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漫子
9月29日,观众在国家博物馆参观“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成果展”( 金良快/ 摄)
“很难想象,散落世界各地的凝聚着中国数千年文化精粹的绘画珍品,能够打破空间和时间的阻隔汇聚一堂,令人震撼。”
让观众发出如此赞叹的,是正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出的“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成果展”。布满展厅高墙的方形画框,包裹着一幅接一幅“传世之作”。
上至战国,下至晚清,1700余件中国历代绘画名作的出版打样稿档案在展线长达1700米、展陈面积近6000平方米的空间中展出,静静诉说中国绘画史的精神脉络与文化传承。漫步于偌大的丹青世界,如同穿越千年岁月。
《千里江山图》《簪花仕女图》《富春山居图》……为亲眼目睹一件件国画瑰宝,十一假期,不少观众早起,赶一场文化早集。一拨接一拨观众,沉浸于或隽秀、或恢弘的丹青世界,一日阅尽千年。
工作人员介绍,开展首日,“大系”展厅即门庭若市、一位难求。
“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成果展”分“薪火相传 代代守护”“千古丹青 寰宇共宝”和“创新转化 无界之境”三个板块,以图像、文字、视频、新媒体等形式,几乎完整呈现了中国古代绘画艺术演进的脉络。
观众王静(化名)表示:“最真切的感受是它的宏大。历朝历代的绝大多数名家、画派,几乎囊括在内,像走进了一部中华绘画艺术的百科全书。”
内容丰富的板块设置将多元的绘画元素汇集于此。山水茂林尽收眼底、花果翎禽神形兼备、道释传说风雅共赏,各式各样的历代画作揭秘了风俗万象的古代社会,展现了别具一格的古人情态。这场规模庞大、卷帙浩繁的“大系”展不仅是国内藏品与流散在世界各地的中国绘画藏品的一次灵魂大团圆,更是中国美术发展历程的生动写照。
近6000平方米的偌大展厅内,观众前一秒还置身战国时期,欣赏我国现存最早的帛画作品之一《人物龙凤图》,转个弯便可“移步换景”,穿越至千年后的宋朝,透过《芙蓉锦鸡图》领略宋徽宗时期工整写实的画风。
倪瓒《六君子图》、王蒙《竹石图》、唐寅《秋风纨扇图》、吴昌硕《花卉蔬果图》……汉、唐、宋、元、明、清最精湛的画作打样稿接踵而至,“仓储式”展览的庞大,让人感叹。
“宋韵无尽”单元是最受观众关注的部分之一。宋代青绿山水名画《千里江山图》通体灯箱前,围观的人们纷纷赞叹。为精准再现原作神韵,“大系”策展团队将其等比放大两倍,以通体灯箱形式清晰展现原作的恢弘壮阔和丰富细节。观众置身于尺寸放大至25.7米的《千里江山图》青绿长卷前,只见江河烟波浩渺、群山层峦起伏,渔村野市、水榭亭台、茅庵草舍、水磨长桥、林木飞禽尽收眼底,仿佛身临千里江山之盛景,感受古时生活之意趣。
鉴于书法艺术与绘画不可分割的联系,此次展览特设书法单元,“大系”团队从欧美、日本等地收集整理的珍贵的中国古代书法作品打样稿首次在京公开展出。
日本宫内厅三之丸尚藏馆收藏的书圣王羲之尺牍《丧乱帖、二谢帖、得示帖》便是其中的一个代表。该作品为公元7-8世纪唐内府所摹王羲之尺牍本,原为卷子,现被改装成轴。
“历史上王羲之的书法,没有一件真迹流传下来,现在大家所看到的都是唐代双钩摹本。这幅作品早在唐代就传到了日本,千年来一直被日本收藏,所以并没有像其他传本一样盖满收藏鉴赏的印章。如今,如果我们想去欣赏王羲之书法的原貌,这幅作品就是一个很好的参考。”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教授金晓明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2022年十一期间,观众在国家博物馆欣赏放大两倍的《千里江山图》灯光特效图( 覃柳笛/ 摄)
一部国宝绘画展,也是一场摸清文化家底之旅。这场惊艳众人的展览背后,是一个历时17年的文化大工程——“中国历代绘画大系”项目。
