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志慧
提要:谢安东山再起的“东山”,史载有上虞、临安和南京三处,但在谢安同时的王修龄、支遁、戴逵,稍早的竺道壹、阮裕,以及略晚的何胤、谢朏等士人的行状中,有多处归隐东山的记载。东山在东晋南朝指的是高蹈者避世的林泉,并不指向某一座具体的山丘,更不专属于谢安。“东山之志”即归隐之志,“厉操东山”即在林泉之胜中陶冶情操。此“东山”典出左思《招隐诗》,因为左思的声望,“东山”由《诗经·豳风·东山》开创的征夫行役义一变而为林泉隐逸义。到唐代特别是李白的诗作中,诗人将谢氏的“东山再起”与“携妓”的生活方式翻出新义,后者为浪漫的诗人所追捧,前者复起的意象极具积极的暗示性和感召力,遂成为中国文化喜闻乐见的符号,其影响力甚至遮蔽了《豳风·东山》与左思《招隐诗》,也就在此时,东山专属于谢安并定格成为上虞一座具体的山丘。
东山,在汉语中是一个很有表现力的词,与南山、泰山、北斗、桃源等一样有着深厚的内涵,并且有着丰富的语义层次,由此而衍生出“东山之志”“高卧东山”“厉操东山”等成语典故,特别是成语“东山再起”,因为谢安的传奇人生,成为了感召和引领许多士人的寓言和愿景,也因而家喻户晓。但是,关于东山的地理位置目前学界仍有不同意见,特别是“东山”细微的语义层次也存在着被遮蔽的现象,笔者尝试通过呈现历时性文献的方式来揭示围绕着“东山”的若干词语和典故的语义层次。
成语“东山再起”之东山,《现代汉语词典》是这样解释的:“东晋谢安退职后在东山做隐士,后来又出任要职。比喻失势之后,重新恢复地位。”而关于“东山”的地理位置,1989年版《辞海》解释得更具体:“东晋时,谢安尝辞官隐居会稽东山,后来又出山做了大官。见《晋书·谢安传》。后因称失势后复起为‘东山再起’。”在这里,谢安(320—385)隐居的东山,明确指向了会稽。目前当地认为“东山”乃浙江上虞市上浦镇境内的一座山丘,南距上虞城区约13千米。以上解释虽然未必是学术界的权威观点,但与公众的认知相契合,有着广泛的代表性。但细究起来,这种认知其实存在着某种偏差。今试为之说。
前述理解大抵基于《世说新语》与《晋书》的相关记载,譬如《世说新语》云:
1.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说,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归。”众人即承响而回。(《雅量》)(1)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中华书局,1984年,第206页。
2.谢公作宣武司马,属门生数十人于田曹中郎赵悦子。悦子以告宣武,宣武云:“且为用半。”赵俄而悉用之,曰:“昔安石在东山,搢绅敦逼,恐不豫人事。况今自乡选,反违之邪。”(《赏誉》)(2)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260、429、429-430、255页。
3.谢公在东山,朝命屡降而不动。后出为桓宣武司马,将发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灵时为中丞,亦往相祖。先时多少饮酒,因倚如醉,戏曰:“卿屡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今亦苍生将如卿何?”谢笑而不答。(《排调》)(3)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260、429、429-430、255页。
4.初,谢安在东山居布衣时,兄弟已有富贵者,翕集家门,倾动人物。刘夫人戏谓安曰:“大丈夫不当如此乎?”谢乃捉鼻曰:“但恐不免耳!”(《排调》)(4)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260、429、429-430、255页。
