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强
(中国政法大学,北京 102249)
梅尔维尔(1819—1891)凭借《白鲸》,奠定了自己在美国文艺复兴和19世纪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这部题献给霍桑的小说,在作者逝世30年后方才荣登殿堂。但作品中构建的人与自然、人类命运所在、人与上帝之关系等终极维度,堪比莎士比亚悲剧,已成为文学殿堂中永不枯竭的解读对象与再创作之源。小说主干情节相对简单,时间结构近乎平面化,以徐缓的节奏展现出预设的结局。这一叙事结构与主题表现手法,赋予了作品撼人心神的力量与发人深省的深度。利昂·霍华德曾告诫读者,阅读《白鲸》,必须承受理智与情感上的双重激动。
解读这部鸿篇巨制的关键,不仅在于诠释白鲸这一超自然神秘对象和捕鲸活动在特定历史背景下的深刻意涵,更在于理解船长亚哈(Ahab)艰苦抗争的心路历程。这位为追猎白鲸而存在的船长为何强迫症式地甘受这般痛苦煎熬? 这种煎熬和亚哈对捕鲸的痴迷不悟,也与梅尔维尔藉由这种灵魂和精神的拷问,想要投射出的迷茫、焦灼与求索密不可分。后者的展现,离不开作家作为创作个体的主观认知和独特禀赋、个性特质(idiosyncracy)的阐发与表达;但同时又源于19世纪美国文化、文学精神独立过程中,作家所承继的,其精神根基中原有的一元、绝对价值和新的多元、相对价值之间的必然性矛盾冲突;源于作家对固有本体价值观的绝对坚守和面对新价值取向时的迷茫、无奈与心理焦灼。诚然,梅尔维尔作为文学的思想者和思辨的文学家,本体价值在其身上凸显出最为强烈的惯性,使他不能、也不愿在这些矛盾上妥协,正如其内心深处的理想主义和理性主义冲突。就此而言,这一转型期的精神、心理特质带有一种高度的个人化倾向。
但是,小说通过终极主题的构建,在技术手法和诠释维度上所呈现的新的社会历史环境中,间接外化出是否及如何坚守原有价值这一同期美国作家面临的普遍命题,进而延伸出塑造独立自由精神文化特征这一使命。这不仅和19世纪美国摆脱欧洲“老家”等级制束缚[1]91、实现文化精神独立的过程重合,也聚焦在《白鲸》透过特定社会历史背景所呈现的终极拷问中。因此,《白鲸》中折射的美国文化精神转型,已远远超越了个人化的维度,成为同时代美国作家个性的共性化代表。
贯穿《白鲸》的事务性主题首先是捕鲸。捕鲸和同时代美国社会生活的主题,尤其是开疆扩土与血腥扩张,推行奴隶制与拯救救赎等息息相关。《白鲸》创作于“1850—1851”年间,彼时美国刚刚平息俄勒冈战事、吞并得克萨斯,在美墨战争中大获全胜,将领土扩展至太平洋。一方面“美国将以身示范拯救世界”,而“1845年,美国将吞并她想拯救的世界”[2]。在“昭昭天命”的大旗之下,美国人宣称开疆拓土是他们神圣的职责和使命,扩张成了“更高的责任”[3]。在这一历史背景下,披谷德号的捕鲸征程和美国的西部扩张有着惊人的相似。甚至可以说,美国西部就是书中浩瀚的大洋,这贯穿全书的巧妙隐喻是理解主人公和作者矛盾心结的关键,也是对作者反复提及西部和书中屡屡将草原和海洋混为一谈的最佳诠释。莫比·迪克绝不仅是一头鲸,它是自然的化身;“自然”在美国是(或曾经是)西部的化身;而西部在当时正是美国未来的化身。《白鲸》中展现的扩张主题,英国诗人、剧作家威廉·达文安爵士(1606—1668)早有预言:“上帝命定的强大帝国,不是与身体,而是人类心灵相配;人类的心灵甚至比鲸的庞大身躯更可怕,需要更多的空间来煽动战争和狩猎别人。”[4]
