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雪
内容提要:从延安回到大后方后,卞之琳的译介活动体现了他比较根本的关于文学和人生的见识,以及达成见识的道路。卞之琳十分肯定他所翻译的《紫罗兰姑娘》里榜样人物表现出的人格取向;对其中他感到有所遗憾的人性,他开出的药方是纪德。从抗战全面爆发前翻译纪德,到《慰劳信集》中借用纪德,再到在《山山水水》及多篇介绍西方文学作品的文章中阐释纪德,卞之琳完全领悟了纪德从感官、爱和小说家到社会主义的通路。感性通路的达成,不一定比通过知识理论形成主义的道路脆弱,反而可能因其与感性和经验更紧密,所以更具有不可剥离的特征,这也许是文学史上卞之琳文学与人生形象一贯性的原因之一。
研究史里作为1930—1940年代重要诗人的卞之琳的形象,借用余旸的总结,是在“1980年代以来‘中国式现代主义’的文学逻辑”下,被视为‘中国式现代主义’或‘新诗现代性’的‘代表’”①余旸:《“历史”作为象征:1937—1949年卞之琳思想转变研究》,未刊稿。。近年来关于卞之琳的讨论有一些新的发展。姜涛的两份研究分别考察抗战期间卞之琳由诗歌到小说的文体变化和战地报告的写作,讨论了卞之琳文学与历史一呼一吸之变化密切且富有弹性的反应和互动的历程,以及支撑他以文学参与时代生活的非常独特的“螺旋上升”生命观。①姜涛:《小大由之:谈卞之琳四十年代的文体选择》,《新诗评论》2005年第1辑;《动态的“画框”与历史的光影:以抗战初期卞之琳的“战地报告”为中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5期。李松睿的研究明确指出小说《山山水水》是卞之琳以文学介入时代、参与历史的实质性实践。②李松睿:《政治意识与小说形式——论卞之琳的〈山山水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4期。余旸考察了卞之琳的文学活动与历史变动的具体联系,特别讨论了基于卞之琳的历史观、象征主义艺术观而显形的、诗人进出时代的轨迹及其昭示的问题。③余旸:《“历史”作为象征:1937—1949年卞之琳思想转变研究》,未刊稿。上述几份研究的诸多细致议论打开了问题空间——新文学在与它紧紧拥抱、剧烈变动的二十世纪里的经历,其实仍有许多震动人心之处浮动在文学作者的形象里,尚未被深探。这个“形象”如此值得探讨,借用卞之琳一直倾慕的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的一句话来说,“人的一生就是他的形象”④《纪德文集·日记卷》,李玉民译,花城出版社2002年版,第127页。,而从卞之琳的自我剖析与表白看,他会认同纪德这个观点,因为他的一生达到了纪德所昭示的人生与作品的一贯性。
1942年11月卞之琳在昆明为《新的粮食》写译者序时,特地引了一段自己译纪德《赝币制造者》的片段“我的心只为了同情而跳;我只藉了别人而生活;藉了代理,或者可以说,藉了通婚;我觉得我生活得最强烈的时候,也无过于当我避开了自己而变成随便怎样一个人的时候”⑤卞之琳:《译者序》,见安特列·纪德《新的粮食》,昆明明日社1942年版,第XXIX页。后版本同此。。这样一句话,专门被引出,表现的是卞之琳的文学见识,以及与文学缠绕在一起的对人生的见识。这不是现代主义、象征主义、文学现代性、文学与政治或文学与社会能够解释的见识。在本文中,我想讨论的首先是他达到这样的见识的道路,其次是这样的文学和人生的见识所体现的、学者们持续关心的文学与时代之关联的通路。也正是在这个议题上,像卞之琳这样的文学人,他分享着大时代命题,但分享的途径体现的是如一花一世界的个体心灵与世界关联的深度。