上揭各条文献材料并见于《晋书·谢安传》,唯文字略有差异。细味上述几处东山,其地域指向并不具排他性,如第一则所指,当在海滨,与今天的上虞东山容有交集;而第三则“屡违朝旨,高卧东山”,刘孝标(463—521)注谓“太傅在东山二十余年”,又《赏誉》刘注引《续晋阳秋》曰:“初,安家于会稽上虞县,优游山林,六七年间,征召不至”,(5)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260、429、429-430、255页。则其所居未必为一地,如《晋书》谢安本传称其“栖迟东土,尝往临安山中,坐石室,临浚谷,悠然叹曰:‘此去伯夷何远’”(6)《晋书》,中华书局,1996年,第2073、2075-2076页。!临安地处浙西山区,无海可泛。
不仅如此,《晋书》谢安本传还载:“(谢安)及登台辅,……又于土山营墅,楼馆林竹甚盛,每携中外子侄往来游集。”(7)《晋书》,中华书局,1996年,第2073、2075-2076页。此处谢安登台辅时营建别墅的土山在京师建业一带,结合前揭《世说新语》与《晋书》记载,则是谢安东山至少有三种可能的去处:上虞东山、临安山、建业土山。
成书于1201年的《嘉泰会稽志》即云“东山因太傅而名者三,一在临安山中”,并引苏轼《游东西岩》诗“谢公含雅量,世运属艰难。独携缥缈人,来上东西山”为证,谓“今临安县东西岩石室存焉”(8)施宿:《嘉泰会稽志》卷九,1936年影印嘉庆十三年刊本,第39、39、40、40页。;“一在金陵”,谓上述《晋书》所载者是(9)施宿:《嘉泰会稽志》卷九,1936年影印嘉庆十三年刊本,第39、39、40、40页。,《嘉泰会稽志》复引《建康志》云:“谢安故居会稽东山,后入朝,乃于此(建康)营筑以儗之,山无岩石,故名‘土山’。”(10)施宿:《嘉泰会稽志》卷九,1936年影印嘉庆十三年刊本,第39、39、40、40页。但最后认为前二者“虽太傅平生之所游历,非故居之东山也,惟始宁东山乃其故居”,编者援《世说新语》刘注引檀道鸾《续晋阳秋》曰:“安石家于会稽上虞县,优游山林,六七年间征召不至。虽弹奏相属,继以禁锢,晏然不屑也。”最后得出结论道:“自咸康初辟召不起,高卧历年,所以放情丘壑,正在此山。……《阳秋》所载得其实矣。”(11)施宿:《嘉泰会稽志》卷九,1936年影印嘉庆十三年刊本,第39、39、40、40页。其中所引《建康志》之“会稽东山”未必是一座具体的山丘(详下),檀道鸾谓谢氏在会稽上虞优游山林,也并没有确指哪一座山,更没提到一座具体的东山,到了《嘉泰会稽志》,却解读成了“正在此山”,显然,这样的论断是不周延的。
《嘉泰会稽志》之说忽略了以下两个事实:一、上虞东山,位于旧时始宁县(汉永建四年,129年置;隋开皇九年,589年废)治的正北面,何所据而唤作“东山”?二、在《世说新语》及共时文献中,隐居东山者并不仅仅是一个谢安,相关人物有的甚至可以确知早于谢安,譬如:
1.刘真长为丹阳尹,许玄度出都,就刘宿。床帷新丽,饮食丰甘。许曰:“若保全此处,殊胜东山。”刘曰:“卿若知吉凶由人,吾安得不保此!”王逸少在坐,曰:“令巢、许遇稷、契,当无此言。”二人并有愧色。(《言语》)(12)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71、187、357、357、20、117页。
许玄度,即名士许询,生平略早于谢安,未闻有过隐居哪一座东山的经历,其在丹阳尹刘真长(惔)处,当在公元347年之后一段不长的时期内,前述檀道鸾谓谢安“咸康初(335—342)辟召不起,高卧历年,所以放情丘壑,正在此山”,则许玄度在刘真长处略晚于谢安之上虞东山,而与谢氏临安和建业之东山大致同时。“床帷新丽,饮食丰甘”,系与东山平行叙述,则东山似指另一种生活方式,即巢父、许由辈的山野隐居生涯,而非特定的山丘。
