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修杰,冀方缘
在思想史上,约翰·密尔(或译“穆勒”,本文正文一律译为“密尔”,所引著述则随其原译,不做改动)一直以来都是以自由主义政治学家和功利主义伦理学家的身份出现,但实际上,约翰·密尔对教育问题也有很深刻的思考,他的教育思想对于西方的现代教育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作为西方教育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因其自身传奇般的教育经历,他的教育思想在新时代的今天依然有着极其重要的理论和实践参考价值。
约翰·密尔教育思想的形成首先和他自身传奇般的教育经历有关:首先,我们通过《约翰·穆勒自传》可以知道,密尔3岁的时候就在父亲耐心而规范的监督下学习了希腊文,先是希腊单字,然后是有韵律的散文;8 岁前就已经读完了希罗多德的全部著作,与此同时还阅读了大量的历史读物;8岁之后又学习了拉丁文,然后是初等几何和代数;12 岁之后,教育内容已经从语言进展到思维,逻辑学便成了主要的学习内容,从古代的亚里士多德逻辑到近代的“新工具”都在其学习之列;这之后则是对于独立思考问题的习惯的训练和学习。不仅是这种知识性和智力教育,密尔还接受了他的父亲更为严格的道德教育。从密尔后来的人格和思想发展来看,不仅是这些教育内容为其打下了坚实的人文和科学基础,更重要的地方还在于,在学习这些内容的时候,父亲总是陪伴在他身边,在他们一起散步的时候,父亲总是让他复述前一天阅读的内容,而在父亲的讲解之后还被要求用自己的话来重述这些内容,在遇到不认识的字或不明白的地方,被打断自己工作的父亲总是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和热情。所有这些教育内容、教育方式都使密尔深切地体认到这样一点,即“通过教育有改进人类道德和知识水准的无限可能性”。
其次,密尔对于教育问题的重视还在于,他注意到了教育问题对于政治的重要性,即对于改变社会现状、促进社会发展的重要性。密尔相信并且认为,一个社会最重大的职责有两个,一个就是必须普及教育,另一个就是普及选举,而当这两个重大职责因为社会经济、政治或其他条件不能同时得到履行的时候,那个“较重要和较根本的必须首先履行,因此普及教育必须先于普及选举”。这和密尔对于自由、民主的理解密切相关,因为他并不是简单地认为自由和民主可以无视社会条件而普遍地实现于任何历史的发展阶段,而是认为自由、民主这些重要的政治价值必须在一国人民具有了一定程度的必备素质之后才能得到真正的和恰当的实现。因此,理解约翰·密尔对于教育的思考,尤其是对于完整而公允地理解密尔的政治哲学和伦理学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当然,对于理解我们现实的教育状况也具有借鉴意义。
1867 年2 月1 日,密尔还被圣安德鲁斯大学的学生选为名誉校长,并根据惯例做了一个就职演说,在长达两个小时的演说中,密尔在对教育的一般问题做出说明的同时,还系统地阐述了他的大学教育观。在演讲伊始,密尔就说道:“所谓教育,必须由各种各样的人从各种各样的观点来考察。因为在所有具有多个方面的问题中,教育问题包含的方面是最多的。当然,教育当中包含了向人格的自我完善这样一个特定目标一点一点接近的自我努力和为此接受来自他人援助的两个方面。”他还认为,“教育这个词在最普遍的意义上,还包含了对人格和能力有间接影响,但其直接目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事物,比如,法律、产业技术、各种社会生活方式等等,甚至还包括了不为人的意志左右的物理现象,如气候、风土、地理位置等对人产生的间接影响。”
综合密尔有关论述,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这段开场白包含了其教育思想的全部精华。因此,我们将以此为线索,结合密尔论述教育问题的其他著述来阐述其教育思想。
