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玉冰
近几年对张新颖的随笔集,随出随读,一直追着,陆陆续续已经有了七种,分别是:《此生》(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版)、《读书这么好的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迷恋记》(黄山书社2017年版)、《风吹小集》(黄山书社2017年版)、《有情:现代中国的这些人、文、事》(黄山书社2017年版)、《九个人》(译林出版社2018年版)和《沙粒集》(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这其中有旧作的重版、增补和“成长”,也有近年来新写的文章。此外,还包括学术著作《沈从文的后半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沈从文九讲》(中华书局2015年版)、《沈从文精读》(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沈从文的前半生》(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版),诗集《在词语中间》(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及与王安忆的《谈话录》(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等。张新颖的笔力之勤,由此可见一斑。
这些随笔集大致可分为两个脉络来看,一是按时间次序收录文章的《此生》《风吹小集》与《沙粒集》,其分别收录了张新颖于2000—2010、2010—2016、2017—2019年所写的随笔,前后跨越二十年时段,一定程度上可视为作者广义上的“编年”文集。另一条脉络则包括《读书这么好的事》《迷恋记》《有情》和《九个人》,其分别收录了张新颖具体围绕某一主题而写的随笔,如关于读书的心得和感悟,阅读外国文学作品后的笔记以及有关现代中国文坛的人、文、事等等。
将这三个近音字并置似乎有些拗口,但却可以大体概括出阅读这些随笔集之后的几点感触。一方面,张新颖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研究者,即使在这些非学术性的著作或文章中,也会经常流露出他的专业视角、人文观照与审美趣味。比如他在随笔集中多次谈沈从文、卞之琳、穆旦、钱锺书、黄永玉、熊秉明、贾植芳和史铁生等人、文、事。这些既是张新颖身为一名专业学者所用力最深的研究对象,同时也如黄发有在评论中所说:“其实,新颖之所以会对沈从文、卞之琳等研究对象会有那么持久的兴趣,很重要的一点是这些生命体不断激发出他的情感共鸣和精神认同,他从这种遥遥相对的对话中找到了自己的内心寄托。他在评述沈从文、卞之琳的语句中,分明潜涌着对自我的生命期许和精神体认。”①黄发有:《“有情”的诗心——张新颖印象》,《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6期。
此外,我们或许还可以从另外一个层面来对此进行理解,即这些研究对象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张新颖生命的有机组成部分,且不说师从贾植芳、与黄永玉交往等这些实实在在的生活经历,就算是近二十年来张新颖对沈从文的持续性阅读、重读、讲授、思考与写作,在法国寻访戴望舒与施蛰存的通信以及去芝加哥大学查找穆旦的成绩单等事,也都早已内化为作者的生活,甚至生命本身。而由中国现当代文学扩展、蔓延开去,张新颖在他的随笔中谈普希金、叶芝、梵高、T.S.艾略特、里尔克、E.B.怀特、托马斯·曼、博尔赫斯、雷蒙德·卡佛、帕斯捷尔纳克、以赛亚·伯林与安娜·阿赫玛托娃等,同样也可以从中隐约窥见其知识延伸的路径、阅读趣味的取向及精神观照的范围。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张新颖的随笔完成了一种“识”与“思”的统一,即由专业学识上升为人生涵养,进而沉潜、内化为个体性情及精神世界的深切思考。