2.王修龄尝在东山,甚贫乏。陶胡奴为乌程令,送一船米遗之,却不肯取。直答语:“王修龄若饥,自当就谢仁祖(《言语》刘注:谢鲲子,仕至镇西将军,豫州刺史)索食,不须陶胡奴米。”(《方正)》(13)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71、187、357、357、20、117页。
陶胡奴,即陶范,陶侃(259—334)第十子(或云第九子),此“东山”在乌程,今属浙江湖州,与谢安及一般人所理解的东山再起的“东山”皆不相关,但为山居野处的隐逸生活则同,故义涵与上则相近。本则话头发生时间无考,但从陶范与谢仁祖二位父辈的卒年推算,王修龄之在东山当略早于谢安之隐居东山。
3.阮光禄在东山,萧然无事,常内足于怀。有人以问王右军,右军曰:“此君近不惊宠辱,虽古之沉冥,何以过此?”(《栖逸》)(14)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71、187、357、357、20、117页。
阮光禄,阮裕(300—362),字思旷,一个“在东山久之”(《晋书》本传语)的名士,所居之“东山”在今浙江嵊州、新昌一带,本条刘注即云:“《阮裕别传》曰:‘裕居会稽剡山,志存肥遁。’”(《栖逸》)(15)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71、187、357、357、20、117页。同书《德行篇》复载其在剡事:“阮光禄在剡,曾有好车,借者无不皆给。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阮后闻之,叹曰:‘吾有车,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车为?’遂焚之。”刘注:“裕淹通有理识,累迁侍中。以疾,筑室会稽剡山。”(16)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71、187、357、357、20、117页。因此可知其地望不在今天的上虞;而所谓“萧然无事”,所指正是无案牍劳形之肥遁生活。
此处阮裕在“东山”的时间,当在谢安之前,盖其年资皆高于谢安,如《世说新语·文学篇》所载:“谢安年少时,请阮光禄道《白马论》,为论以示谢。于时谢不即解阮语,重相咨尽。阮乃叹曰:‘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17)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71、187、357、357、20、117页。阅读有关阮裕的文献,满眼皆是“去职还家”,“固辞不就”,“不就”,“少时去职”,“以疾辞”,“不就”,“疾去”,给人的印象是此公一直在归隐的路上,在一个崇尚“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孙绰所撰刘惔诔文)的时代,他当时在隐逸方面的名望甚至盖过了谢安,同书《方正篇》载:“刘尹(惔)时为〈索〉会稽,乃叹曰:‘我入,当泊安石渚下耳,不敢复近思旷傍。’”(18)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187页。“我入,当泊安石渚下耳”一语,《晋书·阮裕传》、嘉定《剡录》卷三、《嘉泰会稽志》卷十四皆作“我入东,正当泊安石渚下耳”,徐震堮据《晋书》谓当从补,于义无殊。是其证。
由本条及前一条可知,谢安隐居或上虞、或临安、或南京之土山之前,“东山”一词已被赋予了隐逸之地的含义。
支遁(314—366)是略早于谢安的高僧,写作这篇请求放还的奏章时则已在暮年,在谢安上虞东山之后,或与后者临安东山、建业东山相先后。此间东山泛指与皇阶相对的山野,综观支遁一生游历所及,虽然包括了建康和会稽,但未见与前述谢安三处东山之交集;“诏既许焉”以后,《高僧传》载其“既而收迹剡山,毕命林泽”,剡山、林泽即前文东山之具体而微,但并不专指剡山。
