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选军 韩 旭
提要:元明易代之际,杨维祯和高启是两位具有典范性的诗人。元代末期,时人对杨维祯别开生面以矫流弊的努力多持肯定态度。入明后,则因其开创的铁崖体诗风背离了官方文艺建构的方向而导致批评声越来越多。高启在元末文坛的影响力无法和杨维祯相比,评论者也不多。入明前后,则因其作格高调雅,得到了时人尤其是吴中文人和浙东文人越来越多的认同。二人遭遇的这种差异性评价,与元明之际文学思想由追求个体自适走向强调平和典雅,地域文人群体中吴中诗派与浙东诗派的消长,以及作家个人诗学观的差异,均有着直接的关联。
元末明初文坛,杨维祯与高启是两位具有典范性的诗人。元代末期,杨维祯大力倡导重视情性与个性的诗歌创作,以“风雅”作为诗学追求。入明以后,时人对杨维祯的诗学评价产生了变化,以至于其在后世所展现的诗学面貌只剩下瑰丽奇崛。(1)武君:《从“铁雅”到“铁崖”——杨维桢诗学的自我构建与他人重建》,《文艺研究》2020年第9期。同时,拗峭夸诞、奇古秾丽的诗风饱受后人訾议。(2)冯小禄:《论理学对文学的超然批判——以元明之交的批判杨维桢为例》,《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第6期。高启的诗歌创作以宗唐为模范,众体兼擅,矫枉纠偏,被誉为有明一代开国第一诗人,(3)刘召明:《高启诗学理论发覆》,《文艺理论研究》2020年第5期。亦因其诗作未能熔铸变化而自为一家、行世太速备受争议。(4)左东岭:《高启之死与元明之际文学思潮的转折》,《文学评论》2006年第3期。杨、高二人的文学思想和创作实绩,产生于元明易代之际独特的时代氛围之中,在文学史上均有较大影响。但当时人对两人的文学成就评价却颇不一致。此一现象的产生,与两人文学思想自身的复杂性有关,与易代之际文学思想的嬗变有关,与地域文学集团不同的文学诉求有关,也与元、明两代官方意识形态的构建有关,值得细加考索。
会稽杨维祯(1297—1370),字廉夫,号铁崖(铁厓、铁雅),创“铁崖体”诗风,所作诗自称“为万口播传”(5)杨维祯:《铁雅先生复古诗集》卷六《续奁集(并序)》,四部丛刊初编景明成化己丑刊本。,逐渐风靡文坛。杨氏以奇崛瑰丽相号召,其目的还是独创,以力矫元中期以来以“元诗四大家”为代表的平熟软媚诗风,但他的追随者就不一定了。发挥主观意志本属创作中的应有之义,但也不能不循法度;好尚险怪自是众多审美追求中的一种,但也不能执相以求禅。操觚弄翰之徒一旦不明此理,稍涉不谨,难免会有体貌不殊而精神迥异之谬,最终有走向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危险。入明之后,其风愈炽,流弊益甚,遂激起了文人的猛烈抨击。他们反思个中缘由,将之归结为杨维祯本人留下的隐患。清代四库馆臣注意到这一现象,总结说:
元之季年,多效温庭筠体,柔媚旖旎,全类小词。维桢以横绝一世之才,乘其弊而力矫之,根抵于青莲、昌谷,纵横排奡,自辟町畦。其高者或突过古人,其下者亦多堕入魔趣。故文采照映一时,而弹射者亦复四起。(6)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八《铁崖古乐府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第1462页。
这种评价还是较为公允的,既指出了杨维祯才华横绝得以成就一家面目,又看到了此一风格潜在流弊和风险,故而招致了众多批评的事实。
其实,对杨维祯的文学成就,在元代末期就有不同的声音。
杨维祯的弟子和追随者自然普遍持赞赏和认同的态度。如松江章琬(?—1365年),至正末年为其师杨维祯编辑整理《铁雅先生复古诗集》《铁崖先生大全集》并捐资锓梓以广其传,又评价说:“红紫乱朱,郑卫乱雅,生于季世,而欲为诗于古,度越齐梁,追踪汉魏,而上薄乎骚雅,是秉正色于红紫之中,奏《韶》《濩》于郑卫之际,不其难矣哉!此先生之作所以为复古,而非一时流辈之所能班。南北词人,推为一代诗宗,此非琬之言也,天下之言也。”(7)杨维祯:《铁雅先生复古诗集》卷一附录《辑铁雅先生复古诗集序》。着力挖掘杨维祯通过复古以革新文坛积弊的努力和广泛的影响力。崇德(今浙江桐乡)人贝琼(1314—1379)从杨维祯学凡三十年,认为其师凭藉其创作实绩,足以独步元后期文坛:“元继宋季之后,政厖文抏。铁崖务铲一代之陋,上追秦汉。虽词涉夸大,自姚(燧)、虞(集)而下,雄健而不窘者,一人而已。”(8)贝琼:《清江贝先生集》卷二《铁崖先生传》,四部丛刊初编景明洪武刊本。围绕杨维祯宗唐复古和铁崖体的典范性加以评述,这个看法与章琬相似。当时的琅玕子甚至说:“李杜文章万丈光,并驱今见会稽杨。”(9)杨维祯:《东维子文集》卷三十一附录《琅玕子来诗》,四部丛刊初编景鸣野山房钞本。上攀李杜,对杨维祯推崇备至。
