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轶飞
(陕西省考古研究院)
1987年6月,在延安市南柳林乡虎头峁村发现2座元代石砌墓葬,形制均为抹角八边形穹窿顶单室墓,并随葬有灰黑陶器[1]。陕西地区发现的蒙元墓葬目前主要分布于陕北和关中两个地区,两区域中的葬俗各有特点,区别明显。延安地处陕北与关中之间,多受到南北两种文化的影响,虎头峁元墓即可作为蒙元时期这种影响的注脚[2]。
在已发现的陕西地区蒙元时期墓葬中,采用壁画作装饰的墓葬中少见陶俑及陶明器类随葬品,而在以刘黑马家族墓为代表的土洞墓中,则随葬陶俑、陶明器、墓志石等[3]。实际上这种差异恰好是关中和陕北两种不同葬俗的体现,随着近年陕北蒙元墓葬发现的增多,其面貌逐渐清晰,两地的差异性也更加明确。
延安虎头峁共发现2座元墓,墓葬东西向并列,两墓形制、大小基本相同。墓葬坐北朝南,为单室石砌抹角八边形墓葬,墓顶为穹窿顶,顶部用一圆形盖石封堵。M1圆形盖石上雕刻有4只飞翔的朱雀,M2盖石素面。两墓墓室内无棺床,见有铁质棺钉,推测当有木棺。M1内发现朱砂书写的方砖(买地券),因保存较差,只能看到“大元”二字。
M1在发现时,曾遭盗扰,后经追查,收缴器物30件,出土陶器和陶俑较多,陶人俑、家畜俑,陶车、爵、仓、罐、碗、壶、瓶、盘、盆架、盆、盏托等。M2保存完好,未曾扰动,出土4件陶人俑(图一)。
图一 虎头峁元墓出土部分陶器
除延安虎头峁2座元墓之外,目前陕北地区可收集到资料的蒙元墓葬还有榆林榆阳鱼河峁元墓[4]、横山县罗圪台村元墓[5]、延安子长县红石峁沟元墓[6]、洛川潘窑科村元墓[7]共4座,这5组(6座)蒙元时期墓葬(图二),其地下空间的形制、墓室内壁壁面装饰皆具有明显的共性,简要分析如下(表一)。
图二 陕北地区蒙元壁画墓分布示意图
表一 陕北地区发现的蒙元墓葬
1.墓葬形制及其建筑方式
陕北地区蒙元墓葬皆为带竖井式墓道的单室墓,墓室平面呈八边形,多采用砖石砌筑墓室,墓室内常题为“石堂”。
墓葬通常建于背坡面沟的坡原上,下挖明圹,其内使用经人工粗凿加工的石条及石板为主要建筑材料构筑墓室主体,并于一侧开挖竖井式明圹作为墓道,与墓室主体间以甬道相连。墓室主体使用石条按长短、大小逐层叠涩围砌,于墓室顶部形成收口,其上加盖圆形石板完成封顶。目前所见墓顶结构分两种:穹窿顶、八角攒尖顶。在墓室朝向墓道的方向,留出门洞,并使用石板修造墓门(图三)。
图三 陕北地区发现蒙元墓葬形制
2.壁面装饰及其绘制方式
陕北地区蒙元墓葬以石室墓为主,在榆林、延安子长等地发现的墓葬中,墓室内部绘饰壁画。其布局由顶部向下,分为藻井、顶壁、立壁,墓葬立壁为八边,其中一边为墓门,以墓门与后壁垂直为中心轴,两侧各分为3个壁面。壁面通体涂抹白灰,灰层较厚,其上绘制图像。墓室建造方式、壁面装饰布局及其图像题材与晋中地区元墓风格较为相近。
