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作品,都是拿命赌来的

2022-11-17 18:48李星河
南风窗 2022年22期
关键词:国威极限运动徒手

李星河

在极限探险中,胜利和悲剧的界限,往往非常微妙。

那些世界顶级冲浪者、登山者、大山滑雪者、极地探险家和皮划艇运动员,在生命悬于一线的关键时刻,是什么促使他们不断挑战人类不可能的极限?

在今年9月上线的纪录片《未知边缘》中,导演金国威试图给我们一个答案。这位奥斯卡获奖导演,在纪录片中呈现出一种现实的视角,探讨极限冒险所需的决心和勇气,如何平衡生与死的利害。

该剧的第一季共有10集,每集30分钟左右,描述了运动员和探险家们所处的极端环境,如何迫使他们反思运动的黑暗面。主角之一的Conrad Anker攀至喜马拉雅山6600米高峰时,心脏病发作。登山和滑翔伞飞行员Will Gadd,在执行职业生涯中最复杂的混合路线时,出现了一个装备上的致命错误,此后他经历了无尽的自我怀疑。

希望与胜利、恐惧与毁灭,对于极限运动员来说,就在一念之间。一如既往,在这部以采访为主的剧集里,金国威导演给我们带来了充满肾上腺素的观影体验。

金国威何许人也?极限运动纪录片领域,一个无人能敌的奇人,以“世界上最好的探险摄影师”之誉出道。

纪录片影迷想必都看过《徒手攀岩》。该片被他拍得紧张刺激,有着远超剧情片的精彩程度,看得观众手心冒汗。内核上,他把一项极限运动带入了哲学思考的高度,审视极限中的人类心理与精神状态。

自2019年凭《徒手攀岩》摘得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后,这两年,金国威又步履不停地推出了两部高分新作—豆瓣9.1的《泰国洞穴救援》和豆瓣8.6的《回到太空》。

《泰国洞穴救援》聚焦2018年6月发生的“野猪少年足球队”救援行动,还原了救援行动的细节与内幕,将洞穴潜水这项小众的极限运动推向大众视野,凸显了人类在危难关头的守望相助。

透过他的作品,我们可以真切感受到极限状态下的人性闪光点。它们不但记录下了英雄搏命的动人故事,还展现出了独特的社会意义,让我们在宏大面前学会谦卑,在磨难面前懂得昂首。

酋长岩岩壁高约3000英尺,山体呈90度直角,高耸入云,壮阔伟岸,远远望去,光滑岩壁上,有一个红点。镜头拉近,人们才看清,是一个人。

没有绳索,没有安全带,没有任何辅助工具。只凭一双手、一双登山鞋、一点石灰粉,这个名叫Alex Honnold的大男孩,要徒手征服这座高峰。

这就是所谓的无保护独攀(Free Solo),其风险必然是致命的。一丁点失误,甚至一阵风、一块碎石,都可能让他从几百米高崖坠落。

Alex来自加州,“85后”,原本就读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成绩优异。大一时,他的外祖父去世了,父母也离婚了,他逃掉了许多课程,开着从家里偷出来的房车,四处流浪,并独自在印第安岩石上攀爬。

2007年,Alex一战成名,他以Free Solo的方式,挑战了优胜美地的Astroman和Rostrum,赶上了Peter Croft在1987年的传奇壮举。优胜美地的花岗岩岩壁干净而光滑,笔直而高耸,其中以酋长岩为甚。此前,还没有任何人尝试过挑战它。

Alex的念头,也吸引着已经成名的导演金国威,和他的妻子伊丽莎白·柴·瓦沙瑞莉。在他们看来,Alex是一个绝佳的拍摄对象。

小男孩Alex害怕吃蔬菜,害怕拥抱,但他找到了方法克服这些恐惧—战胜了人生一座又一座高峰。

2016年,金国威开始跟拍他琐碎的生活,Alex则向无人战胜的酋长岩发起挑战,这就是《徒手攀岩》的故事。

对金国威和他的摄影团队来说,考验也是巨大的,他们不能使用无人机,也不能干扰Alex的攀爬。8个人,吊挂在崖间,远远地注视着他。一旦有意外发生,“你的镜头会活生生记录他死去的过程”。

如果说,Alex的徒手攀岩如同在悬崖上与死神跳探戈,那他周围的摄影师们便是默默奉献的伴舞者。

他們不能欢呼,不能失误,甚至不能让Alex知道他们的存在。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都可能会终结他的生命。开拍前,他们做了最充足的准备和最坏的打算。