从延安回到西南大后方后,卞之琳似乎主要就做了三件事:写《山山水水》、翻译衣修午德的小说《紫罗兰姑娘》、给自己翻译的作品写译序。在这三种活动里,衣修午德的小说可能在文学和时局感两个方面,都写在了卞之琳的心上。卞之琳对这个小说充满热情,在杂志上一口气读完后,又找来完整版本翻译成中文出版。这也是他搁下译笔八年后第一次译书。《紫罗兰姑娘》是一个彻底的关于战争的小说。小说故事的基本轮廓是,二战前夕一位德国导演和一位英国作家联手拍摄一部讲述一战前夕欧洲故事的电影。于是,翻译这个小说对卞之琳来说就意味着四场战争的重叠:电影里的一战、小说故事发生的二战、衣修午德在二战中写这个小说、他在抗日战争中翻译这个小说。小说缤纷的人物对话中闪现了许多对战争中的人,特别是对作家和艺术家来说真切的命题。这种真切常常是两极动荡的,有时候它是从天而降的“炸弹和血的雨”,有时候是对一切即将到来的灾难的虚幻感觉——“我说我相信一个欧战就要来了。我相信这一点就像大家相信一个人会死的,可是我又并不相信。因为未来的战争就像死一般的不实在。”①克里思多阜·衣修午德:《紫罗兰姑娘》,卞之琳译,文化生活出版社1947年版,第43、57页。后版本同此。这个两极动荡对讨论卞之琳有特别的象征意味,因为他的形象和学者们关于他在战争期间作为的讨论,大致也离不开这样的两极:一边是积极投身时代,参与了历史,一边是终究滑过了那段在后世看来主题十分清晰明确的历史。事实上,卞之琳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翻译的《紫罗兰姑娘》里有这样一段:
也许我旅行得太多了,把我的心留在太多的地方。我知道我假设是如何感觉的,我这一代人时行作如何感觉。我们关心每一件事物:德国和意国的法西斯主义,满洲的被攫夺,印度的民族主义,爱尔兰问题,工人,黑人,犹太人。我们把自己的感情铺遍了全世界;我也知道我自己的铺得非常薄。我关心——噢,对了,我当然关心——奥国的社会主义者。可是我真如自己说的,自己想像的那么样关心吗?不,不大那么样。我愤恨巴特孙;可是他,至少,是诚实的。关心根本有什么用处,如果你不预备去奉献你的生命,去死?唔,也许有一点用处。很微,很微乎其微。①克里思多阜·衣修午德:《紫罗兰姑娘》,第140页。
小说的发问其实已比后来的研究者们更探入人性,也更难回答。在这篇文章里,我将从卞之琳精心炮制的大作《山山水水》开始,到《紫罗兰姑娘》,再到解释纪德的长文,讨论他对这个难解的时代与人的问题的探索和立场。在这个过程里,我们会看到他此前延安之行及相关写作的种种象征,如果不是更近了,也其实并未远离这个时期的卞之琳。
《山山水水》是凝结卞之琳整个1940年代心血的大作。在现在能看到的残卷里,“延安”是小说构造的四个地理空间中留下篇幅最多的。卞之琳写的“延安”可能是离主流的“延安”距离最远的形象。比如,在“海与泡沫”一章里,卞之琳这样写梅纶年看到的开荒景致:
草和荆棘的根交织得全然是一张网,罩住了黄土,像是一种秘密的勾结,被翻过来的黄土揭发了。而每一块黄土的翻身,就像鱼的突网而去似的欢欣。正如鱼跳出了网就不见了,隐入了水中,每一块黄土一翻身也就混入了黄土的波浪里。这一片松土正是波浪起伏的海啊!而海又向陆地卷去,一块一块地吞噬着海岸。不,这是一片潮,用一道皱边向灰色的沙滩上卷上去,卷上去……②卞之琳:《〈山山水水〉(小说片段)》,《卞之琳文集》上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38页。后版本同此。
细读之下,这段开荒描写的确以对远景、近景、整体之景的敏感,写出了开荒的澎湃,并且带着乐观、热烈、开朗的情绪。卞之琳甚至通过“全然是一张网”“秘密的勾结”“鱼的突网”“这一片松土正是波浪起伏的海啊”“海又向陆地卷去,一块一块地吞噬着海岸”等修辞,为开荒赋予了一种统一和谐、前进发展的节奏。但是,这样一段细致分析起来能显出独特用心、显出语言和感觉之妙的文字,与开荒劳动本身和它传达的东西离得太远了。或者说,在肯定和赞美开荒劳动上,这段描写没有二意,但它以美妙和谐的节奏表达出的对开荒的高级领悟,很难触及以下一点:延安的开荒是包括了集体劳动、知识青年改造、自力更生、改善经济等在内的极其实际的、具有重大现实作用和政治意义的活动。