首先,教育的目的在于人格的自我完善。这是教育或改良教育的基石,离开了这一点,所有关于教育或改良教育的讨论都会离题太远,漏洞百出。在另一个地方,密尔明确指出:“以塑造伟大头脑为目标的教育的基石是,必须承认下列原则:教育目标是唤起最大可能的理智力量,激发最强烈的真理之爱。”[4]但是在当时,为了坚持这样的观点和为了获得这样的教育,就必须首先改变当时几乎所有大学的支持者和反对者们关于大学教育及关于教育本身目的的理解。在那些大学的支持者和反对者们的眼里,教育还是造就各式各样的从业者的地方,因此要求他们的研究要同时髦的“世界事物”更密切地联系起来。与这些大学的支持者和反对者们相反,密尔认为“大学的目的不是培养熟练的律师、医生和工程师,而是培养有能力、有教养的人才”,也就是说,受教者首先应该被培养成一个人,然后才是培养他们成为某个职业的从业者,因为在他们成为律师、医生、商人、制造业者之前,原本就已是一个人,只不过这个人还需要培养、教育和教化,以使他们以充分的才智、良好的道德去从事他们所要从事的职业。这里问题的实质和重要之处正如密尔所言,“当你被培养成贤明、有能力的人之后,才能成为贤明的律师、医生,成为从事专门职业的人”。[3]因此,教育的首要目的和最终目标应该在于人格的自我完善,这一点应该成为大学教育和改良大学教育的基本出发点,因为只有这样,教育和它的最终目标才是契合的,所培养出来的人才是有益于社会而不是有害于社会的。
其次,需要注意的是,密尔所理解的教育范围极为广阔,能够影响人格自我完善的一切方面都属于教育的事情。除了狭义的教育,即学校教育之外,密尔特别提到了两个方面:一是不为人的意志左右的物理现象,如气候、风土、地理位置等对人的个性和能力的影响;二是法律、统治形式、产业技术、各种社会生活方式等对人的个性和能力的影响。关于后者,密尔在关于自由和民主的政治著作以及关于政治经济学的经济著作中都有涉及。比如他认为,个性的自由发展一方面依赖于制度,另一方面依赖于教育,而教育的普及与深入发展也有利于自由民主制度的建立;再比如说他认为,私有产权制度的确立对于人的能力发展具有巨大的刺激和促进作用,而没有类似制度的刺激,人的各项才能的发展则会很少很慢,因为发展的成果难以得到有效的保障。关于前者,我们可以说,这既是密尔所秉持经验主义认识论的自然结果,也是他本人的经验之谈,当然,这不是指他经历精神危机时对华兹华斯描写自然风景的诗歌的阅读,而是指他在约克郡和湖区的旅行,正是在这个旅行过程中,优美的自然景色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引起了他对自然风景的兴趣,形成了他对气候、风土、地理位置等对人的个性和能力的影响的真切体认:“我想这种逗留对我的教育来说是一个重要的际遇,因为一个人情操的提高没有比宏大而有自由可期待所能起更大的作用。”[4]关于这两个不同的方面,制度、法律包括习俗等社会方面的东西我们所能改变的地方不是很多,我们都是某一社会中人,而社会的改变总是极为缓慢的,而自然环境方面的教育则应该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因为这是我们现在就能够做到的东西。自然作为我们人类生命的依托和背景,是一个充满活力的世界,优美的自然环境和对自然环境的欣赏和热爱无疑会对人的自我发展和自我完善带来诸多益处,自然可以向我们提供度过闲暇时光的场所,自然的诗情画意自然而然地会感染我们的情绪,焕发我们的精神,提高我们的情操,活跃我们的思维,促进我们的进取之心或平息我们的不恰当的冒进和躁动等等。一句话,自然是上天提供我们的一所天然学校,在其中,我们可以休息身心,也可以培养我们的高尚情怀和雅致的精神追求。
现在我们来看密尔关于由国家文化机构所进行的狭义上的基本看法。这是密尔关于教育的目的、方法等在国家文化或教育机构中的体现和应用,也可视为密尔改良教育的具体方案。
