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识字班”里的百样人生

2022-11-17 10:15焦晶娴
时代邮刊 2022年21期
关键词:直播间小花主播

● 焦晶娴

巴掌大的屏幕变成了“黑板”,“黑板”前的学生是一群不识字的成年人。

在某短视频平台搜索“成人识字”,可以找到上百个直播间,这些直播间大多由个人运营。有的主播是从幼儿教育转行的,有的从没教过书,普通话也不太标准。

▲ 程杰老师的直播间

▲ 学生练习写字

▲ 学生王美玉的作业图片来源:冰点周刊

在直播间,学生中有六七十岁的老人,也有手机“玩得很溜”的80后、90后,他们如饥似渴地注视着眼前的“黑板”。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文盲人口占全国人口2.67%。一位50多岁的学生说:“我的人生不完整,我当过女儿、妻子、母亲,但我之前从来没有同学。”

如今,学生们都圆了不少心愿,比如实现了第一次一个人坐火车、去医院挂号交费、去银行存取款。有人感叹“不亏来这世上一回”。

“不认识两个字,真是寸步难行”

直播间里夏天人最少,冬天人数则成倍增长——农忙让直播间里的“学生”脱不开身,还有人要在工厂的生产旺季加班;孩子放暑假,他们要在家带孩子;而到了冬天,务工的人开始返乡,地里也没活儿。

学生来去如候鸟迁徙,老师上课也不像在学校一样规律。老师们主要靠在直播间里售卖识字书籍和线上课程创收,因为受众少、盈利不高,很多人干了半年就放弃了。

丁小花是在短视频平台最早教成人识字的主播之一,也是仍在坚持的少数人之一。有的学生叫她“老师”,也有人喊她“福星”“救星”。

在直播间上课,丁小花总习惯性地把一句话重复三遍,声音拖得很长。弹幕流动也慢,学生们很少冒头,偶尔发出来的话,也没头没脑的。

学生连麦读拼音,经常要迟疑几秒才敢念。有人太紧张,说“心里怦怦怦”。有人念第一遍,错了,被纠正后再念,又错了。5分钟过去,丁小花问:“要不下次再读?”但学生还是怯生生地说:“要读。”

丁小花是宁夏固原人,35岁,大专学历,西北口音很重。她是家族里学历最高的人,曾在银川当会计。几年前,她辞去工作回家带孩子,时间变得宽裕,和父母聊天多了,她产生了教他们识字的想法。小时候,她见过父母去医院,挂号、取药都不知道怎么走,那样的场景一直刺痛着她。

想到老家有很多和父母一样的人,大家一起学习会更有劲头,她就开直播教识字。一开始,她只教个别字词,以及有关车站、银行和医院的日常用语。后来,全国各地的学生不断涌入直播间,她才开始系统地教汉语拼音和大写英文字母。

学生们未能接受正规教育的原因很多。有些人来自偏远贫困地区,没钱上学;有些人是孤儿或事实孤儿;有些人身患残疾,生活无法自理。其中大部分人的年龄在40岁到70岁之间,也有小部分90后和00后。

他们习惯了沉默,在被同事骂“脑子笨”时沉默,在被伴侣骂“废物”时沉默。在刷短视频、看直播时,大部分人因为不会打字,从没发过评论。他们依靠图标辨认手机软件,需要打字时则靠语音输入或者家人的帮助。

有时候,网名会泄露心底的秘密。一个42岁的学员叫“想家的女人”,她从来没有一个人回过娘家,因为她不认识地名,怕坐错大巴。

也有一些人的需求很难说出口。90后王美玉倔强地度过了自己的少女时期:想买牛奶味的沐浴露,不问导购,自己打开瓶盖闻;卫生巾分不清日用和夜用,买错了不少,别人问起,就说是囤货。

她母亲说,认不认字都一样,女孩早晚要嫁人。但王美玉不愿一辈子被困在农村,14岁时,她跟着同村的朋友外出打工。下火车、进工厂,3个月后又坐火车离开,她至今不知道那个地方的名字。

之后,王美玉辗转于各种工厂,发现“勤”补不了不识字的“拙”。在服装厂,把做完的工序记录下来才好算工钱,她不会写字,总是做得多、拿钱少。拆解服装时,她看不懂说明书,要扒拉半天样品才能记住结构,而别的工人早就开始了工作。识字的渴望在她心底逐渐膨胀,写满字的屏幕出现在城市的商店、医院、银行、车站里,她越来越难隐藏自己的软肋。

很多学生都因为不识字而深受困扰,一位50多岁的学生说:“小时候路上连摩托车都很少,也没什么路牌,出门都是‘边走边问’,现在人人都用手机导航,不认识两个字,真是寸步难行。”

“我年龄这么大,还能学会吗?”