至于杨维祯的友朋,对他的态度则相对复杂一些。总体上看,还是肯定他独挺风标的精神和奇崛雄健的力度者居多。如金华黄溍(1277—1357)称赏他:“羽人笑指云为路,山鬼愁闻笔有神。”(10)黄溍:《金华黄先生文集》卷五《送杨廉夫天台县尹》,四部丛刊初编景元刊本。钱塘李昱(?—1368年)诗云:“铁崖先生天下奇,雄文险句斗蛟螭。”(11)李昱:《草阁诗集》拾遗《怀杨廉夫》,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松江邵亨贞(1309—1401)赠诗说:“甘露英华生间世,文星光彩动南天。公孙馆下无虚士,扬子亭中半列仙”(12)邵亨贞:《蚁术诗选》卷六《杨廉夫受吴门宾馆诸公馈饷为诗自述且求友朋属和次韵答之》,四部丛刊三编景明刊本。。有的评价则更重视杨维祯作品与传统儒家诗教的内在关联,彰显其中的社会教化功能,这以钱塘张雨(1283—1350)和昆山顾瑛(1310—1369)为代表。至正六年(1346)张雨序杨维祯古乐府时说:“廉夫又纵横其间,上法汉魏,而出入于少陵、二李之间,故其所作古乐府辞隐然有旷世金石声,人之望而畏者,又时出龙鬼蛇神以眩荡一世之耳目,斯亦奇矣。……廉夫遭盛时,扬言于大廷者也,将与时之君子以颂隆平。《乐府遗音》岂宜在野,要使大雅扶世变,正声调元气,斯为至也。”(13)杨维祯:《铁崖先生古乐府》卷首附录《铁崖先生古乐府叙》,四部丛刊初编景明成化己丑刊本。将杨维祯的纵横奇谲与盛世之音的雅正追求统一起来,认为杨维祯的古乐府诗虽眩人耳目,却不失为风雅正声,足以赋颂升平,这是较为典型的以世运盛衰论文运变迁的思路。两年之后,另一位朋友顾瑛为他的诗集作序,也强调其诗与儒家诗学观的契合:“睹其诗之全集,始知铺张盛德者,可以配雅颂;举刺遗俗者,可以配国风;感激往事者,可以配骚操之辞。”(14)杨维祯:《铁雅先生复古诗集》卷末附录《铁雅先生复古诗集后序》。重在指出杨维祯诗歌因追踪风雅、锐意复古而具中和之美。其实,这也是对杨维祯文学主张的回应,评论者往往将关注的目光集中在杨维祯雄奇秾丽、拗峭夸诞的一面,而忽略他以诗文关乎世运进而鼓吹雅正之风的努力,(15)参见杨维祯:《东维子文集》卷六《杨文举文集序》、《王希旸文集再序》;卷七《郭羲仲诗集序》、《读史宗要序》;卷一一《无声诗意序》;《铁雅先生复古诗集》卷首附录自序。从这个意义上看,张雨和顾瑛等人可谓眼光独具。
如果说上述言辞虽各有侧重,但均为肯定性评价的话,那么嘉定王彝(?—1374)对杨维祯的严厉抨击,在一片赞誉声中就显得较为突兀了。王彝师事孟梦恂(1283—1356),得“北山四先生”之一金履祥(1232—1303)的再传,从学术渊源上看,属于理学浙东学派中人。他论文以“文以载道”为宗旨,基于此,特撰《文妖》一文,集矢于杨维祯及其追随者,大有高建正统大纛、为士林止迷促醒的意味:
天下之所谓妖者,狐而已矣。然而文有妖焉,又有过于狐者。……文者,道之所在,抑曷为而妖哉?浙之西有言文者,必曰杨先生。余观杨之文,以淫辞怪语,裂仁义,反名实,浊乱先圣之道,顾乃柔曼倾衍,黛绿朱白,而狡狯幻化,奄焉以自媚,是狐而女妇,则宜乎世之男子者之惑之也。余故曰:会稽杨维祯之文,狐也,文妖也。噫,狐之妖至于杀人之身,而文之妖往往使后生小子群趋而竞习焉,其足以为斯文祸非浅小。(16)王彝:《王常宗集》卷三《文妖》,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揣其文意,当作于元末,其时杨维祯尚在松江一带过着纵情诗酒的生活,张大门户,后学从游者甚众,故而说“浙之西有言文者必曰杨先生”,“后生小子群趋而竞习”。(17)孙小力推测此文当作于元末,但未说明原因。见氏著:《杨维祯明代印象考论》,《明代文学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88—90页。笔者未能考见此文的写作时间,但考虑到杨维祯活跃于东南文坛时,在年轻士子中有着广泛的影响力,所以王彝写作《文妖》的针对性和指向性很强,甚至涉及到人品攻击也略无忌惮。洪武三年(1370年)十一月,王彝作《聚英图序》(见《王常宗集》卷二),同样表达了对杨维祯的贬斥之意,但较之《文妖》一文则语气平和了许多,对他“千奇万诡,动为文章”的能力也有调侃式的肯定,称之为“文场滑稽之雄”。笔者以为,《聚英图序》写作态度的变化,主要原因当是杨维祯其时已经谢世,王彝没有了对他鼓荡文坛能力的深切担忧和紧迫感,所以整体否定其人的同时,尚不乏恕道。从王彝前后态度的变化来看,笔者倾向于认同孙小力的观点。在王彝眼中,杨维祯的创作“柔曼倾衍,黛绿朱白”,别具一种狡狯幻化的魅惑,只能归入祸害斯文的“文妖”行列,后生小子很容易会被蛊惑进而争相效仿,全然看不到潜藏其中“裂仁义,反名实,浊乱先圣之道”的离经叛道危险。