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民族国家建构中的时空差序问题

2022-11-18 03:15:05杨文帅
浙江学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差序族裔时空

杨文帅

提要:时空差序问题,是现代民族国家建构无法回避的关键问题和重大威胁。学界缺乏对此问题的系统阐述。长时态传统国家建构及现代民族国家建构共生作用下的时空差序问题,具有持久性、复杂性和多变性等显著特征,包括但不限于“民族—国家的认同差序”“族裔—公民的身份差序”“传统—现代的衔接差序”等三种典型表现形态,为此民族国家应及时进行形态重构和政策调整。时空差序问题的历时性和再生性,决定其难以被彻底解决,关键要找准历史与现实、民族与国家的双重平衡,将时空差序问题控制在民族和国家均可接受的范围之内,并视这一过程为推动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动力机制。

现代“民族国家(nation state)”是相对于古代“传统国家(traditional country)”的概念,是国家历史演进的最新形态。曾经有一段时期,民族国家“虚构论”“终结论”“边缘论”等观点甚嚣尘上,仿佛民族国家迎来了自己真正的“终结时刻”,但现实很快浇灭了这些认识或期望,民族国家在全球化、多元化和复杂化的浪潮中不仅未被削弱,反而愈发呈现出加强趋势,这是认识国家趋向的基本前提事实。与此同时,我们更应关注到,民族国家之所以被“质疑”,是因为“民族国家”并不是终极完美的国家形态,它依然存在很多问题、面临诸多挑战,换言之,民族国家正处于新一轮的建构进程中。基于以上现实情境,学界展开了“回归(民族)国家”式的大量讨论,从历史与现实、民族(国族)与国家、族裔与文化、线性与比较等多学科、多角度和多方法地切入阐述,希冀通过梳理、定义和分析民族国家的演变轨迹,以此找出或预测影响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关键因子,一时间众说纷纭、流派丛生,有关民族、民族主义、民族问题和民族国家等理论和争论不断涌现。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尽管民族国家并不完美,但仍然是当前国家形态的最优选择,有观点认为可以用“后民族主义的集体认同建构突破民族认同和民族国家的框架”(1)马珂:《后民族主义的认同建构及其启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3页。,但这一时代远未到来,任何想要建构稳定民族国家的努力,就必须要面对和解决其中的解构因素。基于此,本文的目标是将学界模糊纷杂的民族国家解构阐述,总结为民族国家“内生”存在或“外生”介入的“时空差序”问题,尝试对这一问题的性质、起因和后果做一个简洁的介绍,并探讨可能的应对之策及对中国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启示。

一、何为“时空差序”问题?

作为人类社会“在一定发展阶段上的产物”(2)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89页。,国家总要置于“时间”和“空间”的苍穹之下,时间的推移促使国家发育成长,空间的延伸推动国家形态转变,时间和空间是国家历史演变的两个核心要素。最好的国家,一定是处于正确的时间上与合适的空间内。然而,时间和空间对国家的塑造并非按照简单的线性或进化轨迹发展,相反表现出“差序(disorder)”的繁复变动轨迹,亚里士多德认为城邦是最好的国家形态,可是随后的历史进程却告诉我们不尽然,小国寡民的社会理想终究被毁于铁骑之下。今天的世界同样如此,“民族国家的政治想象总是与多民族国家的客观事实产生着难以言喻的结构性张力。而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到来,民族国家范式更是陷入了‘解构’抑或‘重构’的旋涡。”(3)张会龙、朱碧波:《中华国家范式: 民族国家理论的省思与突破》,《政治学研究》2021年第2期。毫无疑问,在相同的时间和空间内,国家或社会可能呈现完全不同的形态。当18、19世纪欧洲国家普遍建立民族国家之时,中国还是传统的王朝国家,而在非洲、美洲等地还散落着大量的部落“国家”。当近现代欧洲国家将民族国家形态扩展至世界范围内时,民族国家形式虽已被各国所接受,但组织方式却不尽相同,有代议制、联邦制、单一制乃至君主制等,其内部细分的差异则更加多元。当民族国家普遍希望在统一政权下构筑融合之时,种族冲突、社会撕裂、认同危机等问题不断突显,对民族国家的稳定构成了严重的挑战。当拥有至高主权和明确疆域的民族国家不断被强权冲垮之时,全球化背景下的民族国家要面对地位不平等、文化意识差异、能源争夺等前所未有的复杂冲击,除了积极应对之外,别无他选,一些建构能力较为薄弱的民族国家甚至退回至前现代国家形态。“现代条件下,时间—空间伸延的程度比即使最发达的农业文明也要高很多。”(4)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12页。现代民族国家真正形成仅有300多年的历史,却经历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剧烈、最为迅速的变革,许多民族国家并未对此做好准备,以致不断被迫改变自身形态,来适应这一前所未有的广泛而深远的转变。