另一方面,在张新颖的诸多随笔中,其谈诗人的一组文字尤为特别,可能因为作者本身既是新诗研究者,同时也是一名优秀的诗人。张新颖谈诗与诗人,总流露出一种贴近与温度。这一隐藏的书写脉络,大致可以以穆旦为枢纽,因战争而关联到戴望舒、艾青,因风格而追溯至T.S.艾略特、里尔克,因翻译而辐射及普希金与奥登,因人事而联系起赵萝蕤、吴兴华和巫宁坤等等,由点而线、枝蔓纵横,因诗而及人,知人而论事。不觉之间竟形成一张密密匝匝的知识谱系与文学网络,其打捞、钩沉起来的是一个时代的痕迹或一种精神的流传。当然,张新颖随笔中类似这种通过知识迁移而形成情感张力,乃至生发出历史感悟与人性之思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他通过苏童小说《河岸》里的一段话,联想到冯至《十四行集》中的第二十一首,又进一步引申到里尔克的《时辰书》,并在文中平行展开了从叶芝的《当你老了》到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的开头,再到水木年华的流行歌曲《一生有你》的发展与勾连②参见张新颖:《出处》,《风吹小集》,合肥:黄山书社2017年版。。又如,他由《水浒传》第四十五回“石秀虐杀潘巧云”的故事和金圣叹的点评出发,一路连带出周作人《人的文学》、施蛰存的《石秀》、李欧梵的《上海摩登》和章培恒、骆玉明的《中国文学史新著》,作者的笔尖在传统与学养的洪流中不断闪转跳跃,同时又无形间为读者勾勒出了一条反思经典与“故事新编”的文学发展脉络③参见张新颖:《石秀虐杀潘巧云》,《此生》,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版。。有时候,仅仅是在一小段文字中,张新颖敏锐的体悟也足以令人惊叹,如其将沈从文的一篇未完稿《抽象的抒情》与一篇“文革”中的申诉材料《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及一篇曾被大幅压缩了的后记文章《曲折十七年》并置,就粗略却极为传神地勾勒出了沈从文在六七十年代中的生活遭际、精神变迁与“事业转型”的轨迹及原因①参见张新颖:《沈从文佚简:谈罗汉图》,《有情:现代中国的这些人、文、事》,合肥:黄山书社2017年版。。在张新颖的随笔文字中,每个例子都是点到为止,绝无长篇大论,更不会拖泥带水,但却在每个点到为止及其彼此之间的关系中自然生长一种言外之意与不尽之味。
王子瓜在谈论张新颖的诗歌创作时曾说道,“张新颖的诗以一种‘倾听’的姿态关注着语言和世界”,并将其概括为“领受的诗学”,即“领受的诗学关乎如何理解世界、如何看待世界与自我之间的关系,这是一代代人无休无止的追问”②王子瓜:《领受的诗学——谈张新颖的诗》,《当代文坛》2019年第5期。。而在我们阅读张新颖随笔散文的过程中,同样能够感受到张新颖这种“倾听的姿态”与“领受的性质”③更不必说,“领受”一词出自冯至《十四行集》中的开篇一首:“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而冯至的《十四行集》恰是张新颖最喜欢的诗集之一。。如果说张新颖在诗中通过“对礼物的领受,消解了‘词语的统治’”,那么其在随笔散文中,即是以一种“倾听”和“领受”来完成对情感表达的克制。在张新颖的几种随笔集中,除了描写其亲身经历之事与交往之人外,他的文章里绝少出现“我”的身影,更不会进行宣讲式的议论说教,或是过于直白的情感流露。而即使在有“我”出现的那些回忆性文章里,“我”作为文章叙事主体与故事亲历者的内心活动和主观表达也往往被压到最低,作者只是借“我”而进入往事发生的时空,来缓缓展开一段段尘封的回忆。当故事讲完,文章也就果断收尾,绝不多置一词。这在《有情》《九个人》中所收录的回忆其与贾植芳、黄永玉等诸先生相交往的文章,及其谈论后辈学人金理、黄德海等人的文字中,都表现得非常突出。
比如,在《贾植芳先生的乐观和忧愤》一篇结尾处,作者写道:
