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禅学佛在宋代成为文人的一种时尚,禅宗的盛行对文人的人格形态、文化品格、审美观念、世俗生活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文人审美理念的改变又反映出书法的精神面貌。在宋代书法的演变中,文人把禅宗的“顿悟”观念引入书法的形式表现中,禅宗的“顿悟”是通过主观内省的功夫对佛教的“真谛”达到彻底的体认和把握的,这种思辨方式对宋代文人的启示很大,文化巨擘苏轼、黄庭坚以禅宗美学为切入点,对宋代书法的变法进行了笔法上的改造和理论上的总结。苏、黄的实践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在宋代起到审美价值引领作用,试想一下,如果没有苏、黄的推动,把禅宗审美观念引入书法,宋代书法是否还停留在唐法的窠臼,还在为法所囿?历史没有假设,但若通过我们对苏轼、黄庭坚二人精神脉络的探析,便可以从中找到宋代书法变法的内在联系。
一、苏轼“自出新意,不践古人”的价值影响
宋代文化的宽松给文人营造了良好的创作环境,苏轼虽然屡次遭到贬谪,但在文学艺术上却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苏轼因为对禅宗的信仰,作品也深刻地打下了禅宗美学的烙印,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他所阐发的书法变革思想,宋代书法由于苏轼的倡导逐渐走出技法的羁绊,形成以“尚意”为审美的风格特点。
苏轼在宋仁宗嘉祐年间通过“殿试”,并深得欧阳修、韩琦器重,《宋史》载:“宰相韩琦曰:‘轼之才,远大器也,他日自当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养之,使天下之士莫不畏慕降伏,皆欲朝廷进用,然后取而用之,则人人无后异辞矣。”①可见,苏轼的才气在当时深得朝廷的赏识。然而,苏轼才情过高却性情耿直,在派系斗争中很快败下阵来,被朝廷贬到黄州。踌躇满志的苏轼经受官场失意,在文学艺术上却绽放出灿烂的光彩。
苏轼在学识上的渊博,以及他豪迈的性格,造就了他的诗词不但清新雄健、清空豪放,而且能以诗入词,开创了宋词豪放一派。在书法的创作上他主张“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提倡不为传统的技法束缚,要直接抒发内在的情感世界,因此,他的作品显得自由灵动,直抒胸臆,显示了独特的书写韵味。但苏轼的这种直抒胸臆并非完全不讲法度,而是要跳出法度的羁绊,直达内心世界。他在评价吴道子绘画的《书吴道子画后》中说“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强调要在法度中去出新,要在理性的基础上抒发自己的情怀。苏轼的书学理念与他的审美观念存在着内在必然的联系,由于崇尚禅宗,禅宗主张的“呵佛骂祖”等鄙视权威的修为方式对苏轼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体现在他的创作观念上就是不为法度所束缚的“直指人心”。苏轼的创新观念并非生来就有,而是在人生仕途中的坎坷经历造就了他的创新理念。早在苏轼年轻时就怀有积极的入世情怀,抱着“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的远大理念,但中年后的仕途经历使苏轼的入世情节受到重创,因此他把注意力转向了参禅问道以慰藉郁闷的心灵。