现代化是当今世界民族国家发展的显著特征,也为民族国家的建构带来前所未有的挑战。不幸的是,站在全新的历史方位,时间和空间上留给现代民族国家的回旋余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小,任何一个民族国家想要更成功地建构自身,除了要面对内部原生的问题之外,还要面对外部衍生的诸多难题,并且这些问题和难题还在不断多样化、复杂化和严峻化,愈发难以预料和得到解决。另外,在民族国家内部和外部,也逐渐呈现出差序性:其一,民族国家的内部建构现实环境,并不会完全遵照民族国家的意志进行;其二,民族国家的外部国际环境,也不会提供完全符合本国发展的建构机会;其三,作为血缘(文化)共同体的传统国家和政治(民族)共同体的现代国家,都未曾彻底解决存在的“社会—国家”异质性难题。可以说,不论是内部,还是外部,民族国家的“意图”与“实施”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序性”。民族国家的这种“差序性”,是国家在长周期时空发展中形成的、与生俱来就带有的消极基因,对各国来说,谁能将这种长久顽固存在的差序性缩小或消除,谁就越接近现代民族国家的成功建构。

在国家漫长的历史建构中,在时间和空间的不停变动之下,民族国家既继承了以往国家形态未能解决的差序问题,又要面对现代新出现的差序问题,反过来,民族国家的差序性又集中地体现在时间和空间两个铸造维度上。这即是所要定义的“时空差序(time-space disorder)”问题,可以将之归结为:“国家在长时态的历史演变进程中,在时间和空间的变动、累积和转换之下,持续出现国家意志构想与实施能力、效果之间的差异秩序,致使国家面临反复内生或外生的日益复杂的多重解构危机。”社会与国家、国家与国家间的时空差序问题虽产生于国家诞生之时,但在近现代才开始危机化。在自然状态下,国家的建构意识较弱,或者说没有很强的意愿和能力,时空差序不算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当现代民族国家建立之后,时空差序逐渐成为影响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重大问题,任何一个民族国家都不敢轻易忽视。原因在于现代民族国家普遍追求民族—国家高度整合的国家形态,“民族国家非常注重经营好自己的边界,地理上的、文化上的、制度上的以及生活方式上的等各个方面的边界都被作为民族国家机体健康的条件而去加以维护”,(5)张康之:《论民族国家在全球化中的处境》,《学术界》2019年第3期。这不仅是构筑国家认同和合法性的基础,还是外力作用下的强制要求,一旦现代民族国家无力建立起强有力的认同权威,国家将很快分裂解体,这样的例子自冷战以来已无数次在真实世界上演。

当然,以上的定义和阐述无法囊括时空差序问题的全部内容,时空差序问题也会随国家和社会的发展不断发生改变,很多时候甚至难以预测,我们不能指望时空差序问题会轻易消失,也不能期待一劳永逸地解决时空差序问题。与此同时,也不应放弃对其规律的探寻,亦要尝试提炼符合国情的民族国家建构理论。长远来看,衡量一个民族国家建构的成功与否,处理时空差序问题的效能是关键性指标,“所有的政治体系都经历着变化”,(6)罗伯特·达尔:《现代政治分析》,吴勇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83页。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将时空差序看作是重大而紧迫问题的原因所在。

二、“时空差序”问题的几种表现形态

想要观察时空差序问题的表现形态,首先应了解现代国家和民族国家的建构内容。现代“国家建构”的概念,最早由查尔斯·蒂利(Charles Tilly)在1975年提出,他将之定义为“国家对于社会权力的强化进程”(7)Charles Tilly, The Formation of National States in Western Europe,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1975. p.27. 参见于春洋:《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理论、历史与现实》,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蒂利围绕国家和社会的互动关系分析西欧国家,认为国家的建构过程实质上是国家能力与权力的建设过程,并将战争、资本等因素作为国家建构的基础要素,即现代国家建构是“内生”推动的。与之相对应,很多学者认为国家建构实际上是“外生”作用而成,代表人物有萨缪尔·亨廷顿及其学生弗朗西斯·福山。亨廷顿认为国家之间存在“政治差距”,有些国家政治上体现了一致性、共同性、合法性、组织、效率和稳定,而有些国家却缺乏这些特性,(8)萨缪尔·亨廷顿:《变动社会的政治秩序》,张岱云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第1页。他将部分国家的滞后形态,归结为政体的失败,极力宣扬西方国家政体的优越性。福山同样认为国家建构实际上就是国家能力的建设,“国家构建(state-building)就是在强化现有的国家制度的同时新建一批国家政府制度”,(9)弗兰西斯·福山:《国家建构:21世纪的国家治理与世界秩序》,黄胜强、许铭原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序言”第1页。不过他认为国家建构的方式主要是依靠“外部行动者(External actors)”实施的,主张将发达国家建构的“成功经验(强有力的制度)”移植到发展中国家来。以上两种观点,都带有明显的西方中心主义色彩,忽视了各国历史传统及国情特色,将西方国家所谓“成功的建构过程”看作是放之皆准的建构真理,全然不顾众多国家建构基础千差万别的实际情况。不论是“内生”的建构理论还是“外生”的建构理论,都已被证明无法匹配真实世界的建构需要,有学者就认为,“非西方社会不可能重复欧洲的现代国家建构历程,更无法想象通过人为建构现代国家结构及相关制度要件,拼接出一个具有同等治理效能的国家治理体系。”(10)何显明:《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内在逻辑》,《浙江学刊》2020年第6期。事实上这样的例子有很多,如国际社会放任不管依靠“内生”建构的海地、索马里等国家,彻底地沦为了“贫弱国家”;美国以自身为模板极力打造的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亚等国,至今未能实现国家的有效建构,验证了“外生”移植也未必那么有效。基于以上的现实,学界又开始提出“内外结合”并整合“第三方力量”来建构国家,包括政府间的组织和非政府间的组织,通过建立全球或区域合作组织、开展援助项目等方式,帮助“弱建构国家”提升国家建设能力,但此种方式依然面临诸多挑战,如执行乏力、种族歧视、意识壁垒等不安因素,为这一建构方式的有效性蒙上了阴影。