梅尔维尔通过捕鲸触及的现实主题,不仅仅是领土扩张。与领土扩张并行的,实际是资本主义在美国西部的扩张。对此,小说也屡有暗示:“因为海洋是他们的,归他们所有,有如帝国归皇帝所有……只有他们,用《圣经》的语言来说,坐船在大海中干他们的营生,来回耕耘海洋,视海洋为自己的种植园。这里是他们的家,这里有他们的营生。”[5]63《白鲸》因此被称为“展现19世纪美国如何在集权控制下以高度资本主义活动挺进西部的经典文本”[2]。《白鲸》不仅将亚哈的行为和19世纪的美国历史具体类比,还“聚焦解放的利己主义(美国的扩张)这一恒久议题。”[6]84梅尔维尔意识到,所谓传播自由,不过是美国掠夺远近国家领土的借口,而美国开拓者“永无休止的残酷竞赛”“永不停歇的开疆拓土的热情”[6]89早已饱受批评。
此外,《白鲸》的历史现实框架,还包括奴隶制和种族主义,以及作者对其所做的道德拷问式回应。
在以《独立宣言》立国并推广共和制的美国,怎么会推行奴隶制? 带着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梅尔维尔在小说中并未直接宣扬废奴主义,但以一种基督教悔过式口吻告诫了披谷德号注定灭亡的结局。拉德尼鞭打斯蒂尔基尔特,仿佛逃亡奴隶被抓回来接受惩罚的重现;而拉德尼后来死于白鲸之手,也许就象征了正义的惩罚。简言之,以实玛利哀诉披谷德号的灾难结局,实际展现了梅尔维尔描述的“神政预设”[6]100。
在《白鲸》中,季奎格代表了以实玛利为反对奴隶制进行基督教悔过辩护的道德基础。季奎格在意识形态上连结着梅尔维尔笔下两种气质类型——具有传统印第安品质的老波利尼亚人和具有普遍文明社会品质的新生印第安人。他和以实玛利的友谊兼具上述两种人的特征。捕鲸从来少不了印第安人,这些“原始”的捕鲸人也参与了美国的领土扩张。“披谷德”(Pequod)其实是马萨诸塞州一个印第安部落的名字,该部落17世纪被清教徒以推行神旨为由连根灭绝。“到1846年,(被猎杀的)敌人已从东北部移至西南部,但是领土扩张的逻辑始终未变。”[7]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些都成为“参与猎杀(的土著)人被猎杀这一(兔死狗烹的)主题和英美人如何对待原住民”[7]的例证。有关“众生平等”的深刻思索,反映了梅尔维尔的反奴隶制思想和根植于基督教信仰的道德拷问。他借助《白鲸》的讲述者传递出这一信念——上帝自会严惩和奴隶制相关的罪行:“无论新约和旧约怎样记载,鲸似乎都充当着履行上帝愤怒的使者”[5]135,尽管以实玛利的同乡们对这一神授使命将信将疑。
梅尔维尔和同时代许多美国作家一样,从基督教传统中承继了根本的价值体系与评判标准。综观该体系并依据梅尔维尔对有关扩张主义史实的解读,可以洞察他对扩张主义的态度,即“领土扩张必然伴有奴隶制扩张”[6]131。虽然并非完全出于其本意,但他在《白鲸》中进一步暗示,基督教可能“源自一种集体性无意识,这种无意识催生了一些低劣和野蛮种族的信仰及文化特征,而这些种族都是‘昭昭天命’和救世主民族主义成立的先决条件”[6]147。对史学家帕克曼的观点,“一个文明的白人发现他和印第安人本质上几无共通之处……这是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8],梅尔维尔却坚决反对,因为“所有人,盎格鲁撒克逊人、达雅克人和印第安人,都由同一位上帝仿其形象而造。”