通常,紧接着忧愤的,往往是一种无奈感。我在贾植芳先生身上有时也会发现这一点,但我注意到,他从不让这类低沉的情绪停留太长的时间,往往只是一闪而过,贾先生又恢复成人们熟悉的贾先生。我不知道在那些个一闪而过的瞬间中,先生的心里会突然涌起一种怎么样的滋味。④张新颖:《贾植芳先生的乐观和忧愤》,《有情:现代中国的这些人、文、事》,合肥:黄山书社2017年版,第253页。
由个体命途的多舛到对时代波澜的直面与反思,从忧愤到无奈,贾植芳先生那一闪而过的低沉情绪中所包含的经验与感情可谓复杂且饱含沧桑,但张新颖只用一句简单的“我不知道”来结束全篇,丝毫没有窥视被书写者内心的企图。一句简单的“我不知道”背后所包含的,是贾先生的“心事浩茫连广宇”,而其留给读者的,却是一种留白之美与无尽可以反思、咀嚼的人生况味。意自在言外,在“我不知道”言外的其实是“我能感受到”。
而在这看似“克制”“倾听”“领受”与“无情”的文字中,我们却能体察到一个“有情”的作者主体形象的逐渐形成和确立。只是这种“有情”主体的确立不是通过刻意的抒情来完成自我塑造,相反,它是在克制感情与不动声色之间自然流露出来的吉光片羽。正是这些吉光片羽逐渐累积,最终形成了作者“有情”主体的“弧光”。比如张新颖在谈论小说《日瓦戈医生》时,并未正面表达他的主张与批判、赞成或反对,但只是一句“我要说,这是一部捍卫生活的书”,就已经表明了其对这部小说、对时代以及对生活的态度①参见张新颖:《生活从来不是需要去加工的材料》,《风吹小集》,合肥:黄山书社2017年版。。
仔细品味,其实张新颖的随笔采用的也并非将感情完全克制住的所谓“零度叙事”,贴心的读者自然可以在其字里行间感受到作者或喜悦、或悲伤、或怀念、或无奈的心绪与感念。甚至更多时候是一种复杂的情感交织,比如“谐谑”。张新颖曾有一篇文章专门讨论“谐谑”,文中认为因为个体的复杂、时代的复杂以及个体与时代关系的复杂导致“你不能用单一的立场、单纯的声音来表达自己,来指称时代”,“谐谑式的语调发出的声音,似乎是包含了多种矛盾纠结声音的复合声音”,“多种不同的声音变成了一种声音,但其间的差异、矛盾和纠结仍然保持在那里”②张新颖:《谐谑式的语调和时代性的精神分裂》,《此生》,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版,第47页。。当然,张新颖随笔中的复杂情感交织绝不仅限于“谐谑”一种,如苦涩与无奈、悲凉与欣喜、同情与理解、感慨与尊敬等感情经常在其随笔中相互激荡,最终往往又因作者的克制戛然而止,言有尽而意无穷。
正如张新颖自己所说:“读书,在一个重要的意义上,就是一种朝向自我、理解自我、产生自我意识、形成和塑造自我的运动过程。”因为“其实,自我不是一个已经固定、早就存在在那里的东西,自我处在不断的形成过程中”③张新颖:《留在我们身上的种子和朝向自我的过程》,《读书这么好的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8-19页。。将这里的“读书”置换为“写作”,其实一样合适,尤其在当我们谈论张新颖随笔体裁的“人书俱老”与文章的“成长性”方面,更是显得恰如其分。
“人书俱老”本来是孙过庭在《书谱》中形容书法境界时的一种说法,所谓“通会之际,人书俱老”,即书法具有某种成长性和成熟“老”境。而学者龚静尝试将这个词挪用来形容散文随笔,也很贴合。张新颖就有一段可与之呼应的精辟文字与由衷之感:
一位我敬重又亲切的老师,跟我说:随笔这种类型,不太适合年轻人写;等你老了,阅历多些,读书多些,再来下笔,才会得心应手。这话将近三十年前说的,那时候我开始写一点儿短文章,老师看到了,提醒我不要用错了力。
……
其实我始终记着这个告诫,并且把它当作我写随笔的出发点:我有那么多的不足,我得通过一点一点地写,探触限制我的边界在哪里;我得通过一次一次地探触,试着加把劲,把这个边界往外推,能推出一点点,就扩大了一点点。
所以随笔写作,在最好的时候,对于我就变成了学习的过程,弥补的过程,增强的过程,扩大的过程。
……
随笔不是巨著,写随笔的好处是写完一篇,不久就可以再写一篇,也就是说,不断地有下一次。它给不断的写作者提供了不断的机会。这也是我喜欢写随笔的原因。人不可能一次性地把自己变得足够好,就一次又一次地、一点又一点地慢慢来。①张新颖:《如果可能,我愿意是个随笔作家》,《沙粒集》,南京: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62-64页。
