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故事之表异
——浅析田沁鑫和林兆华两版《赵氏孤儿》艺术差异

2022-11-13 04:53孙晓宇
戏剧之家 2022年16期
关键词:田沁鑫屠岸贾赵氏孤儿

孙晓宇

(天津师范大学 天津 300387)

《赵氏孤儿》是中国古代少见的悲剧杰作,王国维将其与《窦娥冤》并称为“既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赵氏,自《史记》记载以来便时常被人们所提及,其故事广为流传,广加修造。元杂剧为先,以贴合历史为主旨,构建名为《赵氏孤儿大报仇》的五折一楔子完整剧目,后世又加以补充使其更富文学化,纷纷改编出各类风格不一的话剧。其中最负盛名的,莫过于林兆华先生和田沁鑫女士的同名话剧,《赵氏孤儿》。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亦有大放异彩之处。两话剧虽框架皆由同一故事而来,其延伸出的表达方式、叙述方式及人物故事结局却不尽相同。

一、蕴含于表达方式中的差异

话剧本身是以对话为主的表现形式,主要叙述方法为演员在台上无伴奏的对白或独白,是一门综合艺术,集万千创作灵感于一身,剧本创作、导演、表演、舞台艺术、灯光等都缺一不可。

观众眼中最直观的展现便是舞美,即舞台与设计。相较之田沁鑫对于舞台升降幕帘、移动隔板、多样化道具的使用,林兆华的舞台设计就显得极为简单。他几乎没有运用过舞台幕布,表演中心从头至尾都是一整个舞台大场景,演员基本集中在舞台中央或前半台进行表演。他的话剧表达中极少产生舞台道具的移位与更换,且构景宽敞大气,主要以演员上台下台的走位为主,通过一种直观动态来展示情境中角色的活动或生死,同时辅以大范围灯光,以灯光的明灭用来简单表现转场,再根据走位判断其中人物、情景及幕别的更改,简洁大气又足以让人看懂。而田沁鑫对于舞台的变换选择则更显熟练,甚至称得上炉火纯青,大幕、二道幕、纱幕,刑架、宝剑、遮光板,从舞台大范围黑灯的运用到顶光光束、人物的追光,再到灯光颜色上红与黑的对比冲击——大片大片的灯光对比使用让表现效果更加强烈,充分展现交锋对抗的场景氛围,同时反复利用略显透质的颜色纱幕展示阴阳两隔,在人物交流中体现纠结与无奈,似写实又实写意,充满创意充满震撼力。这也是田沁鑫版《赵氏孤儿》整体风格的显著表现,看似繁琐却逻辑表达清晰,不论人物思想还是情节走向都隐匿其中、有迹可循,前后连接中也有导演的独特思维贯穿始终。

二者在服装及演员肢体上的表达差距也一望而知。林兆华的服装运用华贵整洁,层层相叠颜色各异,彰显时代背景及人物身份下的服饰特色,不论是帝王太后还是将军门客都衣冠楚楚、文质彬彬,举手投足间尽显礼仪。他在服装设计上似乎并没有很明显的小心思,更多的还是符合当时的身份象征,人与人都华贵雍容,涵盖了略显夸张的写实,在符合事实的基础上也极其富有表现力。而田沁鑫则是在服装造型上增添了自己的理解与设计,例如屠岸贾疯子式的一头灰白中短发、红黑交叠搭配的衣袍服饰,并依据时期与情节的推移更改他所展现的形象状态,看起来颜色分明又好似可以在同一人身上完美融汇、混合,充分表现其善与恶的交叉重合,人性与野心的交汇;程婴则是梳了一头有些零散碎发的发髻,搭配一身素白的粗布麻衣,衣冠散乱胸襟半开,颇有几分不修边幅的意味,表现其草民的身份地位,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象征了义薄云天的人物气概,一举两得、表里互应。而与服装设计相对应的,演员的表演方式,尤其是最明显的肢体表达方面也大有不同。在林兆华的舞台之上,人物动作的表达短洁有力,哪怕提剑杀人、握鞭打罚都是隔空而至,既确保观众能够读懂其本身意图,又在最大程度上简化了整个肢体动作的表达,整体表现干净利索,与简洁的舞台设计相得益彰。而田沁鑫在构思演员的表演方式时也与最初的设计思路相呼应,她并没有选择在人物动作上做简化,反而以更为夸张、更为舞剧化的动作展现,人物肢体动作幅度很大,配合演员的慷慨台词显得话剧高潮场景更具有震撼力和张力,柔和却不失力度、极具舞蹈化的肢体动作为剧情及人物感情的展现提供更强的表现力,在人物服装简化的前提下加以大开大合的动作语言,极富代入感和对比意味。