5.戴安道既厉操东山,而其兄欲建式遏之功。谢太傅曰:“卿兄弟志业。何其太殊?”戴曰:“下官不堪其忧,家弟不改其乐。”(《栖逸》)(20)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360、360、82页。
该条刘注:“《续晋阳秋》曰:逵不乐当世,以琴书自娱,隐会稽剡山。国子博士征,不就。”(21)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360、360、82页。由此可知戴逵(326—396)东山亦在今浙江嵊州、新昌一带,与谢安之“东山”无涉;且与“式遏之功”相对,又可知与前四则隐逸之旨正合。戴氏厉操东山的时间,大约也在谢安上虞东山之后,或与后者临安东山、建业东山相先后。
6.道壹道人好整饰音辞,从都下还东山,经吴中。已而会雪下,未甚寒,诸道人问在道所经。壹公曰:“风霜固所不论,乃先集其惨淡;郊邑正自飘瞥,林岫便已皓然。”(《言语》)(22)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360、360、82页。
道壹道人,即高僧竺道壹,足迹遍及京师瓦官寺、苏州虎丘山、会稽若耶溪、嘉祥寺(23)同事张炎兴教授据以下材料断嘉祥寺在今绍兴越城之西:梁代释慧皎《高僧传》卷五“义解二”“道壹、帛道猷、道宝”条下载:“(会稽)郡守琅瑘王荟于邑西起嘉祥寺,以壹之风德高远,请居僧首。”同书卷七“义解四”“宋山阴灵嘉寺释超进、昙机、道凭”中又云:“时有昙机法师,游观山水,至于稽邑。善《法华》《毗昙》。时世宗奉,与(超)进相次。郡守琅瑘王琨请居邑西嘉祥寺。寺本琨祖荟所创也。”其说可从。等处,与高僧帛道猷相往还,但未闻及于今上虞或者临安之东山,而其语境则是郊邑、林岫,与前述巢、许之风同。道壹晚于谢安十年左右(24)本则刘注引《名德沙门题目》曰:“道壹文锋富赡。孙绰为之赞曰:‘驰骋游说,言固不虚。唯兹壹公,绰然有余。譬若春圃,载芬载誉。条柯猗蔚,枝干扶疏。’”慧皎《高僧传》卷五“义解二”《晋吴虎丘东山寺道壹》亦载:“(道壹)晋隆安中遇疾而卒,即葬于(虎丘)山南,春秋七十有一矣。孙绰为之赞曰:‘驰辞说言,因缘不虚。惟兹壹公,绰然有余。譬若春圃,载芬载誉。条被猗蔚,枝干森疎。’”其中称小自己十五岁左右的道壹为公,可疑,道壹卒于晋隆安年间(397—401),其时孙绰已离世三十年左右了,颇疑因为孙绰的盛名,那一段时间许多铭赞都归到了他的名下,如道壹的师傅竺法汰去世于晋太元十二年(387),《高僧传》卷五“义解二”《晋京师瓦官寺竺法汰》亦云“孙绰为之赞”,亦伪,刘注与《高僧传》俱失考。,又略晚于戴逵,但都与“东山”有交集,可见在那个时代,“东山”是许多士人的共同愿景。
7.杜栖,字孟山……善清言,能弹琴饮酒,名儒贵游多敬待之……时何胤、谢朏并隐东山,遗书敦譬,诫以毁灭。(《南齐书·孝义传》)(25)《南齐书》,中华书局,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2017年,第1068页。
关于何胤隐居之“东山”,《梁书》卷五十一《处士》有比较具体的记载:
胤虽显贵,常怀止足。建武初,已筑郊外,号曰小山,恒与学徒游处其内。至是,遂卖园宅,欲入东山,未及发,闻谢朏罢吴兴郡不还,胤恐后之,乃拜表辞职,不待报辄去。明帝大怒,使御史中丞袁昂奏收胤,寻有诏许之。胤以会稽山多灵异,往游焉,居若邪山云门寺。……永元中,征太常、太子詹事,并不就。高祖霸府建,引胤为军谋祭酒,……胤不至。高祖践阼,诏为特进、右光禄大夫。……有敕给白衣尚书禄,胤固辞。又敕山阴库钱月给五万,胤又不受。于是遣何子朗、孔寿等六人于东山受学。太守衡阳王元简深加礼敬,月中常命驾式闾,谈论终日。胤以若邪处势迫隘,不容生徒,乃迁秦望山。……及元简去郡,入山与胤别,送至都赐埭,去郡三里。(26)《梁书》,中华书局,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2020年,第735-738页。