这种人在历史中,但总显恍惚的写作,有学者认为来自卞之琳艺术上的终极追求,这尤其体现在小说“雁字:人”一章论“姿”的段落中。在对《山山水水》的细读研究里,夏小雨认为山水、山水里的男女、不同地方、战争中的邦国,以及空白,是这篇小说的题中之义;而将这些写成“姿”,才是作者的宏愿。借卞之琳旧友陈世骧的说法,她认为“姿”不仅是从纪德处吸收的“螺旋上升”中前进与止步的辩证法,更是传统诗教之根本的情感辩证往复。“姿”也正是卞之琳追求的艺术永久、自主的价值,它能够超越历史,超出国界。①夏小雨:《之与止的足音——卞之琳〈山山水水〉的抒情辩证法》,《汉语言文学研究》2014年第2期。关于夏小雨所说卞之琳两个来源的辩证法,姜涛的讨论更为透彻。他认为写于1936年的《成长》是理解卞之琳心路历程的关键性文本:“所谓‘成长’指的就是一种‘心智’的成熟,一种在绝对中发现相对、在变易中注重实行的人生态度。到了40年代,卞之琳悟出的所谓‘大道理’,无非是《成长》一文的延续,只不过进一步结合了纪德、里尔克、歌德的思想资源,最终形成了一套不断拓展自身,又回归自身的螺旋发展的生命史观。在某种意义上,他在40年代的人生轨迹,也并非‘断裂’或‘转型’的结果,而是暗中遵循了一条‘螺旋发展’的弧线,这使得卞之琳对时代生活的参与,保持了一种强烈的个人性,对一种更为成熟、更具历史包容性心智力量的追求,仍然贯穿其中。”②姜涛:《小大由之:谈卞之琳四十年代的文体选择》,《新诗评论》2005年第1辑。不过,无论说在卞之琳那里艺术有永久自主之价值,超越历史和国界,还是说他吸收纪德形成一套螺旋发展的生命史观,讨论总还有未能彻底之感。一方面,艺术有永久、自主之价值,是定理般的说法;为什么能有,不是不证自明的。说“姿”是艺术的价值,超越国界与历史,未能说清是什么样的艺术,为什么可以超越。另一方面,“螺旋”之语是卞之琳从纪德处学来,细看他言及“螺旋上升”的文字,卞之琳几乎是在大一统的意义上认为许多变化都是“螺旋上升”①至少在以下几件事上,卞之琳都使用了他的“螺旋上升”观念:1·描述从亨利·詹姆斯到普鲁斯特,到乔伊斯,再到新小说先锋派的欧美小说表现手法的变化轨迹;2·说“现代主义”从打破旧形式,到山穷水尽、虚无主义,进而超出艺术基本范畴等等的发展;3·对纪德文学具体写法的分析,也呈现语言、句子之间螺旋上升的关系:“上一句里潜伏了下一句里的东西,像浮水流里的木片,被一浪打下去,过了一程又出现了,也就像编制的缠花边,意象相依相违,终又相成,得出统一的效果。有些字眼与意象显然是重复的,可是第二次出现的时候跟先一次并不一样,另带了新的关系,新的意义”;4·大自然的过程——“发芽、开花、结果、又发芽、开花、结果是自然的螺旋式程序”;5·认为纪德在多部小说中展现的主题之间的关系,是一种“螺旋上升”的新陈代谢。,而至今,这个概念给我们的印象仍是在“道”“势”“上升”“下旋”中打太极的模样。说它是卞之琳的人生态度,就仿佛说卞之琳的人生态度是一个容器、一种模式,所有内容都可以通过,也都解释得通。而事实上,关于这两点困惑,小说本身已透露出更多信息。
《山山水水》中有多处借小说人物谈论中国传统艺术的文字,也有直接引述“那位法国作家”(即纪德)谈眼前世事之态的内容。论“姿”的段落,是将两者合并的讨论。在这个部分梅纶年的话中,“姿”更像是人格化了的艺术的趋势,而不笼统地是“艺术”。精确地说,“姿”是歌之“调”、舞之“态”;是艺术能影响现实的“一股势”;是艺术寄托其“生命”的形式;是“我们的书法,我要说内容即‘姿’。可是写字上也最容易认得出人。那么,要写好字,还得先修养好人;不然‘姿’就没有生命了”。人与艺术在趋势里互通,甚至一致。这也就是“春回即景一”中,梅纶年讲出那句“溯回从之,宛在水中央”时,说的既是《蒹葭》的内容,也是此诗昭示的情感心性之“姿”,更是梅纶年对事态运行的理解。不过,在卞之琳看来,这句话里最重要的可能不是“宛在水中央”的结果,而是“溯”“从”的动作。动作是有方向的努力,且先不说“溯回从之”下一句“道阻且长”表现的正是努力的阻力,梅纶年的阐发也是“每一分钟的努力都有永恒的刹那—— 一个结晶进向次一个结晶的境界,这就是道。进步也就该如此”—— 恰合“姿”的要义。而同时梅纶年这句话里的几个关键词“努力”“结晶”“进步”,全部是纪德的核心概念。