[9]于是梅尔维尔陷入了不可调和的信仰、理念及价值判断矛盾:根据基督教教义,所有人的灵魂与生命都应在上帝面前平等;但扩张主义者却打着基督教信仰的幌子恶行昭彰。梅尔维尔对这一矛盾的困惑和挣扎,使得对基督教的幻灭感笼罩了他:“他的基督教信仰动摇了,他确信上帝不公,耶稣基督也不是圣子。”[10]这些是理解他将领土扩张的实质判断为奴隶制扩张的观念基础;而他在潜意识中对基督教信仰价值的不离不弃和在意识层面对这一价值的叛逆式质疑,则构成了理解他内心矛盾与抗争以及创设这一心灵苦旅的心理基础。
扩张主义、奴隶制和种族主义等是《白鲸》依托的历史现实框架。但是,在这场心灵苦旅中,梅尔维尔的视野和视界必将超越这一阐发的现实基础,上升到终极维度;他在这场心智双重抗争中也必然作出终极拷问;这段航程的终极目标也必然触及对整个人类具有普遍意义的终极问题。梅尔维尔的文学禀赋源自19世纪浪漫主义、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熏陶,同时,他也从欧洲承袭了信仰上的加尔文主义。这些理念引导他不懈辨析善恶,批判审视历史时事。当时的种族问题、奴隶制扩张和扩张主义基督徒的暴行,均与美国西南部领土扩张相提并论,吊诡地昭示着残酷现实与秉持平等、慈爱原则的基督教教义之间的背道而驰。面对这一切,梅尔维尔并未止步于对教会的嘲讽和指控,而是力图以黑白二分法来解释理想与现实的背离。另一方面,他情感的复杂性又体现在他对捕鲸人的英勇气概赞赏有加——这种表现在亚哈身上的英勇又代表着开疆拓土的精神。现实当中,他对一切事物的黑白二分宣告失败——他深深纠结于美国的领土扩张和奴隶制扩张为何并存。对人类邪恶的批判和对整个人类的深切同情使他对造物主冷眼反叛!于是,他创设了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洋,一场捕鲸的惊心动魄的苦旅和可预见的悲剧结局,一头神秘莫测、吊诡矜奇,具有超自然力量的白鲸和一位义无反顾的悲剧人物亚哈。
和梅尔维尔的复杂心结和重重矛盾如出一辙,他的亚哈船长也必然集重重矛盾和典型的西方(包括美国)文化代表于一身。亚哈的心理特征与人格特质无疑是复杂的,这一复杂性和《白鲸》构建的终极维度,又先在地决定了白鲸被赋予复杂性、不确定性和多重意涵。它同自然本身一样矛盾重重,既是吉祥如意的象征,又是邪恶不祥的符号;既能造福世界,又极具破坏力;它硕大无朋、残忍无度,却又魅力无尽、变化无穷;它无意无心,却又无法捉摸、行踪难测。然而,莫比·迪克还是遵循着特定的法则。在这种超自然法则孕育的神话般宗教理念之下,连提及它的名字都是不祥的大忌。莫比·迪克就是上帝的正义使者,要向那世间作恶多端的罪人实行既定的责罚,必定也能以神奇之力摧毁披谷德号。毋庸置疑,莫比·迪克被赋予了超自然力,亚哈的反叛于是成为了对超自然力的反叛。在全书伊始,就需要区分“那些转瞬即逝的幻象和永恒的真实”,而每个时代都见证了人类独有的反叛——“不羁的骄傲、对自然的征服和对人类自身极限的忽视”[6]84。亚哈的反叛也因此对整个人类而言具有了普遍性和终极性。