以上记载何胤行状涉及几个明确的地点:建业郊外、会稽若邪(今书作“若耶”)山云门寺、秦望山、都赐埭,其中云门寺、秦望山皆属山阴县,故有“敕山阴库钱月给五万”之事;都赐埭,今讹作都泗门,地在绍兴越城东部。上文先有“欲入东山”,后有“拜表辞职”“往游焉”等文字,则“东山”正是辞职后归隐的生活。再后来,何子朗、孔寿等六人受学之“东山”,明确在若耶山云门寺,而绍兴城南若耶溪一带从古到今皆未闻有名为东山的山丘,因而可以断定该“东山”就是隐逸之地的代称。
关于上述《南齐书》谓谢朏所隐之东山,《梁书·谢朏传》有相应文字,云:“建武四年,诏征为侍中、中书令,遂抗表不应召,遣诸子还京师,独与母留,筑室郡之西郭。”(27)《梁书》,第293页。此郡即谢氏任太守之吴兴郡,在此,隐居之西郭也被称作“东山”,甚至其地未必有山——城西唯一的山丘西塞山并不在郭内,则此“东山”之义从可知矣,而位于始宁县治正北的小山丘当然也无妨称为谢安东山。
综合上述,《世说新语》与《晋书》《南齐书》《高僧传》《梁书》等所载阮裕、许询、支遁、王修龄、谢安、戴逵、道壹、何胤、谢朏等语境中的“东山”,并不一定指一座具体的山丘,而是一种与京师与朝堂保持距离的生活方式,即高蹈隐逸的生活方式。
唯其指向一种高蹈隐逸的生活方式,“东山”遂获得了借代林泉之胜的功能,如:
(刘)勔高尚其意,托造园宅,名为“东山”,颇忽时务(《南史·齐本纪上》)。(28)《南史》,中华书局,2011年,第100、650页。
(王裕之)所居舍亭山林涧环周,备登临之美,故时人谓之王东山(《南史·王裕之传》)。(29)《南史》,中华书局,2011年,第100、650页。
正因为“东山”指代一种不事王侯、高尚其事、逍遥林泉的生活方式,故《世说新语》又有“东山之志”“东山志立”等语,如:
谢公始有东山之志,后严命屡臻,势不获已,始就桓公司马。于时人有饷桓公药草,中有远志。公取以问谢:“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称?”谢未即答。时郝隆在坐,应声答曰:“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甚有愧色。桓公目谢而笑曰:“郝参军此过乃不恶,亦极有会。”(《排调》)(30)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430—431页。徐震堮云:“过,《御览》九八九作‘通’,是。通,阐述也。‘此通’犹言‘此论’。”
幽默的郝隆谓“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见时人以处为高,出仕次之,谢安“甚有愧色”,以此。
王右军语刘尹:“故当共推安石。”刘尹曰:“若安石东山志立,当与天下共推之。”(《赏誉》)(31)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255、255、79页。
因为东山已然被赋予了高蹈隐逸的内涵,“东山志”亦即高蹈隐逸之志的代名词。本则刘注云:“《续晋阳秋》曰:‘初,安家于会稽上虞县,优游山林,六七年间,征召不至’”。(32)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255、255、79页。其中“优游山林”正是指的“东山志”的内涵,《续晋阳秋》所说的会稽上虞为谢安“东山志”的空间指向,但是,《晋书》所载临安山、建业土山亦当在其中,道壹隐居的苏州虎丘山、会稽若耶溪,阮裕、戴逵隐居的会稽剡山,何胤的云门寺、秦望山,谢朏的吴兴西郭,甚至文献中并没有指为东山的许询隐居的永兴岩穴,竺道潜、支道林的沃洲山等皆可在“东山”的外延之内。
接下来的问题是,“东山”一词何以能成为高蹈避世的生活方式的代名词?
