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来痛饮一瓢风

2022-11-14 09:08扶风
娘子关 2022年4期
关键词:祁连河西中原

◇扶风

1

一过兰州,仿佛与身后突然一刀两断。山不再有树,天不再亲近,不再喧哗于市,不再争宠于朝,甚至轻松如获大赦,死里逃生。想当年玄奘昼伏夜行,偷渡出关,前路未知之险,身后寂寂之行,都不及一个“逃”的快乐。少年每思江南,源于理想如华丽的风景,但至中年风雨落拓已罢,长衫破旧反而向往不毛之地。因此每把兰州,当作西域放在窗台上的一盆幽色,作为西行的一个暗号。

大约是过了当年炀帝旁边的道路。崖壁上风化的凹,从此青灯古佛,漫对闲山,绝繁华之念。凌晨,天边蓝光闪出来,温存地吻在草木皆无的山体上,连绵的铁青色的山崖泛出羞涩的神态。回望中原已经成为一缕淡淡的地平线,那些数以万计的功业与绝唱的风声,静悄悄地不见了。

在这秋风里,稀疏的几棵树,不绝的祁连和惊心的辽阔,漫漫之前路,一股刀锋般的凉意架在脖子上,令人忍不住朝腰间摸去,抽出唐游侠的江湖义气来。在中原,喜欢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一入西关,随之而来的便是高适他们,诗歌的节拍在此陡然一个回环升上去,提高了又一个八度,或者轰然一声又四处寂静的停顿,长啸出来的句子没有斤斤计较的小家子气,一出口就是千百万的磅礴度量。

想起清早吃的一大碗面:青着花的碗很大,很粗地拉成条子,蒙一层野葱的深青与激荡味蕾的气息,大块的厚饼可以看出有千层岩石的造像艺术,每一片肉都透着雄激素浇灌后的肥大,闪着刀锋过后的平静。这令人想起一路自西而来的慈悲,与广阔天地间你死我活的一幕一幕惊天大剧。和田美玉与丝绸互换的时代,令人想起麦积山上那一容东方微笑,人间哪里寻得到的婴儿一样的满足。

河西道上,清冷的原野保持沉默。两旁的庄稼枯色很浓,偶尔的村庄隐在一丛或两丛林子里,像藏起来的弓箭手,警惕地关注着简单的事物。站在旷野里,好像高大起来,但稍一抬头,忽然就渺小了。这种巨大的狂浪与失落,交织出具有美学意义的痛感,痛极而至的快感。朝晖里映在石壁上站着的影子,不用曹衣出水,不用吴带当风,不用涂上色彩,也是绝世独立的飞天。

生命简单到只是生命,又向往到整个天地。天地间只有一条道路,从荒凉走向荒凉。

2

向西,有最舒适的孤独。愿意想象一匹快骑呼啸而来,轻盈的少年,挥舞弯刀,吹着野里野气的呼哨。孤独与野性的强大,就像风注入的荷尔蒙。漫天挥洒一番,还我河山。问牧羊老汉,左边是啥山,右边是啥山。老汉说,左边是祁连,右边是祁连。左边的祁连顶着一层雪山,右边的祁连荒无人烟。

在中原与西域的交接中,快马西风与军旗猎猎对于双方都是悲壮的,如纠缠不清又生死相依的两条岸,河西走廊的东西走向就像一条在戈壁峡谷里激荡的飘带,悬在高原之上供双方的胜利者摘取并在上面书写下史册的荣光。在武威的道路上,站在即将到来的胡天八月即飞雪的想象里,被八面来风包围的感觉像极了出征的将士,眼前的白草成片地倒来伏去,露出一川峥嵘的石头滩,所有的景致都以最简单的线条大写意地勾勒在远方直至延伸到脚下,如果给疾风涂上颜色,整个天地立刻会成为海洋。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还有什么样的语言胜得过这来自大唐的胸怀气度,与另一个天地融合的没有退路的决绝。如果没有诗人,西域将失去来自中原文明的浸染与熏陶,如果没有诗人,中原将不会痛饮这如高度的烈酒一样催生夜吼之风的豪情。

