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茂青
(四川民族学院 四川 康定 626001)
藏戏是我国独具魅力的少数民族戏剧,至今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流行于我国西藏、四川、青海、甘肃及国外不丹、尼泊尔、印度等地区,藏戏因其独特多样的表演形态而具有非常高的学术价值。从20 世纪30 年代开启,对藏戏研究到现在已经步入深化期,可以看到,学界针对藏戏的渊源、剧种划分、流派、剧目、表演、音乐、面具、传承及现代化问题等方面进行研究,力求更加全面、系统地对藏戏进行探讨。但是,这些研究或以艺术文本为中心,或以艺术表演为中心,甚或以艺术符号为中心,基本没有将藏戏作为艺术事件进行分析研讨。
“近年来,表演这一概念已经在越来越多的民俗学者以及其他对口头艺术感兴趣的学者的学术观念中占有核心的位置。在这些学者的著述中,表演一词,被用以传达双重的含义,艺术行为(artistic action)及民俗的实践(the doing of folklore);艺术事件(artistic event)及表演的情景(situation),包括表演者、艺术形式、听众和场景等。”根据理查德·鲍曼的观点,当前,不仅将表演视为一种演出行为,而且认为表演应该是包括了场景、观众的艺术事件。但是,无论是藏戏研究,还是目前具体的藏戏表演,都没有关注到表演的时间、场景、观众。脱离对表演时间、场所、观众探讨藏戏的保护与传承,是否会显得偏狭,而在此基础上所继承的藏戏是否会片断而零碎,甚至消失藏戏的重要功能,在此,以艺术事件的理论观照藏戏所具有的艺术结构及功能,并在此基础上对现有的藏戏传承和保护的策略作补充探讨。
传统的藏戏,演出时间主要在节日或者特定的时间段(如农闲、春分、秋收)。比如:西藏藏戏在藏历新年、雪顿节、望果节这些重大节日演出;在康巴地区,理塘藏戏是每年藏历5 月11 日,康定藏戏是正月十六至十八日。节日中的艺术表演既是民族文化的展演,也是民众教化、娱乐、交流的需要。观众在特定的时间共同进行同样的民间艺术活动,即可在每年固定时间不断的重复中形成参与者的情感共振。
传统藏戏均为广场演出,“白天在户外所定的广场,或在野外草地上开演,这就是戏园了”。有时演出场地中间会搭建一顶帐篷,大多是在场地中心供奉藏戏创始人唐东杰布的唐卡画或雕塑,塑像下的供桌上摆放酥油花、净水、青稞酒等供品。几百年来,藏戏就在这样简单又颇具藏族特色的布景中表演。由于广场演出,表演区周围全是观众,演员与观众处于同一平面空间,距离也非常近,因此,“这属于一种通过最大限度的开放空间来实现演员与观众直接交流的表演形式。”广场演出更利于演员与观众的互动,比较剧场演出时观众正襟危坐,广场演出更能体现休闲娱乐的特征。特别观赏藏戏时,观众们自由地席地围坐,边欣赏表演边品尝身边的藏式饮食,身心放松,可以体验到超出观看藏戏本身带来的愉悦享受。
公开表演,加上直观生动的形象呈现,藏戏的观众呈现以下特征:观众的数量及年龄、性别、身份都没有任何限制,观赏藏戏是人们放松娱乐的需求,也是社会交往的心理需要;观众看戏极为自在自由,可以自由围坐,可看戏可聊天或做其他事(搓毛线、念经、品尝藏式饮食等等);而且观看藏戏表演与观看其他戏剧不同,因为对于藏戏剧目非常熟悉,所以观众可跟唱或评论;有时,观众也可以参与表演,有时表演者会藏于观众之中。因此,藏戏的表演简直离不开观众,观众的反应和评价交流会直接影响藏戏表演的部分内容。
传统藏戏在几百年的表演实践中有不同于其他剧种的结构模式,而这种独特的表演结构模式也多基于藏戏作为艺术事件所有的表演计划、场景及特有的观赏形式形成的。
藏戏表演开始之际,会安排专门的剧情介绍人,介绍人会在正戏开始之前介绍主要表演内容,并且在剧中出现无法表演的内容时,会通过旁白进行讲述或解释。同时,剧情介绍人要根据现场的实际情况,安排表演内容,如对演出时间长短的调整,在剧情特别紧张或观众注意力不很集中时会安排穿插一段与戏剧表演无关的歌舞演出,以增强表演的时效性和吸引力。
介绍完剧情后,藏戏的表演由“温巴顿”“说雄”“扎西”三部分组成。