其实王彝自己为诗就颇受杨维祯的影响,朱彝尊说他“尚沿铁崖流派”(18)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二《王彝》,黄君坦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54—55页。,陈田说他“诗类铁崖,本自眷属一家”(19)陈田:《明诗纪事》甲籖卷六《王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52页。,他作出这样的判断,应该不仅仅是就文学本身立论,似还包含着反感杨维祯为人处世方式的因素。杨维祯晚年耽于声色之乐,不拘礼法,招致了很多的批评,(20)可参看瞿佑:《归田诗话》卷下“香奁八题”条,见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第1275页;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三“金莲杯”条,中华书局,1959年,第279页。但像王彝这样态度极端近乎跳踉谩骂、诟厉伤雅的行为,在整个古代文学史中都不多见,却恰好反映出元末文学思想的多元性和复杂性。
此前的至正十五年(1355),金华宋濂(1310—1381)对杨维祯也有不点名的批评:“濂颇观今人所谓诗矣,其上焉者,傲睨八极,呼吸风雷,专以意气奔放自豪;其次也,造为艰深之辞,如醉梦人乱言,使人三四读,终不能通其意;又其次也,傅粉施朱,类燕姬越女,巧自炫鬻于春风之前,翼长安少年为之一顾。诗而至此,亦可哀矣。”(21)洪焱祖:《杏庭摘稿》卷首附录《杏庭摘稿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按,此文收入宋濂《潜溪前集》卷六中,文字略有不同,且未署作年。
研究者指出,至正十五年前后正是铁雅诗派的发展期,其影响的辐射面渐广。(22)黄仁生:《论铁雅诗派的形成》,《文学遗产》1998年第5期。宋濂与杨维祯同处江浙,对此一情况不会感到陌生。文章指出“今人”诗歌的三种弊端,在杨维祯及其后学这里都能一一得到印证,这显然不是巧合。“傅粉施朱”云云,更是和王彝“文妖”的指斥异曲同工。这些流弊的产生,宋濂认为是丧失了对《诗经》“和平严雅”传统的遵循,也丧失了对儒家“忠厚恻怛”精神的固守。很明显,宋濂批评杨维祯的立足点,同样是以“文以载道”和“温柔敦厚”作为基本标准。宋濂受学于柳贯(1270—1342)、黄溍,是元代金华理学的殿军,宋、王二人观点的相近,源自学术思想的一致性。
又有天台徐一夔(1318—1399),在《钱南金诗稿序》中也对铁崖体表达了不满:
夫诗,情性以本之,问学以充之,才气以发之,思致以廓之,此之谓诗。不知出此,而务炳炳烺烺,以惊世骇俗,谓之诗,未可也。《三百篇》不可尚已,涉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宋,以及国朝之盛,作者代有其人,大家钜集具在也。试取而读之,虽其材力所就,不无等差。观其缘情指事,寂寥乎短章,舂容乎大篇,有平易而无奇怪。至于隽永其味,则悠永宏阔,而反复无穷。下视近时斥平易为庸腐,指奇怪为神俊,号为一家之体,非神仙鬼魅、金玉锦绣、龙虎鸾凤、名花官酒、高歌醉舞等语不道者,何如也?(23)徐一夔:《始丰稿》卷三《钱南金诗稿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文章未署作年,但从他列举的王朝更迭顺序看,文中的“国朝”当指元朝,故本文所说的“近时”当指元末。徐一夔以平易自然论诗,他未明言的这个“一家之体”,指的就是杨维祯倡导的铁崖体,铁崖体的“炳炳烺烺以惊世骇俗”,铁崖体的“非神仙鬼魅等语不道”,都与徐一夔崇理明道、明经致用的主张背道而驰,所以字里行间的轻忽之意,溢于言表。
元末文坛,既有像杨维祯和铁崖诗派一样标榜性情者,也有如宋濂、王彝一样的崇儒卫道者;既有平易自然文风的倡导者,也有奇崛瑰丽诗风的鼓吹者。春鸟秋虫各竞其鸣,众声喧哗中表现出来的,是不同生活方式、不同价值取向、不同审美趣味的并行不悖,这也是元末文学思想趋于活跃的现实土壤。
这种局面并未持续多久,随着明王朝统一全国,士人群体对杨维祯文学成就的评价,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借用前文所引四库馆臣的说法,如果说元末评论者更多看到的是杨维祯“文采照映一时”一面的话,入明之后,则渐有向“弹射者四起”倾斜的趋势。