苏轼作为有宋一代的文坛盟主,拥有着极大的号召力和影响力,他所创作的书法作品自然也受到时人的珍爱,流传到现在的有楷书《丰乐亭记》《醉翁亭记》等,行书有《赤壁赋》《洞庭春色赋》《黄州寒食诗》等,而《黄州寒食诗》最被世人推崇,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该帖古意盎然、浑然天成,字里行间流露出深厚的蕴藉,韵味悠长,给人以天趣横生的生动面貌。这种特点的形成不仅和苏轼被贬于黄州时愤懑沉郁的心情有关,更与他豁然大度的心胸有关,而禅宗宣扬的“顿悟”思想则起到关键的引导作用。对于苏轼的书法,明代詹景凤在他所著《东图玄览编》中有一段评价:“盖以之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笔,笔无其笔。即坡亦不知其手所以至,与生平所作大殊绝。”可见此帖的地位之高,评判认为帖中蕴含着一种浓厚的超然于物外自由之境,这也算是苏轼书法个人意趣的真实写照。正如青源惟信禅师的一段名言:“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②苏轼的书法之所以有一种朴质无华、平淡自然天真之趣,正是他对禅宗理念的深刻理解,把对客观事物的判断引向心灵,给出直观的心理感受。这种感受是直抒胸臆的,不受任何外部力量掩盖,抓住的是内心的直觉体验,所以他在书论中提到“法无定法”,写书法不受法度的约束,而在于无意间的情感流露,因此他标榜自己的书法乃是“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了。这种观念反映出苏轼的人生哲学上空幻、淡漠,甚至是对社会的一种退避、厌世的感叹。远大的理想抱负在他这里都变成了一种幻化的世界,他只能以淡漠的心態去面对现实的世界,那么禅宗正给苏轼提供了可供参照的心灵慰藉。
二、“忘我”的本心追求
如禅宗的“无往”理念解决了苏轼面临的现实问题,“无往”就是让人“不执着”“不滞留”于面临的物象世界,以超脱的心境克服心理的障碍。因此苏轼的书法创作也遵循着这种理念,以“不主故常”的心境抒发着真挚的情感世界,也许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宣泄。禅宗以直指人心为主要表达手段,苏轼在书法的创作上提倡对“本心”的直接表达,因此他也毫无遮掩地表达他“援禅入书”的原始动机的创作缘由,他在评价自己的书法创作时表示“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③,表现了他对书法美学的独到见解。他强调书法创作要进入一种“无我”“无法”的精神状态,正是禅宗所讲的“心即是佛”“即心即佛”的状态,强调的是一种超然物外的主观表现,是一种自由的不受拘束的情感抒发,而对客体的表达完全由心来主导,把一切创作行为归结为心的作用。他自我解嘲道“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认为作书脱离于法度之外,不必刻意求工,而要任运于自然,达到“万法尽在自心,何不从心中顿见真如”④的境界。苏轼书法视书道为禅道,把书法创作比拟为海上沙和空中雨,要有一种自然天成的效果,在这种超逸洒脱的品格之下,苏轼完全进入到禅宗的审美境界,他对书法的实践和阐发以妙境为最终归属,以禅境为创作起点,因此“只要不执着于人与字,是与非,以禅的眼光看自己、看字,让主体的生命灵性融入字中,进入禅的境界,自然‘万物皆禅,字即是我,我在字的点画中”⑤,书法与禅融汇成一种理念,以澄明朗照之心去表达“无意于佳乃佳”的艺术之境。
苏轼以“忘我”的状态对宋代书法进行了改造,以禅宗的审美境界对书法进行了创新,又以文坛盟主的地位宣扬他的书学理念,对宋代书法时代风格的形成起到很大的推动作用,而这与禅宗在宋代的兴盛和影响有着内在的关系,但更加重要的是他努力地推动。
三、黄庭坚的继承与拓展
