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梦媛
提要:19至20世纪法国著名文学家阿纳托尔·法朗士(Anatole France, 1844—1924)对马塞尔·普鲁斯特小说美学的形成产生过重要影响。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普鲁斯特将他所了解的真实的作家法朗士隐藏在三个小说角色(贝戈特、“阿纳托尔·法朗士”和叙述者)之后。本篇论文通过对这三个亦虚亦实角色的考证与分析,证实普鲁斯特的小说创作受到了法朗士多方面的重要影响,尤其是在文学体裁、人物塑造、真实与虚构、文学批评观等方面,法朗士在很大程度上帮助普鲁斯特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小说美学。
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与阿纳托尔·法朗士(Anatole France,1844-1924)都是20世纪法国文坛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对法语文学乃至整个世界文学的发展都产生了重要影响。作为文坛上的后起之秀,普鲁斯特曾经一再表示过他对法朗士的仰慕之情,(1)如在1889年5月写给法朗士的一封信中,普鲁斯特就直接表示:“先生,四年以来,每周六对我来说都是节日,因为《时代报》(Le Temps)给我带来了最为纯粹的喜悦。四年以来,我一遍又一遍地拜读着您神圣的作品,以至于我已能熟记于心。四年以来,我如此爱您,直到今天,我才觉得自己勉强能够领会您思想的分毫。”(M. Proust, Correspondance, en 21 volumes, Texte établi, présenté et annoté par Philip Kolb, Paris : Plon, Tome 1, 1970-1993, p.125. )本文中普鲁斯特二十一卷本《书信集》的中译文均为笔者根据法语原文译出。不仅如此,他还在《追忆似水年华》(以下简称《追忆》)这部七卷本长篇小说中,以多种方式将法朗士写入作品,如作家贝戈特和一个名叫“阿纳托尔·法朗士”的人物。更为有趣的是,普鲁斯特让叙述者成为法朗士本人的最后一重变形,令其贯穿整部巨著。正是这三重变形共同构成了一幅完整的法朗士肖像。如此复杂精妙的写作手法、意味深长的安排,在世界文学史上几乎绝无仅有,背后隐藏的原因尤其值得细细探究与考证。
普鲁斯特与法朗士的渊源关系曾引起一些研究者的高度关注。如法国普学专家让-伊夫·塔迪埃(Jean-Yves Tadié)详细展现了普鲁斯特一生中与法朗士的交往经历,并剖析了贝戈特的由来与生成过程。(2)参见让-伊夫·塔迪埃的专著:J-Y. Tadié, Marcel Proust: Biographie, Paris : Gallimard, 1996.法国学者瓦雷丽·杜普伊(Valérie Dupuy)也曾著书专门探讨过法朗士与普鲁斯特之间微妙的“师—徒”(matre-disciple)关系,阐释了二者在法国文坛地位的变化与影响力的此消彼长。(3)V. Dupuy, Proust et Anatole France, Paris: Champion, 2018.书中还以《追忆》中贝戈特的人物形象作为出发点,阐释了法朗士作为其原型在普鲁斯特笔下的文学与美学意义。但遗憾的是,几乎从未有人注意到,贝戈特、“阿纳托尔·法朗士”和叙述者本人都是原型法朗士在普鲁斯特笔下的一种变形。而且,国内外学者大多仅使用作家作品作为语料,侧重原文文本分析,却忽视了作家书信的重要考据价值。
有鉴于此,本文借助普隆出版社(Plon)于1970年至1993年出版的普鲁斯特二十一卷本《书信集》,以史料作为支撑,解读作家将法朗士置入作品的用意,厘清法朗士在《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三重变形,探析该文学行为背后的动因,阐述法朗士对普鲁斯特的创作和小说美学的形成所产生的影响,试图为普鲁斯特与法朗士的相关性研究提供一条新的思路,同时为《追忆》的人物塑造、人物生成研究提供一种新的角度。