“我国历代绘画作品无疑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瑰宝。历史上,由于种种原因导致中国古代绘画作品流散世界各地,除中国大陆外,形成了中国台湾、日本、欧美几大收藏地散落的格局。众多国宝级珍品流散海外。”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教授、“大系”全国巡展总策展人王小松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王小松说:“中国历代绘画大系”项目的初衷是梳理、抢救、保护流散海内外的中国古代绘画宝贵遗产,建立历代绘画精品图像数字化资源库,让国宝以数字化的方式“回归”和团聚。
2005年,以《宋画全集》为开端,从并无几张宋画的浙江起步,一个让散落在世界各地的中国古代绘画数字化“回家”的梦想开始萌发,“中国历代绘画大系”项目由此启动。
17年间,从图像收集到数据处理再到印刷出版,每一环节背后都是想象不到的挑战。项目组相关负责人介绍,为更丰富地吸纳海内外的艺术珍品,先后有上百位专家学者投入到“大系”项目中,参与上万件绘画藏品的系统梳理和抢救保护;工作人员实地拍摄奔波数十万公里,前往海内外260多家文博机构,一件件,搜集相关图像资源。最多的一次,拍摄团队20 天跑了18 个城市,几乎横跨了整个日本……
金曉明说:“采集先是从海外开始,因为海外采集的难度最大。”工作人员面临的第一个困难在于资料信息的零散和不完整,以往没有国家层面或者区域层面的一个集中式整理,很多展品信息需要工作人员在全世界范围内大海捞针,在海量文献中寻找蛛丝马迹,前期资料收集就已耗费了大量精力。与信息搜集并行的,则是海内外项目专家组对作品的反复考证与论证,甄别真伪、判断朝代,每个环节的进展都异常困难。
海外采集的高难度,还体现在艰苦而漫长的拍摄授权谈判。“所有画作拍摄都通过正式渠道取得了授权,授权谈判的工作量甚至超过了拍摄。”金晓明说,“如此大规模的搜集、如此高的精度要求,一些作品还是对方机构的镇馆之宝,许多博物馆或多或少都有担心和顾虑。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除了提出正式书面申请,还要一家家登门拜访、一封封信件沟通。一件作品,从提出申请到最终拍摄,一年两年是家常便饭,不少作品经过十来年努力才完成采集流程。”
10月15日,观众在国家博物馆观赏“盛世修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成果展”(金明大/摄)
宋人肖像画《睢阳五老图》是散佚海外的中国古代名画之一。民国初年,五老像及部分题跋被分割辗转售出,后流散海外。在流传递藏过程中,此作曾被妥善珍藏,但最终流落大洋彼岸并被分藏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耶鲁大学美术馆、弗利尔-赛克勒美术馆,另有部分题跋藏于上海博物馆。
直至2010年,随着《宋画全集》的出版,此作中的五位老友才在阔别近百年后,以高清图像的形式再度聚首,实现了“数字化团聚”。本次“大系”展览,则不仅以图像形式令“五老团聚”,还将明代画家尤求对此作之摹本的打样稿一并陈列展出。而这,不过是“大系”共收录的3000余件(套)海外藏品“回家”的一个缩影。
十多年来,历经数万次沟通、接洽、谈判,使流散海外的3250件(套)绘画精品,与国内9155件(套)藏品图像“团聚”,最终收录出版海内外263家文博机构藏画 12405件(套),共同构成了纵贯2000余年的中国古代绘画史的恢弘图景。
国宝“回家”的路途,如此艰辛且漫长,为何不让更多人看到?项目组萌生了在国博办展的想法。“在做完《先秦汉唐画全集》《宋画全集》这些绘画全集的画册之后,我们就在思考怎么把这些绘画作品更好地呈现给观众,让更多中国人感受到中华文化瑰宝的魅力。”王小松说。
在“ 取像传真”展区,观众可以穿越时空,与这些不可移动的石窟艺术遗产面对面,不出北京即可欣赏各地文化遗产的独特魅力。
从这些码起来足足有四层楼高的皇皇巨著中,抽出近2000幅珍品,衍生出一场展览,给观众一个沉浸式了解中国2000年绘画史的丹青世界,工作浩繁,仅是把杭州的打样稿运到北京,便是策展团队一刻都不能轻松的系统性工程。
开展前4天的凌晨2时23分,王小松在朋友圈发布了这样一条信息:“刚刚,从杭州运往国博的画作到了,正在卸货中。连续通宵下来,北京与杭州的同仁心力交瘁几乎到了极限,想到小时候看《南征北战》电影中的对白‘给我顶住’,现改一下:‘同志们顶住’。”