甚至于这种对写随笔与自我之间关系的理解也可以扩大为一般的写作:
当你能够体会写作和生命之间息息相通的时候,写作使你发现的不足,也许会从语言文字、情节结构、想象力、现实感,扩充和深入到你自己生而为人的方方面面。这个时候,写作使我们发现的不足,就不仅仅是对写作有意义,更对生命有意义——写作使我们产生对于自己的认识,进而使我们成为更好的自己。②张新颖:《写作使我们发现自己的不足》,《沙粒集》,南京: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60-61页。
如果我们再把读书和写随笔视作一个整体来看,张新颖将读书理解为一个“朝向自我”“形成自我”的过程,而写作则是“推出”和“扩大自己的边界”,“进而使我们成为更好的自己”,自我的形成与生命的成长正是通过读书与写作来完成。或者换句话说,读书与写作已经成为自我形成与生命成长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内在动因与有机组成,这就是“人书俱老”之于随笔写作的第一层意义。
换一个角度来看,随着人一起成长起来的随笔自身也因此具备了某种“成长性”。比如张新颖题为《T.S.艾略特和几代中国人》的文章,收录于《风吹小集》一书,文章从《艾略特文集》五卷本在2012年的出版写起,谈徐志摩与孙大雨的仿作、赵萝蕤的译本、燕卜荪的讲课、穆旦的接受、选课与翻译,及从夏济安到白先勇的港台脉络。而在2019年《沙粒集》中收录的同题文章中,又加入了胡适与学衡派的态度、对卞之琳《鱼目集》的具体影响、1980年代中国的现代主义文学热潮、身为卞之琳学生的裘小龙的译本乃至2018年上海博物馆举办的展览等内容,T.S.艾略特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影响脉络愈发清晰且丰富了起来。将这新旧两篇文章对读,我们就不难发现其中的“成长性”,文章在不断成长、丰富和趋于完善,其背后则是作者本人“学习的过程,弥补的过程,增强的过程,扩大的过程”,这里既有知识的增进、经验的累积,也有体悟的加深与共情的呼唤。正是因为真正发自内心的“共情”才使得作者会对其研究与书写对象保持长年的关注和兴趣,进而为加深理解与体察创造了某种不断发展的可能;而反过来看,也正是因为理解与体察的日益加深,才使得这种“共情”越发深入灵魂深处,最终达成了更深层次的精神沟通。文章的成长与作者精神主体的成长可谓同步进行,“文如其人”在这里似乎可以获得某种新的诠释,这是“人书俱老”之于随笔写作的第二层意义。
关于“人书俱老”的第三层意义则需要跳出文本之外来谈,我初次认识张新颖老师是在2009年读大二时先后选修了他的《沈从文精读》与《中国新诗》两门课,后来读硕士时又将这两门课分别旁听了一轮。在《沈从文精读》课上,张新颖老师谈他对沈从文的《从文自传》《湘行书简》《土改家书》及后来投身文物研究事业的理解与思考;在《中国新诗》课上,他谈关于胡适《蝴蝶》创作背景的几种说法、熊秉明《教中文》集中的小诗、当年大学诗歌课堂上从徐志摩到叶公超的前后授课内容的变化、冯至的《十四行集》、李宗盛“嬉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当时讲课的时候,张新颖的很多想法都还没有落诸笔端,后来这些内容才渐渐先后汇聚成文字,收录在他的几本随笔集中。先闻其言,再读其文,并看见这些感悟与思考渐渐丰富和不断生长,最终形成一篇篇文章、一本本文集,甚至是大部头的学术专著(《沈从文的后半生》与《沈从文的前半生》)。这是我在文本之外所感受到的一种“人书俱老”。
最后,再提供一个文本内外“互文”的细节。在2018年元旦,我们硕士班男生聚会,地点则约在张新颖老师当日驻店的思南书局“快闪店”,在活动现场我们聆听了张新颖老师朗诵他自己新近翻译的布罗茨基的ASong。而在近两年之后,在他最新的随笔集《沙粒集》中,一篇题为《歌》的随笔文章里,我则读到了他从初遇布罗茨基诗集到见到布罗茨基的青铜雕像,从几次尝试翻译ASong都没有“成功”到最终译出了这首诗并将其在“快闪店”里朗诵了出来……我有幸见证了这最后一幕的场景,现在又通过他的随笔了解到前面他与布罗茨基的几番“因缘”,似乎我在回忆当时听他朗诵诗歌的现场时,记忆也因此变得更加丰满了起来。这或许是“人书俱老”另一层对于读者的题外之意。