相较于国家建构,民族国家建构有其特殊性,民族国家的建构包括“民族建构”和“民族—国家建构”两个部分。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这是两个甚为不同的建构道路,“民族建构的目标是实现和保有统一的国族认同,民族—国家建构的目标则要建立现代化国家”,(11)于春洋:《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理论、历史与现实》,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87页。二者的建构历程虽然在今天深度交汇,但民族建构的成功不一定带来民族—国家建构的成功,民族—国家建构的成功也不意味着民族建构的成功。

民族建构。“民族”这一词汇早在文艺复兴以前就已出现,但和现今意义上“民族”的概念相去甚远,民族是伴随民族国家的形成而兴起的。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的签订,标志着民族意识觉醒和民族国家正式开始确立,经过法国大革命的洗礼,现代民族和民族国家观念深入人心,随后短短百年之内席卷全球,自此“民族—国家体系拥有清晰可辨的联系的政治秩序”(12)安东尼·吉登斯:《民族—国家与暴力》,胡宗泽、赵力涛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107页。。民族“实体”早已存在,只不过被现代国家赋予了“民族”(包括政治的、文化的、心理的等)的丰富涵义,也就是说民族被人为建构后,并非与民族国家浑然天成般高度契合,这就给民族建构带来了很多麻烦,“必须谨记:并不是国家建立了,民族的内涵就会应运而生”,(13)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李金梅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88页。民族建构的核心就是要弥补这一差质性,在国家政权组织下实现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的高度统一。

民族—国家建构。以民族为主体成员构成的民族国家,要实现国家的现代化,就必须实现民族的社会化。因此,民族国家的建构实际上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民族国家的现代化和民族的社会化。民族国家依靠制度体系的现代化,不断提升对民族和国家的建构能力,促成民族更符合现代国家公民的建构要求。民族社会化将民族身份融入法律意义上的“公民”范畴,确立共同的权利和义务,构筑起多民族群体对国家的政治认同。故此,可以将民族国家建构看作是为实现民族社会化和国家现代化的过程。

从民族国家建构的内容不难看出,民族建构和民族—国家建构虽然是两个不同的历史进程,但在今天全球化深度交融与冲突的背景下,民族建构和民族—国家建构也存在着一定的重合,不论民族建构还是民族—国家建构,都将最终影响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成败。无论是在相同的时空之下,还是在差异的时空之下,民族国家的建构进程总呈现差序性,各个民族国家的建构方式、所处阶段、族裔文化等均各不相同,没有哪个民族国家可以简单参考“成功的民族国家”就可以完成自身的建构,更何况所谓已经成功的“民族国家”,近年来也面临严重的解构危机。这就是时空差序问题的“魔力”所在,公平地让每一个民族国家都要保持高度的警惕,否则就要承担轻视时空差序问题带来的后果,并且这种后果还具有不可逆性,对民族国家带来的伤害是长期的、深度的,有时候还是永久的。

“现代国家的建构不仅是一种理念,更是一个真实的历史过程,只是这一历史过程有其自身的特点而已。”(14)徐勇:《“回归国家”与现代国家的建构》,《东南学术》2006年第4期。民族国家建构过程中产生的时空差序问题,是历史和现实共生形成的过程,这为我们把握时空差序问题的形态提供了可能,总的来说,可以归纳为三个类别:

其一,民族—国家的认同差序。国家认同构筑是民族国家建构的核心内容,在民族国家范围内,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是同一概念的不同表现形式,二者本质上是一致的,民族国家努力在这两个层面构筑“单一”的认同。然而,民族认同一定程度上却是“多元的”,不同民族的成员,由于族裔、文化、宗教、地区等差异,很难产生统一的认同感,民族国家在整合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时,常常面临民族多元认同的挑战与分裂,因此出现民族—国家的认同差序。“民族作为一种人类群体现象,在现实中都表现为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并非一成不变”,(15)周平:《民族国家认同构建的逻辑》,《政治学研究》2017年第2期。在不同的时间阶段,不同的空间区域,民族的利益诉求迥异并且还会快速嬗变,民族国家很难及时组织起有效的回应。另外,对国家认同的建构,重点在于政治制度和政权运作体系的完善,属于认同外形框架建设的范畴,相对容易贯彻实施。民族认同建构,则需消除不同民族间的文化隔阂和族性差异,赋予不同民族统一的认同归属情感,并要在国家认同的要求下,建构或创造一种高于族裔认同的新的民族认同,不仅难度更大且层次更深,还需有充分的时间准备和条件支撑。民族—国家的认同差序,让民族国家建构过程时刻充满“显性”和“隐性”的认同危机,即使国家能够用中央政权强行压制,也仅是暂时起作用,依然会不断反复威胁国家的统一和稳定,当国家权威一旦开始下降或减弱,地方分离主义就会兴起,民族国家则可能解体。