有方向的努力的结晶,这般统合了卞之琳对传统艺术和纪德精神的总括,在1940年代他对自己翻译的西方文学的阐释中,一再出现。从这些翻译和写作看,纪德毫无疑问地是卞之琳所有思想资源中最重要的。抗战全面爆发前一年,是卞之琳高密度翻译纪德的时期,作品包括《浪子回家》《新的粮食》《窄门》《赝币制造者》等。从延安回昆明后,卞之琳对他翻译的这些作品陆续做了深入阐发。似乎可以说,对纪德的探索伴随了卞之琳的1930、1940年代,仅在赴延安期间,“纪德”在卞之琳的文学活动里看上去沉潜下去了一些。但其实也未必。卞之琳在《慰劳信集》里写毛泽东“顺从了,主宰了辩证法”,“常用以指挥感情的洪流/协入一种必然的大节奏”。如果考虑到这些表达里不寻常的用词——“顺从”“感情的洪流”“大节奏”,会发现它们其实早在1937年卞之琳于西湖边翻译《新的粮食》时就有了来由:
正如神变人,我的观念来顺从节奏的法则。
我们整天自娱以悉照舞蹈的办法来作我们生活中的各种动作,宛如熟练的体操教师一举一动,目的全在于造成和谐与节奏。①安特列·纪德:《新的粮食》,第63、66页。
正是这样的节奏,在前文引用的《山山水水》“开荒”一段中,再次闪现。卞之琳对纪德的心心念念,也表现在当他讨论奥登和里尔克,同时也是借之讲1942年“中国的有心人”需有的“忍耐”德行时,会在最关键的位置想起纪德,引用纪德。②卞之琳:《福尔的〈亨利第三〉和里尔克的〈旗手〉》,《卞之琳译文集》上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74页。后版本同此。直至1980年代,卞之琳重新介绍《窄门》时,仍用了纪德的方式解释这篇小说之于1980年代中国的价值,并在新版译序的最后引用纪德标志性的态度,表达出自己的观点:“我最大的力量就是相信进步。”③卞之琳:《〈窄门〉新版译者序》,《卞之琳译文集》上卷,第409~413页。
如此青睐纪德的卞之琳,在“螺旋上升”观念结构背后应该还有更确实的东西刺激了诗人热情。“螺旋”的中心是如纪德的“浪子回家”所象征的人的一次次回归,这样的说法没有问题,问题是:人所抱有的宗旨是什么?回归的价值又是什么?“螺旋上升”,这个在卞之琳那里仿佛可以统一一切的概念,究竟如何处理立场、道德、正义、责任、人的积极、人的消极、工作、艺术和终极价值,都不清楚。
卞之琳翻译的纪德的作品饱含爱、欲望、激情、官能、喜悦、幸福、解放等种种对世界和生命的觉悟。用卞之琳敏锐的感性来概括,这些作品饱含“灵性的热烈与官感的富丽”,“像雪白的火焰与金黄的水波”。①卞之琳:《译者序》,见安特列·纪德《浪子回家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47年版,第Ⅷ页。如此体会到了纪德,并把他的品质用具有强烈官能感的汉语词汇说了出来的卞之琳,我不认为纪德之于他可以用一个如同公式的“螺旋上升”概括。或者说,“螺旋上升”的变化之势以外,终是有像“雪白的火焰与金黄的水波”一样肯定、清楚、稳定的感受。这感受是诸变之中“神性的火花”。卞之琳自己也在1946年的文章里对纪德的“超越”做了纠正,他认为纪德实际上是“‘通过’来的”,也就是说一切并非在螺旋结构中“通风”似的划过,也不是在任何一个观点和选择上可轻易地“超越”而去。因此,“经验”十分重要,卞之琳特意挑出纪德的话“光是打开了人生,尝尝那里的多样性是不够的,还得经验这种多样性,像别些人一样的经验它”②卞之琳:《译者序》,见安特列·纪德《新的粮食》,第XXIX页。。这显然也更符合我们在《地上的粮食》《刚果之行》《落地的麦子不死》《纪德日记》《新的粮食》等纪德大胆而热烈地表露了许多自我的作品中能够感觉和知觉到的纪德。如果我们相信我们能体会到的纪德,与深深吸引卞之琳的纪德,不至于存在严重错位的话,那么暂时放掉“螺旋上升”,打开另外的讨论路径,就不是多余的了。
我将以1946年3月卞之琳为《紫罗兰姑娘》写的译序为中心文本,以卞之琳翻译和解释的纪德为补充,探索卞之琳的一些根本想法。以《紫罗兰姑娘》译序为中心,是因其串起了卞之琳抗战结束后两三年里的文学想法与活动。首先,《紫罗兰姑娘》是卞之琳心中小说的典范。其次,这个小说讲的是战争中的艺术活动的故事,此主题恰好映衬出战争中文学的处境。第三,《紫罗兰姑娘》之前,卞之琳已经完成了他翻译纪德和介绍纪德的主要工作(除《窄门》译序是在译介《紫罗兰姑娘》完成8个月后写成),因此,纪德对卞之琳的影响很可能综合性地凝结在这篇译序的观点里。
