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庆文：为什么说保护农业文化遗产关乎我们的未来？

文 本刊编辑部

编者按：今年5月23日，联合国粮农组织新认定我国福建安溪铁观音茶文化系统、内蒙古阿鲁科尔沁草原游牧系统和河北涉县旱作石堰梯田系统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至此，我国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增至18项，数量居世界首位。7月18日，习近平主席向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大会致贺信，“人类在历史长河中创造了璀璨的农耕文明，保护农业文化遗产是人类共同的责任。”

当前，农业文化遗产保护是一个鲜有人关注的话题，但在当前乡村振兴的时代背景下，又是一个十分有意义的话题。我们要思考我们的农业如何发展？思考农业除了给我们提供必须的农产品以外，还有哪些重要的价值？本文整理自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研究员闵庆文关于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的演讲。在他看来，农业文化遗产保护不只关乎过去，更关乎人类的未来。

农业到底具有哪些价值？

研究发现，其实农业有着非常重要的生态功能和文化功能。比如说在农业农村地区，通过农业的生产劳动，人们保留下来了许多重要的传统物种资源。像今年刚刚被列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河北涉县旱作石堰梯田系统，仅仅在一个王金庄，目前就保留了171种传统品种。除此之外，农业在自然保护方面也有很大的贡献。以朱鹮为例，朱鹮在上世纪70年代末期，只有7只野生个体。但是通过对它的保护，到目前为止我们国家大概有4000多只朱鹮。朱鹮赖以生存的环境是稻田，正是稻田的存在才给它们提供了良好的栖息环境。

与此同时，还有很多中华优秀文化都来自于中国的农耕文化。比如说在贵州从江，侗族大歌是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是一种无指挥、无伴奏的歌唱方式，它来源于农村、来源于农业，由农民进行演唱。这充分证明，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物质的循环、生物的互相作用等生态农业模式，恰恰是农业绿色发展的重要技术宝库。

2002年，联合国粮农组织针对全球面临的资源环境问题以及农业生态系统退化等问题，发出了评选“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倡议，到今年刚好是20周年。那么农业文化遗产是什么？它和自然遗产、文化遗产、非物质文化遗产有什么区别和联系？和传统的农业又有什么区别和联系？2015年8月，我国农业部发布了《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管理办法》，对此做出了明确的定义：农业文化遗产不是指一般的古迹、遗址、传说。它是一个具有重要生产功能的农业生产系统，但是这个系统跟别的系统不一样，它世代传承至今，而且具有丰富的农业生物多样性、独特的生态文化景观以及完善的传统知识与技术体系。

世界第一个正式授牌的农业文化遗产

众所周知，稻田养鱼是一种十分常见的农业生态模式，这一模式在我国大约有2000多年的历史。2005年6月，联合国粮农组织把浙江青田稻鱼共生系统列为中国的第一个、也是世界上第一个正式授牌的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对此，或许很多人会产生疑问，为什么稻田养鱼能被评为农业文化遗产，而稻田养螃蟹、养小龙虾就不能呢？还有为什么我国有20多个省市自治区都存在稻田养鱼，单单青田的稻田养鱼能被评为农业文化遗产，而别的地方不行呢？

闵庆文

那么，青田的稻田养鱼和其他地方到底有什么区别？2005年5月，我第一次来到青田，发现这个地方1300年以来祖祖辈辈都在种稻养鱼。不仅如此，在我国大规模地推广杂交水稻和现代化品种的时候，当地的老百姓依然保留了6种传统的水稻品种。而且经过千百年时间，当地农民驯化培育了一种新的鱼种，叫瓯江彩鲤。这是一个不仅具有观赏性同时还好吃的新品种，现在已经是国家地理标志产品了。所以青田的稻田养鱼和一般的水稻种植或者单一养殖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因为在这里有非常丰富的农业生物多样性，农田的生态环境非常好。

研究证明，通过稻田养鱼可以有效地缓解农业的面源污染。浙江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陈欣教授带着她的团队，在青田做了连续5年的观测研究后发现：稻田养鱼的效果，等于不养鱼的稻田加上化肥农药。也就是说，如果我们采用稻田养鱼这种生态农业模式，可以减少病虫草害的发生，也可以减少大量化肥农药的使用，化肥可以减少40%，农药可以减少60%以上。这不仅意味着投入的减少，更意味着生态环境的改善。