作家贝戈特的名字在《追忆》中第一次出现时,叙述者还从未见过他本人,只是作为一名读者正在阅读他的作品。叙述者为之惊叹和着迷,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智识得以扩展”;开始尝试写作时,倘若某些句子令他感觉“质量不高”,叙述者就会在贝戈特的书中“去寻找相同的写法”;当他陷入迷思与彷徨时,贝戈特的文字有如黑夜中的点点光亮,令他看到现实生活与文学、艺术创作之间的障碍是并不存在的。他根据贝戈特的作品竭尽全力想象着这位从未谋面的学者的面貌:“根据贝戈特的著作,我想象他是一位虚弱、失意的老人,失去孩子的痛苦从未减轻过。”(4)M. Proust,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Tome 1, Paris : Gallimard, 1946-1947, p.134. 本文中《追忆似水年华》的中译文主要采自李恒基、徐继曾等译《追忆似水年华》(共七卷),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个别表述笔者对照法语原文略有修改。有趣的是,我们可以从普鲁斯特于1889年5月致法朗士的一封信中找到以上情节的来源:“……即使难以想象您的样貌,我还是每一天都会思念您许多次。”(5)M. Proust, Correspondance, Tome 1, p.126.那时的普鲁斯特虽从未见过法朗士本人,却如同叙述者一样首先被贝戈特的文字俘获。然而,在见到贝戈特本人时,叙述者非常失望,因为他无法将自己眼前的这个“粗犷、矮壮、近视眼、长着蜗牛壳似的红鼻子、黑色的山羊胡”的年轻人与“富有音乐性的文字”、“古朴的词句”对应起来,以至于他在内心深处不得不对贝戈特进行重新审视。不仅如此,贝戈特时而展露出的“自私自利”和从他人口中得知的某些恶习也令叙述者困惑不已。他作品的价值也因此在叙述者的心目中陡然下降。普鲁斯特试图通过贝戈特在日常生活中所表现出的性格和行为与其作品之间的对比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评价一部作品不应依托作家的私生活或作家身边的亲友对其进行的评价。此种观点的形成与法朗士给予普鲁斯特的影响密不可分。
法朗士认为,种种新型媒介的出现的确令作者更为读者所知,作者的日常生活、闲谈为读者打开了一扇好奇的大门,他们希望通过作者的言谈去领略作者的思想。因此,读者越来越关注作家本人而不是作品,这在法朗士看来是相当严重的问题,甚至是一种“恶”。1892年,法国文学评论家布吕纳介(Ferdinand Brunetière)以波德莱尔“放荡”且“不道德”为由反对为他在蒙巴纳斯公墓(Cimetière du Montparnasse)树立雕像。法朗士立刻撰文为波德莱尔辩护。“我承认这个人很恶劣,但他是一位诗人”。(6)A. France, La Vie littéraire, troisième série, Paris : Calmann-Lévy, 1921, p.27.法朗士所强调的正是“诗人”这个身份和诗人的作品的重要性,与布吕纳介就诗人本人的生活来评价其对于文学是否作出贡献的立场截然不同。法朗士抨击那些忽略作品中的审美意味而以道德败坏为由拒绝赋予作家荣誉的决策者。他希望人们更加关注作品而不是作者的私生活。
1905年,在为英国艺术家约翰·拉斯金(John Ruskin)的法译本《芝麻与百合》(SésamesetlesLys)所撰写的序言中,普鲁斯特谈及法朗士,赞扬他“出色地对其同时代的作家进行评价”(7)M. Proust, “Sur la lecture”, in John Ruskin, Sésame et les lys : des trésors des rois, des jardins des reines (3e édition), traduction, notes et préface par Marcel Proust, Paris : Société du Mercure de France, 1906, p.51. 普鲁斯特于1905年初开始为《芝麻与百合》法译本撰写长篇序言《论阅读》。,而圣伯夫却低估了自己的同时代作家。普鲁斯特的《圣伯夫与波德莱尔》(Sainte-BeuveetBaudelaire)一文更是对法朗士的支持,成为他撰写批评圣伯夫相关文字的一部分。