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珠 胡奇章
在中国钢琴音乐中,除了根据民族传统器乐作品或古曲移植而成的作品(如《流水》《夕阳箫鼓》《二泉映月》等)之外,还有一类作品是以借鉴传统音乐风格、吸收民族音乐精髓、模仿民族乐器技法,将传统艺术中的人文精神作为审美表现对象写作而成的。这类作品重传神甚于造像,将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美学观念与人文价值融合在音乐创作中,是中国风格更为概括与凝练的表达。本文试以储望华的钢琴独奏作品《前奏曲——筝箫吟》为例,以传统哲学与美学的视角解读作品,并借鉴其他门类传统艺术的美学观念,探寻传统儒道思想与中国钢琴作品的关联,以及这些观点对当前音乐创作与教育的影响与启示。
作曲家储望华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具有一定的文人气质。进入音乐学院开始专业的音乐学习后,储望华持续关注并学习民间音乐,对包括戏曲、曲艺在内的多种传统艺术均有涉猎。他曾自述:“我最喜欢看画展,听曲艺。课余的兴趣是绘画、书法、篆刻……对这些姊妹艺术的了解开阔了我的思维,丰富了我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有助于我的演奏和创作。”对民间音乐的重视与模仿,对传统雅艺的学习借鉴造就了储望华钢琴作品的民族风格与人文底色,《前奏曲——筝箫吟》正是集中体现他创作理念与手法的典范之作。
《前奏曲——筝箫吟》创作于20 世纪60 年代初,作曲家取材于古曲《高山流水》与《渔舟唱晚》,模仿借鉴古琴、古筝、箫的乐器音色与演奏技法,形成筝与箫的吟唱,展现中国音乐中的文人意识与人文内涵。储望华说:“这可能是中国钢琴创作历史上,第一首比较完整地在钢琴上模仿古筝的作品。”该作品将民族音乐与钢琴技法成功结合,并非单纯移植改编古乐古曲,而是将中国传统艺术中的人文精神与东方韵味作为表现对象,为传统音乐素材的解读和运用提供了另一种思路。它不止立足民族音乐,“取于斯而高于斯”,是同时期中国钢琴作品中创作立意与手法突出的一篇经典佳作。
《前奏曲——筝箫吟》在曲式结构、旋律形态、发展手法、音色表现等多个方面渗透了中国传统审美观念与音乐美学:“从统一中求对比,表现了和的精神、线的形态、虚的意境。”
中国古典审美精神推崇“中、和、淡、雅”与“虚、静、高、远”。例如,《尚书·尧典》中的“八音克谐,无相夺伦”及先秦左丘明《季札观乐》中的“五声和,八风平”等论述,皆认为“和”是音乐得以成立的基本条件,五声和谐、八音调和是音乐审美的理想境界——“至矣哉”。《礼记·乐记》认为“大乐与天地同和”,完美的音乐与天地和谐,“和”是音乐的本质属性,是音乐艺术的终极审美追求。《礼记·乐记》认为“大乐必易”,道家文化主张“大音希声”,纯净自然、虚静清淡的美学意境正是现当代中国钢琴作品风格的滥觞之一。
西方音乐基于大小调体系,以三度音程构成和弦作为音响的“基因”,和声层次立体丰富、变化多样。而中国传统音乐讲究音响平和简洁、线条明晰简练。在《前奏曲——筝箫吟》的创作中,作曲家继承并遵循了传统审美精神,和声主要运用纯四度、纯五度与纯八度音程,伴随古雅朴素的旋律线条,营造出协和空旷、疏淡幽静的听觉印象与音乐意境,加之二度音程对民族乐器音色的模仿,可谓神形兼备,摩其形态更得其神韵。
中国传统书画审美讲究“气韵生动”,其中“气”是艺术作品的精神内核,“韵”是艺术作品的形象外延。“沉密神采,如对至尊”是东汉蔡邕《笔论》中关于书写技法的观点,提笔前要心平气静、屏息凝神,心神专注如同面对至尊,方能书得好字。就《前奏曲——筝箫吟》这一作品而言,基于对曲式结构与发展手法的理解,演奏者心理状态的预备以及调试、气息的提沉与保持,是演奏时的一大要点。
