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宫廷诗集》再探讨

2022-11-19 08:32黄婷玉
西夏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党项抄本西夏

□黄婷玉

西夏《宫廷诗集》是当今仅存的西夏原创诗歌汇编,原件1909年出土于黑水城遗址,今藏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编号инв.№121V、876和5189。对前两个编号的描述始见戈尔巴乔娃和克恰诺夫合著的《西夏文写本和刊本》,书题《宫廷诗集》是根据内容所拟[1]53-54。原件均为质量不高的抄本,首尾皆残,现存部分的照片于1999年刊布[2]283-309,312-315,刊布者以“甲种本”“乙种本”予以区分。20世纪30年代以后[3],不断有学者对其中所录部分诗歌进行多次解读,2018年,梁松涛始将全部两个编号的内容翻译出版[4]。

到目前为止,尽管诗歌中一些西夏文词语的实际含义还有待进一步商讨,有关史实还有待进一步查证,但有三个问题是可以大致看清的,即诗集的作者、写作时间以及存世两个抄本的渊源,后者影响到我们对诗集性质的认识。

在此需要说明,本文论及的西夏《宫廷诗集》涉及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收藏的3个编号。

инв.№121,两面有字,正面为乾祐十六年(1185)刻字司刻本,是5首长诗的合刊。纸背行间用行书小字另外抄有“宫廷诗”29首,即所谓“《宫廷诗集》甲种本”。

инв.№876,即所谓“《宫廷诗集》乙种本”,楷书,字迹较甲种本工整。现存部分有诗7首,仅第一首有部分残缺,其余6首中有3首与甲种本重合,但排列顺序和具体文字都与甲种本不尽相同,只是在诗题下署有作者姓名。

инв.№5189,仅存一纸,原件尚未刊布。内容是已见于甲种本的《整驾西行烧香歌》[5]。原件是从876号断裂下来的[6],可以同归入乙种本。

经整理以上编号的内容,共可得诗33首。全部又见梁松涛的研究[4]。其中最著名的是叙述党项和西夏早期史的《夏圣根赞歌》,英国学者斯坦因[7]和俄国学者聂历山[3]、克恰诺夫[8],以及国内许多学者如罗矛昆[9]、聂鸿音[10]等据此诗对党项的族源问题进行了讨论。此外经过研究的还有《新修太学歌》《造字师颂》(又称《夫子善仪歌》),这两首诗因提到著名的国师“野利仁荣”而被关注,聂鸿音据此推断《新修太学歌》的创作背景是仁宗重修“儒王新殿”[11]。克恰诺夫认为《造字师颂》是一首献给“西夏文字创造者的颂诗”[12],聂鸿音指出其背景应是在仁宗封其为“广惠王”时期[13]。其他受到关注的作品还有《天下共乐歌》《劝世歌二》[14]和《整驾西行烧香歌》[4][15],均集中在对版本、异文的校勘上。

一、诗歌的创作和抄写时间

并不是每首诗都题有作者。此前学者整理出了3个编号上的4个作者,名字汉译分别为“没息义显”“良卫有志”“野利兴礼”“没玉志长”。现略为校订如下。

没息义显此前被学者统计有诗6首。本文补充一处,即甲种本第4页左半面有一个字迹模糊的作者留名,可辨识的是首尾两个字:“没……显”,考虑到其前后第3、5页上的两首诗歌都是没息义显的作品,那么这首《至治显相歌》也出自此人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党项姓氏“脡鸿”(məsji)旧译“没息”,佟建荣考《松漠记闻》卷二一有“大使武功郎没细好德”,则当据改译“没细”[16]。

良卫有志有诗1首。党项姓氏“緔箊”(lhiow we),梁松涛据李范文《夏汉字典》译“牢卫”。该姓氏不见于西夏文《三才杂字·番姓氏》,汉译音无考。

没玉志长有诗2首,此前学者计为1首。本文再补充1首,即前人没有注意到甲种本第9页左面《祐国伽蓝歌》的末尾写有“脡舏蚷縃仕”(没玉志长作)。党项姓氏“脡舏”(məgju_)不见于西夏文《三才杂字·番姓氏》,汉译音无考。

