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埃尔诺:从乡下姑娘到诺奖得主

2022-11-17 12:07
读报参考 2022年32期
关键词:阶层法国母亲

书写一个普通人的经历,为何能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女作家安妮·埃尔诺从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出版22部。她的作品几乎都围绕着个人经历,却能引发广泛共鸣。正如瑞典文学院的颁奖词所称:“她以勇气和敏锐的洞察力揭示了个人记忆的根源、隔阂和集体限制。”

阶级背叛者

1940年出生的埃尔诺,童年在法国诺曼底的小城伊沃托度过,直到24岁。

埃尔诺的家庭属于传统工人阶级家庭。她的父亲中学毕业后辍学,先在农场干活,后进入工厂做工,勤恳踏实。后来,父亲在盖屋顶时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便和妻子攒钱开了一家咖啡杂货铺。

埃尔诺吃得饱穿得暖,文具校服一应俱全,但她隐隐察觉到这种幸福与真正富裕之间的差距,比如,当她不小心弄破了连衣裙的口袋,父母立马大怒道:“这个孩子没有一点儿出息!”

她的父亲平日也非常警惕,在重要人物前行为拘谨,很在意别人是否觉得自己低等。说话时,他尽量不使用方言,在他看来,方言是低人一等的标志。他也害怕作出不得体的事而丢人现眼。

父母非常重视对埃尔诺的教育。她的父亲认为:“学习是为不当工人,能够得到一个体面的工作而必须经历的痛苦。”父母努力工作,送埃尔诺进入私立学校,为的是让埃尔诺摆脱这个令父亲自卑的身份和阶层。

在学校里,埃尔诺遇到了很多出身中产阶级的同学,并敏锐地感知到他们的家庭与自己所在的工人阶级家庭完全是两个世界。与此同时,思想上的积累渐渐让埃尔诺觉得自己与身处的工人阶级环境格格不入。 埃尔诺曾喜欢的一切,买的口红、爱看的小说、摆在床头的娃娃等,“现在看来都土里土气”。学业优异的埃尔诺先后就读于法国鲁昂大学和波尔多大学,并在中学任教,后进入法国远程教育中心教授文学。

1967年,埃尔诺通过教师资格考试,成为里昂市一所中学的正式教师。在当时社会的评价标准里,此时已经拥有稳定工作和中产丈夫的埃尔诺,成功实现了阶层跨越。两个月后,父亲去世了,“最让父亲自豪的,甚至也是他的生存奋斗目标,就是让我进入一个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社会阶层”。

埃尔诺感到自己成为了“阶级背叛者”。她无法融入新环境,但她也确确实实从身份和精神上早已脱离了原来的阶层。埃尔诺将父亲对出身的自卑、自己对工人阶级的观察、跨越阶级后的感受写在《一个男人的位置》中,于1984年发表。这是埃尔诺的成名作,获得了法国勒诺多文学奖。

身份和阶层贯穿于她的作品中,也是她观察世界的角度以及写作的底色。正如她所说:“我出身的世界和我后来通过教育而抵达的世界,两者间的割裂一直伴随着我。”

女性命运记录者

父亲一直支持埃尔诺的教育,而母亲则是埃尔诺内心力量的来源。

埃尔诺的母亲很早就失去了父亲,她在工厂工作。母亲年轻的时候追求时髦,穿超短裙,涂指甲油,放声大笑,自己熨床单,绣嫁妆,最爱说“我比她们强多了”。

结婚后,家里的杂货店也非常依靠母亲。“母亲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换句话说,她可以跨越社会上的任何障碍。”在埃尔诺父亲去世的那几天,母亲都没有闭店,只在送葬时才短暂地关闭了一会儿,因为她不想失去顾客。

这种可靠的内心力量也展现在对埃尔诺的培养上。曾经有邻居说埃尔诺配不上一个家里开高档咖啡馆的男孩,她的母亲很生气,说自己的女儿高中毕业,有文凭,配得上所有人。

除了有母亲作为榜样外,埃尔诺的成长也伴随着法国女权主义思潮的发展。

18岁,埃尔诺第一次读到女权主义代表人物西蒙娜·德·波伏瓦的回忆录《端方淑女》。当时,埃尔诺对波伏瓦优越的童年感受不到任何触动,直到波伏瓦的另一部著作《第二性》启发了她心中的女性意识。