首先是基础教育。这是所有社会成员都应该受到的教育,是其他所有教育得以立足其上的基础工作,这个基础工作如果没有做好,那么其他一切工作都将是纯粹的装饰。因此密尔认为,国家应该通过立法让所有的国民来接受这种基础教育,主要包括如下课程:算术,它的功用不仅在于生活中的计算,还可以训练、培养学生的理解和推理能力;阅读,它既是接受、保存既有文化的手段,也是学会独立思考、陶冶情操的手段,还可以是个人娱乐的一种有效和有益的方式;历史和地理,因其内容本身的多姿多彩,极易引起儿童的兴趣,可以吸引儿童形成良好的阅读习惯,当然,它还可以使学生熟悉本国和他国的历史文化,熟悉周围的环境,史书中树立的光辉典范还可给人以激励作用。也正是因为历史与地理的这种吸引人的性质,密尔认为,这两方面基本事实的学习所需要的不是教师,而是足够的图书,因此国家有必要设立廉价而广泛的图书馆,以使所有的孩子都能从中受益。透过这些具体的教育内容和科目,我们可以看到,密尔在基础教育阶段重视的是学生的独立个性的养成,这是和密尔的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的价值观密切相关的。在《论自由》等著作中,密尔多次强调指出,人类的最大福祉就是自由的、独立的、个性的养成,其他的一切人类福祉都源于此,所谓“个性与发展是一回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展开来说,人类社会的一切进步都源于人的开拓进取和创造精神,而一个人的创造性的培养和发挥只能是源于人所受到的自由的、开放式的教育。在现实的生活场景中,我们很多孩子学习数学只是计算,学习阅读只是为了完成“阅读理解”,学习历史只是为了掌握那些历史知识,一句话,所有基础教育的目的只在于记住那些知识以便在考试中取得一个较好的成绩,至于这种教育的最为重大而又最为基础的东西,即独立思考、有效推理、培养情操等都被我们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面对这一根本性的缺失和难以挽回的失误,我们今天真应该好好体会一下密尔对基础教育的颇具深意的课程安排和设置。
其次是职业教育或称专业教育。这是以培养律师、医生、法官、各类工程师等专业人才为主要目的的教育体系。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密尔并不反对这种教育本身,因为从其功利主义的思想基础来看,这类专业人才无疑对社会进步和人民幸福有作用,他只是说大学不应该成为职业教育学校,大学不应该成为培养单纯从业者的地方,那是职业教育该做的事情,而职业教育既要以基础教育为基础,又要以自由教育或博雅教育为基础,只有如此,职业教育培养的专业人才才会真正地有益于社会和人民。而从我们国家的教育现状而言,密尔对职业教育的态度尤为可取:一方面,我们应该大力发展职业教育以满足社会发展的各方面的专业人才,不能把所有的大学都办成下文密尔所说的推行自由教育的大学,那只能是少数大学应该努力的方向和追求的目标,但是另一方面,在大力推进职业教育的过程中,也应该注意密尔对单纯职业教育的担忧,注意处理好培养人和培养某种人之间的复杂关系。
最后是自由教育或博雅教育。在密尔看来,这种以人的个性发展和自我完善为目的的自由教育才是大学教育的本质所在。为达此目的,它的内容应该极为广泛,必须涵盖人文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研究的所有领域才行:“不包含文学和科学两方面的教育都不能称作优秀的教育”。他认为,人文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研究在培养人这个主要目标面前扮演着不同但互补的角色,二者绝对不可以一概全,而是必须互补和结合,只有这样,才能培养出既有知识又有道德的完美人格。
鉴于密尔当时所面对的重视自然科学研究而相对忽视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教育状态,下面我们以他对古代文学和诗歌与艺术哲学的论述为例来展示一下密尔的理想教育图景。