普鲁斯特认为我们只需要去阅读波德莱尔的作品,了解他的天分所在即可,切不可被我们肉眼看到的那个人的外表所欺骗,我们应当“从诗人的作品分辨诗人的伟大之处”。(8)M. Proust, Contre Sainte-Beuve, Paris : Gallimard, 1954, p.205.1909年3月6日,他在给好友乔治·德·洛里斯(Georges de Lauris)的信中肯定了作品相对于作家生平的至高价值:“一个人的行为不如他所说的话重要,他说的话不如他写出来的东西重要……”(9)M. Proust, Correspondance, Tome 9, p. 62.在《追忆》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叙述者最终放弃用贝戈特的外表、为人、社交来定义这位作家,而是将“在作品中完美描写了穷人纯净如水的魅力”的贝戈特视为真正的贝戈特。
那么,这位“真正的贝戈特”的魅力来源于何处呢?首先,叙述者认为,贝戈特能够打破生活与创作之间的障碍,将自己变成一面镜子,为读者展现自己平庸的日常生活。这也正是普鲁斯特在法朗士的作品中所感受到的魅力。在法朗士带有虚构成分的自传性回忆录《小友记》(Lelivredemonami)中,“我”理发后与母亲交谈的场景与古老的传说交织在一起;小伙伴抢走了“我”的一串葡萄后,“我”却因父亲母亲的一席话而感到幸福;普通的植物园在“我”的笔下被描写成一处“圣地”,那些有滋有味温柔地吃着“我”手中食物的小动物激发起“我”对于亚当、夏娃、诺亚方舟的联想。年轻的普鲁斯特在法朗士的作品中看到,再琐碎、无聊的事情都可以成为素材,在作家的笔下变得有趣而特别。法朗士也曾直言,波德莱尔最值得被欣赏之处恰恰在于他能够根据平庸的现实谱写出崇高与壮丽的诗歌。写作能否打动人心并不在于所描写的事件本身是否令人感到震撼,而是在于作家如何将事件和素材为己所用,用只属于自己的风格带给读者独一无二的感受。
另外,日常的琐事能够在贝戈特和谐、纯朴、富有音乐性的文字中焕发活力,这种和谐是在现代作家身上找不到的,这是一种古代演说家的和谐。贝戈特的原型法朗士继承了法国古典主义作家的特点,以其简洁明晰的文字颇受读者喜爱。他以诗歌开启自己的文学生涯,1867年时经常与巴纳斯派的成员来往,渐渐成为小团体的一员。1875年,他加入了筹备巴纳斯派文学杂志《当代巴纳斯》(leParnassecontemporain)第三期的委员会,负责挑选刊载文章。法朗士认为,法国作家的文字有着三个优点:“首先是明晰,其次是明晰,最后还是明晰”。(10)A. France, La Vie littéraire, première série, Paris : Calmann-Lévy, 1921, pp.54-55.他不喜欢过于晦涩的文字,因此拒绝了马拉美的作品。普鲁斯特从法朗士的文字风格中得到许多启发,法朗士的观点也帮助普鲁斯特在写作时避开象征主义诗人的刻意晦涩。他于1896年1月左右撰写《反对晦涩》(Contrel’obscurité)一文支持法朗士。在文章中,他赞扬法朗士的文字具有“法国言语的故乡魅力”,认为他是“愿意或懂得如何运用法国言语的为数不多者之一”。(11)M. Proust, Essais et articles, Paris : Gallimard, 1994, p.9.
普鲁斯特认为,作家首要的目标是要打动读者的心灵,并将本就难以理解的事物用简明的方式呈现出来,目的是反映真实的生活。过于艰深的文字并不利于这一目标的实现。《追忆》尽管有着大量的长句,句意却并不晦涩难懂。普鲁斯特使用这些长句的目的是展现自己思想的绵延悠远和人类的思想在时间的河流中无意识地流动。正如1913年11月普鲁斯特在致路易·德·罗贝尔(Louis de Robert)的信中所写到的那样,自己忠实地进行写作,作品中“没有骗人的外表,没有美化或装饰”。(12)M. Proust, Correspondance, Tome 12, p.351.1904年时,法朗士出版了新书,普鲁斯特在致信中称赞了法朗士作品中明晰精炼的对话部分:“……这三句话深深铭刻在我脑海中,犹如一位大师画出过的最美的诙谐三折画,极致完美,有着惊艳、绝妙的线条,并以出乎意料的真实使人得到满足。”(13)M. Proust, Correspondance, Tome 4, p.119.普鲁斯特在《追忆》中又何尝不是用生动的笔触、明晰而又意味深长的语言将画家埃尔斯蒂尔、音乐家凡德伊和作家贝戈特绘成了一幅三联画呢?