近10辆大型卡车运载着近2000幅展品和3D打印的石窟寺原大龛像等从浙江杭州、嘉兴等地北上进京。清点、打包、贴标签、装车、发货、卸货、搬运,打样稿终于成功进馆。为了最大限度呈现“大系”全貌,国博将南6、7、8、9展厅内部打通,并在南侧平台区域搭建展墙进行分割组合,打造出既有开阔恢弘的场景又有曲折富有节奏变化的展线,完美呈现了满目琳琅、气势撼人的展陈空间。
展览出口处,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望着墙上的结语,发出感慨:“这么大的展,这么多海内外珍品名作,太不容易了。看到这么多文博机构和学术机构的支持,我们知道这背后一定有数不清的付出和奉献。”
一部“大系”展,也是一首隽永绵延的文脉之诗。
“《盛世修典》展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能够贴近古人的生活,欣赏他们笔下的华夏,聆听他们的哲思。”“在中国画里,能看到古人对自然的热爱,对美好生活的享受,对世外桃源的向往,对天人物我的哲思,变化无穷,令人遐想。”前来观展的观众意犹未尽。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中华民族塑造了灿烂的文化传统,这是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也是当代中国的文化根基。“由此生发的历代绘画艺术,创造了中国文化语境中深厚悠远的审美传统,呈现了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发展历程,寄寓了中华民族的美好理想和精神追求。” 国家博物馆策展工作部主任、“大系”国家博物馆策展团队策展人胡妍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我国的传世画作中,有许多作品题材相同、名称相近,但风格不一,其相互之间的关系亦常为画史研究者所关注。胡妍介绍,“大系”收集了不少此类作品,生动地反映了这些图像内容与形式层累叠加、互相生发的过程。完整的历代绘画图像文献和多重意义的图像聚合叠现,无疑对还原中国绘画从涓涓溪流到江河汇流的发展历程具有重要价值。
为让展览中的名作以更平易近人的方式触达和影响更广泛人群,展览应用了多种技术手段,使国宝活化,尽可能贴近大众。在艺术与科技的融合中,更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不仅从历史中“走出来”,也在光影中“活起来”。
“早在2018年,我们便提出并与云冈研究院联合探索完成大型文物从数字采集到原真3D 打印的技术路径。”浙江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副院长刁常宇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为实现古代艺术遗迹和文化遗产的数字化保护、数字化重现及数字化虚拟体验,刁常宇和李志荣两位副院长带领浙江大学文物数字化团队将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世界八大石窟中的中国五大石窟和甘肃炳灵寺石窟、四川安岳石窟、杭州灵隐飞来峰石窟群等代表性龛像进行等比例复制。
“团队采用了多图像三维重建技术和高精度三维扫描重建技术,通过对文物进行多角度拍摄和高精度扫描,让计算机借助软件提取文物的特征点,借助算法计算出文物对象带纹理信息的三维模型,再结合激光数据,最终生成高保真的模型数据。”刁常宇说,在“取像傳真”展区,观众可以穿越时空,与这些不可移动的石窟艺术遗产面对面,不出北京即可欣赏各地文化遗产的独特魅力。
“国宝汇聚,是这个时代才能完成的历史壮举。”王小松说,将数字技术应用于文物保护和创新发展,赓续中华文脉,使命在肩。未来,希望凝聚千年文明的展览、书籍能够“走出”国门,邀世界共赏中华瑰宝,传递中华民族的智慧与善意。
(实习生英草卓玛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