以保存较为完整的罗圪台元墓壁画为例,其墓室顶部藻井(第1层)上厚涂白灰并绘制花卉纹饰,以仿木纹理图案与顶壁(第2层)区隔;顶壁覆草拌泥为地仗,其上涂刷白灰并绘制孝行故事图像,并在其中绘制幕帐、屏风,及一夫五妻同榻并坐的墓主形象,其中男性墓主身着蒙古衣冠,而女性墓主们则保持着汉人妆容衣饰;下层立壁以细沙为地仗,其上涂刷白灰,在对应上部墓主夫妇并坐图像的前方绘制“供桌”,桌上陈设茶、酒具,两侧则分别绘制“备茶”“备酒”及伎乐群像,墓门内两侧壁绘制武士像(图四)。
图四 罗圪台元墓壁画
榆阳鱼河峁元墓与子长红石峁沟元墓墓室内壁画布局较为相似,根据保存部分可知,此两石室内皆于石条上涂刷白灰,其上绘出仿木构建筑的影作彩绘,壁面书写墓主姓名、置地及造墓事由、孝子名讳及纪年等。所不同处,红石峁沟元墓石室壁面第二层象征着檐枋下壁的位置上绘制着孝行图,最下层绘制多幅缠枝花卉或瓶花图案(图五);而鱼河峁元墓石室则在象征着“栱眼壁”的位置上绘制孝行图,还保存有“夫妇并坐”(一夫四妻,男性墓主身着蒙古衣冠,女性墓主们保持汉人妆容衣饰)、“供桌”、自书题记“乐人王”的伎乐群像,以及自书“门神”的单帧武士像、墓主夫妇车马出行等图画。
图五 红石峁沟元墓棺床
结合红石峁沟元墓、鱼河峁元墓与罗圪台元墓现存壁画中绘制的孝行故事图像来看,已涉及“二十四孝”中的13种题材,其中孟宗哭竹、王祥卧冰、伯俞泣杖、元觉还笆4种出现较多,此外还有舜耕历山、郭巨埋儿、闵损芦衣[8]、鹿乳奉亲、董永卖身、曹娥哭师、杨香打虎等。值得一提的是,罗圪台元墓壁画孝行图中还发现有目连救母[9],该题材源自于《佛说盂兰盆经》,自西晋竺法护译传入华后,形成多种变相、变文并入乡随俗,与民间信仰演绎结合。这一图像题材目前尚未在流行装饰孝行图的北方地区宋金元墓葬中发现。
3.葬具
陕北地区蒙元墓葬多采用木质葬具,在墓室中后部以榫卯连接木板围成木质棺床,不采用棺椁而直接陈尸其上。保存较好的当属红石峁沟元墓(图五),而罗圪台元墓中亦发现了大量木构件,其中还有雕花木板,应属于木棺床的一部分(图六)。
图六 罗圪台元墓雕花木板
4.随葬品
陕北地区蒙元墓葬扰动较小、随葬品信息完整的目前只有横山罗圪台元墓,可作为该地区同期墓葬的代表。通过对陕北蒙元墓葬随葬品的统计,可知其随葬品并不丰富,一般可以分为随身的装饰用品以及生活器皿两类。多见铜钗、铜钱、黑釉瓷等。比较有特点的是横山罗圪台元墓中出土的黑釉束口瓶,器身装饰铁锈花,同样的器物在陕北发现多件[10](图七),应该属于陕北蒙元墓葬的典型随葬品。有学者认为该器物来自山西,为山西地区特有的一种造型[11]。
图七 陕北蒙元墓葬黑釉束口瓶
5.墨书题记
目前在陕北地区尚未发现蒙元时期的墓志[12],而流行在墓壁上书写题记,一般位于墓室后壁图像上方。题记内容主要包括纪年、墓主及其子孙信息等。总体而言,陕北蒙元墓葬题记内容较为简略,对于墓主生平描述较少。