作为小说人物的“阿纳托尔·法朗士”在整部《追忆》中共出现四次。第一次是叙述者的父母和勒格朗丹谈起巴尔贝克这个地方时,勒格朗丹认为小马塞尔或许读过“法朗士”的作品,形容他是一位“迷人的作家”,擅长绘景。第二次,叙述者在讲述女演员拉贝玛的戏剧时,使用了比喻来突出自己对她的欣赏,并以“法朗士”作为喻体。小说人物法朗士的第三次和第四次登场则分别位于《女囚》和《重现的时光》中,叙述者在描写和分析德雷福斯事件之时说道:“德雷福斯事件已经过去了,而阿纳托尔·法朗士却留下了。”(14)M. Proust,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Tome 12, p.43.既然已经将真实的法朗士作为原型塑造了贝戈特,为何还要将原型本身也放入小说中呢?
普鲁斯特早在构思《追忆》前就长期重点推敲应如何刻画人物性格,而法朗士为他形成自己塑造人物的方式提供了重要基础。法朗士非常欣赏莎士比亚。1886年,在一篇名为《法兰西喜剧院里的哈姆莱特》(HamletàlaComédie-française)的文章中,针对那些质疑哈姆雷特身上性格特征过于矛盾的读者和批评家,他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最后,我的王子,有人断言您是一堆矛盾的集合体,而不是一个人。然而,这一点却正是您深刻人性的标志。您灵敏而从容,果敢而腼腆,善良而残忍,您信仰而又怀疑,您聪慧,却尤其疯狂。总而言之,您是活着的。我们之中的谁不在某些事情上和您相像呢?我们之中有谁在思考时不存在矛盾,谁行动一致呢?我们之中有谁不疯狂?我们之中有谁会不怀着怜悯、同情、仰慕及恐惧相交织的情感向您说着:“晚安,可爱的王子!”(15)A. France, La Vie littéraire, première série, p.8.
在法朗士看来,矛盾的性格特点集于一人之身并非只存在于虚构的文字之中,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着自相矛盾之处,也自有前后不一、言行相悖之时,这恰恰才是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个人之所在。普鲁斯特长期关注法朗士发表在《时代报》上的文章,他对于人物性格刻画的思考受到法朗士的启迪。在1888年9月致好友罗贝尔·德雷福斯(Robert Dreyfus)的一封信中,普鲁斯特表示自己并不认为“一种类型的人只对应着一种性格”(16)M. Proust, Correspondance, Tome 1, p.114.,他认为在艺术作品中,一个人物身上的性格是不唯一且多样的,我们无法通过他某一时刻在某种情境下的表现去定义他的性格类型。法朗士强调的是同一个人物身上的矛盾复杂性,他的创作方法是将现实生活中的多个人物性格、特点抽取出来,置于小说的一个人物身上,而普鲁斯特则以此为始,尝试将现实中同一个人物身上的众多特点拆解分离开来,赋予小说中不同的人物。作为小说人物的贝戈特和阿纳托尔·法朗士在《追忆》中的同时存在证明了这一点。
在创作过程中,除性格特征外,人物的虚构与真实也一直都是普鲁斯特思考的重心。在《追忆》最后的一卷《重现的时光》中,叙述者马塞尔讲述着法国士兵在马恩河战役中的牺牲,弗朗索瓦丝有一位相当富有的表兄弟,在他的侄子不幸为国捐躯后,他携妻子毅然决然地去帮助艰难经营小咖啡馆的侄媳妇。他们不要工资,一日不休,勤勤恳恳。突然,叙述者放弃叙述,抛出了这样一句:“在这本书中,没有一件事不是虚构的,没有一个人物是‘真实的’,全是由我根据论证的需要而臆造的……”(17)M. Proust,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Tome 14, p.183.读者读到这里,想必会感到震惊,仿佛这一刻站在舞台上的演员突然卸下妆服,走下舞台,亲自告诉观众他们眼前的一切全部都是假的。有趣的是,对于这句“坦白”,我们可以从现实中普鲁斯特致友人的信中找到甚为相似的对应。1914年,普鲁斯特在致亨利·吉翁(Henri Ghéon)的信中写道:“我书中所有的人物和情景都是以寻求一种意义为目的而虚构出来的。我从未听人讲述过斯万的故事……”(18)M. Proust, Correspondance, Tome 13, p.24.