洪武三年(1370)五月,杨维祯去世,他的学生和友人纷纷赋诗作文以为纪念,也多围绕着他的文学成就展开。如友人江阴王逢(1319—1388)闻讣告后有诗:“世赏遗音妙,天全老病回。”(24)王逢:《梧溪集》卷五《闻杨铁厓提学凶问有丽则遗音赋一卷行世》,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学生富阳释守仁(?—1391)赋诗哭祭说:“玉笙声断泣龙君,撼树蚍蜉谩作群。一代春秋尊正统,两朝冠冕在斯文。”(25)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卷一四《哭杨廉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29页。所谓“撼树蚍蜉”,当包括王彝等人在内,诗中捍卫师长的用心是很明显的。
遵循杨维祯本人的遗愿,宋濂在他去世三个月之后,为他撰写了墓志铭,高度评价了杨维祯的文学成就和他人难以企及的影响力:
元之中世,有文章钜公起于浙河之间,曰铁崖君。声光殷殷,摩戞霄汉,吴越诸生多归之,殆犹山之宗岱、河之走海,如是者四十馀年乃终。……君遂大肆其力于文辞,非先秦两汉弗之学,久与俱化,见诸论撰,如睹商敦周彛,云雷成文而寒芒横逸,夺人目睛。其于诗尤号名家,震荡凌厉,骎骎将逼盛唐。骤阅之,神出鬼没,不可察其端倪,其亦文中之雄乎!名执政与宪司纪者,艳君之文,无不投贽愿交,而荐绅大夫与岩穴之士踵门求文者,座无虚席,以致崖镌野刻,布列东南间。(26)宋濂:《宋学士文集》卷一六《元故奉训大夫江西等处儒学提举杨君墓志铭(有序)》,四部丛刊初编景明正德刊本。
文章盛赞杨维祯为“文章钜公”、“于诗尤号名家”、“文中之雄”,影响之大以至于投贽求文者无虚日,作品流传满东南,其中如“吴越诸生多归之,殆犹山之宗岱、河之走海”这样充满情感力量的表述,不禁令人遥想其风采神韵。对杨维祯奇崛雄健的风格,宋濂亦再三致意,不吝赞美之辞。这与至正十五年写作《杏庭摘稿序》时对杨维祯的批评大异其趣。出现这种态度的转变,应与二人交谊的加深和身份的变化有关。考至正十七年(1357),杨维祯曾应邀为宋濂的文集《潜溪后集》作序,这或许是二人订交之始。不久之后,宋濂邀杨维祯同赋《越歌》。洪武三年初,杨维祯托疾离开京师时宋濂曾赋诗送别,杨维祯返回松江后也有诗相寄。同年二月,杨维祯又为宋濂的《潜溪新集》作序,文末自署“会稽老友”,足证二人相交莫逆,而文人向来有为尊亲和死者讳的传统。另一方面,杨维祯泰定四年(1327)中进士,屡历官场蹭蹬,弃官后放游九峰三泖之间,元末已成为东南地区文坛盟主。入明后则不仕。宋濂年少杨维祯十四岁,在元代没有功名仕履,文坛声誉无法和杨维祯相比。他的影响力,是在入明前后才逐渐体现出来的,后来更被明太祖朱元璋称为“开国文臣之首”,成为明初文坛泰斗。杨维祯的名声著于元,宋濂的声望彰于明,身份地位的变化,是导致宋濂在《杏庭摘稿序》和杨维祯墓志铭二文态度差异的重要原因。
但盖棺未必定论,意味深长的是,洪武十年(1377)宋濂致仕家居之后,曾为徐一夔文集作序,又一次对杨维祯及其追随者的文学风尚啧有微辞:
天地未判,道在天地;天地既分,道在圣贤;圣贤之殁,道在六经。凡存心养性之理,穷神知化之方,天人应感之机,治忽存亡之候,莫不毕书之。皇极赖之以建,彝伦赖之以叙,人心赖之以正,此岂细故也哉。后之立言者,必期无背于经,始可以言文。不然,不足以与此也。是故扬沙走石,飘忽奔放者,非文也;牛鬼蛇神,佹诞不经而弗能宣通者,非文也;桑间濮上,危弦促管,徒使五音繁会而淫靡过度者,非文也;情缘愤怒,辞专讥讪,怨尤勃兴,和顺不足者,非文也。(27)宋濂:《宋学士文集》卷五一《徐教授文集序》。
案,如果将此文视为对杨维祯一派针锋相对的一篇檄文,毋宁说是宋濂对元明之际文坛弊病的全面总结。因为入明之后不久,伴随着吴中文人群体遭遇酷烈打击而急遽凋敝,铁崖体诗风也迅即趋于消歇。宋濂所痛加贬斥“不能遍举”的种种“非文”,几乎全是铁崖体之特色所在,其时杨维祯已谢世多年,宋濂所指,显系追步铁崖体诗风的末流。宋濂的看法,初观之似乎在全面提升文学的价值,其实质则是抽取文学的特质,而以“经”、“道”注入其中,取缘情言志而代之。宋、杨二人相得非一朝一夕,私交既笃,宋濂再作如是说,当然不能说是落井下石,因为已经物是人非多时了,只能归因于时代环境的变迁,促使二人文学观念上本来就存在着的分歧公开化。
宋濂借着为徐一夔文集作序的机会,表达了对铁崖体后学的批判,回应新建立的明王朝的文艺诉求。反而是徐一夔自己,在入明之后评价杨维祯时,与元末所作的批评明显又有了一些不同:“昔在元季,……会稽杨公廉夫以名进士屏居吴淞江之上,啸傲烟月,亦以诗文自豪,有凌轹古今、磅礴宇宙之意,殆若不以台阁为泰,江湖为戚者。一时及门之士,类皆英迈不羁,而耻规规于绳墨之末。”(28)贝琼:《清江贝先生集》卷首附录《贝助教文集序》。按,此文徐一夔《始丰稿》阙收。他肯定了杨维祯在元季的巨大影响,因为这是给杨维祯的学生贝琼的文集作序,其中有推尊贝琼师长的因素,但文章中并未具体评论杨维祯文学成就的高下,只言及其人对后学的影响,这一点,与他在《钱南金诗稿序》一文中针砭杨维祯“一家之体”对文坛的笼罩性影响,明显保持着内在一致。