同是在《世说新语》中,《言语篇》有云:“孙绰赋《遂初》,筑室畎川,自言见止足之分。”刘注云:“《遂初赋叙》曰:余少慕老、庄之道,仰其风流久矣。却感于陵贤妻之言,怅然悟之,乃经始东山,建五亩之宅,带长阜,倚茂林,孰与坐华幕、击钟鼓者同年而语其乐哉。”(33)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255、255、79页。孙绰生活年代略早于谢安,但稍晚于阮裕,《遂初赋叙》之东山,其语境为“五亩之宅,带长阜,倚茂林”,颇类帛道猷《招道壹归隐》、陶渊明《归园田居》的景致,与前述巢、许之风若合符契,知在早于谢安的孙绰笔下,“东山”一词已被赋予了高蹈避世之义。
继续往前回溯,就会发现,早于孙绰,也早于阮裕,左思(约250—305)的《招隐诗》中有“经始东山”一语:
杖策招隐士,荒途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经始东山庐,果下自成榛。前有寒泉井,聊可莹心神。(34)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第309-310、310页。
《文选》李善注云:“王隐《晋书》曰:左思徙居洛城东,著《经始东山庐诗》,《毛诗》曰:‘经始灵台。’”(35)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第309-310、310页。吕向注云:“经始,经营之始。东山,思所居之东山也。”(36)萧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四部丛刊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22年,卷二十二,第2页。回溯到左思这里,东山,才是所居的山丘,位于洛阳城东。
因为左思洛阳纸贵般的影响,其《招隐诗》在其后东晋南朝士人中广为传播,有文为证: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偟,咏左思《招隐诗》。(《世说新语·任诞》)(37)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408页。
(昭明太子)性爱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亭馆,与朝士名素者游其中。尝泛舟后池,番禺侯轨盛称“此中宜奏女乐”,太子不答,咏左思《招隐诗》曰:“何必诗与竹,山水有清音。”侯惭而止。(《梁书·昭明太子传》)(38)《梁书》,中华书局,2011年,第168页。
王子猷(338—386)与昭明太子萧统(501—531)对《招隐诗》都能出口成诵,可见其熟悉程度;同时二人又都是所在时代引领风气的人物,可以想见左思的《招隐诗》在东晋南朝的风靡程度,“东山”一词活跃在士人的言说中也就是题中应有之义。因为左思的明星效应,其所居之“东山”不仅成为文人士大夫们向往的林泉之胜的代名词,藉与隐士的组合,也获得了高蹈隐逸之所的内涵;“东山之志”也即避世隐逸之志,“厉操东山”也就是在归隐林泉的过程中砥励精神,陶冶情操,所谓“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是也。在这样的风气中,东山、东山志也成为了刘义庆及其笔下人物如阮裕、许询、支遁、孙绰、王修龄、戴逵、道壹等人习用的典故,其后,释慧皎(456—536)《高僧传》、陶弘景(497—554)《真诰》也在这个意义上反复使用。
作为一种语言现象,从长时段看,围绕“东山”这一意象,因为几个重要人物的出现,其意蕴发生了几次明显的转换:
在《诗经·豳风·东山》中,传达的是征人行役之苦,曹操《苦寒行》“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王粲《从军诗五首·其二》“哀彼东山人,喟然感鹳鸣”,即用其意。
迨西晋左思《招隐诗》,化用《诗经·大雅·灵台》“经始灵台”句作“经始东山庐”,将所居洛阳城东的山丘与隐士生活结合起来,赋予东山以林泉之胜与高蹈避世的意义,使东山这一故典翻出新义,《世说新语》和整个东晋南朝的“东山之志”基本定格在这一层含义内。