如红石峁沟元墓在墓室后壁正中墨书题记:“安定县普济村住人乔思忠,亲诣置立石堂一座,命工采昼完全,异日观之。宅主乔思忠侯氏,□(男)乔丹□,新妇韦氏。时大元至大四年四月二十四日功毕。”并在题记后另书《述怀》一首:“贤愚贵贱宿姻缘,平生分定莫差偏。但能积行修仁德,何必川原选地坟。”(图八)红石峁沟元墓墨书诗文的情形也见于山西红峪村元墓中。鱼河峁元墓题记:“大元国,陕西延安路银州□鱼□何,居住黄仲钦,置买到也力可湜人、□□力奇支的田地,各有一信文契。般迁各神界半,垒砌石堂之坐报父母之恩,父黄仲钦,母王氏、张氏、张氏、牛氏,生其九子四女:长男黄田□,妻张氏、张氏、王氏;次男黄田□,妻张氏;男黄四成,妻王氏;黄田□,妻□氏;黄田良,妻□氏;黄田□,妻□氏;黄田宝,□氏;黄□□,□氏;黄九九,□氏。至正八年三月□一日。”可见鱼河峁元墓题记中与买地券内容有相似之处。
图八 红石峁沟元墓墓室题记
6.与周边地区蒙元壁画墓的比较
蒙元时期壁画墓主要发现于中原北方地区,内蒙、山西、河南、河北、山东发现较多,陕西关中地区也有发现。每个地区墓葬各有特点[13],以邻近的内蒙、山西两地与陕北地区多有相似,但仍存在差别。
内蒙地区蒙元壁画墓在绘制主题上与陕北相类,均以夫妻并坐为中心,两侧布局备茶/酒图案,但其墓葬平面形制多为方形,与陕北地区主流的八边形石室墓差异明显[14]。
晋中地区与陕北隔河相望,二地蒙元墓葬有着更多的相同因素。晋中地区目前共发现蒙元墓葬20余座,均为多边形单室墓,且以八边形为多,少量六边形,有砖室和石室两种。一般的砖室墓多为装饰彩绘壁画,石室墓多采用线刻装饰[15]。可见多边形蒙元墓葬是陕北及山西中部地区主要形制,但陕北地区墓葬形制更加一致,石室墓内多绘壁画。晋中地区近年发现的兴县红峪村元代壁画墓则与陕北地区蒙元墓葬葬俗极其相似,为八边形石室墓,并且装饰有壁画,当是该墓位于秦晋交界之处的原因,但是红峪村元墓墓室绘制大幅“孝行图”的情形与陕北地区截然不同。
综上,可以把陕北地区蒙元墓葬的特征总结为:形制多为石(砖)砌八边形单室墓,墓顶为穹窿顶或叠涩顶,墓室绘制壁画,壁画内容以夫妇并坐为中心,孝行图不作为大幅画面,并常在墓壁上书写题记。墓室后部设有木质棺床,直接陈尸其上,不采用木棺,随葬品以日常使用的陶瓷器及首饰为主,其中黑釉束口瓶最具特色。
近年来,关中地区发现的蒙元墓葬数量丰富,据统计有70余座,大部分位于西安南郊,西安周边其余地区也有个别发现[16]。关中地区蒙元墓葬风格独特、特征鲜明,一直备受学界的关注,研究成果也较陕北地区蒙元墓葬丰硕且深入[17]。
1.墓葬形制
土洞墓是关中地区蒙元墓葬主流形制,墓室多为方形,少量近圆形、梯形等[18],有的还带有后室(图九)。其次为方形砖室墓,但数量极少,仅有户县贺胜墓、曲江段继荣墓以及东郊韩森寨壁画墓等少数几座,这在以土洞墓为主要埋葬方式的关中地区,显得十分特殊,应当并非关中固有传统[19]。
图九 米家崖元墓形制
2.葬具及葬式
关中地区蒙元墓葬主要采用木棺作为葬具,少数使用陶棺、敛骨罐及石函,对应的葬式包括尸身葬、敛骨葬及烧骨葬[20]。
3.随葬品
关中地区蒙元墓葬随葬品数量丰富,尤以灰黑陶器最具特色,此外还有瓷器、金属器等。灰黑陶器则可分为仿古陶器、仪仗类俑以及家畜类模型三种。由于身份级别的不同,选用的器物组合和数量有别[21](图一〇)。
图一〇 米家崖元墓器物组合
4.墓志/买地券
关中地区蒙元墓葬中多埋葬有砖石质的墓志,少量为买地券[22]。内容主要包括墓主生平、撰书人以及志铭等,较陕北地区题记信息更加丰富。