在密尔的时代,英国教育界正在进行所谓文学教育和科学教育之争,而密尔因其功利主义的理论前提以及自己的受教育经历支持科学教育理所当然。那么,密尔对古代文学是何种态度呢?密尔认为古代文学应该在自由教育中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因为它可以为我们带来许多伟大头脑的思想与行动……培养了我们建立在理解之上的而非冷漠之上的重大而广泛的宽容精神,培养了我们在任何情况下自由地、公开地欣赏思维能力和高贵品格的习惯”。[4]我们不止在内容方面会受益,还会从古代文学的形式方面受益。密尔认为,现代作家因为生活的忙碌需要处理更多事务,因此写得出更多华丽的修辞,但好像很难写得出简洁的佳作;然而,这还是多亏了那些高水准的古代作品的存在,没有它们作为典范放在那里供我们学习,我们会陷于更糟糕的境地。
另一个例子是诗歌与艺术教育。众所周知,密尔的父亲对自己儿子的教育颇为成功,但也不是没有可以讨论和反省的地方。其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在其对儿子的教育中,逻辑和思维能力的培养占据重要位置,几乎没有为情感的发展下过专门的功夫,而这样做的结果是:在1826-1827 年的冬天,密尔陷入了一段精神危机。后来密尔在回忆这段时期的精神状态的时候说道:“我以为,我所受的教育未能建立起具有足够力量以抵抗因分析带来的瓦解感情的影响……对于我曾经努力的目的,现在已没有真正欲望。对于德行,对于普遍的善行,我没有兴趣,对其他事物也很淡漠。”而在他通过阅读华兹华斯的诗歌成功化解了这一危机之后,他深刻地认识到:与主动的能力一样,被动的感受也需要培植、熏陶和培养;情感教育和知识教育一样的重要。这大概成了密尔在自由教育大力强调美的教育的直接诱因:“‘美’,大多是通过诗和艺术的体验获得的,所以也可以把情感的陶冶、培养美的事物说成教养。其实这个领域与苏格兰、英格兰通常实施的美育相比,具有更应该被重视的更高的价值。”
不过就问题的实质说来,这里重要的是逻辑、科学教育与诗歌、艺术教育之间的互补关系。一方面,单纯的逻辑和科学教育可以使一个人具备良好地应对具体问题的能力和装备,但其所具有的分析精神如果贯彻到底的话,无疑会起到破坏、瓦解人的感情和情感的作用,人们常说科学追求的是铁一样的规律其实就是不可更改的和无情的规律,而人一旦无情起来,或者是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像发生在密尔身上那样,或者是什么事情都能够做得出来,这是可怕的一种事态。而另一方面,单纯的诗歌、艺术教育虽然可以陶冶人的情操,完善人的感情,但如果贯彻到底的话,人所成就的无非是黑格尔所批判的“一种柔弱无力的美”,那就如同温室中养出的美艳无比的花朵一样,经不起任何的风吹浪打。有鉴于此,理想的状态也许应该是二者的相互补充相互成就,即逻辑和科学教育使我们有能力去改变社会的不合理状况,而诗歌与艺术教育使得我们有愿望和意志这样去做。因此,当密尔强调“真正的艺术教养(而非仅仅是艺术实践)要求人们一旦感知了美的理想,就要永远以它为目标,即使它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的时候,他说的只是下面这样一个意思:艺术以完美性和理想性为其最高追求,其所呈现的作品可以使我们培养高尚的情感,培养使灵魂或高昂或平静的感情,呈现我们天性中所有不自私的方面,引导我们把自己的喜悦与悲伤和整个社会的幸与不幸结合起来,让我们认真对待所有生命,认真履行作为人应该去履行的所有职责,从而使自己的行为不断地从不完美走向完美,使我们从事的所有工作、工作中所形成的特殊人格以及我们的日常生活都尽可能地与我们理想中的事物相吻合,而这同样需要科学教育以及由之而来的各种专业技能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