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波卓的眼盲意象与幸运儿的失语意象

2022-11-12 17:39郑亚辉
戏剧之家 2022年9期
关键词:贝克特幸运儿戈多

郑亚辉

(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 浙江 宁波 315300)

塞缪尔·贝克特的戏剧作品在二十世纪的西方文学发展史上是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贝克特在解构古典戏剧的同时,充分发挥创作主体的能动性——形式上的不拘一格、内容上的荒诞离奇在他的戏剧作品中得到充分体现。在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戏剧文本中,古典戏剧理论的体系性、秩序感、客观性等原则被完全解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不确定性——时间线索的混乱朦胧,地点的荒凉单一,五个出场人物没有具体的生活背景与性格特征,甚至没有具体的外貌形象,有的只是人物间漫无边际的对话与荒诞怪异的动作,每个人物都处于一种混乱茫然的状态——记忆混淆、言语失常、自我意识时断时续。两个流浪者看似坚守“约定”执着等待,实则日复一日复制循环。这与希腊神话中因被诸神惩罚而将巨石推上山顶的西西弗不同,西西弗有自己清晰的目标与信仰,在看似不断重复的失败中,他的内心是无比充实的,“西西弗沉默的喜悦全在于此,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岩石是他的东西。”而《等待戈多》中的人物的内心是空洞的,一切行为都是在否定时间、否定人的主观能动意识、否定生命的价值。在看似循环往复、百无聊赖的等待中,最大的“变故”就是波卓“突然”成为眼盲者和幸运儿成为失语者,荒诞离奇的背后必然有其源头与意义。

一、从贝克特个人经历来看

伟大的作者的笔尖始终拨弄着时代的神经,最细小的笔触也会留下整个社会的烙印。离开文本回归到贝克特生活的历史和文化的大背景,可以发现波卓与幸运儿身体变化的“端倪”。塞缪尔·贝克特有着坎坷动荡的一生,童年时便感受到了世界大战的残酷与无情——亲眼目睹抚恤医院中精神萎靡的士兵们拖着不全的躯体苟延残喘、居住地周围的流浪者与乞丐如同亡灵般四处游荡、英军对“复活节起义”的残酷镇压等。在时代的一片“哀嚎”声中,贝克特童年的纯真被狠狠地扯碎,留下了精神上的感伤与深邃;同时,如同弗兰兹·卡夫卡一般,贝克特的一生长时间处于一种“异化”状态,始终没能得到一个稳定的归宿,“在殖民地的爱尔兰,贝克特属于边缘化的少数人群;在帝国主义的英国,贝克特依然无所归依……他成为一个处于边缘地位的文化他者。”这种状态催促着贝克特不停走向他处,似乎他一停下脚步就会被不安、惶恐与孤独吞噬,这也促使贝克特产生了异于常人的对生命的敏锐感知与深邃思考。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贝克特毅然加入了巴黎的抵抗组织并担任了重要职务,度过了一段由地下工作、生死逃亡、山村蛰伏等构成的艰难时光。在命悬一线的抗争中,贝克特更为直接地感受到了当时的人们的痛苦与压抑,生存的意义与生命的方向始终被灰色的硝烟笼罩,“贝克特一直认为,人生处于一种两难境地,既难活又难死,既充满希望又绝望无依。”看不清、道不明的时代的混乱与荒芜,化作雾霭始终笼罩在贝克特的世界中,最终转化为贝克特的戏剧作品中人物的混乱、恐惧、无聊、失落等状态,这是对世界大战时代背景下的“众生相”的直观刻画。

同时,十九世纪后期的帕内尔的自治运动失败后,爱尔兰地区的知识分子将目光从单纯的政治斗争转向文学艺术领域,企图在精神层面上塑造爱尔兰民族性,进而拯救整个爱尔兰民族,这直接促成了一股席卷整个爱尔兰的民族文学浪潮,贝克特的文学创作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引领文学复兴活动的剧作家之一约翰·米林顿·辛格是贝克特尊崇的对象之一,辛格著名的喜剧作品《西方世界的花花公子》中借助“杀父哗众”的情节讽刺世人的同时也描绘了一位盲人因为眼盲而“幸运”地看不见世间的污浊与丑恶的社会病态。受到辛格作品的影响与启发,在贝克特的戏剧作品中,眼盲的意象多次出现:《等待戈多》中的波卓,《终局》中的哈姆,《哑剧1》中的人物A 等。