别具魅力的农业文化遗产

截止到2022年6月，全世界已经认定了65项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分布在23个国家和地区，中国有18项，数量位居第一。同时，2012年以来，我国农业部发起了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发掘和保护工作。截止到2022年6月，我们已经发布了6批138个项目。这138个项目分布在29个省级行政区域的161个县级行政区域。

或许在很多人的认知里，农业文化遗产地是一个落后的地方。其实不然，农业文化遗产地是非常美丽的地方，是“美丽中国”的典型代表。目前，中国发行了3套“美丽中国”的邮票，总共16枚，其中就有3枚是农业文化遗产地。一个是江苏兴化的垛田，一个是广西龙胜的龙脊梯田，这两个都已经是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还有一个是四川宜宾的竹海，它的竹文化系统被列为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

不仅如此，我们的农业文化遗产类型非常多样，它不仅仅只是种植业和林果业，还包括很多其他类型。中国是最早开始种植茶叶的地方，也是茶文化的重要发祥地。澜沧江流域的云南普洱古茶园和茶文化系统就被列为第一个茶类的世界农业文化遗产，目前全世界有5项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是茶类的，中国占了3项。

还有一些农产品的原产地并不是中国，但是到了中国之后，有了重大的改进和创新。比如葡萄，2000多年前，张骞出使西域带回葡萄，但到了中国以后有了巨大的改变。大约在1000多年前，葡萄被引入到了河北宣化古城，最早是在寺庙里种植，然后家家户户也开始在自己的庭院里种植。在这样的过程中，当地人培育出了牛奶葡萄这一品种，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创造出了一种漏斗型的葡萄架。这种架型非常独特，也使得宣化传统葡萄园成为目前世界上唯一一个在城市里的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

畜牧业也是农业文化遗产的重要方面。今年5月20日，联合国粮农组织正式发布的新一批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里，内蒙古阿鲁科尔沁草原游牧系统位列其中，这也是我们国家第一个草原游牧类的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此外，中国还是最早进行猪、鸡驯化的地方。在江西泰和，乌鸡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地理标志产品，林下养鸡就成为了一个农业文化遗产。同时，中国还是淡水水产养殖最早的发源地，比如说在浙江湖州，在不太适合生产生活的低洼地，人们挖塘养鱼、塘基上种桑树、桑树养蚕、蚕粪肥塘，这些环节完美结合，让土地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循环利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把它称之为“世间少有美景，良性循环典范”，这也是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

不仅如此，中国还是最早养殖淡水珍珠的地方，在浙江的德清，淡水珍珠养殖系统也被列为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还有在一些山区，当地人利用山泉水，通过养鱼解决了自己的食物营养问题，同时还解决了环境的净化问题。安徽的休宁、浙江的开化，都成为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地。当然还有一些重要的水利工程。比如说在容易发生洪涝的地方，人们通过水利工程有效地改善了农业生产的环境。在我们的西北干旱地区，也有了不起的创造，比如新疆吐鲁番的坎儿井，被称为“地下水利长城”。

关乎人类未来的农业文化遗产

农业文化遗产地多数都处于经济欠发达地区，但我们并不是要保留农业文化遗产地所有的东西，也不是保护落后的传统的农业。农业文化遗产不是落后的东西，相反是非常先进的。以贵州从江为例，这里有非常浓郁的民族文化和良好的生态环境，但经济水平并不是很高，生活水平很低，它也是我们国家最后脱贫的52个县之一。

那么农业文化遗产要保护什么呢？同样是贵州从江，这里存在着稻田养鱼、养鸭，甚至上千年以来一直保留这样的状态，这种状态产生了非常好的可持续发展的效果。当我们试着把人、水稻、鱼、鸭构成一个完整的食物网结构，我们会发现，这样的一种食物网结构有效地解决了农田生态系统的稳定性问题。

农业文化遗产有重要的生态价值和文化价值，我们要让这些生态价值和文化价值转化为现实的生产力。我们永远不要忘记农业生产是最重要的基础，因为没有农业生产，没有农民从事农业生产活动，这样的农业文化遗产是不可能保护好的，那么也就没有农业文化和农业景观了。

当我们在进行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的时候，我们要意识到它不是关于过去的，而是关乎人类未来的。当我们现在面临着如何促进乡村全面振兴、如何实现农业绿色发展的问题的时候，我们要重视政策的调整，要重视科学技术的进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那就是我们要向传统农业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