很多“大龄学生”的学习目标不高,能记账做生意、学开车拉货,能考技能证书、进更大的工厂上班,就足够了。但听同样的课程,有人半个月就能弄懂汉字结构,有人学了一年还在单韵母“a、o、e”里打转。

程杰在私立学前班教了10年孩子,她认为,教成年人比教小孩费劲太多。“小孩是白纸,你一挥手、一张嘴,他们就跟着你读。直播间里这些成年人有自己的主意,有自己的想法。”

一些成年人的发音习惯已经很难改变。有的学生分不清“n”和“l”,老师会让学生张大嘴,拍个视频发过来,看看他们发音时舌头顶住的到底是门牙还是上颚。

更难扭转的是一些人的自卑心理。进入直播间的学生总问:“我年龄这么大,还能学会吗?”他们在学习中一遇到困难,过去几十年“低人一等”的痛苦就会涌上心头。

为了帮助他们理解知识,程杰努力让授课贴近生活。用“度”组词,她提到“浓度”:“就是你们打农药时,管子里的药的浓度”。讲“浮”的右半边结构,她说:“爪子下面有孩子,农村常见的,想起来了吗?孵蛋嘛。”

这些“大龄学生”没有家长帮助,老师要提供“保姆式”服务。学生想购买可以回看的在线课程,老师要从打开软件开始教,告诉他们“购买”图标的颜色、位置。购买课程后,老师想寄书,学生不知道如何写地址,有人直接发来身份证的照片,有人则跑到家门口拍门牌号和路牌。

很多学生见惯了冷漠的目光,在老师这里第一次得到耐心对待。在直播间双击屏幕,就能点亮红心,增加主播曝光度。学生们为了帮程杰增加人气,自发编了不少顺口溜,没事就在直播间发语音宣传。“万水千山总是情,点点爱心行不行。”“红心走一走,活到九十九;红心飘一飘,知识长高高。”

43岁的程杰常被六七十岁的学生亲切地称为“小老师”,她收到过新疆的葡萄干、山东的苹果、宁夏的枸杞。有的主播甚至收到过锦旗。丁小花的学生碰见育儿难题、创业办手续,都会先询问她的意见。

“变才是命运”

没人能说清楚达到什么标准算“毕业”,丁小花觉得是掌握所有生活常用字,程杰觉得是能独立通过网络查生字、解决问题,实现“万事不求人”。同为识字主播的刘嘉则希望学生能做到正常书写和阅读,虽然十个学生里,只有两三个能阅读完整的段落。

大部分学生日常接触的文字很少,阅读能帮他们复习巩固。所以除了识字课和拼音课,刘嘉还开设了阅读班,带着学生们读小学课文。

一位54岁的农民,白天在蔬菜大棚里忙碌,晚上睡前一定要读书,出声地读。她专门买了一个大灯泡,一把放大镜,每天晚上给孙子洗完澡,她就坐在纱帐里,抑扬顿挫地读《夏夜多美》。

对于那些生活早已“定型”的人来说,识字是为了圆梦。一位60多岁的学生,为了能一个人赶集,把笔和纸条带在身上,在田间地头写,在厨房里写,在洗衣服时写。鼓起勇气独自赶集的那天,她把一条街的招牌看了个遍。

一位72岁的学生,刚开始拿笔都哆嗦,“硬划拉都划不上去”,现在因为字好看、态度认真,在微信群里当班长。她想起50年前在生产队当副队长时,因为无法做会议记录被免职,现在,她觉得自己是“有用的人”。

在“打字练习群”,学员们会分享自己喜欢的句子。一位学员发来摘抄,“慢品人生细品茶,夕阳路上度年华。每日开心悠闲过,留着健康看晚霞”。有的学员喜欢抄歌词,“看岁月晃悠悠,不紧不慢拉着我走,孤独把我骗到路口”。程杰看了这些,激动地在群里发语音:“谁说我们不行,你们都是被埋在土里的明珠。”

很多人已经把课程看了好几遍,仍在坚持每天学习、练字。王美玉后来在风扇厂工作,一天要打几千个螺丝。当她在脑中一笔一画回忆新字,心就变得很静。每天晚上9点下班,她一回家就学新字,不学完不睡觉。每次出门,她总让男友把电动车速度放慢,念出路边的一个个店名。

52岁的建筑工人李红喜欢在短视频平台发路边的野花、废弃的工地、荒芜的田垄,但没有旁白,没有配乐。现在,这些视频都有了像样的标题和简短的评价。之前,她怕打扰女儿工作,一个星期才打一次电话。现在她最开心的事儿,是每天早中晚给女儿发信息:“你吃饭了没?”

学生们不好意思地说,他们能认字、写字后,变得“话多”。患有脑瘫的学生紫菱,把一肚子的话敲进朋友圈,记录出门做核酸、逛超市等小事,一天更新好几条动态。

一位45岁的男学员常跟着老板去饭局,大部分时间只是闷着头喝酒。他技术好、受老板器重,同事不服气,拿他“没文化”这件事下酒。以前他总默不作声,现在他也学会了巧妙应对:“要不是我没读书,你还赶不上我呢。”

开推拿馆的学生孙凤说,直播间里有些熟悉的头像总出现,她不会读名字,只能说“你来了”。现在她能叫出他们的名字,语气不自觉变柔和了。

孙凤写了一句话,当作短视频账号的个人简介。“真的很累吗?累就对了,苦才是人生,忍才是历练,变才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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