为了成功攀岩,他们预先练习了无数次拍摄过程。

Alex将酋长岩分成了很多个部分,每个部分都至少练习了90次。练习的同时,摄制团队也在不断练习中找到了合适的机位与拍摄角度。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摄影机隐藏起来,让它们避免被其他摄影机拍到穿帮,避免引人注目、影响Alex攀登。

正式开拍前,摄制组提前为影片计划好了三个结局:一个是Alex成功攀顶的结局;一个是尝试了很多次,拖得太久最终放弃;还有一个就是他在挑战过程中失败并身亡。

如果是坠亡的结局,他们会马上报警。

可以说,参与这部影片的每个人,都背负着生与死的责任。

虽然他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最终他们却迎来了最好的结局—2017年6月3日,Alex用了3小时56分钟成功站在了酋长岩的顶峰。影片记录了他创造奇迹的全过程。镜头内外,金国威夫妇和Alex用他们的极致追求创造了神话。

对于Free Solo这类运动,人们很容易就会产生疑问:他们这样的人到底在追求什么呢?为了追求刺激搭上性命,真的值得吗?

毕竟,在寻常观念里,生命就是最高价值,一旦失去生命,其他一切便都无从谈起。

可Alex并不完全认同这一点。在他看来,他的生命就是攀岩,只有在攀岩时,他才能感到生命的律动。他直面生与死,把生命的每一秒都活出了极致。他不但不轻视生命,反而是最热爱、最燃烧生命的那一类人。

这种价值落差,同为攀岩运动员的金国威,最能理解。所以他的作品中,有最得天独厚的戏剧性与争议性。他们拍极限运动,拍的不仅仅是体能极限,更是心理极限。

Alex这次成功,被媒体评为载入史册的壮举;与此同时,金国威第一次站上人生高光舞台,2019年《徒手攀巖》因其故事扣人心弦,镜头奇诡壮美,一举捧得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奖。

发表获奖感言时,金国威和妻子说:“谨以此片献给所有相信不可能的人,人生如攀岩,唯有坚守初心,不断向上,才能收获美好风景。”

成为纪录片导演之前,金国威不仅是一位出色的极限运动员,也是一位攀岩事故的幸存者。绝境的磨砺,使他对这项运动有了超乎体育的认知,从而赋予作品以人性之光。

无论是Alex从事的徒手攀岩,还是《泰国洞穴救援》中的洞穴潜水,它们都是危险系数高、颇具神秘色彩的小众运动。

《徒手攀岩》中,Alex命悬一线,让观众心潮起伏;《泰国洞穴救援》中,“野猪队”的12个孩子和他们的教练被大水困于洞穴,解救过程困难重重,不被认可的洞穴潜水员最后成为救人的关键英雄;《未知边缘》中,生死一线的人们,面对各种各样的恐惧和失败,并试图战胜它们。

这些作品,各讲各的故事,但又似乎拥有同一个主题:在自然(宇宙)面前,个体的力量往往微乎其微,可人类的勇气和信念,却让奇迹成为可能。

归根结底,金国威的纪录片,拍的从来不是极限运动,而是人—那些敢于逆流而上、敢于对未知发出挑战的人。

金国威将自己的勇敢和自律,归功于他的成长经历。他在美国明尼苏达州长大,父亲是温州人,母亲是哈尔滨人,他们于上世纪60年代移民美国,从事图书管理员工作。

父母望子成龙,对金国威期望很高。小学时,金国威每天要练习三小时的游泳,两小时的武术,一小时的小提琴。

作为移民二代,金国威并没有忘掉自己在中国的根。除了自小习武外,他还在采访中表示,自己是看张艺谋电影长大的,而且很喜欢中国的印章文化。

金国威自小喜欢户外运动,攀岩和滑雪是他“此生最爱的两种运动”。12岁时,他与家人到美国冰川国家公园度假,被风景如画的山峰深深震撼,久久难以忘怀。

大学毕业后,他被父母期望能从事医生、律师那样的稳定职业,可他却和很多移民二代不一样,放弃稳定工作、拒绝成为父母期待中的样子。“适应和沿着一条特定的道路活着,有很大的社会压力,我不想这样做,我决定全职攀登。”

他开一辆二手面包车,天天在美国国家公园里登山、攀岩和滑雪。他做各式各样他能找到的兼职工作,吃住全在面包车里进行,用尽一切办法去实现自己的探险梦。

对传统的中国家庭来说,这多少有些“大逆不道”。他的攀爬计划时常让父母感到不安。为此,母亲时常打电话跟他姐姐抱怨说,自己“养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20多岁时,金国威结识了攀岩爱好者布莱迪·罗宾逊,两人常一起攀岩。