所谓“温巴顿”,“温巴”汉语意为“猎人或渔夫”,“顿”意为“开场”,“温巴顿”即是开场戏,其内容大概为:猎人平整净地;甲鲁太子降福;拉姆歌舞欢庆。猎人平整净地,传统藏戏表演之前,为了众人的安全,会通过专门仪式清扫去除污秽,把不洁之物移出演出场所。在甲鲁太子降幅表演之后,就有一段甲鲁与温巴的相互调笑逗趣,插科打诨的喜剧表演,一般没有台本,都是演员根据当时的具体情况即兴表演,很受观众喜爱。而在拉姆歌舞后,温巴绕场表演的打蹦子(打蹦子即是伸开双臂,快速地连续翻身旋转,是一项技巧性很高的表演),会将表演推向高潮,往往引发观众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虽然不是正戏,但也形成表演的高潮,是观众期待的精彩部分。
“说雄”为藏戏的正戏表演,在正戏表演完一节后,有时安排与戏剧无关的歌舞表演,以助推演出氛围,吸引观众,以及转换场次。
“扎西”是正戏结束后的祝福欢庆阶段。在此部分,观众会入场和演员一起欢唱舞蹈,整个表演场所呈现所有演员和观众狂欢共乐的场面。
1.寺庙的演出。比如笔者在2019 年和2020 年调查康巴木雅藏戏时,得知居里寺每年5 月份和春节都会组织藏戏表演,时间长则一天,短则4、5 个小时,演出内容仅仅是传统八大藏戏。近年来,寺庙中的藏戏演出也不多,2019 年春节都没有如期安排藏戏表演。
2.各地藏戏团表演。其中,少部分藏戏团为适应社会变革和市场经济,采取了多种经营模式来应对,但是此类营利性剧团,面临着为迎合市场而丢失藏戏艺术特色的挑战。而部分非营利的藏戏团表演又主要由各级政府部门安排,在大型节日巡演、公演,有时也在各类相关研讨会上作展演。但是演出时间极短,多为时长五分钟到半小时的片断式表演。
民间藏戏表演。民众自发组织的演出。笔者在四川甘孜州木雅地区就了解到每年春节初二、初三或十五安良村和居里村村民都会各表演一场藏戏,演出时间为一个小时左右。但村上的藏戏表演外村人员都不会前往,只有本村村民观看。
将传统的广场表演搬上舞台和剧场,藏戏改编为舞台剧、音乐剧乃至话剧。藏戏在两个小时左右更凝练地呈现主要内容,乐器上也增加汉乐、西洋乐器等来增强艺术效果、烘托氛围。以声、光、电,尤其是大型LED背景等布景,将舞台表演和银幕呈现相结合。传统的八大藏戏中如《智美更登》《文成公主》《郎萨雯波》等都以舞台剧形式表演,2008 年编排的京剧藏戏《文成公主》入选了十大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国家“五个一工程奖”。
藏戏改编为影视作品,有以下两种情况:一是在影视作品中呈现藏戏的主要内容,如电视剧《智美更登》,电影《卓瓦桑姆》,纪录片《八大藏戏》《跟我游西藏》等等;另一种情况则将藏戏的片断表演嵌入于电影中,如《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格萨尔藏戏》,在这类影片中,藏戏成为文化符号,更多地象征传统文化或民族文化。
以上,我们分析了藏戏作为艺术事件的结构与特征;另一方面又总结了目前藏戏出演的方式。可以看到:不论现在藏戏以广场表演的方式,还是藏戏舞台化剧场化,或者影视化改编,已经完全淡化甚至消失了传统藏戏中的表演计划、表演时间、表演场景、观众的自由的观赏方式和参与性,而且藏戏的表演内容也在缩减,不要说剧情介绍、开场戏和结尾的欢庆祝福阶段,就连基本的正戏也不能完整演出(笔者在2019 年8 月康定情歌节期间,安排有藏戏表演,但最终表演的时间不到3 分钟,演出的是开场舞的一个小片段,而无实际内容,当地观众反应平淡,几个外来游客和摄影爱好者涌上去拍照。)当地群众、专家学者非常关注藏戏面临的困境,但是,学界所给予的传承保护策略主要是针对藏戏表演行为。然而,我们把藏戏作为一个艺术事件来看,就不能仅仅注意到表演者表演这一方面。下面,我们单从传统的观众观赏方式来加以探讨。传统的藏戏表演,观众数量多,自由环坐观看藏戏表演,边看边吃零食,还可以做其他事(念经、搓毛线、聊天),而且谙熟表演内容,所以可以跟唱、评论、甚至参与表演。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藏戏的功能不仅仅是教化功能和娱乐功能;它还可以增进民众之间的交流,甚至通过狂欢放松心灵、和谐社会关系;在固定的节假日共同参与表演活动,可以达成文化共情。但是,观众在观赏营利性的舞台表演时就只能正襟危坐,舞台表演在形式上增添了声光效果,却不再完整展示藏戏表演的完整环节(仅仅表演正戏,而削减了藏戏独特精彩的开场戏和结尾祝福部分),而在广场表演中仅仅只有片断的演出,影视中的藏戏也仅仅是个文化符号,那么这时的藏戏如何达到传统藏戏的多种功能,因此,笔者认为对传统藏戏的传承和保护必须将其放在作为艺术事件,而非单纯的艺术表演行为这一理念之下,所以,在此补充对于藏戏的传承和保护的观点和策略。