除了徐一夔和宋濂,青田刘基(1311—1375)、金华苏伯衡(?—1388年),以及宋濂的门生海宁方孝孺(1357—1402),均先后表述了类似的意思。如刘基称:“今天下不闻有禁言之律,而目见耳闻之习未变,故为诗者,莫不以哦风月、弄花鸟为能事。取则于达官贵人,而不师古;定轻重于众人,而不辨其为玉为石。惽惽怓怓,此倡彼和,更相朋附,转相诋訾,而诗之道无有能知者矣。”(29)刘基:《诚意伯刘文成公文集》卷五《照玄上人诗集序》,四部丛刊初编景明刊本。苏伯衡说:“世之为文者,于学无所闻,于道无所得。险涩其语以为奇,僻怪其字以为古,隐晦其意以为深,突兀其体以为高,而流俗之所尚也。”(30)苏伯衡:《苏平仲文集》卷五《洁庵集序》,四部丛刊初编景明正统壬戌刊本。方孝孺《赠郑显则序》一文所挟的批判锋芒更甚:“近代文士有好奇者,以诞涩之词饰其浅易之意,攻讦当世之文,昧者群和而从之,而三吴诸郡为尤甚,此皆挟鬼磷而訾日月者也。其力虽不足为斯文害,然不除灭而禁斥之,何由复古之盛乎?”(31)方孝孺:《逊志斋集》卷一四《赠郑显则序》,四部丛刊初编景涵芬楼藏刊本。他们都不像王彝那样指名道姓的进行攻击,但矛头所向却高度一致,都或明或暗地指向铁崖体及其末流。
比照上述批评意见,可以发现他们的相通之处:赞赏肯定杨维祯及其铁崖体诗风的,主要是吴中文人。而浙东地区的文人,则多不满于以杨维祯为领袖的吴中文坛弥漫着的不加约束的世俗化和个性化倾向,力图转捩风气,将诗风从缺乏理性节制和审美调剂的偏颇中拯济出来,重新归于舂容温婉、中和典雅。在文学活动中,其实本就没有什么法则典范可以供后人依样画葫芦地效法,由于作家的才情、天分、性情、阅历等各各不同,铁崖体固然不适合所有人群起仿效,浙东文人倡导的文风也不一定就能牢笼众流。宋濂、方孝孺等人欲以单纯划一的风格相号召,达到规训后人的目的,同样不免有执一以齐众之嫌。
每一个时代的文学思想,都是有沿袭也有新变,有启端也有逐流,面对历史的选择,没有任何作家可以享有豁免权。长洲(今属苏州)高启(1336—1374,字季迪,号青丘子)就是在“靡靡成风,久而未艾”(32)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甲前集《铁崖先生杨维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0页。的铁崖体之外,别树一帜的另一位吴中诗坛巨匠。只不过他生前的知名度,要远远小于杨维祯,他在文坛的名声和影响日益显著,是入明之后的事情。
杨维祯、高启两人的生活时代、生活区域、交游网络等相交相近,但在今存两人的诗文集中,却找不到直接交往的记录,但这并不表示两人相互完全不了解。(33)傅强:《高启与杨维桢无交往原因探析》,《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高启的好友、“北郭”诗社的成员周砥、杨基、宋克、高逊志等,或曾跟从杨维祯问学,或尝随从游宴,而杨维祯的学生张宪、卢熊、殷奎,以及友人倪瓒、黄公望、宋濂、王袆、成廷珪等人,也都与高启有交往唱和,据此推知,两人应该有足够的渠道互通消息。更为重要的是,至正二十一年(1361),由赖良搜集、杨维祯删定的元末吴越文人诗歌总集《大雅集》,收录了高启的《明妃曲》《秋江曲送顾倅之江北》二诗,可证高启至迟在此时已经进入了杨维祯的视野。杨维祯年长高启四十岁,早四年而逝。从时间上看,二人的文学活动既有交叉,也各有侧重。
高启在易代之际的影响力虽不如杨维祯,但作品中流露出来的独特气质,同样得到了当时一部分文士的认同。入明之前,评述他作品的人不多,主要是和他来往较为密切的唱和友人。如吴县杨基(1326—1378)称赏他“文章鸣世岂雕虫”(34)杨基:《眉庵集》卷八《怀高著作季迪》,四部丛刊三编景明成化刊本。,长洲姚广孝(1335—1418)赞赏他“吟场处处擅名魁”,其诗堪与“韩诗与杜集”并称。(35)姚广孝:《逃虚子诗集》卷九《客次读高启诗集二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
入明后,吴中文人和浙东文人对待高启诗歌创作的态度,颇堪玩味,因为恰好和他们对杨维祯的评价表现出鲜明的差异。洪武初年,王彝序高启诗集,有云:
古作者独以情而为诗。今汉魏晋唐之作,其诗具在,以季迪之作比而观焉,有不知其孰为先后者矣。嗟夫,人之有喜、怒、爱、恶、哀、惧之发者,情也。言而成章,以宣其喜、怒、爱、恶、哀、惧之情者,诗也。故情与诗,一也。何也?情者,诗之欲言而未言,而诗者,能言之情也,然皆必有其节。盖喜而无节则淫,怒而无节则懥,哀而无节则伤,惧而无节则怛,爱而无节则溺,恶而无节则乱。(36)王彝:《王常宗集》卷二《高季迪诗集序》。