事实上,完全虚构出来的贝戈特和这个顶着法朗士全名出现的小说人物都不像巴尔扎克笔下仅出现六次的拿破仑那样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二者身上都只是有着真实的阿纳托尔·法朗士的特点而已。贝戈特有着类似于法朗士的样貌、写作风格,以及与社交界良好的关系,拥有强烈的感受力和惊人的表现力。他的笔法细腻,文字动人。而“阿纳托尔·法朗士”则更多地被赋予真实的法朗士本人对德雷福斯事件的立场和看法。
普鲁斯特与法朗士因德雷福斯事件而联系紧密,他帮助自己的“导师”游说社交界人士签署致皮卡尔(Marie-Georges Picquart)的请愿书。法朗士还以这起冤案为素材撰写了短篇小说《克兰比尔》(Crainquebille)。作为一名人道主义斗士,法朗士正直、善良,在德雷福斯事件中,为无辜者抱屈,为事实而辩护。普鲁斯特希望将所有赞美之词赋予“阿纳托尔·法朗士”,以此向真实的法朗士致敬。1899年新年伊始,普鲁斯特给法朗士寄去新年问候,同时用生动的语言表达了对这位令他无比钦佩的兄长的崇敬:
事实上,您以一种本世纪前所未见的方式融入公共生活,既不像夏多布里昂,也不像巴雷斯,您不是为自己博取名声,而是在您成名之后,将您的名字放入正义的天平之上。我赞美您的正义、勇敢、善良,并不需要通过这些,因为我爱您,所以我了解您的一切。但这些向其他人展现了他们并不了解的东西,就像《苔伊斯》一样,如此高贵、和谐、美丽,令人无比钦佩。(19)M. Proust, Correspondance, Tome 2, p. 272.
普鲁斯特通过对“阿纳托尔·法朗士”的塑造和对德雷福斯事件的描写,为我们留下了一份有关那个年代珍贵的历史记录。在普鲁斯特心中,所有为正义、为祖国而战的奉献者都是伟大的,他们的真实姓名都值得被世人铭记,其中也包括他的战友法朗士。事实上,虚构出来的、与真实的法朗士同名同姓的小说角色“阿纳托尔·法朗士”所代表的并不仅仅是原型本人,这个名字如同“拉里维埃”一样,背后更有着千千万万为正义而斗争的战士名姓:
我应该在赞扬我的国家时说,只有弗朗索瓦丝的那些为帮助孤独无依的侄媳妇而离开退隐地的百万富翁表亲,只有那些人才是真实的人,是真正存在的人。我坚信他们的谦逊并不会因此而受到损害,也正因为他们将决不会读到这本书,既然不能列举其他许多想必作出同样的事情并使法国得以幸存的人的姓名,我就怀着孩提般的喜悦和深深的激情,在此写下他们真实的姓氏:他们有着非常法国化的姓氏:拉里维埃。(20)M. Proust,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Tome 14, pp. 183-184.