在这里躺下的,何止千万。左边祁连如军阵,右边祁连如垒坟。宏伟的祁连高昂,傲视茫茫荒原。孤冢的祁连低首,埋的几缕风烟。黄土堆一样板结坚硬的山坡下,几棵如刑场上的树,腰板挺得目空一切,似乎嘴角还有不屑的笑意。笑意里的冷,与冷里的笑意,传达出征服与被征服的无用,与悲哀。

不禁潸然泪下。每一个躺下的生命,其实都可以在祁连雪山下,做一个充满哲意的,与孤雁对话的牧羊人。想起李亚伟《河西走廊》长诗的两句:如同单于的灵魂偶尔经过了一句唐诗;如同在星空之下,李白去了杜甫的梦中。西域的广大之意,更接近天空,天空接近梦。

3

朝阳突然从云层中间倾泻而下,像黑夜里一束强大的光,光的射线如雨帘挂在天地之间,五彩射线之中,恍然在佛光的怀里。望望天空的云层,翻卷出衣袂飘飘的形态,一刹那的感觉,已不在人世上。

祁连此时仿佛披上不同的服饰,如袈裟,如细裙,如粗衣,如戎装,随你所欲地想象,在你身边演绎西汉隋唐,丝路风光。耳畔中原汉话,胡语爽朗,歌舞勾魂,驼铃绝响。但只有片刻,这些突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复归死亡一般的寂静。

此时有古道西风廋马的惆怅秋凉意境。在中原,郑卫之风漫遍原野,钟鸣鼎盛的渐渐热烈,百家争鸣的思想竖起一杆杆旗帜,把中原王朝拖入一轮又一轮周而复始的螺旋里。而西风里的世界,始终守着纯白的雪,壮色的峰,只允许羊群繁衍的像白云,只允许花儿歌唱得像短暂生命的草。但在这仅有几样生命的天地里,风永远是这里最大的王,率领着第三支军队,没有任何一支队伍可以抗衡。

远处的雪峰如一条白练舞向无尽的西天。那是千里以外,一座关城离开一座关城。在这条通向西天的路上,伴着一个连营挨着一个连营,响着一声号角催着一声号角,写着家书一封断着一封,唱着绝句一行绝着一行,听着一阵风声咽着风声。

愿意把焉支叫作胭脂,血染的一盒粉红。愿意把山丹叫作丝绸,人间最好的浮萍。愿意把苏武牧羊的不易,当作最漫长的一次和亲。

4

山的那边,奔跑着一群战马。它们生来就具备驰骋的天赋,与自由的天性,高昂的头颅能望见一千里以外沙漠上荡起的烟尘。嘶鸣与厮杀,英雄与英雄。爱与爱,恨与恨,爱与恨,恨与爱。铁青色的石头赋予刀剑凛凛的寒光,远大的戈壁在满天星光下,上天悲悯的眼睛。

在河西一千公里的道上,遇见一场秋雨。这该是胡天的八月,飞雪的漫天把整个世界包得严严实实,冻得结结实实。放眼望去,无际的戈壁白白茫茫,有时候是白云,有时候是羊群,但大多时候,是枯干的白草。那种白接近雪色,如果站在草的中间,望向祁连高处的雪线,头顶上神明一样的纯洁啊,怎么再去抽出明晃晃的刀剑。

见到的是一场雨。在军骑驰骋的山脚下,在渲染妇女颜色的胭脂山下,听着一场秋雨不紧不慢地落。直落得看不见祁连的雄姿,看不见大漠的烽烟,看不见远离中原的春风,看不见胡杨树下的羌笛。只有一千里的沉默,与一千里的夜。还有一千里的雪,在云端化了。没有一千年的大汉,没有一千年的隋唐,更没有一件丝绸可以不朽。