亚哈并非粗鲁野蛮的暴君,他的存在是为了确证而非发现。他渴望掌控自然,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一切外物,从必须臣服他的海员到追猎的白鲸,皆不例外。他企图占据每个权力关系的制高点,通过追猎白鲸证明自己代表的人类才是“凌驾于至高力量之上”[1]43的“万物之灵”[1]107。如果说浮士德博士和梅菲斯特的契约,是文艺复兴以来西方征服自然欲望的体现,亚哈则被置身于一个远大于他自身和他片面信仰的普罗米修斯主义的、以科学知识主导的征服自然的伟业:培根主义所主张的科学知识能使技术力量超越自然,1850年前除化工领域外几乎闻所未闻,1850年后则被广泛接受。在基督教主导的西方,认为上帝按自己的形象造人,之后授意人以这一本质统治开发自然万物,而人正是在此基础上实现了现代科技的发展。亚哈作为坚定的教友派信徒,承袭了这一传统,在天父的授意下,启程征服一切,包括未开发的广袤自然。在劳伦斯看来,在美国人要么信仰掌控他们的力量、要么与他们希望削弱的力量对立,这种至关重要的对立,“如果揭开美国语汇中民主和理想主义的面纱,即清晰可见。”[11]这一源自欧洲“母国”的对美国价值的极化诠释,也恰恰反映了美国文化精神从承继到独立这一转型期的典型特征。
在将亚哈描绘成“拥有无限力量”的同时,《白鲸》也力求呈现美国文艺复兴对民主管制失衡这一主题的痴迷。这种失衡势必产生心理上的影响。1860年美国内战,卡内基、洛克菲勒和摩根三大工业巨头诞生——“这些现实的影子都主导着美国人的欲望和不惜以暴力、狂热来满足这些欲望。”[12]作为披谷德号的领袖,亚哈极致地体现出领袖式的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亦或义无反顾、孤注一掷。他相信白鲸是宇宙间“一切恶意的化身”[5]212。他对宇宙中力量的痴迷“必然导致他对领袖能力的盲目自信”,而他也“正是被宇宙所击败”[1]103-104:他试图为原本模糊不定、神秘莫测的自然造物赋予意义,使之变得可以被他(代表的人类)理解,甚至为人类的存在重新“定义”,最终宣示其在天地间的至高地位。亚哈指挥披谷德号在汪洋中寻求的,实际是一种象征,这种寻觅成为了一种“人类在自然当中维护自己客观存在所必不可少的野蛮抗争”[13]45。但亚哈视自己具有上帝之能的狂妄,又势必招致厄运,犹如对普罗米修斯的粗劣模仿。亚哈的个性并非独一无二,他献身的事业是西方,尤其是美国无数基督教征服者的缩影:坚信自己了解自然万物,并且将征服统治它们作为自己的使命。无色的白鲸被亚哈概念化归结为自然万物的症结。因为,无色,这色彩的矛盾,真实折射出亚哈的性格和他在宇宙面前徘徊踟蹰、进退两难的窘境。
在不近人情的自然面前无能为力的亚哈历尽磨难却义无反顾,他在自然的不确定性中无处安眠,经受弗洛伊德所说的“现代人必修的忍耐”[14]。亚哈对捕鲸的执着实不多见,他因此成为踽踽独行的英雄。书中将这种英雄主义美德,以一种美国化方式加以呈现:“他是那样高尚,这种高尚如此深植于他的本性中,绝非生来便已蟒袍加身的外在式荣耀。”[5]143亚哈虽对人和上帝犯下罪行,如同《旧约》中与他同名的北以色列王,成了邪恶的君主,但他并非将捕鲸船引向灭亡的疯子,因为“亚哈的呐喊背后是对人和上帝圣约已然破灭的深深担忧,因为若真如此,人类存在的意义将烟消云散”[13]44,他的艰苦抗争“为他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高呼,重重敲打在这个冷酷又孤寂的世界之门上。”[13]44-45