法朗士不仅在人物性格的塑造和人物的真实与虚构方面给予普鲁斯特以启迪,也为普鲁斯特的文学之路提供了新的机遇和更多可能。1896年1月,法朗士获得法兰西院士之席。同年,普鲁斯特完成了他的第一部作品《欢乐与时日》(LesPlaisirsetlesJours),他非常希望法朗士能够为自己的作品作序,增加作品的分量,以获得更多读者。出版社负责普鲁斯特作品出版的于贝尔(J. Hubert)也写信给法朗士,不仅希望能够得到他为之所作的序言,还希望这位大师能够抽出宝贵的时间为作品提供一些建议,帮忙“雕琢一本初生之书”(21)M. Proust, Correspondance, Tome 2, p.51.。法朗士对这位初涉文坛的青年人非常欣赏,称赞他的作品“如同一张年轻的面孔,充满着非凡的魅力和纯粹的优雅”,(22)M. Proust, Les Plaisirs et les Jours, Paris : Calmann Lévy, 1896, p.i.并对他寄予厚望。可以说,法朗士的支持为普鲁斯特步入文坛和社交界起着重要作用。《追忆》付梓时,法朗士仍然活跃于法国文坛,也就是说,普鲁斯特在创造小说人物时不得不考虑到所有有可能阅读到这部著作的读者的看法,其中就包括法朗士本人。普鲁斯特深知法朗士能够在文学领域和社交界给他带来不小的帮助,他也着实需要借助法朗士这位功成名就、地位尊崇、在社交圈占有一席之地的导师帮忙“推销”自己的作品。
早在孔多塞中学(Lycée Condorcet)读书时,年轻的普鲁斯特就已经渴望有朝一日像自己所崇拜的作家法朗士一样享誉文坛。可以说,法朗士是普鲁斯特初入文坛时想要成为的榜样和努力尝试翻越的高峰。因此,一方面,《追忆》的叙述者是真实的法朗士在小说中的第三重变形,与法朗士一样给予直觉在创作中重要的地位;另一方面,普鲁斯特借由叙述者之口就法朗士关于回忆录、短篇小说的观点进行讨论,并创造出了一种新型的小说体裁。
普鲁斯特本人曾在创作中迷失在智力的迷宫。早在1888年,普鲁斯特就写信给自己的哲学教师达律先生(Alphonse Darlu),表达了自己有关智力在创作中所扮演角色的困惑:“当我阅读勒孔特·德·利尔(Leconte de Lisle)的诗歌并回味着曾经这首诗带给我的无限乐趣时,另一个‘我’在一旁端详着我自己,自娱自乐,思忖我得到那乐趣的原因……也因此毁掉了作品自身之美的确定性……最终几乎完全消除了我全部的乐趣。”(23)M. Proust. Correspondance, Tome 1, p.122.那时的普鲁斯特感到自己被智力与推理所吞噬,无法对任何作品做出评价。他发现自己尤为看重的智识发展相当缓慢,在信中连用了三个词来描述自己智力发展的状态:悬置、偏离、倒退,责怪自己只能写出具有“想象力”和“感受性”的事物。(24)M. Proust. Correspondance, Tome 1, p.256.法朗士在与普鲁斯特闲谈时也发现这个年轻人过于在意智力在创作过程中的作用。
在法朗士看来,无论是去理解一件事情亦或是从事艺术创作,最为重要的因素不是智力,而是直觉。直觉是“人类在这个虚幻的生活中能够掌握的唯一确定性”,真实就诞生于直觉之中。(25)A. France, Pierre Nozière, Paris : Calmann-Lévy, 1899, p.145.纯粹的智力容易导致错误的出现,而人们的直觉却永远不会欺骗。(26)A. France, La Vie littéraire, deuxième série, Paris : Calmann-Lévy, 1921, p.297.普鲁斯特从高中时期就非常热爱写作,法朗士的作品一直是他的枕边书,普鲁斯特非常欣赏法朗士对于创作的思考。在那段时期,他如饥似渴地阅读法朗士的批评文章和小说,从他的作品中探索到了一条出路:不应为了写作而写作,而是我手写我心,一切由直觉来决定。1909年,他在一封信中写道:“我不想被催促、被折磨、被揣度、被超越、被抄袭、被品评、被批评、被诽谤。当我的思想完成其作品之时,就让别人去干蠢事吧!”(27)M. Proust, Correspondance, Tome 9, p.225.在普鲁斯特眼中,是思想创造了作品,是直觉为一部作品的诞生提供了第一推动力。