《前奏曲——筝箫吟》的曲式与织体传承与发扬了中国传统音乐的创作手法,讲究旋律清晰连贯,注重线条的运行塑造。单音旋律线如中国语言般充满平上去入、抑扬顿挫的变化,跟随情绪而发展推演乐思,各乐段之间的起承转合一气呵成。区别于西方音乐段落之间、乐句之间的突变与对比,乐曲中部借鉴中国传统音乐的散板结构,作为前后两个主题乐句之间的有机连接,这一过渡手法巧妙自然、风格鲜明,凸显了中国传统器乐曲式的表现力。曲中的两件乐器音色相异,但音乐情绪一以贯之、一脉相承,洞箫深远悠长的气息与古筝清亮明快的音色相得益彰,以箫之韵延筝之声,两种乐器协作完成“余韵绕梁”的音响。在演奏时,情绪状态要跟随乐思逻辑保持稳定与统一,借鉴四声分别、平仄有致的吟诵语调,着力表现线条的铺陈与衍展,以含蓄克制而气韵流动的演奏风格还原筝与箫的对话与和鸣。
兼工带写是中国画的传统技法,是指在一幅画作中,笔法的工整细腻与抽象概括兼而有之,用工笔与写意两种技法共同塑造艺术形象。中国传统审美观念注重“虚”与“实”的结合与对照,书画的“大象无形”“计白当黑”、古乐的“弦外之音”“余韵绕粱”皆是艺术作品中关于虚实相间的观念与实践。
在《前奏曲——筝箫吟》中,“虚”与“实”的对照无处不在:在音响效果上,作曲家着手乐器音色对比与演奏技法模仿,构建“虚”与“实”的鲜明对照,模拟琴声的右手装饰音、双手散板琶音与模拟箫声的歌唱性线条,生动刻画了深得传统文人推崇与追求的琴箫合奏、唱和酬答的理想场景;在曲式结构上,清晰衍展的旋律线条与烘云托月的散板乐段构成主题与幻想,散板的留白并未造成乐思的中断,恰是以虚托实、以韵延声,营造出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的幽深意境。
如前文所述,《前奏曲——筝箫吟》是作者钻研了古筝、古琴与箫的演奏特点后,取材于《高山流水》《渔舟唱晚》中的片段创作而成,展现了中国音乐中的人文精神。《论语》中有“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表述。孔子将儒家思想对人的关照投射到山水之间,后世得此启发,常以山水喻德言志。《高山流水》是古琴曲中寄情山水题材的代表作,通过多种技法描绘自然景色,塑造自然界中千姿百态的流水形象,闻之如临空山流水之畔。《渔舟唱晚》取材于古琴曲《归去来兮》,曲调优美典雅、舒缓宁静,描绘渔民满载而归、安居乐业的丰收场景。可见,“高山流水、归园田居”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经久不衰的理想审美范式。钢琴独奏作品《前奏曲——筝箫吟》,正是融深厚的文化底蕴与人文传统的一篇当代习作,传承与发扬了中国艺术寓情于景、借物抒怀的创作传统。作品基于中国儒道哲学下的美学观念,通过对经典古曲的模仿借鉴,再现“琴箫合奏”,以山水之音颂天地之美,以琴箫对话言文人志趣,引发听者的丰富联想与情感共鸣。
《前奏曲——筝箫吟》全曲都体现了老子“大道至简”和朴素的辩证法。作品没有使用西方音乐扩展中的手段,而是将最简单的“宫、商、角、徵、羽”五声音阶作为作品伊始旋律乐句每一个音符的装饰,乃至作品结尾的刮奏与终止,从而在和声上抛弃了属七和弦到主和弦的进行,使作品完全具有中国古典音乐的音响。从音符的数量来看,作品并没有追求音响的繁杂,第二段旋律线条极其简单,寥寥数个音符反而显得刚健硬实和大气。这与西汉霍去病墓碑刻在巨石上的简单刀法下显出雄浑是一致的做法,即运用老子“反者道之动……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的指导思想。