在阅读之外,埃尔诺的人生曾发生一件事,真真切切地让她体会到女性命运的事。

那年,她作为辅导员参加一个夏令营,与一位首席教练发生了性关系。对方比她年纪大,身份地位也远远高于她,她承受着难以拒绝的压力。身为女性的埃尔诺不仅无法完全掌握自己的身体,还要面对外界的眼光,以及发生关系后内心的羞耻。那时的埃尔诺无法定义这段经历的性质,花费很多年才想明白,并将这段经历写在《一个女孩的记忆》中。

  1964年,又一件“以极端方式改变了我的生活”的事情发生——埃尔诺意外怀孕了。来自底层的埃尔诺想要改变命运的唯一方法就是完成学业,她不能辍学生下孩子。然而在1975年“韦依法案”通过前,法国女性不可以随意堕胎,堕胎的当事人和医生都会面临牢狱之灾。

当时很多有钱人会选择前往瑞士进行正规的堕胎手术,而贫穷的埃尔诺没有这个条件。尝试吃药等方法都未能奏效后,无助的她最终找到一家环境恶劣的地下诊所,冒着锒铛入狱和失去生命的风险进行了手术。

1971年,波伏瓦联合343名女性签署了《343荡妇宣言》,她们在宣言中承认自己堕过胎,以此来争取女性堕胎权。埃尔诺在接受法国《人道报》的采访时提到,自己曾加入堕胎和避孕解放运动,但当时顾忌自己的丈夫是一名官员,并未签署《343荡妇宣言》。

埃尔诺的丈夫曾在看过她的第一份手稿后嘲笑她,后来她便谎称自己在写博士论文。当她的处女作出版后,丈夫却很痛苦,说“既然你能背着我偷偷写出一本书来,那么,你也能偷偷背着我作出其他任何事”。1985年,埃尔诺终于离婚,至今保持单身。

激进主义者

“她写下了她生活中的每一个重要事件,从小时候意识到社会阶层,到她的父亲和母亲的去世,她1960年代在法国进行的非法堕胎,她的第一次性经历,然后是关于爱、激情和欲望的写作。她已经这样做了50年,她的创作非常清晰。”埃尔诺的英国出版商Fitzcarraldo Editions的雅克·泰斯塔德说。

早期,埃尔诺的写作一直围绕着她的个人生活。直到2008年,她写下《悠悠岁月》,在这本书中隐去了“我”,以“无人称自传”的方式展现了二战后至二十一世纪初的法国社会,时间横跨60年。这本书不仅是对个人记忆的回溯,更是她所属一代人的编年史。这本书使埃尔诺获得了杜拉斯文学大奖,成为法国当代一流作家。

埃尔诺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并未随着她跃入知识分子群体而消弭,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迪迪埃·埃里蓬曾在接受《纽约时报》的采访时说:“我对她非常钦佩,不仅仅是作为一名作家,还有她的激进主义。”

埃尔诺的激进主义非常鲜明。她经常支持罢工的工人,关注他们这一群体的生活困境。

22歲时,埃尔诺曾在日记里写下,自己写作,是要向出身反击,想为自己所在阶层的人正名。28岁时,她读到与自己出身相似的、法国思想大师皮埃尔·布尔迪厄的作品,受到启发,意识到自己在阶层提升过程中的痛苦感受正是一种值得书写的社会现实。

于是,她通过袒露自身经历书写反对,反对文化优势、经济优势、对女性的支配……埃尔诺并不认为某本书可以改变社会秩序、促进思想变革,但却能引导一种方向。她曾说:“写作是一种政治行为,让我们看到了社会的不平等。”

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82岁的埃尔诺说自己会继续写作,“对我来说,获得诺贝尔奖是我要继续写下去的责任”,尤其是“从我作为一个女人的情况来看,我们女性在自由和权利方面并没有变得平等”。她将继续与不公正作斗争。

(摘自《看天下》李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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