5.与周边地区随葬灰黑陶器蒙元墓葬的区别
目前,随葬灰黑陶器的蒙元墓葬主要发现于关中与洛阳周边,甘肃仅定西汪氏家族墓地,但是关中地区与洛阳及定西相比,在器物类型和组合方面仍有区别。甘肃灰黑陶器主要是一批仿古陶器,不见仪仗俑和动物俑;洛阳灰黑陶器主要有仿古陶器和仪仗类俑,而不见随葬家畜类模型[23]。
通过上述分析,关中地区蒙元墓葬特征为:形制以土洞墓为主,多见单室墓,墓室后壁多开龛。墓室内壁素面,多采用木棺作为葬具,随葬品以灰黑陶器最具特色,器类包括仿古陶器、仪仗类俑以及动物俑,多埋葬有墓志或买地券。
通过对陕北地区和关中地区蒙元墓葬的综合分析,可知两地墓葬形制迥异,葬具和随葬品也各具特色。总体观之,二者葬俗之间缺乏广泛地互动,但也并非毫无交流,虎头峁元墓即是二者共同影响下的产物。该墓形制属于陕北地区特征,但葬具以及随葬品则与关中地区特征相近。
1.墓葬形制
延安虎头峁元墓墓室为石砌,平面呈抹角八边形,属于陕北地区蒙元墓葬的特征。
2.壁面装饰
延安虎头峁元墓位于陕北地区,墓室又采用了陕北地区蒙元墓葬属性的石砌八边形的形制,但墓室内却未绘制壁画,或是在效仿关中地区蒙元墓葬不加装饰的习俗。虎头峁M1墓顶盖石上装饰朱雀,则是对当地传统选择了一定的保留。
3.葬具
虎头峁元墓内未发现棺床或者木榻痕迹,但是发现有棺钉,推测葬具当为木棺,这属于关中地区蒙元墓葬的习俗。
4.随葬品
随葬灰黑陶器是洛、渭流域蒙元时期墓葬的重要特征[24],陕西境内随葬灰黑陶器的墓葬主要分布于关中地区。杨洁认为蒙元时期消费灰黑陶明器及陶俑作为随葬品的人群多属“汉人”群体,这体现了其在墓葬文化选择上对于儒学以及汉文化的认同或附和[25]。延安虽地处洛、渭流域的北部,但与关中京兆府(奉元路府)互动交流频繁,在关中元墓出土的墓志中常见任职于延安府学的儒士撰文书丹。延安虎头峁元墓中随葬的灰黑陶明器及陶俑,形制、组合与关中几无差别,体现出其使用者在葬俗上深受关中地区影响。同样洛川潘窑科元墓也当是此情况。
5.墓志(买地券)
虎头峁元墓为石砌墓葬,按照陕北地区葬俗观察,墓室内具备书写题记的条件,但是却采用朱砂在方砖上书写墓志(买地券),属于关中地区蒙元墓葬特征。此现象尤能显示出虎头峁元墓对于关中葬俗的主动靠拢。
综上所述,陕北地区蒙元墓葬和关中地区蒙元墓葬形制、葬俗迥异,各具特色。目前,地处关中北部的蒲城在蒙元初期还曾因北方移民的原因,受到内蒙东南、晋中地区金元墓葬形制及文化特征影响(蒲城洞耳大朝至元六年壁画墓),与陕北地区元墓具有较多的相似性,然而此类墓葬形制及葬俗在落地陕北、辐射至关中北部后,并未真正进入到关中蒙元墓葬的中心区(西安周边)。至于元代关中人群对陕北地区的影响,或可从延安虎头峁元墓中窥得一斑。
附记: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得到西安碑林馆杨洁博士的帮助,谨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