这4个作者并没有在其他史料里出现,其在世时间已不可知,所以关于《宫廷诗集》所收作品的初创时间只能从内容里寻找线索。

学者对写作时间的判断涉及4首诗作,其中迄今没有争议的有两首。一首是《新修太学歌》,其中的几个事项——壬子年修建“儒王新殿”(孔庙)、封野利仁荣为“广惠王”和君王的老去,都与《宋史·夏国传下》的记载形成了印证,即一致指向夏仁宗乾祐二十三年(1192)[11]。另一首是《夫子善仪歌》,其中对西夏文字创制者野利仁荣的歌颂表明那也应该是在同一年创作的[3]。除此以外的假设集中在《整驾西行烧香歌》和《圣威平夷歌》。《整驾西行烧香歌》记载了某个君王带着豪华仪仗西行烧香,学者或估计那君王是夏仁宗(公元1139—1193年在位)[17],或估计那是夏桓宗(公元1194—1206年在位)[15]。《圣威平夷歌》里记载的事件或被推测为描写13世纪初的西夏与克烈部通婚[18],或被推测为西夏灭亡之后党项人对成吉思汗残酷征伐的回忆[19],或认为其中谈及的“西夷之主”指某位西辽太子[4]。围绕这两首诗歌的讨论都没有绝对可靠的史料支持,所以不能贸然判断哪个猜想是正确的。不过无论如何,我们可以设定全部诗歌的初创时间都不早于12世纪末期,也许都是在仁宗临去世的1192年。

相比创作时间而言,抄写时间还是可以确定的。5189号抄本尾署“乾定酉年腊月初五日写毕”(淖縊豁翆艥聚氦絶坚笶蜶),由此可知乙种本(含876号)抄于西夏黑水城陷落前的公元1226年1月4日[5]。甲种本没有时间题署,我们只看到纸张正面的刻本有“乾祐乙巳十六年刻字司”(淖硧涣皭灯泪翆例聚坚技緋)的字样,则纸背的抄本必然成于公元1185年以后[14]。考虑到集中大部分作品创作于仁宗时期,以歌功颂德为主题,充满对盛世鸿业的向往与信心,而西夏在桓宗之后开始走向衰落与内乱,甲种本的抄写时间可能在仁宗去世后不久,即桓宗即位前后。

二、两个抄本的性质

现存的甲、乙两个抄本可能不是正式的编定稿,否则其书写不会这样随意。但目前还无法猜测这两个复抄本的来源,即无从得知两个抄写者是否曾依据某个正式的刻本,以及二者之间是否互有借鉴。就现有的材料看,如果真有这样一部底本,那应该是来自一群高级文臣聚会时即兴吟诵的作品汇编[20],就像著名的《兰亭集》《西昆酬唱集》那样。不过,在全部作品里没有见到真正的文人情趣,反而大多是对国家昌盛、君善臣良的抽象赞颂,令人感觉这些作品是读给君王的,或许就是在君王给臣子的赐宴上创作的,如唐代的《翰林学士集》。由此看来,这个诗集的题目拟作《应制诗集》似乎更为合适,因为里面并没有传统“宫廷诗”里那种对后宫女性的香艳描写。

作为一种猜想,这部《宫廷诗集》可能最初曾是官员与皇帝聚会赋诗时的现场记录。记录时采用零叶的纸张,导致后来人们辗转传抄时出现顺序的错乱乃至字句的讹脱。甲种本33首被抄写于《月月乐诗》《大诗》等文学作品的刻本背面,这些作品被认为与党项人的某些民间仪式相关,或许是在某个特殊场合下被人顺手取来,以记录这些即兴作品的。甲种本虽被随意抄写于其他刻本的背面,但抄写者明显加入了自己的构想,不仅收录作品数量远大于乙种本,且根据每部作品的主题内容进行了初步的以类相从的编排,基本呈现为从圣君到皇家物象,从贤臣再到教化民众的尊卑先后的顺序。再者,题目关联性较大的几组诗歌被集中排列,如“整驾”3首、“劝世”3首等,这必然是抄者的有意为之。但总体来看,其与一部完整的、系统的诗歌选集之间,还有较大距离。乙种本收诗数量少,且作品之间主题分散,编排呈现出随机性。也就是说,现今仅存的这部西夏的应制诗歌集,不仅实际由两个未经过正式编辑的抄写本组成,其所据底本不详,且目前看来,二者之间也并不存在直接的联系,可能来自两个不同的流传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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