卧在河西的雨夜,听滴答滴答像时间的漫长与清醒。梦得见是一千只马蹄,卸甲去鞍,自由地吻别。

5

在清晨,一个人开始向西。听着音乐,关于黄河的,关于雪峰的,关于花儿的,关于美好的。第一眼看见雪山,停下来,向她行注目礼。河西的大道上还没有人与我同行,只有我一双眼睛。遍野是无尽的风。如果可以洗净我的眼睛,或者清澈我的灵魂。我的眼神看我的心,是不是,像你看着云,或者是,弱水里住着神。西北风卷起我的头发,挡着我的眼睛,享受虚无与渺小。

面对绵延与辽阔,孤独是最美好的享受。从中原来的时候,带着一身人生必需的装备,比如名利,比如财色,比如争斗,比如阴谋。这些就像装备的长剑,尖矛与厚盾,能望很远看得见敌手的镜,与一张纳入版图的雄心。我以为我将在千里河西上像一个少年的将军,踏起一骑绝尘,扬眉之间,风轻云淡,凭一点才气,又以一阙绝句,入了凌烟阁上。

终于明白,为什么自由那么重要。真正的自由可以带来真正的孤独,真正的孤独啊,就像看不见的风一样,你不知道它是从哪个方向来,你也不清楚它将拂动你哪一根神经,但你在风中,随着它的转动,与自然的云可以浮浪,与坚硬的山可以抗衡,与三千年不倒的树可以做伴,你的身体里便充实了所有这些图腾。

午夜,一百种雄性荷尔蒙穆穆地渗透了泥土,血酒一样悲壮。

如果昌耀在身旁,诉说大地与天宇之间,最悲壮者莫过自由与图腾。这个繁衍的过程,全都带着血。自由是最好的图腾,它不能负重前行。

6

站在嘉峪关前,眺望酒泉。大漠里的胡杨黄得染透半边苍天。长城从这里一步一步走向大海,也从秦汉一直走到秦汉。我们本该是走向大海的,为什么还是从秦汉走到秦汉。这一条道路绵延千里,这一块土地开阔无边,这一个胸怀应该放眼世界,这一笔抒情才能写大爱无疆。酒泉的酒,一醉千年,何曾醒来。

站在嘉峪关前,眺望玉门。隔着崇山,隔着千里不度的春风闺怨。大男人思小女子,老妇人想不归儿,白骨堆成玉门,风沙掩了遗存。那便如何,且将祁连凿却,一人一洞,一魂一窟,有千百洞,便有千百痛,有千百窟,便有千百哭。这河西人物,哪一个不是在洞窟里埋着,这河西迢迢,哪一个不是须一副取经的骨头。

甲骨上记载,妇好用的和田玉,就是征服来的,天下比较,和田的玉最是细腻柔润。这里是为了迎接玉的到来而修的门,三千多年前,一个王只是为了让一个女人佩上天下最好的美。赐酒当年惟少我,今来痛饮一瓢风:河西之风,风土风味,风采风韵,风雨风云,风光风度,论瓢来的痛快;河西之地,不见同行,不见知音,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少我去的无意。

诗人扬子叹:

薄暮之前。新丰美酒和细柳营寨。最后一次深情回看

鹞鹰倏然从云头坠下。那一眼。仍是一枝,射雕的翎箭

身后夕阳,大漠落日。云是一层一层的,一层黑,一层青,一层紫,一层红,丝绸一般铺在天边。残阳毕竟如血,其美甚凄,其色甚厉。风卷残云,夜幕一刹那拉开。亦如日出的一刹那。第二天凌晨,漫天大雾,人不分老幼,地不知南北。慢行近天水,忽又望见来时崖上的凹。天风雪水,竟没有取上一瓢,以备不时之需。

我还没有放下红尘的快乐,因此不能住下来。我还没有游牧的灵魂,因此不能住下来。我还没有雪山一样的干净,高原一样的辽远,因此不能住下来。我甚至还没有一双翅膀,可以经得住这一吹就几千里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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