不容忽视的是,这种“人书俱老”及文章成长的实现可能性与散文随笔本身的文类特征密切相关。如果我们将不同的文学体裁看成是主体自我表达的不同形式,那么散文随笔显然是更适合直接表达主体内心知识、思想与情感的文学形式。正如张怡微《散文课》在谈及散文这种文学体裁与创作者个人的历练及成长之间的关系时所说:“我们在散文外部成长,又在散文内部完成启悟的过程。”①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95页。即指出了散文写作与个人生活之间的某种“同构性”关联,而正是这种“同构性”关联决定了散文随笔可以随创作主体本身的成长而成长。
提到“学者散文”,一方面,我们似乎会“不言自明”地默认很多作家作品都“自然”归属于这一序列之中,比如金克木、季羡林、张中行、周国平乃至余秋雨等人的散文作品;另一方面,“学者散文”又是一个相当晚近的当代文学概念,正如吴俊所说:“学者散文之形成一代文学气象,那是中国文学进入九十年代以后的话题了。”②吴俊:《斯人尚在,文统未绝——关于九十年代的学者散文》,《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1期。的确,我们很难将鲁迅、周作人、沈从文、丰子恺、废名、俞平伯等人的散文简单地称为“学者散文”,甚至于钱锺书、杨绛、董桥、也斯的散文创作到底应该算是“散文家的散文”,还是“学者散文”也并不很容易说明。“学者散文”的出现和命名自有其独特的历史语境,其既和中国当代学院知识分子的主体性确认与“走出学院”、进入大众读者视野的文化思潮与文学现象有关,又一定程度上得益,同时也受制于知识分工的细化与专业壁垒的加深。简单来说,我们需要首先明确意识到某一类人群的最主要身份是“学者”,而后其创作的散文才能够“名正言顺”地被称之为“学者散文”。与此同时,也正是因为这些创作者的“第一身份”被定位为“学者”,人们对其散文才会形成不一样的读者想象与期待视野,即“对于学者散文,读者获得的是理趣情致的享受和熏陶,这是通常作家散文所普遍缺乏的一种文学素质。学者散文满足了读者对于思想智慧的文学表现的渴求愿望”③转引自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61页。。
这样一种对于“学者散文”与“作家散文”的区分,在充分彰显“学者散文”自身特色的同时,也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其更为丰富、多元的表达可能。即读者当然可以在“学者散文”中获得“理趣情致的享受和熏陶”,可以通过阅读“学者散文”来收获知识、思想与智慧,但正如王安忆所说:“好的创作需要理性地运用情感,需要写作者对思想有感情。”这是对一切好的散文创作的内在要求,而非仅限于“学者散文”一类。反过来说,试图过于清晰地区分“学者散文”与“作家散文”,其实是将散文中的知识表达、理性思考与情感抒发彼此割裂并对立了起来,甚至其中隐含着一种我们对于“学者”作为理性知识主体以及“散文家”作为抒情主体的潜在想象。而本文通过对张新颖系列散文随笔的分析,在试图勾勒出其兼具学识、诗意与“有情”几方面特点的同时,也是想要尝试打破这种知与情、理性与感性、学者与散文家之间的对立性想象。一方面,散文表达的多元可能背后是散文创作主体内心的丰盈(知识、情感与思想的多重丰富性),而这一创作主体的丰富性特征并不能通过社会职业来进行简单区分。另一方面,内心丰盈的散文创作主体同时又具有“成长性”特征。本文在这里所说的“成长”并非是指“不成熟”,而是意味着一种不断向外的扩展与向内探索的深化,是主体更多可能性面貌的呈现,对应到其散文创作中,即表现为这一文学体裁的“人书俱老”与“文章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