同时两版话剧在语言方面也有很大差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话剧是一个即时性的表演,现场的观众与演员处于同一时期,表达即接受,即观众没有机会再像电视剧或是电影一样,在没有看懂的地方拥有反复观看的机会,因而绝大多数话剧语言表达都相对通俗易懂,不论是为演员的表演简便程度考虑,还是为观众的接受度考虑,更贴近生活的语言方式更令人观感舒适。林兆华的话剧在很大程度上完美履行了这一观点,在不影响人物思想表达的基础上选择简练而白话,让观众听起来更容易理解和感悟,几乎在传达的同时,观众就能够接收到近八成的思想内容。但田沁鑫却选择了更偏当时人物时代的表达方式,台词文白参半,且夹杂了相对晦涩带有一定意境的诗词,表达起来相较之下更为简短有力,富有深刻内涵,虽说难以在第一时间理解到位、需要细细品读,却给观众带来了足够多的回味与思考。

表达是一个作品最易分辨出差异的方面,不论是舞台、服装、肢体表演还是语言,都是浮于表面足够浅显的标志,能从其中表现出莫大的不同却不是一件易事。古多有临摹学习者,创新者寥寥,两位导演如此创意中风格迥异,也不止蕴含在表达方式差异之中。

二、穿插在叙述方式上的差异

有表述就要有方式,要以讲述清楚清晰为前提,但想更加引人入胜印象深刻,靠的实际是叙述上的方式方法。在这个方面二者相同的是,林兆华、田沁鑫两位导演都把叙述重点放在了从赵家被屠岸贾灭门到赵氏孤儿死里逃生这一家喻户晓的历史中,并各富特点展现。

一般来说,对于《赵氏孤儿》这种故事脉络,观众首先想到的叙事方式就是倒叙,即以十六岁赵氏孤儿的出现为开端,借其两位父亲之口将过去的故事娓娓道来。田沁鑫选用的就是这样的叙事脉络,但她的开端更富有深意富有韵味,以意境化为主,其中反复穿插故事线,在过去与现实中来回切换,却又做到不让观众看得迷茫懵懂,充分展示了碎片化穿插下导演强大的叙事能力。她将故事以赵氏孤儿的视角来展开叙述,并以赵氏孤儿为主要人物,从讲述中带出两位父亲,在赵氏的角度下统领全局,以赵氏本人为绝对中心,从态度、心理状态来推动情节发展变化。而林兆华则是选择了正叙,他从赵家还没没落开始讲起,以明显轻松而愉悦欢快的拜寿作为开端,主角位置落在赵氏一家,故事以时间为轴完整而连贯,襁褓中的赵氏孤儿占据长达近两个小时中里二分之一还多的篇幅,临到结束才有关于十六岁赵孤的故事讲述。林兆华导演从另一种角度展现赵氏一族的没落悲剧,这种表达方式着实让人耳目一新。

创作尚且有意为之,而二者之间依靠这样的叙述方式也是有所意图、有所偏向。田沁鑫导演有很大一部分笔墨落于赵氏孤儿的反应之上,混合在倒叙插叙的大框之中,每每一个落点、情绪喷发处,都少不得赵氏孤儿这样一个角色的存在,去以成段成片的台词表现其震惊之下的心理状态、内心煎熬,给予观众揣摩机会、带着观众进入情境之中,循序渐进刻画赵氏孤儿的信念、心态之转变,同时也可以作为前面极端紧密叙述上的呼吸点和停顿点,也映射着台下幕前观众的反应状态,使角色和观众有交流有感染,从而使得剧作更有代入感,情节更有震撼力。而林兆华则另辟蹊径,选择越过赵氏孤儿这个人物,以赵家诸位、屠岸贾一派、皇家一脉来综合展现时代背景及故事走向,凭借多人的多重视角跳脱于本身重点角色之外,捎带讲述时代无奈、人物与整体的家族命运的同时,也带入了一些自己的理解与感悟,有所倾向地展现悲剧走向,在讲清故事的同时又能够清楚地划分界限,避免观众在陷入场景之后无可自拔,从而清醒且理智地映照出时代所带来的悲剧性,却又不乏代入感,能够以更加平视的角度反映时代、反映赵氏命运。前者重于叙述赵氏孤儿的悲剧,后者则描绘赵氏的时代悲剧,两者分明重点不一,选择的方式也不尽相同,展现出的沉痛悲剧色彩却是同一而浓厚,沉重又不失个人风格。