和对杨维祯进行猛烈的人身攻击相比,王彝对待高启的态度截然不同。他此处用的是推源溯流法,拿出汉魏晋唐之诗作为范式,去框定高启的诗歌风格。源流当然要推溯,专意以复古为高的固定模式则未必可取。但王彝提出“诗者能言之情也,然皆必有其节”的观点,强调以情驭诗,情与诗合而为一,再节之以理,亦不为无见。联系高启赠王彝诗中,说他“作为古文词,言高气醇温。手提数寸管,欲发义理根。上探孔孟心,下吊屈贾魂”(37)高启:《高青丘集》卷一一《妫蜼子歌(为友王常宗作盖其号也)》,金檀辑注,徐澄宇、沈北宗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49页。,可知反对创作中任性率易、浮华刻露等不加节制的情绪,也是王彝一贯的主张。
洪武二年(1369),金华胡翰(1307—1381)为高启诗集《缶鸣集》作序:“若缶鸣之声,果何音也?其西音乎,南音乎?抑太古之遗音乎?不然,则天下将治,正始之音将作,而此其兆乎?何为一旦而及吾耳也!”(38)高启:《高青丘集》卷末附录,第979页。次年,义乌王袆(1322—1374)又为《缶鸣集》作序,认为高启之作传世必矣:“季迪之诗,隽逸而清丽。如秋空飞隼,盘旋百折,招之不肯下;又如碧水芙蕖,不假雕饰,翛然尘外,有君子之风焉。以余之所言,而余之所不言,从可知已。然则季迪之诗,其不可传也欤!”(39)高启:《高青丘集》卷末附录,第980页。胡翰、王袆也是金华学派中人,他们赞赏高启诗歌自出手眼,隽逸清新,在元明之际的文坛自成一家。或不无溢美之处,但终非泛泛之论。批判抨击的目的在于消解,赞赏认同的目标则在于建构,他们众口一词推崇高启的原因,也正是他们矛头一致抨击杨维祯的原因所在,即意欲重新建构新的文学评价体系,以扭转元末文坛风气。而这个新的方向,就是浙东文人群体一再标榜的中和典雅之美。
洪武三年八月,高启将入明后居京师所作诗汇为《凤台集》,请同乡兼老友谢徽(1330—1397)作序。谢徽说高启“工于诗,厌世俗之体近凡,遂弃不复习,悉取唐诸家之作者师焉。每一篇出,啧啧叹赏,于是古之习俗一变,而季迪之诗名亦因是而起矣。”之所以如此,除了“天资警敏,识见超朗”之外,更重要的是京师之行见证了明王朝的新气象,能壮其心目、广其识量、扩其见闻,故而作品“声气之和平,有以鸣国家之盛治。”(40)朱存理:《珊瑚木难》卷五《凤台集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按:此文《高青丘集》阙收。十二月,谢徽为高启自选诗集《缶鸣集》作序,又一次予以高度评价:“始季迪之为诗,不务同流俗,直欲趋汉魏以还及唐诸家作者之林,每一篇出,见者传诵,名隐隐起诸公间……季迪之诗,缘情随事,因物赋形,纵横百出,开合变化,而不拘拘乎一体之长。其体制雅醇,则冠冕委蛇,佩玉而长裾也;其思致清远,则秋空素鹤,回翔欲下,而轻云霁月之连娟也。至其文采缛丽,如春花翘英,蜀锦新濯;其才气俊逸,如泰华秋隼之孤骞,昆仑八骏追风蹑电而驰也。”(41)高启:《高青丘集》卷末附录,第982—983页。两序并观,谢徽从超迈流俗、宗唐复古、众体兼擅等方面,全面肯定了高启诗歌在易代之际的独特地位,最终归结为可以鸣有明一代之盛治。
对于高启在变革元末文坛风气过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易代之际的评论者多沿袭发挥上述文人的说法,没有太多的异议。一直到永乐十一年(1413),在文学史上第一次出现了批评高启的声音,其时距离高启牵连入魏观案被祸去世已有四十年。发其先声者,是浦阳黄容(生卒年不详):
会稽杨维祯、吴中高季迪,皆鸣于诗,其过高者凌厉险怪,痛快者巧中物情,读之如入宝藏之中,绮罗之筵,骇目适口,视古作概淡如也,亦其迈逸豪放尔。后之肤学务异之徒,视其佶屈冶媚,激其险淫之心,咀得粕味之一二,广诵长吟,以夸座客,直欲繇之以尽革古法,乃以嫫姆蹙西施之頞,童稚攘冯妇之臂,句雕字锼,叫噪赘牙,神头鬼面,以为新奇,良可叹也。(42)叶盛:《水东日记》卷二六《录诸子论诗序文·江雨轩诗序》,中华书局,1980年,第257页。
联系上下文看,黄容论诗“一本于理”,认为“繇于天理自然之公平易和,正无穿凿诡怪偏曲之私,足以形容是理之妙。”这也是典型的以理论文的思路,崇尚平和典雅之美,与他的同乡前辈宋濂一脉相承,二者的批评立场并没有本质区别。杨维祯的“凌厉险怪”,高启的“巧中物情”,固然有“迈逸豪放”的一面,但对后学的负面影响更大,与平正和易的诗风背道而驰。