其二,族裔—公民的身份差序。现代民族必须同时既是公民的,也是族裔的,任何一个成功的国家,都依赖于这种共生关系和这种社会基础。(16)安东尼·D.史密斯:《全球化时代的民族与民族主义》,龚维斌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第116、117页。民族国家中的民族具有的这种双重身份,让民族成员产生两种不同的观念:自己到底是族裔身份为先?还是公民身份为先?两者模糊不清的状态下,很容易产生身份认知冲突,导致民族国家凝聚力的极度下降。公民身份是政治社会化的结果,“公民资格一方面内在地相关于自由主义的个人权利和资格的理念,另一方面又内在地相关于社群主义的共同体成员资格和忠诚纽带的理念”,(17)威尔·金里卡:《当代政治哲学》,刘莘译,三联书店出版社,2003年,第511页。民族国家通过对公民身份的资格确认,明晰作为公民的权利与义务,族裔身份是相对“民族共同体”而言,体现的是民族的“族性”特质。公民身份和族裔身份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当民族国家不能满足“公民利益”之后,民族成员很容易转向“族裔认同”。由于族裔身份深植于民族成员的心理、文化层面,因此很难依靠外力轻易抹杀,民族国家必须要协调好民族的这两种身份,这也是一个民族国家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族裔—公民的身份差序,使得民族成员在“公民”和“族裔”两种身份间摇摆不定,在物质与意识层面均呈现“二元对立”的状态,对民族国家的建构构成严重挑战。为了解决这种身份上的差序,近些年来很多学者主张淡化甚至祛除族际差异或民族意识,强调社会化的公民权利和公民意识,试图将民族国家打造为彻底的“公民国家”,然而这种观点却忽视了民族之所以被看作是稳定的“共同体”,根本原因在于民族成员间相互的“共同意识或族性”纽带,一厢情愿地刚性改造,容易激起族裔成员的抗拒,还会在公民和族裔间产生“我们是谁?”式的认同紊乱。对民族国家来说,各民族都享有保留族裔身份的权利,但首先要认可作为公民身份,族裔的权利不能凌驾于公民的权利之上,与此同时,也要履行作为公民的义务,“不论何种形式的多民族国家,皆是多个民族或族群共处于一个国家框架下而形成的政治共同体”,(18)周平:《多民族国家是怎样的一类国家》,《江汉论坛》2021年第10期。即要实现族裔共同体与政治共同体的统一,这也是更好保留族性的基础,须知公民身份建构也是民族建构的重要手段。

其三,传统—现代的衔接差序。民族国家是由传统国家演变而来,民族国家要实现“现代化”,就无法回避“传统性”的影响。“传统”和“现代”既可能是衔接的,也可能是离散的,还可能“形式”现代却“意识”传统,这就是传统—现代的衔接差序问题。回顾西欧民族国家建构历程,可以发现早在民族国家产生以前,西欧各国至少已为此准备了200-300年的时间,已孕育了大量有利建构条件,至少包括国家战争(民族意识觉醒)、理性启蒙思想、宗教改革、官僚体制、资本主义发展等要素基础,正基于此,西欧各国才可以在漫长的时空下“从容”过渡,进而很好地实现了从传统到现代的衔接,建构起了比较稳定和成熟的民族国家。然而其他国家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很多国家要在极短的时间内,主动或被动地从传统国家甚至是部落国家直接跨越至“民族国家”,结果只具有现代民族国家的外壳,不具备现代民族国家的内核,加之殖民侵略的沉重压迫,使其现代民族国家建构根本不具有从传统衔接至现代的基础。传统与现代的衔接差序,造成有些民族国家高度发达,有些民族国家十分落后,还有一些国家陷于传统国家、半传统国家无法自拔,这种状况一直延续至今,依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这种传统—现代衔接差序的影响到底有多大?今天世界民族国家体系之下,建构较好的国家仍然是从前衔接较好的国家,而大部分发展中国家则还在努力衔接差序,有些国家甚至看不到衔接的希望,被一些人贬低为“失败国家”。更为可怕的是,传统—现代的衔接差序还是变动的,从前衔接较好的国家依然可能新产生衔接差序,如英国面临的苏格兰独立问题、西班牙面临的加泰罗尼亚独立问题、美国爆发的种族问题等,还有一些国家甚至因此衰弱或退回到传统国家状态,如南非、叙利亚、阿富汗等国。

以上列举的三种形态,虽远无法穷尽时空差序问题所产生的繁复形态,但已经足够说明时空差序问题的表现形式。归根结底,时间的变动,民族国家不会随之同轨成长;空间的变动,民族国家也会呈现差异状态。民族国家很难在时空下实现预期的建构结果,建构“恰好”需要的时间和空间都会存在差序,让民族国家的建构路径充满艰辛和挑战,有必要提醒的是,这种时空差序还会反复变换,既可以增加,又可以减少,还可以再生,此乃时空差序问题的本质特征。