故事本身框架摆在那里,所谓创便是新,由旧出新是本事,借旧翻新也是能力,从创作角度上讲,能从叙事方面展开如此大的差异,亦是两位导演互相不可掩盖的创作光芒。

三、落脚于人物结局中的差异

有人解读作家李准先生生前留下的那句“一个演员,只要好好演一出《赵氏孤儿》,就可以了”时说:这句话的意思,中国戏剧最有意味的,便是这一出《赵氏孤儿》,无论戏剧冲突,无论情节安排,无论深明大义,都得中国历史最正宗。正如这份解读所说,传统剧目的魅力就在于源自历史的正宗,而传统观念之下的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也不可谓影响不深远。

《赵氏孤儿》这篇故事在民间所流传的结局几乎算得上尽人皆知:赵孤最终选择报仇,为家族洗清冤屈,向命运做出认同,上罪屠岸贾,名正言顺复官进爵,成为赵氏复始。无论是手刃义父抑或是上书启奏圣上,他十几岁年华中命运起起落落,故事也好仇恨也好,有始有终,皆有仇解。

田沁鑫导演构思下的赵孤也是如此,虽二父皆亡且皆死于他手,一定程度上也算报了仇,却又与流传结局有所不同。身为赵氏孤儿,在他所成长的环境之下,他有很好的生活、有爱他的长辈、一直以来都生活在美好之中,而程婴揭露出的真相却与他这么多年的所知反差巨大,他一时之间的无法接受是必然。田沁鑫导演剧作中的屠岸贾能说会道,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与赵氏孤都选择不信,而慢慢地,屠岸贾在程婴的讲述之下终于发觉被隐瞒的一切,终于也压垮了赵氏孤的最后一根稻草。在这部话剧中,赵氏孤儿是在真相逐步揭露的大惊之下先伤了亲生父亲程婴,再进而相信其所说,且最终屠岸贾的死亡是屠岸贾本人主动为之,赵孤反而以一个十分被动的角色“被迫”完成了复仇,一则是无心之失,一则是纠结之下对方绝望后的成全。这一失,便是两父。在她的创作之下,每个角色都更加丰富而饱满,程婴的忠义与淡然、赵氏孤的反抗与悔恨、屠岸贾的父爱与坦然,他们仿佛自剧中走来,不再是人人口中言说片面的人物。诚然,《赵氏孤儿》也成为一部彻头彻尾的悲剧,背负十几年秘密、忍辱负重的程婴是悲的,充满父爱却发觉被欺瞒、最终选择慨然赴死的屠岸贾是悲的,而震惊失手、被迫弑父的赵孤亦是悲剧。

但林兆华导演版本的结局却是难以想象的,他颠覆了以往众人的普遍认知,从刚一开始就没有将目光重点落在赵孤的复仇必要上,且并不打算以复仇来结束。故事本就没以赵孤开头,最后也没以赵孤落尾,而是引出了赵孤的选择及态度:接受但不报仇,懂但装傻。这仿佛是一场忠义与义务间的博弈,程婴为了忠义曾放弃一切忍辱负重,他认为赵孤也应该挑起重任,履行那作为被无数人拿命保护下来、赵氏遗孤的义务,但赵孤的选择却令人惊讶非常,甚至令程婴手足无措。他先是不信,甩袖企图离去,又在程婴锲而不舍地追述之下了解来龙去脉,以一种似愚又似不负责任的态度,在真相大白后一句掷地有声的“与我无关”轻而易举地击碎了程婴十六年来的执念,也散尽了程婴生的希望。那个为了赵孤而亡的婴孩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提及,程婴拖着棺材绕舞台行走中表现出近乎疯魔的崩溃,赵孤也在来回踱步中冷漠而坚定地拒绝,两相对比,讽刺而痛彻心扉。在他的剧作中,悲的不是那个最终在仇人面前长大、有养育之恩却被告知有灭门之仇的赵氏孤儿,而是为了义气,为了所谓复仇,抱着执念过了一辈子,终于有朝一日有机会敞开心扉吐露真相,却在赵孤的态度下变得一无所有的程婴。

两位导演都是创作中的佼佼者,以结尾令作品再度升华。剧作的结束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上一代的仇怨延伸到下代,所带来的苦痛能否令人接受,结局是否能让人满意,最终该恨还是不该,此仇该不该报,田沁鑫导演在固有结局上的大胆创作,林兆华导演重新审视之后的思索感悟,一切都在表达之后戛然而止,余下大片留白等待观众去感受和理解。

四、结语

中华土地孕育文化,文化影响世人,世人也反之推动文化,更迭翻新之下,祖国文化更加博大且精深。时代使然,早有百家争鸣之光彩,今有百万各版文化故事之传唱,《赵氏孤儿》只是其中之一,却可当代表罗列一二,其众多表现方式令人目不暇接。其中各人理解不一、意图不一,创作而成的作品也就满含异同,而今虽版本各异,林兆华和田沁鑫两位导演的《赵氏孤儿》却皆声名远扬,旨在各有千秋,皆非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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