别有意味的是,此前的批评者从未将杨、高二人并列,黄容眼光独具地将二人捆绑着进行批评,主要原因应当是看到了二人在精神上的相通之处:他们都有较为明显的张扬自我因素,比如杨维祯有《大人词》:“上与伊周相幼主,下与孔孟游列侯。衣不异,粮不休,男女欲不绝,黄白术不修。……安知大人自消息,天子不能子,王公不能俦,下顾二子真蜉蝣。”(43)杨维祯:《铁崖先生古乐府》卷三《大人词》。此诗可以与高启《青丘子歌》并读:“不肯折腰为五斗米,不肯掉舌下七十城。但好觅诗句,自吟自酬赓。……不问龙虎苦战斗,不管乌兔忙奔倾。向水际独坐,林中独行。斫元气,搜元精,造化万物难隐情,冥茫八极游心兵,坐令无象作有声。”(44)高启:《高青丘集》卷一一,第433—434页。两篇作品均堪称各自的代表作,表达的主题有差异,但在追寻个体精神的自由上有高度的一致性。另外,从诗学思想上看,杨维祯强调“诗本情性”、“诗者心声”(45)分见杨维祯:《东维子文集》卷七《郯韶诗序》、卷一一《无声诗意序》。,高启也认为佳作均“凡可以感心而动目者,一发于诗”,“发于性情之不能已”。(46)分见高启:《高青丘集》卷三《娄江吟稿序》、《缶鸣集序》,第893、906页。这样的诗学主张和创作实践,正是杨维祯、高启卓尔不凡之处,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样:“在元末明初的文学作品里,对自我的肯定,或者说对束缚个性的反拨,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当时最有成就的诗人是杨维祯和高启”(47)章培恒:《明代的文学与哲学》,《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1期。,但这种倾向显然和黄容标举以天理为依托的典雅平和风格,形成了难以调和的冲突。
梳理元明易代之际杨维祯、高启评价的升降变迁历程,可以看出这样一种趋向:元代末年,杨维祯意欲在文坛别开生面的努力得到当时大多数人的肯定和认同,风起景从者众。这些肯定和认同,又进一步强化巩固了杨维祯作为东南文坛盟主的地位;而高启则因为个性、交游、志趣等方面的原因,在文坛的影响力远不如杨维祯,直接评述其人其作者不多。明代初年,情况渐渐发生了变化。对杨维祯的评价逐渐出现了褒贬不一的声音,批评者主要集矢于铁崖体诗风的险怪绮丽,认为虽新天下耳目,但实非诗学正途,不足以振刷文坛;而对高启持肯定性评价的则始终都是主流,肯定他在元明之际拯偏救弊的努力,肯定他独特的才情和清新雅致的诗风。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倾向在诗评家这里不断被强化,高启的文学史地位也越来越高,驯至明清之世,已然隐隐被推尊为明代诗坛第一人。
透过元明之际杨维祯、高启二人的差异性评价,可以从中窥见易代之际文学思想经历的嬗变过程;元明之际“易代”文学特质的消解和明代“一代”文学的构建,也在这些评价中透露出一二信息;而易代之际不同文人群体的文学立场和诉求,同样在这种差异性评价中清晰体现出来:
其一,浙东地区自南宋以来一直是理学家活跃之地,文人多师承理学大家,希望在社会变革中建立事功。元末天下割据,为实现他们建功立业的理想提供了可能。朱元璋登基之后,宋濂、刘基、王袆等次第得到重用。士人们投身于政治之中,为文自然强调注重经世致用与“文以明道”,即“明道之谓文,立教之谓文,可以辅俗化民之谓文。”(48)宋濂:《宋学士文集》卷六六《文说赠王生黼》。文章必须为政治服务,宣扬伦理道德规范,教化人心,从而形成良好的社会风尚。相对浙东派,吴中地区文人对参与新政权的政治热情不高。他们中有不少追随张士诚,内心对元王朝依然怀有感情,甚至对红巾军系的朱氏集团持鄙夷态度。(49)廖可斌:《明代文学思潮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59—85页。不奉明廷为正朔、不与新朝合作等疏离态度使朱元璋对吴中文人愈加反感,进而大肆打压与迫害,吴中文人凋零殆尽。吴派诗人多追求个性自由放任,他们蔑视礼俗、对个性解放的追求与明初日渐加强的专制主义氛围相背离,故而洪武一朝,吴中诗派迅速走向消歇,而浙东诗派则一度引领文坛走向。吴中派与浙东派在明初文坛地位的此消彼长,与政治关系重大。
其二,有元一代,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儒家学说,在学术上的构建较为粗疏,这就给元代文人留下了较大的精神空间,发展到元末,文人的思想更趋多元化,影响到文人的文学观念,逐渐出现逸出传统儒家诗教范畴的倾向,杨维祯如此,高启同样如此。本来,元代中期以来,以“元诗四大家”为代表,鼓吹宗唐复古,雅正之风盛行,杨维祯和高启独特的诗歌风格,实际上是对所谓“盛世之音”的有意消弭和淡化,是对“温柔敦厚”诗教准则的疏远和悖离,自有其积极意义。(50)可参看廖可斌:《论元末明初的吴中派》,《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4期;晏选军:《铁崖体诗风浅探》,《中国韵文学刊》1999年第1期。而明代的情况不同,明王朝建立伊始,朱元璋等人就对儒家思想作了反复的强调,并有意识地在文艺领域引导构建所谓的“盛世之音”。基于此,温柔敦厚、怨而不怒、含蓄蕴藉等等以雅正为主导、经过“理”的规范的崇儒复雅审美趣味,成为文艺与意识形态的共同诉求。和高启的诗歌风格相比,杨维祯倡导的铁崖体诗风,显然与这样一种审美趣味相去更远,这应该是杨维祯入明之后遭遇“弹射者四起”的主要原因。