三、民族国家应对时空差序问题的可能选项

安东尼·吉登斯认为现代性具有断裂(discontinuities)特性,现代社会(民族国家)显著不同于前现代国家,“现代性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我们抛弃了所有类型的社会秩序轨道,从而形成了其生活形态”。(19)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第17页。他将现代性产生的积极和消极双重后果,归结为安全与危险、信任与风险问题,但吉登斯并没有给出确切的解决方案,只是提供了一个“后现代世界”的开放式设想,也许是现代性的不确定后果,实在难以让人找到合适的应对之策。国内亦有学者认为中国“国族建构”与“国家建构”进程存在“断裂的问题”。(20)任剑涛:《中国现代建国中国族与国家的错位与接榫》,《武汉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6期。作为国家发展的一个阶段,现代民族国家建构过程中的时空差序问题,自然也面临着这样的抉择:既然时空差序难以改变或消除,到底是选择回避还是正视?如今崭新的全球化局势,已经让这个抉择变得简单了许多,未来能否解决时空差序问题尚不明朗,但可以肯定的是任何民族国家都无法置之身外,有很多民族国家已经为此开始了积极的尝试。

重构民族国家。民族国家既然带有如此多的“缺陷”,就有必要对民族国家进行“重构”,以适应全球化时代和改善时空差序问题,这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进行“民族”的重构;二是进行“国家”的重构。过去,受民族是“想象的共同体”(21)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3页。、“集体文化现象”(22)安东尼·D.史密斯:《民族认同》,王娟译,译林出版社,2018年,第123页。、“历史记忆”等观念的束缚,民族常被看作是“意识共同体”,虽然以上观念也承认民族具有确定的政治和疆域边界,但问题是组成民族的族裔是多元的,很容易造成族裔间的“我们”和“他者”区分意识,甚至寻求外溢至国界之外,给主权民族国家的建构带来很多麻烦。既然民族在国家之下,就应该被视为只有国民定义下的统一“民族”,而没有族裔和文化区别的分划“民族”,即很多学者主张的“国族化”建构,“使国家拥有国族对于国家的内在忠诚”(23)于春洋:《分期与进展:当代中国民族国家建构线索梳要》,《统一战线学研究》2021年第4期。。民族重构就是要打破人们对民族是“传统”的认识,为民族赋予“现代”的属性,使之成为政治的、民主的、公民的、社会的等与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相契合的“现代民族”,让深层次的族裔文化认同逐渐转向民主政治的认同。国家不可能按照民族的分布来界定其国界,不同民族被整合于统一的国家之中,民族国家为了实现多民族的和谐共处,采取了设立自治区、特殊邦州等方式,给予主体民族之外的少数民族一定的自治权力,但人为设定的民族成分和生活区域,也让许多民族的族裔意识过分觉醒,产生族际冲突、独立运动、恐怖主义等严重民族问题,不断反噬着民族国家的统一和安定大局。为此,更多的人开始回归韦伯的国家权力学说,倡导加强民族国家的权威,充分运用国家权力维护民族国家的主权和权威,改变以往“重”国家建构“轻”国族建构的状况。国家重构就是对“先有国家还是先有民族”的再次定义,不论民族国家先于民族成立,还是后于民族成立,民族国家都是民族存在的基础,任何民族都不能凌驾于民族国家的主权之上,民族的利益诉求也不应超越国家安定的范畴。民族国家的重构,让民族与国家的关系定位更加清晰,民族国家为民族提供利益保障,而民族为民族国家提供合法性基础,民族和国家的良性互动之中,推动着民族国家的不断建构和发展。

反思多元文化主义。“多元文化主义”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是多民族国家或多族裔移民国家常采用的一种民族政策,目的在于承认族裔文化多元性、尊重少数民族的合法权益,进而缓和不同民族间的矛盾冲突,实现多民族的政治认同整合。多元文化主义兴起之后,不仅学界将之视为全球化民族理论的圭臬,还被多国实际运用于本国的民族政策,如加拿大、新加坡、澳大利亚等国,尤其是加拿大对多元文化主义的成功实践,让很多人看到了解决多民族问题的希望。但好景不长,多元文化主义的弊端也逐渐显现,多元文化主义着重强调的尊重和保护少数民族的文化、权利等意识,同时激起了各民族强烈的自我保护和区别意识,特别是在一些少数民族精英的推动下,很快忘记了对国家的“忠诚”和对他族的“尊重”,转而一味地强化本民族的“权力”“差异”“自我认同”,造成不同民族间族际关系的紧张、矛盾和冲突。这种族际关系的敏感张力,长期累积于不易察觉的意识领域,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会被引爆,对民族国家的稳定构成严重威胁。“文化的共性促使人们之间的合作和凝聚力,而文化的差异却加剧分裂和冲突”,(24)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周琪等译,新华出版社,2012年,第108页。走向反面的多元文化主义引起了原来支持者们的反思,人们不禁要问:多元文化主义还符合时宜吗?其实这也是时空差序带来的根本性难题,如何做到尊重差异的同时保持融合,实际上涉及了太多的难题,要做到二者间的平衡异常困难。曾几何时,英国、法国、德国等西欧国家,对国际移民甚至难民保持相当开放的态度,吸引了大批外族人口的流入,但政府包容的态度,并没有促使外来多元族裔融入本国社会,反而滋生了种族歧视、宗教差异、福利争夺、恐怖袭击等一系列严重的社会问题,激起本国原生民族的强烈不满,陷入“吃力不讨好”的两难境地,就连民族熔炉美国、多元文化主义鼻祖加拿大也相继出现了类似的问题。一定意义上,多元文化主义已濒临失效,在多元民族意识激荡的今天很难有国家可以成功驾驭。

