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旧时光

2022-11-16 09:31莫晓鸣
湛江文学 2022年10期

◎ 莫晓鸣

生活中确实存在太多可疑的信念,但她对都市扮相潮流的热心追随,应该是毋庸置疑。她是个喜欢时髦的人,每天轮换的衣服总是最新款式,连头顶的发型和脚下的鞋子都别出心裁严格筛选。他天性质朴外表无光,向来对穿衣穿鞋粗心粗意,总认为一个男人穿着马虎并不会遮盖内在的魅力,恰恰相反,求新求异的穿戴,反而会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虚张声势感觉。

她喜欢逛街,主要是逛商场和时装店,琳琅满目的衣物会让她不知疲倦废寝忘食,让她流连顾盼的眼神释放出无限的依依难舍。他却不喜欢逛街,一逛街总有种脚软头昏虚汗乱冒的身体反应,尤其是被她带领着从一家女装店,逛到又一家女装店,里面聚集着清一色的妩媚面孔使他仿如失足坠入女人国,这时他会无比拘束心焦口渴,头重脚轻站无站规坐无坐相。有一天,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对她说,现在他渐渐喜欢上逛街了,这是爱情的力量使他脱胎换骨。她眨眨眼睛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他接着说,既然我改变不了现实,我就狠心改变自己的视角啊,趁你对悬挂的服装聚精会神的时候,我就看穿梭不息的美女,将逛街当成一场眼睛饱餐悦目惊心的盛宴。听后,她脸色大变,皮笑肉不笑地从鼻孔哼哼出两声。往后再逛街时,任他假情假意地百般纠缠,她竟毫不犹豫地坚决将他撤下。

城市不断向前的脚步让很多人招架不住,尽管它也助推了很多人的生活水涨船高,一个簇拥致富的标志是很多人都有了私家车,哪怕有人悄悄打肿脸充胖子,车轮一滚立即当了车奴。他也想买车,这是向往已久的愿望,而今看到身边朋友一个个车来车往,他更是蠢蠢欲动决心不落人后。他在她一拍即合的鼓动下到驾校报名学车,虽然他笨手笨脚练倒车时常撞竿和出线,但他大汗淋漓之际,却是越挫越勇志在必得。临考试时,她竟阵前变卦,希望他不要考过。此语一出使他大大愕然,瞠目结舌半天都回不过神:这女人何等居心,怎么就不体恤他练车的种种艰辛?他追着问原因,她吞吞吐吐说他考过后就会买车,有了车以后出门就更频繁和抢眼,也更会吸引很多赌青春女孩的眼光了,这些女孩都散布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往往令人防不胜防,这怎能不使她忧心顾虑?听罢他哑然失笑,继而无语以对,只是脸含笑意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去年的一天,她坐着他驾驶的崭新轿车在滨海大道兜风,两边的椰子树纷纷往后直线倒退,棵棵混同莫辨。哗哗的海风更是将她的长发扯动得像招展的旗帜,这使她眉目舒展心旷神怡,那一刻对生活充满无比的盛情和感恩。忽然“嘀——”的一声,有信息不合时宜地潜进他的手机,她趁他双手紧握方向盘,便眼明手快地拿起他放在挡位杆旁的手机翻看,屏幕里的短信赫然入目:“想死你了,这几天怎么不见你的电话?”只一瞬间,一股热腾腾的血流直冲她的头顶,即刻令她头昏脑涨神志顿失,她边捶着车门边气急败坏地大嚷:“停车!快停车!”爆发力极强的尖叫让他猝不及防,他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忙脚踩急刹。车还没停稳,她气咻咻地打开车门俯冲下去,紧接着碰撞就发生了:她立即被随后而来的一辆摩托车撞倒,那惊悚的一刻如风卷残云。她跌倒在地哎哟哟半天起不来,送到医院检查结果是左小腿骨折。“伤筋动骨一百天”,但是在药不离脚拄着拐杖的漫长恢复期,竟然没有看到她眉目纠结怨天尤人,她反而幸福快乐不时笑声震天,骨折如中大奖。我当然疑心她是强颜欢笑,甚至是装出笑容粉饰自己和安慰旁人,忍不住悄悄刺探其中的缘由。她心直口快毫不隐瞒,说因为这样他就要每天来照顾她,给她做饭洗衣,替她买药换药,正好借此考验他对她的感情。答案无疑大大出我的意外,如此说来,一条玩笑信息如天赐良机,让他俩有机会患难中觅见真情,她当然要庆幸和高兴。

当年大学毕业后,他谋职在海口一中学当体育老师,通身晒黑的皮肤可以看出他的爱岗敬业诲人不倦。后来他的口碑却不太好,师表被人嗤之以鼻,传言他下午经常让某些女生留堂补习体育课程,害得不堪汗湿衣衫的女生嘀嘀咕咕埋怨,也让情窦初开的男生打抱不平,纷纷指戳他不懂怜香惜玉,甚至大胆喧嚷老师别有用心,以女色悦己。流言蜚语如蛇般钻进她的耳朵,她的醋意和耻感渐渐滋长,却不好发作,毕竟那属于他的工作范畴。但是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热衷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教学模式?她找我,让我去劝劝他,能不让女生留堂尽量不留堂,免得别人话长话短。我应承下来,但却又知道这种劝说难以启齿,终于一直没有在他面前拐弯抹角引入正题。

读中学时他是体育特长生,长跑短跑在当地校园几乎无人可匹敌,我隐约听说他是被特招进大学体育系。大概是从小酷爱体育的缘故,他身强体壮,脚步铿锵,走起路来飕飕带风。但今年夏天他的噩耗却传来了,当时是傍晚,我正在家看电视。接完她略带哭腔的报丧电话,电视屏幕上的男女忽然变得影影绰绰,如忽左忽右的行尸走肉。我脑袋倏时一片空白:他怎么会成为短命的人呢?难道他跑得快就注定在世间身影匆匆?——他和几个江西老家来海口的朋友去白沙门海边游泳,不幸溺水身亡。有人说他是为了救一个溺水老乡而亡,但这种说法又没有多少证据,舍己救人的义举只能含糊不清不了了之。但对于她来说,这些已不重要,心空目空绵延出种种荒芜是因为他的不辞而别,眨眼之际就无影无踪。那时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瘦了一圈又一圈,衣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左摇右摆,全是因为他的轻车快马溘然流逝。他留在她脑海里的眼神、激情和奔波的身影,甚至不时的一声叹息,常常让她午夜梦醒时,在黑暗里默默地独坐良久,默默地泪湿双颊。

有个冬夜我拥衾而坐,读一朋友的小说《说不清什么时候会出错》,在微凉的灯光里,逐字逐句透视文字背后若隐若现的魅影,体味作者闪闪烁烁对人生无常生死难控的曲折图解。我忽然想到他,想到一张胖脸上总泛着憨憨实实的笑意,想到一个人的路途和行止——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离开一群人然后奔赴另一群人,或者从一个世界遁入另一个世界。所有这些人生的出走,多少也是说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