东晋孙绰,化用左思“经始东山庐”作“乃经始东山,建五亩之宅,带长阜,倚茂林……”,丰富了这一新典的林泉之胜义,并明确与华幕钟鼓等世俗繁华相对。孙绰之后,人们使用这一新典已不见袭用“经始”而径作“东山”,如“高卧东山”“厉操东山”“东山志立”等等。
谢安,这是一位给“东山”这一新典再次赋义并获得大力传播的人物,除了众所周知的传奇般的人生,他还是一个能引领风气的人物,《世说新语·雅量篇》载谢氏在意欲加害于他的桓温面前“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刘注云:“宋明帝《文章志》曰:‘安能作洛下书生咏,而少有鼻疾,语音浊。后名流多敩其咏,弗能及,手掩鼻而吟焉。’”(39)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206、223页。这么一个连鼻炎都能成为卖点的人物,其语默出处必然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特别是他出山以后的大用与大成,使得“东山”的外延不再局限于山水清音,茂林修竹,更重要的是追加了一个“再起”的意象,这对于那些失势者、失意者和自命为潜龙者,是一个极富暗示性和号召力的符号,换言之,其意义不在渊潜而在龙飞。这是“东山”意象的一次革命性转换。当然,对于某些已经龙飞在天的文人士大夫而言,谢安东山依然有着特殊的感召力,那就是“携妓”,《世说新语·识鉴》曰:“谢公在东山畜妓。”刘注引宋明帝《文章志》曰:“(谢)安纵心事外,疏略常节,每畜女妓,携持游肆也。”(40)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206、223页。
到了唐代,诗人们援东山入诗蔚成风气,以《全唐诗》中初盛唐诗人诗作为例,其中陈子昂(659—700),见于《陈伯玉集》2次;张说(667—731),见于《张燕公集》4次;李颀(690—751),见于《全唐诗》4次;王维(701—761),见于《王右丞集笺注》9次;李白(701—762),见于《李太白集》21次。
李颀《寄万齐融》:“把菊东山秋,对酒池云满。”《赠苏明府》:“一往东山东,不复有家室。”《崔五宅送刘跂入京》:“生事东山远,田园芳秽阑。”《塞下曲》:“何时可为乐,梦里东山人。”除第一例为林泉隐逸义外,其余三例皆征夫行役义。
王维《赠辜穆十八》:“不向东山去,日令春草深。”《戏赠张五弟諲》:“吾弟东山时,心尚一何远。”《送张五归山》:“东山有茅屋,先为扫荆扉。”《送别》(一作《送綦毋潜落第还乡》):“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送韦大夫东京留守》:“拂衣东山岑,给事黄门省。”《崔录事》:“遁迹东山下,因家沧海隅。”《辋川别业》:“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赠韦穆十八》:“不向东山去,日令春草深。”《冬夜寓直麟阁》:“东山白云意,兹夕寄琴樽。”皆为林泉隐逸义。
李白,《梁园吟》:“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如果只是前一句,那可以理解成林泉隐逸义,但有了下一句济苍生限定,只能与谢安发生排他性联系了。《东山吟》:“携妓东土山,怅然悲谢安。”《永王东巡歌》:“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书情题蔡舍人雄》:“尝高谢太傅,携妓东山门。”《赠常侍御》:“安石在东山,无心济天下。”以上明确与谢安相关。《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北阙青云不可期,东山白首还归去。”《留别西河刘少府》:“东山春酒绿,归隐谢浮名。”此二例用林泉隐逸义。《送侄良携二妓赴会稽戏有此赠》:“携妓东山去,春光半道催。”《送韩侍御之广德令》:“暂就东山赊月色,酣歌一夜送泉明。”《送赵判官赴黔府中丞叔幕》:“却欲还东山,君为鲁曾子。”此二例或用林泉隐逸义。《送梁四归东平》:“莫学东山卧,参差老谢安。”