强化国家权威与群体“柔性”连接。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情况很难实现,单个民族国家之内必然包含多个民族。时空差序问题的存在,让多个民族实现自发融合变得十分困难,国家若无法有效实施权威,在族裔主义的离散之下,民族国家终究只是一个松散的联盟,国内民族成员可能会走向“次民族认同”和“超民族认同”两个极端。次民族认同是一种狭隘的族裔主义,主张对“本族”的集体认同,认为本族成员首先应该效忠族裔集体,如部落主义。超民族认同是一种宽泛的族裔主义,对族裔的血缘文化进行无限度地追溯,企图将历史上曾经存在或想象的族际关系进行再次联系,建构超越国家边界的族裔认同。以上两种极端,其实是一种落后的传统国家建构思想,与民族—国家建构理念格格不入,但它又真实存在于很多族裔的意识深处,很难发生内生改变,于是强化国家权威就成了必然的选择。民族国家在成立之初,就要在多民族的基础之上构筑统一的语言文字、价值标准、忠诚认同等要素,差异的民族身份注定要逐渐转变为平等的公民身份,从“差异”到“平等”看似简单,实则存在着巨大的鸿沟,单纯依靠不同民族的自发协调,结果往往是差异愈发显著、平等愈加渐远,国家权力的介入能够保持少数民族和主体民族的权利平等,并适当给予少数民族特殊权利的照顾,这也是确认国家合法性权威的重要步骤。然而民族国家依靠权威整合民族也有其弱点,国家权威毕竟是一种“刚性”的强制力量,民族成员很难产生心理上的认同,一旦国家权威开始衰退,分离的族裔主义很快便会卷土重来,民族国家又会陷入解构轮回之中,因此除了依靠国家权威之外,还要寻找一种来源于群体本身的“柔性”连接力量,来持久巩固民族国家的建构基础。如果仔细观察现今的民族国家,可以发现普遍注重族群本身的一体化,而实现方式正是依靠群体的“柔性”连接,如美国依靠“盎格鲁—撒克逊”文化塑造美国民族特性,将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民族整合于同一的“美国信念”之下,潜移默化地淡化移民族性差异,成功使不同族裔主动地宣称自己是“美国人”,这样的例子还有新加坡的“共同价值观”、加拿大的“多元文化主义价值观”、中国多民族聚集区的“交往交流交融”等。群体“柔性”连接的方式,抛开了民族国家界定“民族”“族裔”“国家”众多复杂抽象概念,转向了更为务实的“群体利益”,相比于被动的驱使,那些发生在日常的、长期的、需求的下沉接触本身,是拉近各民族关系的制胜法宝,“制度形式的固定化并不能脱离或外在于日常生活而独立成章,而是蕴含在那些日常接触本身”,(25)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李康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144页。却在很大程度上被许多民族国家建构所忽视。复杂社会中,民族国家既要保有国家的“刚性”权威,又不可轻视群体的“柔性”连接,二者的协调应用也是民族国家应对时空差序问题的重要基石,还能最大限度地节约治理资源。

四、变局之下:时空差序问题在中国

中国是一个典型的多民族国家。国内学界普遍认为现代意义上的“民族”“民族国家”等概念是近代外部入侵所催生,将早期梁启超、孙中山等人的观点视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觉醒或构建的起点,实际上这是对民族、民族国家涵义的片面理解,不仅否定了源远流长的华夏文明,更有失去民族认同实体基础的危险。既然西方民族国家早在中世纪末期就已经开始建构,那么中国的民族意识觉醒肯定早于近代,只不过在近代被突显和关注罢了,事实上,国外学界很早就已将中国视为民族国家:“如果说中国不是最古老的民族国家,那么也应说是最古老的民族国家之一”(26)曼瑟·奥尔森:《国家的兴衰:经济增长、滞胀和社会僵化》,李增刚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56页。“在印度和中国,构建现代民族运动的努力不过是古老文明的附属物”(27)休·希顿-沃森:《民族与国家》,吴洪英、黄群译,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3页。,中国的历史连续性并不影响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另外,按照国内外权威学者对民族国家的共同定义,最为重要的明确的疆界、主权和民族认同,这些要素在传统中国早已具备。可以说,如果不把中国民族国家形态上溯至古代时期,不仅在理论构建上缺少相关支撑,更忽略了中国多民族国家真确存在的历史事实。可喜的是,近年来一些学者已认识到西方民族国家理论的缺陷,开始跳出国外畛域,逐步回归中国历史来溯源中国的民族国家建构理论,如王柯的“多重天下”、周平的“中华民族—国族”、马戎的“公民国家”等观点,至新近何显明提出的“中国现代国家的建构在很大意义上是一个传统大一统国家整体现代转型的过程”(28)何显明:《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内在逻辑》,《浙江学刊》2020年第6期。,任剑涛主张的“民族史、国族史与民族国家史是理解中华民族的三个向度,历史学才能有力证成中华民族”(29)任剑涛:《“中华民族” 叙事: 国族证成中的古为今用》,《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代表着中国学术界开始正视中华民族很早就已形成的“多元一体格局”“中华民族是一个”等传统渊源,结合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西方民族国家建构经验和中国具体实际,开始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民族国家建构理论之路。