与苏轼齐名的黄庭坚出生于江西,自幼耳濡目染,受禅学熏陶甚重,加上他又长期游学于苏轼门下,受苏轼思想影响也很大,在政治上又与苏同步,不苟同于新党,因此仕途上也屡受挫折,从而促使他在思想上投身于禅宗的怀抱。黄庭坚才华横溢,与苏轼并称“苏黄”,诗词书法在宋代占有崇高的地位。黃庭坚书法以行、草书见长,因为他早年做过校书郎、著作佐郎,有机会看到内廷珍藏的大量古代名人墨迹,对他的书学之路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他的书法以长撇大捺见长,点画向双向伸展,有纵横开张之势,在奇崛中寓有浩逸之态,尤其是在草书的表现上更加地雄放瑰奇,线条沉着痛快而不失遒劲,在章法上多以侧险为势,深得张旭、怀素的笔意。苏轼在《跋鲁直为王晋卿小书尔雅》评价黄庭坚的书法:“鲁直以平等观作欹侧字,以真实相出游戏法,以磊落人书细碎事,可谓三反。”⑥可见,苏轼对黄庭坚在笔法上的大胆创新显得颇有微词。而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认为:“宋人之书,吾尤爱山谷,虽昂藏郁拔,而神闲意秾,入门自媚。若其笔法,瘦劲婉通,则自篆隶。”⑦黄体书法得到了进一步的认可,而黄庭坚在书法上的创造和他笃信禅宗是分不开的,生活上的坎坷以及政治上的失意,使他萌生了归隐山林、独善其身的渴望,在接受禅宗观念的熏陶之后,他对禅宗的信仰不亚于其师苏轼,在儒家的忠信孝悌、仁义礼智中得不到解脱后,禅宗“我心即佛”解决了黄庭坚在精神上的极大困惑。
禅宗所谓的参禅悟道实质上是一种精神的追求,目的是为了解脱世俗的一切束缚,使人达到对生命的彻悟。黄庭坚以书法的创新表达他对禅的理解,他在《次韵答斌老病起独游东园》中说“万事同一机,多虑乃禅病,排闷有新诗,忘蹄出兔经,莲花出淤泥,可见慎喜性,小立近幽香,心与晚色静”,内心的沉静与修禅是相通的,客观世界的物性又是由心生发出来,修禅使人心静,他以禅的视角审视客观物象。
黄庭坚沿着苏轼的创新之路,进一步推进援禅入书,把宋代书法向意的方向发展。他与苏轼同为宋代书法走向“尚意”的开拓者,共同自觉地把禅宗的审美理念引向书法。他的传世精品如《牛口庄题名卷》《黄州寒食诗跋》《松风阁诗》《诸上座帖》等直抒胸臆,充满着禅境,为宋代书法的变法树立了典范。书法是心灵真实情感的流露,是思想的直观表达,写字其实是在写心,是创作者人格修为的综合体现。黄庭坚对书法的改革相比苏轼显得更加张扬高调,他不计较字体变化的尺度,而是随性挥洒,有一泻千里之感,他对政治的不满通过书法线条的开张得以宣泄,他以禅宗的理念不受拘束地进行创作,尽情地抒发他对世界的理解和认识。
四、“韵、俗、意”的三点升华
黄庭坚的书学理论可以概括为“韵、俗、意”三点,重“韵”忌“俗”尚“意”中,“俗”是由根本特性走向高层次审美的中间环节,若固守陈法则会走向“俗”的一面,若有创新则会导向“意”的审美环节。他紧紧抓住了宋代书法从俗走向雅的本质特征,以“韵”为基础,建立三层环节。刘熙载《艺概·书概》评价黄庭坚书法说:“黄山谷论书最重一‘韵字,盖俗气未尽者,皆不足以言韵也。”⑧“俗”和“韵”是一对辩证关系,两者共同推进书法走向雅的方向。黄庭坚认为“凡书画当观韵”,书法和绘画都应以“韵”为出发点,首先要有“韵”才能避免“俗”的出现,他在《笔法记》中说:“韵者,隐迹之形,备仪不俗。”⑨阐明了自己对韵的理解。那么,究竟什么是韵呢?曹宝麟先生认为“书法的‘韵,基本上可用‘不俗来诠释,而俗与不俗,则决定书者的人格、修养、文化等的高低”⑩,曹先生认为人格修养高则作品就不俗,人格、修养的高低在历史上也多作为评判人物的标准,可见,在书法中对“俗”的理解是以人格修为为评判尺度的。因此,黄庭坚认为“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俗”在书法创作中可以直观地反映人的人格特征,但人格特征又如何养成呢?黄庭坚又认为“学字既成,且养于胸中无俗气,然后可以作,示人为楷式”11,学习书法要先养精气神,培养良好的人格,这样再进行创作,作品自然可以当作楷模了。总之,人格的修为对书法起到重要的作用,黄庭坚以禅宗的审美去锤炼自身的人格或许也正是出于这个本意。他在《山谷题跋》中说“观魏晋间人论事,皆语少而意密,大都扰有古人风泽,略可想见。论人物要是韵胜为尤难得。蓄书者能以韵观之,当得仿佛”12,他从魏晋时期找到了历史参照,提倡书法中“韵”的重要性。
