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朱宁(厦门大学)
吹蜡烛时,苏满闭上眼睛,咬牙说:“我一定要去北京。”这不是许愿,是下定决心。她有危机感。出名要趁早,而她已经十二岁了。她跳起舞来,池塘中央睡莲开放,山中有月亮升起。老师说有一张飞往北京的机票,跳得最好的姑娘可以去参加全国比赛。
这一年是二零零八年,九岁的林妙可在奥运开幕式上唱歌,一夜成名,人人都爱上了穿红裙子的女孩。那段录像在接下来的一年内被不断重播,歌声像是长了翅膀似的在客厅里乱撞。苏满伏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压自己的脚尖:九岁,太小了,还不知道她有多么幸运,被多少人爱。而十二岁正好,她会有一个漫长的假期,永无止境的、甜美的假期。因此她也要去北京。林妙可在屏幕上看着某个地方,目光熠熠,和屏幕外的她那么相像。
苏满睁开眼睛,蜡烛熄灭了。餐桌对面的母亲问她:“许了什么愿?”“说出来就不灵了。”苏满眨眨眼睛说。她像年轻的鹿一样狡黠、勇敢、野心勃勃,而且美丽。
后来,苏满还是忍不住把比赛的事情告诉了母亲,但母亲对这件事并不像她一样兴奋。母亲皱起眉头说:“什么时候?十二月份的话,你还要上学。”“我可以请假,只是一周。这是全国的比赛!说不定会上电视……”苏满耳根发热,有些心虚,但逞强地顶了回去。母亲转过身,继续洗内衣裤。肥皂泡泡溅在她的手臂上,破掉,留下一道冷而黏的水渍。苏满回到书房。十二月还早。她准备先专心写作业。
“分式运算……”十二岁的林妙可一定不会为它困扰,她已经功成名就了……苏满盯着桌子的塑胶垫下一朵褪色的花发呆。电话铃响,她跳下高凳。是程程,她的同桌。程程在电话里问:“你什么时候去北京?”
程程比苏满的母亲更明白去北京的含义。“你会去天安门吗?”程程问,“你会见到林妙可吧!听说北京还会下雪呢……”苏满觉得有义务替程程好好看一看北京。她已经对这个小县城厌倦了。远方,像北京这样的大城市,正在新的轨道上飞驰,而被他们称为“家乡”的地方留在原地,生活与她出生前并无二样。她作为被选中的人有这个义务,为了这些被留在原地的人……她越想越兴奋,膝盖狠狠地撞到柜子上。“你怎么了?”程程听到响声,问道。“我没事的,只是没站稳而已。”苏满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发红的膝盖。
后来她总觉得事情就是从这一瞬间急转直下的。第二天苏满照常去练舞。她在舞团待的时间最久,也跳得最好。黑衣服的女孩在压胯。她认识这件衣服,但这张脸却和记忆中的不太一样……“咦,你不是陶桃?”她贴过去,轻声地说。“你说我姐?”黑衣服抬起头,“她不练了。”
苏满没反应过来。陶桃五岁起就在这里跳舞,苏满从未想过她有不再跳舞的一天。“就是肚子疼,腿酸什么的。”对方解释道,“她每个月都缺一两节,爸妈也说跳舞对骨骼发育不好,怕长不高。所以让她先不练了。”女孩用力向前伸展身体,手指刮过光滑的木地板,发出嘶啦的声音。
“那她以后还来不来?”
“我也不知道。” 稍小一号的黑衣服扬起眉毛,“看情况吧!”
看情况。这句话好像在形容某种漫长的审判。苏满的膝盖还在痛,虽然不严重,但她感到疲惫:某种力量将她束缚在地。老师叫她上去示范,她做得很完美,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体已经开始背叛她了。她溜去卫生间,膝盖上的淤青已经消了大半,她实在不能再责备它——苏满低着头,慢慢地揉着自己的肚子。在狭小的卫生间内,她感到宿命终于降临到她的身上。
母亲在洗内衣裤,泛红的泡沫在午后的阳光里飘忽不定。母亲温柔地对苏满说:“今天不要去跳舞了。”“为什么?”母亲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泡沫,犹豫了一下。“等下我跟你说,你先去写作业……总之,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她说话的语气柔和得不可思议:“你长大了。”
“我不能去了?”苏满回到学校,走进教室,拉开椅子坐下。程程转过头,茫然地看着她。她把手放在小腹上,比画了一个手势。程程明白了,凑到她的耳朵旁边轻轻地问:“会很痛吗?”
“不痛,但是感觉很累。我这周没法跳了……”苏满用同样低的声音说。世上的事总不能尽如人意。比赛在即,这一周不能去练舞了,前往北京的姑娘或许就是另一个人了。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还没有长大,或没有被生理期的反应束缚住的幸运的、美丽的、柔软的女孩。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变成讨厌的大人呢?
那一年冬天,北京果然下了雪。全国各地都在下雪,南方城市也不例外。苏满兴奋地在院子里蹦蹦跳跳,伸手去接那些可爱的雪花。她说:“我不能去北京比赛了……但我还能去跳舞吗?”“只要你喜欢。”母亲轻柔地为她拂去发丝上的雪。苏满忽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原来南方的小城,也会下雪呀。其实跳舞的话,也不一定要去北京吧。
六年后,十八岁的苏满在大学校园新生文艺汇演的舞台上翩翩起舞,惊艳了众人。他们的赞叹声如潮水般涌来,苏满却自顾自地沉浸在舞蹈的世界当中。
谢幕时,人群中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你还在跳舞吗?”陶桃问她。
“是啊,一直都很喜欢跳舞呢。”
“我也是,我现在在街舞社呢!”
两个女孩,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