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陷入“科技霸权焦虑”

2022-11-17 11:52雷墨
南风窗 2022年21期
关键词:拜登竞争科技

雷墨

9月16日,美国华盛顿特区的首都希尔顿酒店,召开了一场题为“全球新兴科技峰会”的会议。这次会议可谓大咖云集,有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沙利文、常务副国务卿舍曼,有美国科技界重量级人物、谷歌前CEO施密特,也有前政要麦克马斯特、康多莉扎·赖斯、基辛格等。会议的分议题涉及地缘政治、民主、创新、科技平台、战争等,探讨新兴科技对这些领域未来的影响,以及如何重塑美国的科技领导角色。

会议瞄准的是未来,但也凸显了美国的现实焦虑。拜登入主白宫以后,美国对赢得科技竞争的执着,明显取代了特朗普政府时期对消除贸易赤字的痴迷。虽然上述那样高级别的会议不多见,但美国学界、智库举办的议题相似的会议可以说是多如牛毛。而谈及科技话题,中美竞争很容易被视为主要“叙事”。如果分析美国科技发展的现状,不难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在科技政策領域,拜登政府面临的是内部治理与国际竞争的双重挑战。

“进化”的烦恼

2021年1月15日,也就是就任美国总统前5天,拜登给他提名的总统科学顾问埃里克·兰德写了一封关于科技话题的公开信。虽然信的主要基调是希望科技能解决什么问题,但拜登也透露出对科技“制造”的问题的担忧。比如他提到,科技带来的好处没有以种族、性别、经济状况和地域均匀地分布。此外,当时还是候任总统的拜登在信中没有提及,但在其就任总统后政策发力的问题,是针对大型科技公司的反垄断和监管。

2022年8月26日, 美国政治新闻网爆出一条消息,称美国司法部可能对苹果公司发起反垄断诉讼。该报道援引消息人士的话称,司法部的官员正在为诉讼搜集材料,涉及苹果公司滥用市场权力、扼杀小型科技公司遏制竞争等。在此之前,谷歌、脸书、亚马逊等科技巨头,要么已经列入被告名单并进入了诉讼程序,要么是像苹果公司那样被调查,被起诉可以说是箭在弦上。

反垄断是主要目的。2021年7月9日,拜登签署了名为“促进美国经济中的竞争”的行政令,矛头直指科技、农业、医药、劳工市场等领域的垄断。他在签字仪式上说:“让我把话说清楚,没有竞争的资本主义不是资本主义,而是剥削。”“没有健康的竞争,大型企业就能变着法任意要价,对你肆意妄为。”拜登的话说得很重,尽管科技行业只是目标之一,但外界普遍认为其是最受关注的那一个。

拜登之所以对科技巨头态度强势,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得到了国会的支持。美国众议院司法委员会下设的反垄断小组,从特朗普执政时期就盯上了某些科技大厂。该小组民主党籍主席大卫·西西里尼曾说:“现在,不受监管的科技垄断,对我们的经济拥有太大的权力。”“它们处在一个能挑选赢家和输家的位置,摧毁小企业,提高消费品价格,把劳工挤出就业市场。”

不过,表态的强势,更多地只是凸显了现实问题的复杂和严峻。对于在线市场里科技企业的垄断问题,美国著名政治学者弗朗西斯·福山曾指出:“不像传统的企业,数字领域的科技企业,竞争的不是市场份额,而是市场本身。第一个进入者能自我强化并吞噬后来者,使进一步的竞争成为不可能。”在他看来,这种“先入即主”还有某种逻辑“合理性”,“网络构建得越大,对消费者来说就越好用,由此形成一个正反馈循环,最终导致一家公司控制整个市场”。

问题不只是对市场的垄断,还有监管方面的挑战。9月8日,白宫召集了一次由16位政府官员、学者和专业人士参加的会议,主题是“技术平台的责任”。会后白宫发布的新闻稿写道:“技术平台崛起带来了新的艰难挑战,从与网络有毒文化相关的悲剧性暴力行为,到日益恶化的心理健康问题,再到美国及世界民众的基本权利因大小技术平台崛起而遭到伤害。”从新闻稿的措辞来看,白宫这次会议的“问诊”,几乎把技术平台定义成了“国家的敌人”。

福山曾把大型科技公司处于法律模糊地带的权力,比作放在桌上并已经上膛的枪,只不过坐在桌边的人还没有拿起枪扣动扳机。

如何在促进与约束之间划出合适的界限,对于任何政府来说,都是科技发展史上未曾遇到的新课题。在科技上走得更快的美国,“首当其冲”也不难理解。关于这一点,美国著名政治学者、欧亚集团总裁伊恩·布雷默,在2021年12月《外交事务》杂志上一篇文章中指出,科技正变得更加复杂,而政府与监管者却越来越受制于过时的法律和受限的能力。在这篇题为《科技巨头时代来临》的文章中,布雷默指向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科技与国家之间关系的变化,正在塑造一个新的时代。