结合以上论述,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贝克特的世界大战经历、“异化”人生体验以及当时的文化思潮影响都是他选择将“眼盲”与“失语”两个意象作为《等待戈多》中仅有的变化的源头。

二、从动乱后的西方世界来看

一九三七年的巴黎街头,一位路人被一位底层人士刺伤腹部,路人伤愈后去监狱询问行刺者的伤人动机,行刺者的答复是“我也不知道,先生。”这位路人便是贝克特,事发时间点正好是两次世界大战之间。

二十世纪上半叶,接连发生的世界大战,摧毁了无数鲜活的生命,同样也摧毁了人们对于救世主的最后幻想,“上帝已死”得到了最好证明。对于幸存的人类而言,刚从废墟上重建的家园瞬间又成为断壁残垣,整个世界再一次千疮百孔、满目疮痍,人们只能在埋葬着亲人与朋友的土地上绝望地徘徊,在接连不断的苦痛与失去之后变得彻底麻木,看不见生活的希望、看不清脚下的道路,正如学者张容所言“人只剩下赤裸裸的生存……无力去爱,无力去恨,无力去信仰什么,无力去欣赏什么,甚至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这恰好解释了在街头无故刺伤贝克特的底层人士的荒谬动机——所有的事物都没有了意义,一切的行动都没有明确的目的,也没有思考的必要。

波卓的眼盲与幸运儿的失语,正是对战后西方世界的人们处于丧失信仰与幻想的绝望状态的具象呈现。波卓的眼盲与幸运儿的失语在一定程度上分别象征着此时的人们在物质层面与精神层面的缺失。波卓眼盲的直接结果就是再也看不见外在事物,也就无法直接占有任何财物,是一种物质层面的丧失;幸运儿的失语表明他再也无法“思考”(第一幕中幸运儿通过言语进行“思考”表演),借助思考的“言论”彰显自己在物质以外的存在价值,是一种精神层面的丧失。在第一幕中,波卓不断地在索取与找寻物质层面的事物——食物、折叠凳、烟斗等;幸运儿如同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布,用混乱的语言为其他人表演“思考”,展现出了混乱无序、毫无生机的精神世界。波卓对物质的依赖与占有欲随着他的眼盲消失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幸运儿的牵引下如同行尸走肉般前行在荒芜的路上,任由时间流逝;幸运儿失语后,失去了最后一个作为活着的人的特性,精神世界彻底崩毁,沦为彻底的“空心人”。最终,眼盲的波卓与失语的幸运儿被仅剩的生存本能驱使着向前走去,没有目的,没有意义。对他们而言,生命与时间都没有了意义,过去与未来也没有了意义,“有一天我们诞生了,有一天我们还将死去,同样的一天,同样的时刻”。对于现实世界幸存的人们而言,在经历了世界动荡对于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摧残,目睹了无辜者、捍卫者、狂热者最终长眠于同一片大地之中,他们的双眼早已空洞无光——所有的价值与意义都在幸存者眼中消解,幸存者在某种程度上都变成了波卓与幸运儿。