卞之琳给《紫罗兰姑娘》的序与这部小说是两个风格。小说仿佛电影,有大量对话,场景时空如电影画面切换;卞之琳的序则是探讨人性道理并申明他的价值判断的文章。译序开篇,卞之琳讨论了“责任”问题——艺术与社会的责任关系、个人与社会的责任关系。这个问题这样被提出来:在作品里假设了许多“革命”“战争”“主义”的作家或艺术家,如何面对真正的革命、战争、主义的来临?后者之所以严峻,是因为它到来时,会真实撼动人的处境。①卞之琳:《译者序》,见克里思多阜·衣修午德《紫罗兰姑娘》,第Ⅲ、Ⅲ~Ⅳ、Ⅳ页。卞之琳认为个人对社会有责任,即使是在小说、戏剧之类的艺术里。艺术之内的种种设计是考验人的选择的道德的,也就是说“幻”“假装”的艺术也不是随心所欲之所。反过来,社会对个人也有责任,而社会的不完美恰让人闪耀出神性的光芒:
我们今日的世界究不免有点毛病。可是,在另一方面,不论有多少缺点,个人却总会这里那里的发生一些神性的火花。②卞之琳:《译者序》,见克里思多阜·衣修午德《紫罗兰姑娘》,第Ⅲ、Ⅲ~Ⅳ、Ⅳ页。
“神性的火花”是什么?卞之琳说得很清楚:一个个人对一桩事业、一件工作的“献身”。“献身”呈现出这样一种场面:
我们看见柏格曼如何推动了全组人努力于摄制。“他的绝对把握把我们就像激流一样的推涌前去,”衣修午德报告说。“差不多一次都用不着重拍,脚本里必须更改的地方似乎不写自就。柏格曼一点也不差的知道他要什么。我们一切都水到渠成。”奇迹如此被人作到了,可是这岂非正就是神在“创造的行为”中的图像吗?③卞之琳:《译者序》,见克里思多阜·衣修午德《紫罗兰姑娘》,第Ⅲ、Ⅲ~Ⅳ、Ⅳ页。
小说里的柏格曼是一个在法西斯的威胁早已渗入社会之际,在恐惧、虚无、混乱丛生的乱世之中,依然能坚定地拍摄完一部精彩电影的导演。小说肯定他的这个品质,卞之琳更加被此种献身的、投入的场景所感染,甚至大为动情。
但是,“献身”依托的终极价值是什么?特别是当这个价值坐落在艺术这样一种“根本虚假”的东西上时。卞之琳首先认为人不应该因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而消极生活。然后,他谈到了“了解”的精神,努力去了解,而不是时刻怀揣着恐怖的想象。之后,他提到爱与幸福使人达到满足的状态。再之后,卞之琳再次提出:“这样的一种[创]造的行为——把一大堆人众点化成每个个体在其中都起作用的‘一个单独的有机体’的行为——这样的一种竟能叫参加者感激涕零的行为;这是神圣的,这差不多就是一切。”①卞之琳:《译者序》,见克里思多阜·衣修午德《紫罗兰姑娘》,第VII、IX、IX~X页。
这之后,卞之琳进入饱含积极情绪地讨论人性与人生的段落。他批评了衣修午德在红色三十年代破灭之后,以印度教的瑜伽来主导自己的选择。他认为印度的宗教追求绝对的静止,那其实是“死的意志”,与之相对的是中国的儒家——卞之琳一直是儒家积极人生理念的支持者,无论他引的是孔子、《易》,还是笼统谈论“天道”,卞之琳都高度认同那些经典里的事物运动的观念。所以,在批评了衣修午德取法瑜伽之后,他说:
死只是睡眠。宁静只能在活动里找到。②卞之琳:《译者序》,见克里思多阜·衣修午德《紫罗兰姑娘》,第VII、IX、IX~X页。
如果卞之琳的人生态度至此“积极”得使一贯偏于冷静的他的形象有所刷新的话,那么之后一段对“爱”的谈论,更是出乎意料地热烈,几乎达到了爱的宗教的状态:
他(小说中人物)对于性爱的玩世态度仍是他路上的大障碍。即在纯物质的看法,爱的完满也仍可以称之为一种解放……“孩子”需要爱去完成,去成熟为“人”。那会帮助他见到人生的整体,那会供给他一个中心去支持“大爱”,充实它,加深它,发扬它,像核对于一只桃子。“大爱”少了性爱也尽许会达得到,可是那根本有点勉强,而自然对于任何种的天人合[一],实为切要。真爱并不如衣修午德所说的终结于“销魂以后的无梦的睡眠,那正像死”。它不但成就“整个的人”,而且成就“整个的世界”。它可以作为安排人间关系的起点。③卞之琳:《译者序》,见克里思多阜·衣修午德《紫罗兰姑娘》,第VII、IX、IX~X页。