其三,受元朝长期施行“内北国而外中国,内北人而外南人”(51)叶子奇:《草木子》卷三《克谨篇》,中华书局,1959年,第55页。统治策略以及元末群雄割据的直接影响,元明之际文学的地域性特征明显增强,此疆彼界之殊,常常成为己长彼短之本,最终形成明人胡应麟所谓的明初五诗派:“国初吴诗派昉高季迪(启),越诗派昉刘伯温(基),闽诗派昉林子羽(鸿),岭南诗派昉于孙蕡仲衍,江右诗派昉于刘崧子高。五家才力,咸足雄据一方,先驱当代。”(52)胡应麟:《诗薮》续编卷一,中华书局,1958年,第342页。五派之中,尤以吴诗派和越诗派(以浙东文人为主体)的声势为盛。吴诗派大多追求心灵的自适和个性的舒张,与越诗派强调文以载道、以理节情的文学观差距甚大。越诗派的主张显然更符合明王朝鼓吹盛世之音、倡导新文风的要求。(53)可参看王学太:《以地域分野的明初诗歌派别论》,《文学遗产》1989年第5期;徐永明:《元末明初南方两个文学群体成员的交往及其差异》,《文学遗产》2004年第2期。胡应麟视杨维祯为元代人,故此处并未论及其人,但实则杨维祯和高启均是由元入明的重要吴派诗人。分别给予杨、高二人较高评价的贝琼、顾瑛、谢徽、王行等人,均属于吴诗派中坚人物;分别对二人作了程度不一批评的宋濂、刘基、方孝孺、黄容等人,则系越诗派的代表。当然,地域性文学集团的消长和成员之间的互动,并没有严于分疆,彼此之间除了观点的对立与冲突,还不乏认同和融合,所以,越诗派的宋濂和徐一夔批评杨维祯的同时并不妨碍对他的肯定,越诗派的胡翰、王袆等人赞誉高启,出入于吴诗派与越诗派的王彝(从学术渊源上看,王彝属于浙东学派,但其籍贯和主要生活地域,则属于吴中地区。)批评杨维祯而认同高启,等等,恰好可以证明易代之际文人群体之间诉求的多元化和复杂性。
其四,杨维祯、高启论诗,在宗唐复古和注重性情等问题上一致,但对于如何复古,两人的看法则颇有差异。杨维祯反对亦步亦趋地模拟,倡言自抒胸臆以求古人之用心:“古者人有士君子之行,其学之成也尚已,故其出言如山出云,水出文,草木之出华实也。后之人执笔呻吟,模朱拟白以为诗,尚为有诗也哉!故摹拟愈偪,而去古愈远。”(54)杨维祯:《东维子文集》卷七《吴复诗录序》。而高启则认为“诗之要,有曰格、曰意、曰趣而已。格以辩其体,意以达其情,趣以臻其妙”,主张遍师古人,拓宽取法的途径,而后浑融自成气象:“故必兼师众长,随事摹拟,待其时至心融,浑然自成,始可以名大方而免夫偏执之弊矣。”(55)高启:《高青丘集》卷二《独庵集序》,第885页。杨维祯既是高启前辈,且两人活跃于同一地域,面对杨维祯追求奇崛雄健之风太甚,时或有陷入险怪纤秾、粗豪放荡的负面倾向,年辈稍晚的高启矫之以格、意、趣,要求澡雪精神,全面提升诗歌的美学品味,其中应当不无拯偏救弊的用心。从文学思想发展的内在理路上看,对杨维祯及其铁崖体流弊的反思和扬弃,成为高启在评论者眼中后来居上的重要原因,正如清人朱彝尊(1629—1709)所说,高启“为杨廉夫后进,而不惑其褒讥,斯善于诗者矣。”(56)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三九《刘介于诗集序》,四部丛刊初编景涵芬楼藏刊本。在明清时期,不少诗评家对杨维祯、高启二人作了比较评述,影响最大的当属赵翼(1727—1814)。赵翼在《瓯北诗话》中论明三百年诗坛,惟取高启一人,“高青丘后,有明一代,竟无诗人”,推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对比杨维祯和高启二人的优劣,尊高抑杨的倾向甚为明显:“元末明初,杨铁崖最为巨擘。然险怪仿昌谷,妖丽仿温、李,以之自成一家则可,究非康庄大道。当时王常宗已以‘文妖’目之,未可为后生取法也。惟高青丘才气超迈,音节浏亮,宗派唐人,而自出新意,一涉笔即有博大昌明气象,亦关有明一代文运。论者推为开国诗人第一,信不虚也。”(57)赵翼:《瓯北诗话》卷九、卷八,霍松林、胡主佑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130、124页。他称杨维祯虽自成一家面目,却走上了险怪妖丽一途,不足为后学法,而高启独得风人之旨,革新流弊而返之于古,在首变元音、开启明代一代诗风方面作出了独特的贡献,故允为明诗冠冕。明清时期的杨、高优劣论,其基调大体类此,而推导其源,这一判断正滥觞于元明易代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