亚哈英勇刚愎、孤注一掷,在汪洋中浮浮沉沉;梅尔维尔理想主义和理性主义交织的理智情感也藉着他一并投射于造物主。从这一角度而言,亚哈俨然已成为悲情的正面主角——与通常解读中赋予他的敌对、反面角色截然相反。正因为亚哈对捕猎白鲸的残酷痴迷与梅尔维尔面对矛盾的永不妥协,二者较若画一。和亚哈一样,“梅尔维尔从自然出发描绘人内心的煎熬。他身上有一种寒冷彻骨的终极绝望,一种受虐的快感,使他以惩戒人类为乐。”[13]46更为吊诡的是,他“被赤裸裸的现实鼓舞,灵感从中不断涌现。”[13]46极端、病态的自立导致了梅尔维尔对生活的疏离,《白鲸》正是对这种疏离的咀嚼与消化。他的亚哈船长显然怀有一种希腊式自负与基督徒式的过度高傲,必定为他这种扭曲的自立负罪,成为其祭献的牺牲品。
即便不是自寻死路的航行或过分的自我,亚哈也不会学古希腊的“中庸之道”或如《圣经》所言,满怀“一颗忧伤痛悔之心”[15]57,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直觉使我们超越尘世的道德,把我们带入对宇宙的虔诚信仰;而从伦理上,这种人类共有的强烈直觉又是无价之宝。透过梅尔维尔对这种直觉的表达,人们体会到既肃穆又温柔的宗教感情——即使不是宗教信仰,这一表达模式部分源于他所扎根的基督教传统,但又不再具有明显的基督教特征。和霍桑、惠特曼一样,这是一种敏感想象力的自然回缩,被浪漫理想主义的人道所丰富,以对抗那个时代中毁灭性的个人主义。”[15]57人类直觉的共性被“时间的流逝或个人主义唯一的混乱本能破坏”时,“人类共有的直觉的价值”[15]57才在梅尔维尔、惠特曼、霍桑等人那里得到强烈体现。美国小说对个人主义或个人自立的刻画,因此成了梅尔维尔所代表的一批美国作家理想主义实现的一种手段。
亚哈敢于挑战极限,或许堪称英雄。但梅尔维尔作为理想主义者,坚信人的渺小并且常无所适从。他为亚哈创设了一个“亵渎神灵的黑色魔法世界”,通过亚哈在其中“抗争和净化”,他自己才变得“羔羊般纯洁无瑕”[16]58。因自己的追求而迫切不安、魂牵梦萦,二者在这点上可谓同出一辙。梅尔维尔为这本书倾注的炽烈信念和情绪,是对牺牲的主角——亚哈的敬意与祭辞,更代表了他对真理的不屈探求。这些,从他1851年写给霍桑的信中可得窥一斑。
“唯我主义、催眠式的自傲、自我囚闭”,正是这些主题“深深吸引了美国小说家们。”[17]94梅尔维尔体悟且分享的这种超验主义,实际是一种关于自我的哲学。他常常用这一文学惯例来强调夸大自我的危险性:“人们或许会像亚哈一样凝视着海面,或者窥探着终极不可测的自然深渊,然后发现……一头白鲸——而这头白鲸不过是自我的投射……要成为亚哈……就意味着无法抗拒……统治自然万物催眠似的强烈诱惑。”[17]94-95换言之,白鲸象征着“善恶交织、难以分辨、悲惨矛盾”[17]95的现实世界,亚哈则代表着梅尔维尔不顾一切将世界简单黑白二分的强烈愿望。梅尔维尔一方面要在基督教信仰上维护自我,另一方面又理智地承认自己终究无法在现实中明分善恶,愈发深刻地体会到在二者之间割裂的痛苦。
尽管《白鲸》中表达出“所有事物皆属虚妄”[5]212的反思,梅尔维尔加尔文信仰体系中的“原罪”和“闪光镀金”外的“漆黑的幽暗”还是注定了他分辨善恶的使命。[1]101“要么遵从自己信仰执着钻营,最后导致封闭、发狂或者自杀,要么虽不完美但多少客观地接受世界,和现实妥协”[15]59,梅尔维尔在这二者之间摇摆不定,不懈抗争。这也正是梅尔维尔面临的悖论式矛盾。他与霍桑的作品的共通之处,很重要一点正在于对“内心的邪恶”这一主题的发掘。
