上月明的景观感受。

有时作者甚至是要刻意借助醉酒时短暂的意识缺位来逃避对物色的描摹。如《东津归催吴秀才寄酒》,曾巩以他写物色惯用的铺叙景观之法组织全诗的前半部分,再说“从今物物已可爱,有酒便醉情何慊。君厨山杏旧所识,速致百壶须灔灔。心知万事难刻画,惟有醉眠知不忝。 预愁酩酊苦太热,已令洒屋鲔风簟”[3]38。诗中三次提到醉酒,第一次是说春来万物可爱,而有酒便醉,不去欣赏可爱的春景,如何能够满足?而作者有诗画皆不如自然的审美观念,所以自知无法刻绘自然之景,所以要借醉眠逃避刻画万事之难。而既要醉眠,则醉酒后身体发热的体感也让作者畏惧,所以提前做了准备。可以看到,作者对醉酒的不同层次、不同原因反复描述,说明他对这种缺陷的身体感知有着极其深刻的体验。

我们在曾巩的醉酒、疾病叙述中,都发现其摩写了身体感知缺失与景观审美之间的关系,在缺陷的身体状态下,景观审美可以是另一番状况。而在老态叙述中,作者更多地借助外在景观反照自身。

4 结语:宋代文学身体观照的实例

曾巩诗歌的景观审美活动叙述内容甚多,身体感知的表述十分明确。这一点与我们平时关注到的外在世界对作者的刺激略有不同,正如周裕锴先生所说:“生命体自身的状况也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左右着作家的写作,尤其是左右着作家的审美趣味。”[2]曾巩对身体器官词汇的运用,或许有因袭前代的可能,但用如此众多的身体词汇,说明他对自身的身体是关切的,他在乎自身的身体状况。作者强调体感、突出旅行中的身体感受,在外部客观世界的描摹基础上,放大其主观官能感受。

吉川幸次郎曾指出,宋代文学有内转向的问题,转向日常生活,转向琐碎。但曾巩所关注的仍然是对外在事物、外部世界的感受,他不仅转向日常生活,更多地转向了对自身身体感受的关注,在自身生命感知的叙述方面,曾巩是一个较为典型的个案。

近年来我们对作家的疾病、身体审美的个体内在生命体的研究已经有所注意。那么,宋代文人的日常叙述与内在生命的叙述有何关系?唐宋文人之间的生命观照有何差异?这些对后人又有何影响?今后的相关研究,是否也可以拓展到这些地方?凡此,均值得继续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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