这段“爱”论借《紫罗兰姑娘》里零星的关于“爱”和“性”的意见发挥而成,所以其实可看作是卞之琳自己的观念,而正如后文将分析到的,它们基本全部来自纪德。概括而言,在为《紫罗兰姑娘》写的这篇文章里,卞之琳表达的诸多观念相当坚定。这是一个本能上积极的人格向变动中投身的形象,反波西米亚、反虚无、反想象的恐惧、反消极与逃避,知道艺术的德性,相信个人对社会的责任,相信个人对工作的献身,相信个人献身于共同形成的秩序正是个人的光辉,相信爱和欲望之爱,相信由性爱抵达的天人合一,相信性爱能实现人的进阶、世界的进阶。由此再看这部分开头所引《紫罗兰姑娘》的一段,泛滥的感情、铺得很薄的关心和时兴的感情,看似是切入了纷繁的时代、变动的历史,但其实“关心根本有什么用处,如果你不预备去奉献你的生命”这样的话,并非来自真正的现实感。那其实是一切不确定的心态,人的意志很容易在这样的不确定中崩溃。在小说里,一个对男人来说无比真实的妇人,是这些混乱、虚无、胡思乱想、濒临崩溃心态的拯救者;“献身”于一个不必过问终极价值的事业,是自我拯救的方法。卞之琳意识到了这两点,他在译序里着重谈了“献身”和“爱”。这两点,尤其是后者,让他无限接近纪德,比他在别处反复谈论“螺旋上升”时接近得多。此时,再回头看《紫罗兰姑娘》译序里卞之琳那些坚定的观念——上文在追踪他的观念时,标黑加重了这些观念里的关键词,大部分都有明显的来自纪德的痕迹,特别是卞之琳评价最高的《新的粮食》。卞之琳在1937年春天的杭州翻译了这本小书,并在1942年底为这本书写了一篇解释纪德的长文。通过这篇文章,我们会更清楚地看到卞之琳通过纪德发现的通路。
本文开篇引用了卞之琳翻译的《赝币制造者》里的一句话——“我的心只为了同情而跳;我只藉了别人而生活;藉了代理,或者可以说,藉了通婚;我觉得我生活得最强烈的时候,也无过于当我避开了自己而变成随便怎样一个人的时候”——这说的是“小说家的人格”。①卞之琳:《译者序》,见安特列·纪德《新的粮食》,第XXIX页。卞之琳应当是对能够体验经验多样性的“小说家”十分向往。他在1942年解释纪德的文章中专门引出了这一句来做分析。两年后,在1944年为《阿道尔夫》写的译序中,卞之琳沿着这条道路赞美了这本小说:
一个卑微的小说家写这么一本真挚的小书,它已经证明经得起相当可观的时间的淘刷,通得过也同样可观的空间的障碍。①卞之琳:《译者序》,见班雅曼·贡思当《阿道尔夫》,人生出版社1945年版,第5页。后版本同此。
“卑微”一词显然是对《阿道尔夫》的作者能够在小说中经验一种极其卑微的心理状态的赞美,因为小说的作者贡思当非但不卑微,还是十九世纪初法国的重要文人。1947年卞之琳继续表露出对经验着所有人类经验的小说家的喜爱,他在《东方与西方》上发表了自己翻译的透彻体现这种精神的奥登的诗作《小说家》:
装在各自的才能里像穿了制服,
每一位诗人的阶级总一目瞭然;
他们可以像风暴叫我们怵目,
或者是早夭,或者是独居多少年。
他们可以像轻骑兵冲前去;可是他
必须挣脱出少年气盛的才分
而学会朴直和笨拙,学会做大家
都以为全然不值得一顾的一种人。
因为,要达到他的最低的愿望,
他就得变成了绝顶的厌烦,得遭受
俗气的病痛,像爱情;得在公道场
公道,在龌龊堆里也龌龊个够;
而在他自己脆弱的一身中,他必须
尽可能隐受人类所有的委屈。②W.H.Auden:《小说家》,卞之琳译,《东方与西方》1947年第1卷第1期。
在所有关于“小说家”经验的向往中,1942年解释纪德的长文对“小说家”的此种秉性做了更跃出一步的把握。卞之琳在引用了上述《赝币制造者》的一段话后,用纪德在他自传中的一句话“小说家教他‘关怀别人,跳出自己’”作解,进而阐发道:
也就是这一种趋势协合了天下为怀的宗教心,使他倾向的社会主义,因为社会主义者与小说家简直没有多大分别了。①卞之琳:《译者序》,见安特列·纪德《新的粮食》,第XXIX页。