深深影响了梅尔维尔的两极化倾向,很大程度上源于19世纪美国文化遗产的重塑:“美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作品,戏剧化地展现出,当一种文化自觉地既渴望传承(原有)法则,又渴望自由发展个人主义时,所面对的不平衡和作出的探索。”[1]90这里的法则最主要指基督教道德观,对梅尔维尔而言则是加尔文主义的道德观。因此,他笔下的英雄“竭力实现绝对的目标,却面对着多元和相对的格局”。[1]91这些法则——系统的符号和个人构成的客体——从来都不抽象陌生,它们掌控着社会现实和小说情节的方方面面。在这些主导法则的延伸和发展中,眼前的社会、政治问题看似合情合理,但关键问题是,“在以平等民主为傲的文化氛围中,究竟该怎样面对基督教法则的传承和过去社会传统的尊卑等级。”[1]91按斯潘诺斯的话,“《白鲸》是对传统代表结构的质疑,梅尔维尔尽管一直执着地打破旧世界的法则,却再次落入新的离奇的无形之中。”[18]“在越来越远离形而上的紧迫中”[1]91,《白鲸》描绘了一种工业化民主,一种美国社会劳动力和身份认同的转型。这些转变正是19世纪美国从文化精神上摆脱欧洲等级制束缚,追求独立的体现。
不可否认,捕鲸业长时间内为美国社会注入了活力,直至19世纪80年代早期。此时,美国首先作为文化整体,开始在自立与集体意识,在自立和“新教对宇宙善恶两极均分的异端性传承”[1]92之间摇摆。“梅尔维尔也如实遵循了19世纪刻画世界的主流方式。这种方式主张对世界进行完全连续的史诗般描述,但随着19世纪的结束,它开始自我质疑,最终导向了多元主义和相对主义”。[1]92与众不同的是,《白鲸》始终相信“万事相通”,对一切事务都不可避免地“要透过表面的多样性探寻内在的单一本质——这种渴望持续渗透着美国的国家帝国主义和《白鲸》这部波澜壮阔又矛盾重重,描写偏执人格的小说。”[1]9220世纪美国小说家托马斯·品钦同样认识到:“即使有时这毫无意义,顽固不化的人们也宁愿希望所有事物总是相互关联。”[19]这种执着正是梅尔维尔理性主义的哲学基础和浪漫理想主义的道德基础,在此禁锢下,他思考时无法对他眼前的事物坦然接受。这种价值的两极分化在梅尔维尔的思维中如何转化? 为何如此? 奥尔森做了精准的分析:“在梅尔维尔看来,我们作为个人和社会的一份子,内心深处存留的不是追求自由的愿望,而是统治自然万物的野心。梅尔维尔追溯一切事物的本源……人类与世所未见的邪恶怪物对抗……这个故事里……梅尔维尔是水手们的(船长)……在亚哈的世界里没有与‘智慧、力量和天使交谈’的余地。”[16]13-15
梅尔维尔很难完全放弃“加尔文主义对他的训练和塑造,以《圣经》的视角将宇宙看做神的象征,即使他用创世纪中的典故,为《白鲸》中的幸存者、局外人(以实玛利)冠以粗人之名,即使所有人都反对他。”[1]98他对白鲸之白的详细描绘或许象征着他对自己种族、宗教认同的自我反思与自我拷问。他上下求索,却始终未能明白完美理想和不完美现实间的巨大落差。理想主义和理性主义间的这种矛盾或许可从另一个角度诠释:“梅尔维尔满怀对制度的热情,这极大程度上使得他在宗教和意识形态控制下抗拒弥合思想上的分裂。”[1]98