认识中国民族国家建构中存在的时空差序问题,需着眼于现实国情和历史传统两个维度,包括政治、经济、文化、意识乃至心理等层面的变动差序。现实国情方面,新中国成立之后,中国完成了现代民族国家的初阶建构,但时空差序问题却突显了出来,如有学者指出,“中国的国族建构一方面具有明显的紧迫性,因为国家建构已经在时间上显著领先,而国族建构却明显滞后。新国家与新国族并没有联袂出场——新国家登台了,但新国族并未成为国家建构的重要问题。”(30)任剑涛:《中国现代建国中国族与国家的错位与接榫》,《武汉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6期。时间上,中国现代化意识的觉醒曾长期落后于国家现代化意图,至今仍在影响中华民族的建构。空间上,存在着“边缘—中心”的非均衡发展问题。另外,国际环境对时空差序问题的影响也不可忽略,由于国家间发展水平的差异、地位的不对等,美西方等国家对民族地区的政治、文化、宗教等意识输出,明显让这种时空差序加剧化和复杂化,深受“外部势力介入”,是中国时空差序问题的显著特征。历史传统方面,“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是近百年来中国和西方列强对抗中出现的,但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则是几千年的历史过程所形成的,经过民族自觉而称为中华民族”,(31)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4页。也就是说,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超越各民族的高层次共同体其实早已存在,只不过在近现代才被赋予“民族”的定义。面对西方国家的入侵,古老的中国不可能突然做好预防的准备,只能在半殖民地半封建地社会中苦苦挣扎,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才真正进入现代化转型阶段,必然要经历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历史因素下的时空差序由此产生,短期内很难消除,况且历史上不论是郡县制、羁縻政策还是改土归流等制度政策,都未能彻底解决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时空差序问题。时间上,由于新中国是在一个特别落后又饱受帝国主义压迫的落后农业国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仓促完成的现代民族国家建构无法及时解决时间上的差序。空间上,自秦汉以来,我国的各民族地区就呈现出发展不平衡的特征,历史上的“蛮狄夷戎”等观念区别,正是空间差序下的产物。时至今日,这些相对落后地区相比过去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但依然未能从根本上扭转历史遗留的空间差序问题,成为中国多民族国家建构的不安定和解构性张力因素。

著名汉学家欧文·拉铁摩尔在分析中国国家形态时曾提醒:“不把古代和今天分隔开,从而既探寻历史的根源,也了解现代的发展。”(32)欧文·拉铁摩尔:《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唐晓峰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页。5000多年文明史的历史传统和发展逻辑,决定了中国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无法孤立古代、近代、现代三个时期的绵延历程,而且这种历史的连续性与现代的转变性并不冲突。早在古代,中国就是一个“大一统”国家,中华民族在孜孜追求大一统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包罗万象的“家国天下”建构观,“从中国的历史来看,无论是在空间上展开的国家构造,或是在时间上展开的王朝更替,都受到‘天下思想’的影响与制衡。”(33)王柯:《从“天下”国家到民族国家》,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8页。某种程度上,现代中国的建构不可能割裂传统中国与现代中国的紧密关联,时间上民族的延续特性并未本质改变,而空间上国家的领土疆域亦未有本质改变,更为重要的是,现代民族国家迫切期望建构的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均需激发过去共情的历史记忆,这是国家共同体与民族共同体得以稳固赓续的必要条件。步入近代,即使古老中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百年耻辱,但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是,“尽管很多人谈到过‘中国的分裂’或中国被列强所‘瓜分’,然而,由中央政府统治的单一中国国家的现实和概念,却经历了军阀混战、外国侵略和内战而生存了下来。”(34)孔飞力:《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陈兼、陈之宏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121页。在救亡图存的各个阶段,维护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始终是革命志士的最高追求,正是在这一时期,催生了中国现代意义上的“中华民族”“民族国家”等建构理念,同时也推动了中国开启现代国家的建构进程。现代以后,中国共产党接榫近代以来中国民族国家建构的历史使命,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全新国家形态,以“中华民族”的全新国族身份,并通过“人民代表大会制度”的全新民主机制保障,为民族搭建起了主权国家的政治穹顶,确立了民族对国家的认同,实现了民族与国家的统一。中国作为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进入近现代,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将中国古代、近代与现代的国家建设历程关联看待,是中国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典型特征。诚然,由历史延续而来的时空差序问题为中国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带来了一定的“历史包袱”和“消极影响”,然而中国历史上国家疆域不断扩大和多民族不断融合的总体趋势表明,传统意义上的民族和国家“建构”也是十分成功的。时空差序问题历史地产生,不可避免也要回溯历史情境加以解决,积极地看,正是以往存在的共享的文化、共享的生活、共享的价值等集体记忆,为中国各个时期的国家建构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认同力量”,而这种对民族和国家的“认同”恰恰是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核心要素,正如有学者指出:“西方面临的是如何使高度的分散性整合为内在的一体化;而中国面临的则是如何使传统的大一统在国家转型中延续为现代国家的一体化。”(35)林尚立:《当代中国政治:基础与发展》,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6年,第15页。