从“小说家”到“社会主义者”是一条奇妙的通路。卞之琳相信这条通路吗?在说出“小说家”和“社会主义者”的内容前,卞之琳讨论了纪德的文体转变,他这样说纪德从《地上的粮食》到《新的粮食》的转变:“从风花雪月到人”,“长长的岁月里修养也有了极大的变化”,“因为纪德在这一段时期内已经从自传到了小说,从个人的享受到了别人的关怀”。“小说”文体要求对人生、对他人、对多样性、对多样性经验打开,所以它实现的是一种不以“我”或唯一的某个人为中心的,对“全体”中的人的关怀。由此引发的写作者的状态,正是纪德话中的“同情”“藉了别人而生活”“代理”“通婚”,以及“避开了自己而变成随便怎样一个人”。这条“小说家”到“社会主义者”的通路,在纪德那里是一条金光大道。它一方面是个文体使然的问题,另一方面更是“天下为怀的宗教心”。而这样的宗教心,其实是从文学和人的关系推导出的。
卞之琳并不认可所有的西方现代小说。他批评浪漫派“游泳的态度”,说浪漫派的“爱”只停留在“小儿女性感吸引的初步阶段,只求性欲的满足与享受”。他在给《阿道尔夫》的序里,发表了与几年后为《紫罗兰姑娘》写的文章里“爱”的观念一致的见识:“恋爱的成功是男女双方的互相扩大,互相帮助去各自或共同发展的起点。”②卞之琳:《译者序》,见班雅曼·贡思当《阿道尔夫》,第1页。其实,在这一点上,纪德的作品才是大谈特谈爱欲话题的典范,甚至他对自然和气氛的描写都有十足的官能感,渲染出非常撩动人的、激发欲爱的效果。这是纪德文学的重要特征,纵情于物又不迷失心性,这也是被卞之琳的文学敏感和他的文学官能感觉捕捉到的。在解释纪德的文章中,卞之琳通过介绍法国学者对纪德的研究,阐发了捕捉人的“感觉”的写作的深度:
依照科学精神与科学方法……一种真正的种种感觉的分类,纪德在那里从事于给这些感觉剥去它们的偶然的牵涉,为了尝试它们的纯粹的反响。①卞之琳:《译者序》,见安特列·纪德《新的粮食》,第ⅤⅢ~Ⅸ、Ⅸ页。
我想,纪德和解释纪德的卞之琳都会认为,“文学”才是追踪“人”和人的“感觉”的真正工具。这个工具的运作方法卞之琳也介绍了出来:
正如诗的精神与批评的精神贯穿了纪德的作品,他的风格“是一种批评的风格”,斐南台士说:“批评自己的风格,批评创作者内在的步调,批评我们对于事物的觉识,因为字句就分析自己。而有时这又是诗的风格,总回复到最初的印象,字句的运动,不是向感觉转就是避开感觉的暗示。”②卞之琳:《译者序》,见安特列·纪德《新的粮食》,第ⅤⅢ~Ⅸ、Ⅸ页。
这几乎是“螺旋上升”最朴素、基本的一次体现,即“文学”怎样捕捉“人”。这提醒我们,卞之琳对“螺旋上升”的理解很可能也带着对文学与人的最直接关系的感受。与本文的讨论目标关联更密切的是,“感觉”“经验”因其是关于“人”和“人性”的,而通往了“主义”。纪德在《新的粮食》中这样说:
世上有那么广大的悲惨、困苦、穷窘、丑陋,叫幸福的人想起来不能不以自己的幸福为耻。然而自己不会求幸福的,于别人求幸福无能为力。我在自己身上感觉到求幸福的迫切的义务。可是,非损害他人,剥夺他人不能得的幸福,我觉得可憎。再进一步,我们就接触到悲剧的社会问题了。我的理性所有的一切论据都不足以挽回我共产主义的倾向。③安特列·纪德:《新的粮食》,第96页。
卞之琳对纪德所写的这部分内容十分敏感,他举了好几个例子、从若干方面来做分析:
从基督教引到社会主义的思考变成了官能自己的推理。
“与人乐乐”的平民化主张不再是一种浮夸的肆言,而成了一种真切的告白。
也还是在最后一部份里纪德才把“在来的读者”称起了虽然是并不属于任何一党的断然的一声“同志”。①卞之琳:《译者序》,见安特列·纪德《新的粮食》,第XXXVI、XXXVII、XXXXII,XIV,XI页。
《新的粮食》中,纪德在多处真挚自白了从官能和感觉,从人对爱、幸福、快乐与完满的本能渴望,乃至人亲近自然和大地的本性,都可直通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而不会是其他任何别的主义)的意思。这条通路在纪德关于自己“左倾”的表达里,是一条光明宽阔的坦荡通途。②卞之琳:《译者序》,见安特列·纪德《新的粮食》,第XXXVI、XXXVII、XXXXII,XIV,XI页。卞之琳在这条热心照射的金光大道上吗?他有一样的希望和梦想吗?