在《追忆》中我们看到,作为法朗士的第三重变形,叙述者马塞尔如同法朗士一样,重视直觉在创作过程中的作用。在《女囚》中,叙述者发现如今的自己遇到了曾经有过的最初的直觉,而这些直觉已得到证实。在《在斯万家那边》中,叙述者任由沾了茶水的小玛德莱娜蛋糕刺激一切感官,回忆无限蔓延,而文字则有如泉水般喷涌而至。对直觉重要性的肯定为普鲁斯特在《追忆》中构建无意识巨厦打下了基础。正如当代法国学者安托万·孔帕尼翁(Antoine Compagnon)所说,《追忆》是对智力的批评,普鲁斯特通过这部作品将智力和直觉对立起来。(28)劳拉·马基等:《与普鲁斯特共度假日》,徐和瑾译,译林出版社,2017年,第43页。在音乐中,音符、乐句能够凭借自身非智力的本质为我们显示自己的非智力感受,拉贝玛的语调却无法带给叙述者真正的美的享受。智力对于抓住事物和艺术的本质所能够提供的帮助越来越少,直觉弥补了智识无法提供的真实。通过叙述者这个小说角色,我们可以看到法朗士在这方面对于普鲁斯特的启发和影响。
在文学体裁方面,法朗士的作品帮助普鲁斯特思考自传、回忆录、散文和小说等形式各自的优缺点。法朗士偏爱短篇小说和回忆录,尤为欣赏龚古尔兄弟的《日记》(Journal)和夏多布里昂的《墓外回忆录》(Mémoiresd’outre-tombe),给予回忆录很高的评价。因为,人与人性是最难以捉摸的存在和无法穷尽研究的对象,回忆留住了过去的现实,投射于纸上幻化出一面镜子,极大程度地映照出了作家真实的自我。然而,法朗士曾指出,“一首诗歌,一部小说,无论它有多么优美,当孕育它的文学形式陈旧之时就会变得陈腐、过时。艺术作品无法长期带给人愉悦,因为它们给予的吸引力与新事物密不可分。”(29)A. France, La Vie littéraire, première série, p.89.因此,他在写作时经常对作品的形式进行实验:《希尔维斯特·波纳尔的罪行》(LeCrimedeSylvestreBonnard)以日记体进行叙述;《小友记》是自传体回忆录与短篇小说的结合,融童年的虚构与真实为一体;《鹅掌女王烤肉店》(LaRtisseriedelareinePédauque)充满着大量的对话;《苔伊斯》(Thaïs)在叙述时突然插入剧本,透过多里庸、欧克里特、尼西亚斯等人物之间的交流来探讨道德的哲学、永恒的真理,颇具苏格拉底“精神助产术”之妙。
普鲁斯特并不希望像法朗士一样将自己渴望尝试的体裁赋予不同的作品,而是试图寻求一种特殊的文学形式,欲通过同一部作品来实现多种形式的叠加及融合。在写作《追忆》之时,他曾久久徘徊于回忆录、散文及长篇小说之间,踌躇万分。在1909年5月的一封信中,普鲁斯特对好友乔治·德·洛里斯说道:“不,乔治,我没有在创作一部小说,如果要解释的话,说来话长……”他马上又开始讨论起盖尔芒特的名字来,并解释说:“这似乎意味着我正在撰写一部小说,首先我什么都没在做,但是打算要做。”之后,他的信中又提到“我已经着手撰写一部很长的作品,类似于小说……”(30)M. Proust, Correspondance, Tome 9, pp.107,227.《在斯万家那边》刚刚出版时,普鲁斯特就迫不及待地将作品寄与法朗士,并为他热情献词。法朗士在谈及这部作品时却表示自己对他的作品完全不理解,甚至承认自己在很早之前就已和他断绝来往。在《追忆》中,叙述者的敏感天性显露无疑,普鲁斯特使用如此长的篇幅对包括叙述者在内的人物性格、心理进行细腻刻画,这令法朗士感到不知所措。法朗士的确偏爱讲述自我的作品,然而,篇幅过长在他看来却并不是一件好事:“作家首要的礼貌难道不是简短吗?短篇小说的篇幅足够了。我们可以将许多意义包含在较少的词语中。”(31)A. France, La Vie littéraire, quatrième série, Paris : Calmann-Lévy, 1921, p.320.