一次,他们在山顶露营,金国威清晨起来,迎着初升的太阳拍下了同伴正在熟睡的照片。这张无意中拍摄的照片,被一家杂志看中,以500美元的价格买下,让金国威第一次领略到摄影的魅力与价值。

此后,他与罗宾逊又一拍即合,组织了一次国际攀岩探险活动,赶赴巴基斯坦的喀喇昆仑山脉,完成花岗岩尖顶的首攀。

喀喇昆仑山脉是世界上最偏远、崎岖的山脉之一,神秘且未知。金国威用相机全程记录下了这次攀登。照片散播出去,很快便受到了各大户外公司的青睐。

凭借这些照片,他声名鹊起,引起了登山传奇人物康拉德·安克尔的注意。对方为他提供资金赞助,邀请他到西藏羌塘高原上进行无支援探险,徒步穿越300英里。

2003年4月,他的攀岩故事登载在《国家地理》杂志上,获得了广泛关注。金国威的母亲应邀到华盛顿,参加金国威的演讲。这次演讲,让她慢慢理解了儿子的选择。她悲伤地对金国威说:“如果你想以此为生,答应我一件事,不要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对金国威来说,母亲既是他的铠甲,也是他的软肋。母亲病危时,他正在珠穆朗玛峰的半山腰攀登。得到消息后,他紧急下撤,回美国见了母亲最后一面。

母亲的离世,剥离了他心中最后一抹顾虑。他在采访中表示:“过去每当我登山时遇到一个危险的临界点,我就会问自己:再继续下去,我是否就破坏了对妈妈的承诺?在她去世后,当我在山上再一次面对生与死的抉择时,我忽然意识到:我已做到我的承诺,现在不需要顾虑了。”

35岁时,金国威将挑战梅鲁峰列入了自己的攀登计划。

印度的梅鲁峰,在印度佛经里被称为“须弥山”,是世界上最神秘的山峰之一,号称是“连接天神的地方”,是所有登山者心目中的梦想,神圣、美好,却遥不可及。

梅鲁峰海拔6310米,顶端457米全是垂直的花岗岩峭壁,是喜马拉雅山脉少数几个未被征服的山峰之一,曾令无数带着雄心壮志而来的登山者无功而返,被国际职业登山家视为终极考验。

自2003年以来,金国威一直是The North Face的国际运动员,以滑雪和攀岩运动员的身份环游世界,前往人迹罕至的世界角落。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喀喇昆仑山K7峰、珠峰、非洲砂岩塔等人迹罕至之境,犹如他家后花园;普通人做梦也想不到的壮美景色,早已定格在他澎湃的内心世界里。

2008年,他向梅鲁峰发起第一次挑战,以失败告终。他和两位登山搭档负重200磅前进,三人在距离峰顶150米处精疲力竭,食物殆尽,不得不紧急下撤。

2011年,他们再次抵达梅鲁峰,拼尽全力到达了顶峰。其间,金国威和另一位搭档发生了意外,差点命丧于此。搭档跌倒在岩石上撞碎了头骨,经过多次治疗才得以康复。金国威则是遭遇雪崩,被抛出近2000英尺,却意外生还。

但这次经历给他带来更深刻的人生教训:一个人的一生很短暂,要尽可能地为世界和周围的人做出积极的贡献,并充满激情地生活,因为明天和意外,谁也不知道哪个会先到来。

攀登结束后,金国威和伊丽莎白·柴·瓦沙瑞莉联合制作了一部片长87分钟的纪录片—《攀登梅鲁峰》。

伊丽莎白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比较文学专业,是美国著名的纪录片导演兼制片人。她有一半的中国血统,父亲是匈牙利移民,母亲是中国香港移民。

制作《攀登梅鲁峰》时,金国威既是导演、摄影,也是拍摄对象,而伊丽莎白则用更专业的制作人眼光,让影片更好地呈现出来,两人珠联璧合,配合默契。

这次合作让他们擦出了爱的火花,于2013年喜结良缘。

2015年,《攀登梅鲁峰》在第31届圣丹斯电影节亮相,成功斩获观众选择奖。以此为开端,金国威的职业生涯再次被成功改写,多了一项“电影人”的名号。

金国威有着极强的跨界能力,无论是做运动员、摄影师还是电影人,他始终明确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想表达的是什么。

他懂得,极限运动是由肾上腺素驱动的,当面临威胁生命的危险时,最好的练习者会进入一种特殊的心理状态。

“这是一种超然的体验:你处于一种流动的状态,其他一切都消失了,你处于一个非思考的空间,世界变慢了。这种不可思议的体验,是一种令人上瘾的感觉。”

这是一种东方式的哲学思想。在大自然的摆布下,如何感受生命里最隐秘的原始力量,也是金国威作品令人着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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