纪德的思想与他作品的气质有很强的统一性,但卞之琳作品的风格和上文分析的他在讨论纪德、《阿道尔夫》和《紫罗兰姑娘》时表露出的认识,有比较大的错位。他的文学轨迹让他看上去仿佛他自己批评的“游泳的态度”,但他在解释他人作品时却展现了坚定的认识:文学的道德、责任的意识、献身精神、积极的人生态度,以及把“爱”放在成就“整个的人”“整个的世界”的首要位置上。卞之琳写给他翻译的西方作家作品的译序,是介绍和分析,但读过后会发现这些文章不是四平八稳的讨论,更不是学术问题引导下的研究。它们往往由最能让卞之琳同感共振的议题连串而成,体现出的是卞之琳对这些作家和作品的敏感,也恰能更充分地透露与卞之琳创作互补的他的意识的光谱。这些译序尽管对象不尽相同,在话题上却能显示出一贯性。“他在一切演变里比任何人都一贯”③卞之琳:《译者序》,见安特列·纪德《新的粮食》,第XXXVI、XXXVII、XXXXII,XIV,XI页。,这句卞之琳说纪德的话,同样适合他自己。卞之琳1986年为《窄门》做的新序④卞之琳:《〈窄门〉新版译者序》,《卞之琳译文集》上卷,第409~413页。说明了抗战期间他借翻译说出的种种认识,也达到了一生的一贯,而这样的一生的一贯几乎一定需要明确的意识来支撑。我们容易落实卞之琳在文学上的一贯,却不甚能摸清他关于时局的立场。从他在“文革”后发表的一些说法看,卞之琳对左翼革命和左翼文学抱有好感,而对立场翻覆有所嫌恶。比如他对奥登的评价:
30年代英、美、西欧,文学左倾一度成为主流,被后人过分贬抑为“粉红色十年”,虽然是昙花一现,在20世纪西方文学史上独放异彩,就诗歌方面而论,即仅就艺术方面而言,我看决非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以至今日,花样翻得更日新月异的诸多流派的作品所可比拟。这些作品的作者自己也随了日后思想的消极化而也参与糟蹋,否定明摆在那里的客观事实。奥顿自己离开了本国,皈依了宗教,日后所写的诗创作,尽管愈写愈长,愈写愈玄,尽管有些地方更显出熟练工夫,诗艺更显得炉火纯青,似乎也没有多少可以及得上他自己在30年代中、晚期的成熟诗作。①卞之琳:《重新介绍奥顿的四首诗》,《卞之琳译文集》中卷,第201页。
在1980年代知识界氛围发生扭转的历史时刻,卞之琳对过去和当下的判断更是不太一般。比如在为《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做的新序里,卞之琳说此书对当下“知识小青年男女”的意义是“联想到没有昨日,哪有今日”;从“曾出生入死为人民打江山的‘土包子’老干部”,也可想到“精神是长在的,而哪怕在危难中也自有逸兴遄飞”;而台湾同胞“从当时一个完全无党无派人顾大局抱善意摆事实的记述里,也可以证明中国共产党确是想大家来戮力同心,驱除敌寇,首先想到的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自己也想想过去把自己逼往海岛,还倚靠外力,自诩经济繁荣,妄图偏安,扪心自问,不觉得可笑吗?”②卞之琳:《〈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新版弁言》,《卞之琳文集》上卷,第381页。与此相关,也与此前所引对奥登的判断相似,卞之琳对1980年代流行的“先锋派”的文学、对当时台湾和海外看似更现代的文学写作,不以为然,他认为他曾译介的那些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文学才是最高级的。③卞之琳:《〈西窗集〉修订版译者引言》,《卞之琳译文集》上卷,第3~6页。
回到1940年代,我们讨论卞之琳,尝试摸索出“螺旋上升”的实质内容,也就是卞之琳想法中一些真正的价值选择——这些信息全部在他关于文学的议论之中。尽管卞之琳说《慰劳信集》有统一战线的信念做支撑,《山山水水》的背景是信念破灭,两者之间堪称有重大转折,但它们在写作上追求的“不同方向里同一个方向”(《慰劳信集》中的诗句)和“沟通了解”(《山山水水》的创作目标)却差得不那么远,更没有表现出猛烈地否认过去的特征。④卞之琳:《〈雕虫纪历〉自序》,《卞之琳文集》中卷,第452页。从文学和它的“人”的主题看,1940年代卞之琳关于理想社会的倾向可能是一点就破的,虽然他几乎从来没有用文学文章里的价值认知去发动什么非文学的行动。
卞之琳也谈“爱”吗?他的形象从来都更靠近机智、冷静、旁观,而不是“爱”。但卞之琳热爱的纪德却是一个热烈谈“爱”的作家。抗战快结束的时候,卞之琳热情喜欢上了衣修午德的《紫罗兰姑娘》。卞之琳相当肯定《紫罗兰姑娘》里榜样人物表现出的价值取向,包括人与社会互相的责任、什么都不会无意义、献身精神……他对这些部分的阐释与他对纪德的领悟有所重合;而对《紫罗兰姑娘》中他感到有所遗憾的人性,他开出的药方更是纪德,是纪德式的“爱”。纪德说过一些从经验通往“主义”的道路的奇妙言论——感官到社会主义、爱到社会主义、小说家到社会主义。它们如何可能,如何发生,卞之琳领悟了。说这意味着卞之琳已是社会主义者,倒是未必,但从他借纪德或直接说出的自己的观点看,他青睐社会主义应是没有疑问。这是一条感性精神通道的达成,是1940年代关于社会主义的千万条通道中的一种。相应的,不同通道对主义的理解也非常不同。从感官、文学到主义,不一定比通过知识理论形成的主义的道路脆弱,反而可能因其与感性和经验更紧密,所以更具有不可剥离的特征。我们在卞之琳从1940—1990年代的文章中觉察到的一贯性,就是坚定与稳固的明证。这当然是非常个人性的,比理论达成的通路难于体验,更不要说模仿。就像卞之琳写于1950年代的关于江南农村合作社的文章,散发着对新社会风光和气质的独到观察与感受。①卞之琳:《水乡的翻腾》《风满旗》,《卞之琳文集》上卷,第551~568、569~582页。在某种意义上,卞之琳体现了文学和它的感觉生成自身价值观的过程,如同他最喜欢的纪德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