《宣城送刘副使入秦》:“君携东山妓,我咏北门诗。”《携妓登梁王栖霞山孟氏桃园中》:“谢公自有东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登金陵冶城西北谢安墩》:“想像东山姿,缅怀右军言。”《忆东山二首》:“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我今携谢妓,长啸绝人群。欲报东山客,开关扫白云。”有后一例,可知前一例也关乎谢安。《春滞沅湘有怀山中》:“所愿归东山,寸心于此足。”《题元丹丘山居》:“故人栖东山,自爱丘壑美。”此二例亦取林泉隐逸之义。《示金陵子》:“谢公正要东山妓,携手林泉处处行。”《出妓金陵子呈卢六四首》:“安石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南国新丰酒,东山小妓歌。”李阳冰在《草堂集序》中称其“歌咏之际,屡称东山”,诚是。与前述陈子昂、王维诸公不同的是,李白用东山入诗,21例中,凡16例用谢安故事,义兼取于携妓与济苍生。
通过上述分析,征夫行役义——林泉隐逸义——谢安携妓与东山再起的变迁理路已大体呈现:谢安以后,即使是唐人,也仍有人使用《豳风·东山》的征夫行役之义,但已不是主流;较多的还是取左思《招隐诗》中的林泉隐逸义,从慧皎《高僧传》、陶弘景《真诰》到王维诗歌,这条线索清晰可见。到了李白,因其个人的浪漫情怀及兼济苍生的远大抱负在谢安身上找到了合适的投射,将东山与谢安做了必然性的关联,因为谢安东山已涵盖了林泉隐逸义,加之李白的个人魅力及其诗歌作品的巨大影响力,谢安东山的意象遮蔽了《诗经·豳风·东山》、左思的《招隐诗》、孙绰的《遂初赋》中的东山,以致人们一提起东山,联想到的多半是谢安,甚至只有谢安。也因为谢安与李白的盛名,本来指向高蹈隐逸生活方式的东山最终定格成了一座具体的山丘,至于今天的东山在曾经的始宁县治之北,上虞县治之南,或者唐代长庆二年(822)以后上虞县旧治丰惠镇之西南,那就不重要了。宋元以后,“东山”一词,也曾见文人学者们使用其曾经的征夫行役义、林泉隐逸义,但比起谢安东山再起义来,就显得比较小众。这也就是本文开头所引工具书把谢安与东山的关系当成常识进行传播的原因吧。
揭出“东山”内涵的层次性与丰富性,希望对类似的语言与意象的解读有所启发,或许也有助于相关文献的释义,譬如谢灵运《还旧园作见颜范二中书》有云:“偶与张邴合,久欲还东山。”李善注:“东山,谓会稽始宁也。”(41)《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第364页。吕向注云:“言我辞满不谓多禄,谢病不待老年,偶然与二贤合意,辄自免官归会稽山也。”(42)《六臣注文选》卷二十五,《四部丛刊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22年,第33、37页。其实,东山在这里只是袭用左思以来的故典,还东山,避世隐居而已,并非必然指向某一座山丘,《宋书·谢灵运传》云:“灵运父祖并葬始宁县,并有故宅及墅,遂移籍会稽,修营别业,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与隐士王弘之、孔淳之等纵放为娱,有终焉之志。”(43)《宋书》,中华书局,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2018年,第1918页。这“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的始宁别墅不是今天的上虞东山所能涵盖的。还是这位谢灵运,其《酬从弟惠连》有云:“分离别西川,回景归东山。”吕向注云:“东山,灵运所居也,言回别之光景归于东山也。”(44)《六臣注文选》卷二十五,《四部丛刊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22年,第33、37页。注谓“灵运所居”虽无大错,但诗人向往之林泉与其实际居住之所毕竟不是同一概念,故也难谓周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