对于传承保护藏戏的相关研究中,旦增尼玛和班典旺久较为系统地提供了传承保护藏戏的普遍路径:提高传承保护、发展传统藏戏的意识;强化队伍建设,有效培养传承人;科学管理,加强机制保障;曹娅丽阐释了汉藏艺术家和僧侣文人对发展革新藏戏所做的贡献;拥中阐明对于藏戏传承、发展,乡土文化生态空间所具有的重要作用;刘志群通过系列文章思考改编创新传统藏戏剧目以及创作新剧;彭翠、刘力萍等从传播符号学、新媒体视角探讨藏戏的传承、发展;李宜以普查数据信息分析,探讨民间藏戏表演团体市场营运的对策……纵观这些具有建设性的建议策略,更多是针对藏戏表演行为本身进行的思考和研究,因为没有将藏戏作为艺术事件,所以忽略了表演之外的场景、观众,那么,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再补充以下思考:
首先,还是应将藏戏嵌入人们的日常生活,融进地方社会,让藏戏成为民众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艺术性生活、交际方式,重新培养和提升藏戏在地方的存在感。本-阿默斯(Dan Ben-Amos)认为,民俗是发生在特定时间的行为,是一种艺术性行为,涉及创造性和审美反应,这两者都聚合于艺术形式本身。民俗是小群体内的艺术性交际,民俗是通过艺术媒介以文化和社会为基础的一种社会交往,对藏戏的关注,不仅仅停留于艺术性,而应该发现其在群体内交际的功能。所以藏戏传承和发展最为紧迫的是嵌入民众日常生活,当藏戏成为民众生活所需的艺术性交际方式,那么传承藏戏就可避免偏狭的仅仅局限于对表演本身,而是对传统的表演时间、场景、观众、观赏方式等等都有所考虑,全面地、生态地对藏戏这一艺术事件进行保护和发展。
藏戏回归民众日常生活,进行艺术性交际是具有可能性的:首先,藏戏所生存的主要根基是藏族社会与传统文化的交汇融通。藏戏具有系统的艺术属性,又具有净化社会风气的作用功能。因此,当下藏戏的传承仍有社会基础。另外,藏戏赋载有多种家乡和地方情感。不管普通老百姓还是宗教界人士,都一致将藏戏视为民族文化瑰宝,是独特的地方文化品牌,都强烈希望藏戏能得到有效的传承和发展。第三,节假日藏戏的表演也是民众交流、聚会的集体空间。比如春节期间,外出读书、务工人员回到家乡,和家人及当地亲朋好友共同欣赏颇具家乡特色的藏戏,此类活动让人们共享天伦之乐,强化了民众的地方归属感,塑造了共同的文化空间。
另外,当藏戏作为一个艺术系统,作为艺术事件,目前的藏戏表演在构成内容和演出形式等各方面已经出现较多缺失和消减,而当前对藏戏的保护和传承也困难重重,那么,现在迫在眉睫的事项就是对资料档案的建设保管。在藏戏资料的留存中,一是要将藏戏作为艺术事件进行完整的录制保存,不仅仅录制广场演员的表演,而是应该将包括时间、空间、表演者、受众、表演情景、观赏情形、社会结构、文化传统等整体进行观照,保存真正意义上的藏戏。二是需要科学的档案建设和管理。抓紧对现存的历史文物和现有物资进行收集和整理,特别避免留而不存。有关专家和学者应该加强田野工作,政府的相关部门除了自行做好档案管理工作以外,可以下派专人或对剧团成员作培训树立档案意识,对各类资料利用现代的科技手段进行有效的保管。
是否将藏戏表演视为一种艺术事件,并非仅仅是观念层面,更为重要的是涉及到作为世界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藏戏是否能完整系统地进行保护传承,涉及到藏戏能否生态、全面地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