双眼睁着却空洞无光如同眼盲,皲裂的双唇微微张合却说不出一句话,如同失语,这就是贝克特看到的当时的人们的状态,这也是《等待戈多》中波卓与幸运儿的众多“人物原型”。

三、从现代人类的悲剧性来看

恩格斯说“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是悲剧性的冲突”,这是社会历史的悲剧性;回到人类层面,个体生存能力的有限性与欲望的无限性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是现代人类群体中普遍具有的悲剧性。随着现代社会的高速发展,人们在物质上比前一个时代“富有”,但人们不会满足于当下的生存境遇,反而竭尽所能地“争夺”更多的物质财富,在欲望膨胀的同时,人们的精神层面却是前所未有的迷茫与空洞。因此,“现代社会这个舞台给人们展示的是这样的图景:生活只是混沌一片,任何事物的价值都无法完全实现,荒谬的世界无意义,荒诞的人生无意义。生存与死亡的现象更替,似乎都是自然的,没有了意义,也显现不了本质。”人们似乎能看清楚自己的欲望(占有更多的财富),讲明白生活的本质(生存下去),却又在冥冥之中听到理性的呼唤,告诉他们“真理”的存在,于是人们一边不懈地追寻着物质欲望,一边向着似是而非的方向寻找“真理”,在沉默的时间中走向“死亡”。

“我的作品没有地标,我们都在四处漂泊……我们的存在令人绝望。”贝克特的这段自述直白地告诉我们,他作品中的人物并不是一个特定地域的特定群体,而是指向世界范围内的人类。贝克特亲眼看到了西方世界的“荒原”,敏锐的感知触碰到了整个时代的神经中枢。《等待戈多》中波卓与幸运儿的变化正是贝克特对现代人类悲剧的描绘,作品中两个流浪汉猜测波卓并不是真的眼盲,幸运儿也并非不能开口说话(只是未得到波卓的命令),这正如现代人自以为明白一切,笃定生存的本质就是占有更多的物质财富,进而乐此不疲地相互牵扯着、追逐着,殊不知,膨胀的物质欲望早已蒙上了他们的双眼,他们深陷自己构筑的“黑暗”中,表面上的支配者将他人踩在脚下去索求更多的、更高价位的财富,处于被支配地位的人只能低头缄默,承受一切的压迫,借以维持最基础的生存(活着)。但是,支配与被支配并不是绝对的,如同波卓说的“我本来可能处在他的位置,而他则处在我的位置”,这表明被支配者同样也有失控的欲望,只是他们的脚无法踩到其他人的头,否则他们会很快披上支配者的外皮。这便是现代人类的悲剧,每个人都在不同的环境中扮演着波卓或幸运儿的角色,这一刻唯唯诺诺,环境切换后下一刻便可能恃强凌弱;每个人都拜倒在名为物质欲望的“神像”脚下,狂热祭献自己的躯体与魂魄。

四、总结

综合前文所述的贝克特的人生经历、西方世界的精神荒芜状态以及现代人类的悲剧性根源三个方面,波卓与幸运儿的变化从贝克特的生活经历中“投射”出来,指向现代人类的生存悲剧,贝克特选择“眼盲”与“失语”两个变化意象,是他对时代背景下的人类的无声刻画。波卓与幸运儿荒诞离奇的身体变化正是在讽刺着现实世界中精神荒芜的人们,借助“荒诞”在每个人面前竖起了一面观照自我的镜子,希望人们能觉醒自我,走出“精神荒原”。

波卓与幸运儿盲目且沉默地前行,看似荒诞不经,却又有那么几分真实,也许整个世界就是一个戏剧舞台,正在上演着《等待戈多》,我们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登场,表面上是在坚守约定,等待着“戈多”的到来,实际上浑然不知真实的自我几乎要在空洞的“等待”世界之中窒息。与波卓他们不同的是,我们时而还会充当观众的角色——看清荒诞的同时也看到现实,缄默思考的同时也能诉说自我。纵使世界荒芜,我们也要保持内心的充盈,这样才能走出“等待”的世界,找到真正的“戈多”。

贝克特曾说自己最喜欢的词是“也许”,这个词汇是千万种可能的集合体。《等待戈多》的不确定的世界永远有探索的空间,波卓与幸运儿“变化”的背后也永远有着新的内容可以挖掘。

注释:

①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②③⑦刘秀玉.贝克特戏剧研究[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20.

④⑧萨缪尔·贝克特.贝克特全集16:等待戈多[M].余中先,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

⑤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⑥肖琼.马克思主义悲剧理论与现代性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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