理解上述问题和上述精神特征,不仅是解读《白鲸》,更是解读以梅尔维尔为代表的美国文化精神转型期,美国国家、民族文化、文学意识独立重生时,所构建的精神内涵、思想内涵、意识内涵与价值内涵的关键。无论从惠特曼《草叶集》中阐发出的自我、创造、民主等,还是朗费罗(Longfellow)在其诗集中追求的民主、自由,亦或反对奴隶制态度较梅尔维尔更为保守的霍桑在其小说中对时事问题的回应,都或多或少,有意识、无意识地渗透了这一新旧交替,破茧重生过程中所体验的迷茫、抗争,痛苦和所追求的解脱、超越。而在这一重塑、重生过程中,梅尔维尔的心理与精神抗争最为炽烈,原来的绝对价值在其身上的惯性最为明显,其对所承继价值的理性维护和有关这一价值冲突的纠结最为执着,所感受的理想主义和理性主义冲突对其作家人格的挑战和心理震撼最为深刻,同时,对自己个体人格、精神、价值所认同的核心基础的坚守,从其内心意识深层次而言,最为坚定,焦虑中对人类终极去所的关怀也最为迫切。因此,梅尔维尔在其海上苦旅中所展现的信仰、理念、心理、精神冲突和升华超越出的解读空间,不仅在同时期作家中最具代表性,也最为美国化。而这一终极体悟的过程,无论结果对错,在更具有美国民族性的同时,也更具有了世界性,无疑更具有了穿越世界人文精神和文学殿堂的经典品质与力量。
和他的船长亚哈一样,梅尔维尔与现实的抗争毫不妥协。表面看来,他得以通过以实玛利这一中立角色,来平衡寻求真理的狂热,相比亚哈而言,似乎稍具优势;极端自立、刚愎孤行的亚哈自启航伊始即注定要船毁人亡。梅尔维尔将自己在真理朝圣路上承受的所有苦难悉数加载给亚哈,而亚哈的强烈自尊在投射到宇宙之后,势必报应在他头上。就这样,亚哈成为梅尔维尔清洗自己罪孽感的羔羊。然而,或许梅尔维尔自己都忽视了,虽然他内心的痛苦孕育出亚哈邪恶乖张的性格,但亚哈也在他设计的航程中成长为伟大的悲剧英雄,这点要归功于他跃然纸上之后所展现的复杂性格:他也许冷酷无情、极端自我,但不自私自利;他集普罗米修斯的牺牲精神和李尔王的偏执于一身,因此又闪耀着人道的光辉。
亚哈没有被描摹为邪恶、堕落的撒旦,因为莫比·迪克的一致性在他身上人格化显现,梅尔维尔的矛盾也由此凸显:“这人勇敢,那人胆怯;有的罪孽,有的只有罪孽之心;都融合为一,全都受到亚哈这个唯一的主子和龙骨的指挥,奔向那致命的目标。”[5]629由于他既不愿意在现实面前妥协,又不能改变或者保持他的身份,梅尔维尔终究无法找到他苦求的真理的答案。这些他不得不在痛苦中承认:“他宣称不找到真理决不罢休,即使结局是毁灭……有一段时间,他抛弃了论证与理性。他总结道,他对形而上学的放纵,只向他显示了善与恶的模棱两可,以及试图发现终极真理的徒劳。”[10]
无论如何,亚哈一生对猎捕白鲸的痴迷,对一切需要献身的事业而言,都至关重要。而《白鲸》的情节并非在披谷德号的覆灭中达到高潮,而是在亚哈的独白中走向巅峰——那是亚哈人性一面和人的困苦、软弱与情感的自然流露,更是梅尔维尔通过亚哈彻底的情感宣泄所实现的精神超越与升华。梅尔维尔经过亚哈巨大的心理震荡,最终转而对人命运的无常和造物主终极的推动发出了喟叹。亚哈不息的反抗,以命定的牺牲走向终极。梅尔维尔接纳了亚哈,实际也接纳了自己人性中无助的一面。他长期以来的痛苦抗争和不甘承认,善恶的确能够矛盾化共存——这一对他而言的复杂谜题,此刻得到完全彰显。
梅尔维尔为理解人性不完美和创造性之间的矛盾,以及他的认知中,对于《圣经》式的简单区分善恶与世俗现实无法完全区分这二者之间的背离所做出的不懈斗争,就如同他理想主义和理性主义的难以调和的矛盾。“世界的惯性结构的的确确存在,它不仅对事物施以影响,也同样深受这种影响。”[4]正是这种不完美滋养了相对于欧洲“老家”而言的全新美国和美国文化。梅尔维尔能够理解像他那样的“白人”和季奎格这样的“野蛮人”生而平等,也洞察许多基督教扩张主义者的虚伪面目,但他无法接受他理解的上帝的两面:完美上帝之存在和上帝对人类不完美甚至犯错倾向的容忍。梅尔维尔最有可能在他的反思和自我批评更进一步——基督徒作为人也不可能完美。