五、结语与讨论

复杂的、多维的和变动的时空差序问题,不论是历史的还是新成的原因,都会贯穿民族国家建构乃至随后国家形态演变的全过程,既要将时间和空间看作统一整体对待,又要学会选择在适当的时机将之分离,这是现代民族国家克服时空差序问题的重要能力和关键环节。换言之,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过程中需要时刻思考:时间和空间的最优组合问题。即如何在时间和空间要素之下,及时进行形态重构和政策调整,努力实现历史与现实、民族与国家的双重平衡,并视时空差序问题为推动国家建构的动力机制。

历史与现实的平衡。民族国家是特定社会历史的产物,有着自身本源的历史传统和现实条件,如果不把政治建构的民族和国家置于历史与现实的连亘背景中,就很难真正理解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本真面貌。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看似瞬间建构了法国的“民族”和“祖国”,殊不知“它代表了一个世纪之前开始的一个过程的顶点”(36)大卫·贝尔:《发明民族主义:法国的民族崇拜(1680—1880)》,成沅一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7页。。国内有学者认为,中国的现代国家建构需要“终止国家的古代惯性与确立现代机制”(37)任剑涛:《从家国到国家: 中华帝国的民族国家转向》,《社会科学战线》2022年第4期。,的确,传统国家与现代国家、传统认同与现代认同存在着时空差序,但不能因此就将历史国家建构与现代民族建构进行彻底分离,不论是西方的建构经验还是中国的建构经验,均证明历史中的文化传承、认同记忆、伦理价值等是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宝贵资源,况且失去历史纽带的民族可能也将不复存在。相对合适的方式是,保持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历史边界与现实边界的平衡,这种平衡的状态在于最大限度地利用相互的积极因素并最大限度地减少相互的消极因素,从而在历史与现实延续互动的正向平衡中促进民族国家的稳定建构。

民族与国家的平衡。西方学界话语体系中将“nation”同时代指“民族”和“国家”,实际上代表了民族与国家边界等同的美好愿景,尽管我们认为或者说期许民族等同于国家,进而达到理想中的民族国家建构状态,然而理想转变为现实却相当困难。后天人为赋予政治属性的民族,与先天就带有政治属性的国家不同,民族国家认为,“政治单位和民族单位应该是一致的”(38)欧内斯特·盖尔纳:《民族与民族主义》,韩红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页。;而民族成员却往往认为,“政治单位经常/有时候和民族单位不是一致的”。民族国家创造民族仅是民族国家建构的开始,这种因时空差序问题产生的内生或外生的民族建构与国家建构的分离趋向,可能存在于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任何阶段。我们常愿意把民族或国家看作是“共同体”,共同性是共同体的天然底色,而差异性也是共同体的基本特性,民族国家建构中在增进和筑牢共同性的同时,也要尊重和包容差异性,才能实现民族与国家的平衡建构。另外,上述民族与国家平衡的界限在于民族的差异性需求不能超越国家的共同性的要求。时空差序问题作为动力机制。既然民族国家建构过程中产生的时空差序问题难以避免,那么我们该如何正确看待?一个可能的方向是视其为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动力机制。“民族国家通常被视为‘行动者’,即‘能动’(agents)一方而非‘结构’(structures)一方,并且这种处理手段有其确定的理由。”(39)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晚期现代中的自我与社会》,夏璐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6页。现代民族国家建构是进行时而非完成时,时空差序问题虽然为现代民族国家建构制造了诸多困难,但客观上也将民族国家的过去与现在联系了起来,这种联系对于民族国家建构十分重要,因为民族国家的现代性正是由传统性演变而来。作为动力机制的时空差序问题,至少可以显现出三个动力源:其一,把握时间与空间的整合时机。现代民族国家相比传统国家,一个显著的变化是国家能力的空前增强,能够较为及时地应对时空差序问题,民族国家应充分利用好这一建构能力。其二,把握时间与空间的分离时机。时空差序问题的存在,让我们认识到民族国家建构需要的时间和空间很难同时满足,因此当时间或空间某一个时机合适的时候,民族国家也应及时进行建构,如20世纪中期亚非拉国家趁着“民族解放运动”的时间契机,完成了现代民族国家的初始建构。其三,时间与空间的可跨越性。解决时空差序问题,不应机械地将传统与现代、历史与现实、过去与将来等区分对待,不论时间与空间的建构要素来源于何处,都不影响这样一个动态的前提事实:现代民族与国家不论形态如何演变,其本真都是一定历史阶段的有机体延续,对民族国家建构要素的汲取,出发点在于是否有利于现代民族国家成功建构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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