事实上,在《追忆》中,叙述者马塞尔已对法朗士这样的观点进行回击。叙述者认为,法朗士所推崇的回忆录和短篇小说皆不是最佳的文学形式:“在回忆录中,作者笔下那些平庸的朋友消失了,因为她们并没有机会被提及,一些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来访者却被写了进来,因为回忆录的篇幅有限,无法包含许多人。”(32)M. Proust,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Tome 7, p.20.短篇小说的最大弱点在于篇幅有限,导致虚构的人物数量较少,人物形象无法丰富饱满,更无法通过人物身上发生的各种各样的变化来体现时光渐渐流逝之感。回忆录或日记的确能够帮助作者细腻而真实地描绘自我,却无法像长篇小说一样用鲜明而多样的人物性格展现自我以外的世界。
普鲁斯特曾在一封信中激动地表达了渴望探索一种将对于真实自我的关注与对于虚构人物的塑造相结合的艺术形式:“我第一次将自己的目光转向内心,转向自己的思想,我感受到了我生活中全部的虚空,小说中的上百个人物、上千个点子要求我给予他们一个躯体,正如这些影子在《奥德赛》(L’Odyssée)中请求尤利西斯(Ulysse)让他们饮一点血,将他们带至人间……”(33)M. Proust, Correspondance, Tome 3, p. 196.最终,读者惊喜地看到,在文学体裁方面,《追忆》真正实现了一种最为全面而厚重的创新。普鲁斯特创造了一种特殊的长篇小说。这部作品充满着叙述者对于自我的深刻挖掘和细腻描绘;上百位处于不断变化中的人物有如时钟的秒针在舞台上滴答舞动,提醒着读者时间的流逝;对文学和美学的思考通过小说的形式展现出来,叙述之后紧接充分的分析和评论,水到渠成,读来酣畅淋漓。
本文依托普鲁斯特二十一卷本《书信集》,以书信作为主要语料,通过挖掘和厘清法朗士在《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三重变形,证实法朗士对普鲁斯特小说美学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贝戈特的形象反映出普鲁斯特在文学批评观、小说素材以及文字风格方面受到了法朗士的重要影响,而“阿纳托尔·法朗士”的出现则是普鲁斯特对传统文学中人物塑造手法的一种撼动,该小说角色的存在是普鲁斯特对于真实与虚构别出心裁的应用,更是他向法朗士作品中传递的人道主义精神致以崇高敬意的方式。最终,作为真实法朗士在《追忆》中最为隐秘的变形,也是作家普鲁斯特本人的化身,叙述者马塞尔领悟到了直觉之于小说创作的重要性。通过法朗士的作品,普鲁斯特也探索出了一种将自传、回忆录与虚构小说相结合的独特的长篇小说体裁,最终成就了一部有如大教堂般宏伟的不朽之作,以全新的艺术形式与美学蕴味为世界文学史的画卷涂上最亮丽恢弘的一抹色彩。普鲁斯特在致法朗士的一封信中写道:“是您教会了我在事物、书籍、思想、人类等种种方面找到一种我不曾知道如何享受的美。您为我点缀了整个世界……”(34)M. Proust, Correspondance, Tome 1, p.126.可以说,研究法朗士在普鲁斯特笔下的三重变形为我们深入探析这位二十世纪最重要的长篇小说作家所构建的小说美学世界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角度。以原型人物变形为钥,借助法朗士的典型案例,以一及多,我们将逐渐开启解读《追忆》中其他人物秘密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