黄庭坚所认为的“韵”其实质是受禅宗“佛性论”思想的影响,“禅宗主张以禅定概括佛教的全部修习,自称能‘传佛心印,觉悟众生本有的佛性……禅宗认为佛教的终极真理是不可言说的,要么以不落言诠的‘默来表达,要么以遮诠来表达,……禅宗提倡‘不道之道,宣扬直觉体味、忽然默契的‘无修之修”13。禅宗所说的“本心、本性、自性”等理念是指人的内在本质特性,禅宗特点就在于对人本质特征的挖掘。而黄庭坚在书法上围绕的“韵、俗、意”的探索其实也正是对人的本质探索和挖掘,只不过他借助于禅宗阐发出来。如他认为的“盖字中无笔,如禅句中无眼,非深解宗理者,末易及此”,书法的用笔和禅境一样,如何理解禅宗也相当于如何理解书法,他以书法比拟禅宗,通过禅理解释书理,这在当时给宋代书法的转型和创新提供了很好的参照。他的书学思想也常以禅宗为例证,来说明书法的本质,如他所讲“余尝评近世三家书,杨少师如散僧入圣,李西台如法师参禅,王著如小僧缚律……”“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直须具此眼者,乃能知之”14等书学思想中充满了禅宗的机锋妙语。黄庭坚对禅宗的信仰几近痴迷,所以他的文学艺术创作也都深深地打下禅宗的烙印,他的诗句也都参入禅的意境,具有独特的美学特征。“牵驴饮江水,鼻吹波浪起。岸上蹄踏蹄,水中嘴中嘴”“自是钓鱼船上客,偶除须鬓着袈裟。佛祖位中留不住,夜来依旧宿芦花”等诗句反映了他以禅入诗的新境界。
五、结语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化语境,也是彰显时代特征的文化情怀。宋代文化的确立和发扬一方面与政治有关,另一方面与宋代禅宗的流行也有关,以苏轼、黄庭坚为代表的士大夫阶层引领着宋代文化的走向,由于“苏黄”对禅宗的信仰和推崇,引导了宋代书法逐渐走向以“意”为主的价值取向。“苏黄”不但在实践上做出表率,更以理论进行总结概括,他们的援禅入书引导了宋代书法从“尚法”的窠臼中脱离出来,走向以抒情为主的“尚意”,苏轼、黄庭坚在书法上所倡导的援禅入书不仅影响有宋一代,他们倡导的书学理念更蕴含着丰富的创新意识,指引着宋代以后书法的不断推进和发展。
【注释】
①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77,第1080页。
②皮朝纲:《临济禅法、无位真人与禅宗美学》,《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2期。
③赵熊、岐岖:《苏轼,米芾行书集联》,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01,第49页。
④慧能:《坛经》,郭朋校释,巴蜀书社,2007,第79页。
⑤季羡林、吴亨根等:《禅与东方文化》,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1996,第161页。
⑥苏轼:《苏轼文集》卷六九,中华书局,1986,第2195页。
⑦康有为:《广艺舟双楫》,王云五主编,商务印书馆,1937,第59页。
⑧⑨1114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选编:《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第707、398、467、567页。
⑩曹宝麟:《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第158页。
12黄庭坚:《山谷题跋》,上海远东出版社,1999,第289页。
13何学森:《书法文化教程》,华文出版社,2006,第122页。
(刘玉宏,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