梅尔维尔的抗争,反映了19世纪美国作家在随着核心价值传承以及走向成熟过程中展现出来的典型心理与精神特征。梅尔维尔的基督教理想使他义正词严地反对奴隶制。尽管按其秉持的逻辑结合历史社会现实推演下去,他本来很可能得出美国西南部的领土扩张和奴隶制扩张的关系,然而他似乎只注意到领土扩张的消极影响。他的思想同时深受19世纪美国浪漫主义和人道主义熏陶,因此对历史和社会现实的幻灭感也格外深刻。作为作家的他,理想主义情怀或许多过理性主义,然而其人格特质却更多由美国文化塑造而成,因为虽然他的许多价值观念都承袭或转化自欧洲,但这些观念早已美国化。这些矛盾与冲突象征着价值观念美国化过程中美国社会,尤其是精神层面的转变。换言之,这是一个以基督教为核心的价值体系普遍化、个性化的关键文化精神转型阶段。
亚哈穷其一生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自然万物;梅尔维尔无疑也有着同样的决心。他对真理的不屈求索,通过亚哈的奔走呼号得以升华和正当化。如果通过和梅尔维尔不同的视角审视美国文化,似乎可以得出这一结论:他未能分出奴隶制和美国领土扩张的本质区别,并且将美国价值观全然建立在他理解的极化基督教信仰之上。很显然,他没有意识到文化多样性也是价值观的多样性。令人钦佩的是,梅尔维尔通过激烈彻底的自我批判,勇敢指出他在这个终极价值上的矛盾之处,包括对美国文化精神认同的反思性批判。在同这些矛盾的纠缠中,梅尔维尔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为完成对这些矛盾的外化或宣泄(catharsis),梅尔维尔终究诉诸了精神上的超越与升华这一不二法门。他为此演绎的心智苦旅,是其才情禀赋的个性化表达,而促成这一独特的个性化表达的根本动因,又体现出同时代美国作家的共性——特定历史情势下,面对美国文化精神转型期的焦虑、焦灼与迷茫。他刻意流露的自相矛盾之处,可能就是把捕鲸船称作他的“耶鲁号”和“哈佛号”,证明为履行神旨的使命之火仍在他内心熊熊燃烧着。如果不这么做,他独特的文化身份和个性也即不复存在,而这又最终源于他的信仰与智识,源于他的作家人格。只从哲学批判角度反对他的观念未免有失公允,因为他的宗教理想正是梅尔维尔成其为梅尔维尔的必备要素。如同亚哈船长对莫比·迪克自取灭亡的搜寻一般,向不可解决的谜题宣战也许是他们的悲剧性挫败,但不是他们的过错,尽管在这场终极苦旅中对错并非关键;而对文学作品而言,关键则更在于其引发的心理、心灵震撼效应和创造的思考、解读空间,就此而言,《白鲸》已完全可以荣登传世经典的殿堂。理性主义也许与理想主义摩擦冲突,但这不意味着它们无法共存。对梅尔维尔而言,正因为两者各处一极,他才承受了痛苦的割裂。他也许输给了莫比·迪克,但是作为一个不屈的求真者,他与他笔下的悲剧英雄一样伟大而光荣。作为人类的一员,他的勇气也许有时减弱,他的理性视角也许有所局限,但他智识上的诚恳使他得以和海上的海明威一样永不言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