布雷默在文章中写道:“近400年来,国家一直是全球事务中的主要行为体,但随着少数大型科技公司竞争地缘政治影响力,这种情况正在发生变化。”根据他的逻辑,关键的原因在于,亚马逊、苹果、脸书、谷歌、推特等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公司,而是“国家般的存在”,这些公司“已经控制了社会、经济、国家安全等长期以来国家专属的领域”,事实上涉足了主权国家的领地—国家治理。

关于大型科技公司如何具备这种影响力,布雷默给出了两点理由。第一,这些公司创造了独立于物理空间的新领域—数字空间,并在这个领域里享有主权般的权威;第二,这些公司既生产虚拟产品也提供现实产品,而这些都是维持一个现代社会运转所必需的。换句话说,大型科技公司在虚拟空间享有主权般权威的同时,其影响力也已“侵入”传统的物理空间。大型科技公司与国家之间的关系,正在发生历史性的转变。

2021年1月6日的国会骚乱就是典型的例子。截至目前,美国国会成立调查组、传唤证人、出台调查报告的工作还在继续。但是国会骚乱当天,脸书和推特就冻结特朗普的账号。也就是说,在美国的国家机器还在就事件的是非、责任人争论不休时,美国的公司就已经做了认定和判罚。而判罚的依据,是公司的规章制度。“科技公司不仅仅是政府的工具。国会骚乱案中,这些科技公司并没有受托于政府或执法部门,而是直接采取行动。”

科技如何影响政治,美国无疑是个绝佳的参照。特朗普被冻结社交媒体账号的憋屈里,藏着美国政治的现实尴尬。尽管公司的规章制度依托于宪法和法律,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目前美国的宪法和相关法律里,找不到任何明确的条文,赋权公司企业让一位在任总统“噤声”。福山曾把大型科技公司处于法律模糊地带的权力,比作放在桌上并已经上膛的枪,只不过坐在桌边的人还没有拿起枪扣动扳机。

被超越的焦虑

拜登的那封信,是在模仿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二战接近尾声的1944年11月,罗斯福给他的科学顾问范内瓦·布什写了封信,提出了科学和技术如何服务于未来数十年的国民健康、经济繁荣和国家安全的问题。这个“罗斯福之问”的直接结果,就是范内瓦·布什撰写题为《科学:无尽的前沿》的报告。在美国历史上,这份报告被认为是圣经般的存在,奠定了美国持续数十年的绝对科技优势。

在那封信里,拜登四次提到“美国领导”,唯一明确提到的另一个国家就是中国。1944年罗斯福总统的那封信里,没有提到任何国家,甚至都没有出现“竞争”这个词汇,因为在战争需求的催化下,当时美国的科技实力已是“一览众山小”。即便是此后的“卫星时刻”促发的美苏太空竞赛,苏联也只是在某些领域短暂地超越美国。二战后综合实力崛起的欧洲和日本,只是在科技领域的“单项竞赛”中有比肩美国的实力。某种程度上说,进入21世纪前,美国几乎没有整体科技优势被超越的焦虑。

世纪之交的1999年,美国国家科学院发布了一份题为《利用科技服务于美国经济未来》的报告。这份长达167页的报告,既对美国科技的辉煌历史做了肯定,也“认定”这种优势将会在21世纪得到延续。“美国独特且强大的创造新知识并使其造福于所有人的体系,是20世纪生产力增长的主要引擎,而且依然会是21世纪最大的决定性因素。”在某些学者看来,这份报告最大的失误,是没有考虑中国因素。用美国学者格雷厄姆·埃里森的话说,如今重读这份报告,发现它忽略了房间里的大象—中国。

美国在科技领域对中国的警惕,显性地出现于特朗普政府时期,对以华为为代表的中国科技企业的打压意味着风向已变。2020年5月,美国商务部工业和安全局颁布新的“出口规则”,事实上阻止华为获得利用美国的技术和设计生产的芯片。在中美关系研究界,这被视为中美科技脱钩的标志性事件。拜登政府延续了前任的做法,但不同的是其构建了“美国科技优势遭遇中国挑战”的认知,并极大地提升了科技竞争在中美战略竞争中的分量。