由于作品织体、音响与结构的独特性,《筝箫吟》在一般意义的西方古典钢琴演奏技法上必须做出相应的改变,解构西方钢琴演奏技术上的一些铁律。首先,在Tempo I 下的最上线条部分,浪漫主义所强调legato 的长线条呼吸必须让位于格律诗词的声腔吟诵,每句句末音应适当加强力度与顿挫感。然而钢琴作为键盘乐器,并不能像小提琴或者古琴那样在单音上营造Crescendo,而是必须借助低声部伴奏的顿挫处理。其次,将老子“反者道之动”的辩证思维充分运用,以伴奏部分的“浊”来应和旋律部分的“清”,将音乐的时空对立感建立在两种对立的效果中,扬弃西方古典钢琴学派特别是意大利学派所谓的“清澈剔透”感。最后,曲末的刮奏(gliss),目的与西方浪漫主义和其他近现代钢琴作品并不一致,并不追求将作品推向高潮的渐强与辉煌效果,而是刻意营造缥缈高远的意境。也就是说,用指节或指甲在黑键上高速滑动并不符合音乐要求,而用掌心轻轻掠过黑键的掌心刮奏技术将更加适合音乐的表现与要求。
在人类精神文化的诸多起源中,音乐是最早的艺术形态之一。中国古代常将“礼乐”并称。孔子提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把乐安放在礼的上位,认定乐才是人格完成的境界”。孔子将音律的美妙与道德的完善相提并论,认为理想的音乐是美与仁的统一,艺术的“尽美”与道德的“尽善”共融相通,人格修养与艺术修养相辅相成。在《琴赋》中,嵇康这样理解音乐的功用,“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从微观层面进一步阐释了音乐在个人情绪、志趣、性格等方面的积极作用。可见,音乐与人紧密相关,对人格的塑造与修养一直以来为文人雅士所认可与推崇,并积极付诸实践。
《礼记·乐记》记载“乐由中出,故静。大乐必易,大礼必简”,认为音乐是人有感而发,自然流露而形成的艺术形态,其本质纯净天然,其理想境界是纯真尽善,这是儒家思想关于音乐的重要观点。孔子重视音乐并将其置于“礼”的上位,对音乐有严苛的审美标准,对雅乐与俗乐有着严格的区分,并非所有形式的音乐都是美与善的统一。风靡于一时的“郑卫之音”,因未加节制地表达与渲染情绪而为孔子否定,谓之“郑声淫”。孔门讲究克制与分寸,提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乐论》中有“故乐者,中和之纪也”,取“中和”为音乐美的理想标准。当前,“克己复礼”审美观日渐式微甚至荡然无存,音乐陶冶情操、育化人格的崇高地位早已被听觉的快感与享乐取代,娱乐产品与社交货币是音乐在当下的主要身份。音乐作品的审美追求与艺术价值不断被稀释,正反映出群体审美的庸俗化倾向与价值观波动。核心价值观的巩固呼唤传统哲学思想的回归,亟须从传统美学中汲取观点与灵感。《荀子·乐论》中认为音乐对民众具有教化引导的社会功能:“故制雅、颂之声以道(导)……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音乐创作需要寻根溯源,重拾文化遗产,复兴传统范式,启发引领而非迎合盲从大众审美。
在全球化进程高速推进的背景下,不同国家地域的文化相互渗透,势必对本国的民族文化产生冲击。在多元文化的相互渗透中,民族文化的主导地位在一定程度上被弱化。我们要坚持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最根本的还有一个文化自信。
通过前文对《前奏曲——筝箫吟》这一经典作品的分析与鉴赏,我们可以意识到,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与美学观念对现当代音乐创作的启发与影响无处不在,这些理论观点对当前艺术教育的启示同样值得进一步挖掘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