无论是在舆论、学术还是政策研究界,中国几乎都被塑造为美国科技霸权的最大威胁。

拜登入主白宫前一周(2021年1月13日),“新美国安全研究中心”发布了一份题为《掌舵:应对中国挑战的国家科技战略》的报告。这份报告认为中国的崛起对美国的经济、安全和价值观构成了根本性挑战,而为经济、政治和军事实力赋能的科技,则是中美竞争的前沿与核心。2021年3月拜登政府发布的《国家安全战略临时指南》里,正文仅18页的内容里提到“科技”34次,并把中国认定为“潜在的唯一有能力整合经济、外交、军事和科技实力,对稳定与开放的国际秩序构成持续挑战的国家”。

上述“指南”中关于“中国挑战”的论述,很大程度上起到了话题引导的作用。无论是在舆论、学术还是政策研究界,中国几乎都被塑造为美国科技霸权的最大威胁。哈佛大学贝尔福科学与国际事务研究中心,2021年12月发布了《大型科技竞争:中国与美国的较量》的报告,详细分析了在人工智能、5G、量子信息科学、半导体、生物科学、绿色能源等六个领域,中美之间的实力对比。报告认为,在某些领域中国已经领先,未来十年可能在其他领域超过美国。

施密特是上述报告的作者之一,他也是文章开头提到的那次会议的召集方“美国特殊竞争研究项目”的主席。那次会议结束后发布了题为《国家竞争力十年中期挑战》的报告,前沿部分即设想了美国输掉科技竞争的“恐怖场景”。这份长达180多页的报告,提到中国272次(包括脚注)。从现状分析到应对方法,可以说是满屏都是“中国”。这样的“叙事”在多大程度上契合事实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反映了美国的“国家焦虑”。

难回历史巅峰

科技公司“进化”为国家般的存在,国家依赖于科技赢得地緣政治竞争,这两个“事实”造成了这样一种局面:拜登执政以来所面临的问题清单中,科技成为最具“矛盾性”领域之一。一方面,他的人事布局与政策思路,都明确指向对苹果、谷歌、脸书、亚马逊等科技巨头的监管,约束其扩张、垄断的冲动;另一方面,拜登政府把科技尤其是高科技,视为战略竞争的前沿阵地,而那些被“盯上”的科技巨头,很多都是有实力影响全球科技版图的排头兵。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拜登政府应对“矛盾性”的方式是双管齐下。一方面,以行政政策、立法手段扩张政府权力,通过加强对科技公司监管的方式,重新界定政府与科技公司之间的权力边界,强化其服务于国家整体战略的功能。另一方面,通过加大政策、资金、外交投入,确保美国在关键、新兴科技领域的掌控权。不过,政策设计与政策效果之间是有距离的。尽管美国依然具备明显的科技优势,但拜登政府面临的是二战结束以来美国所不曾面对的难题。

比如,美国的政治精英们对反垄断并不陌生,1890年《谢尔曼法》(美国第一部反垄断法案)通过以来,美国联邦政府就没有停止过与大型垄断企业之间的较量。但这部法案中的“法宝”—分拆大型企业,在科技企业崛起的时代是否依然奏效,却越来越成为问题。福山就曾做过这种预判:被分拆后的婴儿般谷歌,很可能快速成长取代母公司。对于平台科技的这种特性,目前美国政府的政策工具箱里,还看不到切实可行的应对之策。

至于科技对政治的影响,无疑是个更难应对的问题。福山在一篇分析科技如何影响民主的文章中指出,互联网平台对政治的伤害远比经济要大,“终极的恐惧是,这些平台聚集足够大的能量以至于能影响选举结果,无论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信息权力化,而这种权力并不完全受制于既有的政治规则。在政治极化、党争激烈的氛围里,谁也不能保证这个问题不会成为潜在的炸弹。

尽管美国依然具备明显的科技优势,但拜登政府面临的是二战结束以来美国所不曾面对的难题。

8月9日,拜登签署了《2022年芯片与科学法案》,总额2800亿美元的授权,能否成功地让美国科技优势一骑绝尘,目前来看还是个未知数。美国很多学术研究、政策报告里,谈及美国科技霸权式微时都提到这样一组数据:1960年美国的研发投入世界占比70%,2018年这个比例降为28%。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即便把2800亿美元翻两番,美国也回不到曾经的“历史占比”。背后的原因不难理解—国际政经格局变了。

回到拜登那封关于科技的公开信。他显然是希望美国科技重现历史的辉煌。但目前的现实,已经与美国当年面临的环境大不一样。一方面,科技的发展和应用,已经重构国家和社会,改变了“服务”的单项维度。比如,社交媒体的强大影响力侵蚀传统的国家权力,已经不是一个是与否的争议,而是不得不面临的问题。另一方面,与当年美国科技优势“一览众山小”不同,如今的局面趋向“群雄逐鹿”。而且,科技发展的“去中心化”趋势,也很难让美国重回那种全面、绝对掌控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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