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巴菰就是李冰。我们认识有二十年了。后来知道了这笔名,并不讶异。因为读过几本明清小说,知道这是“烟草”的旧译。她曾师从我的朋友詹福瑞。认识她时,她已从硕士研究生毕业,在北京一家报纸做记者,专跑文化口。时任国家图书馆馆长的詹福瑞,谦和而宽厚,以研究魏晋文学和唐诗闻名。某日他忽然告诉我,他出了一本诗集。我对此倒不觉得吃惊。福瑞兄天天琢磨陶潜、李白,技痒难熬,也要蹦跶一下,自是题中应有之意。震撼到我的,是读了那诗之后,忽为自己对新诗的偏见不安起来。原来曾经读过的一些,并不入眼,故误判新诗不是佶屈聱牙,便是舞爪张牙。而詹福瑞,却以他的素朴真情和悠远意境,在“岁月深处”忘情地吟哦,醉己,也醉人。我就是在詹福瑞诗集《岁月深处》的研讨会上,认识了李冰的。至今犹记福瑞兄介绍她时脸上漾出的欣赏。也就是在那个会上,我由衷地感慨说,文学界敢说自己“野无遗贤”吗?譬如詹福瑞,就是一个“被诗界低估的诗人”。
没有想到,二十几年后,这感慨又落到了詹福瑞这门徒淡巴菰的身上。
其实,记者李冰当年在北京的媒体圈里已经令人瞩目了。我还记得,在世纪之交,她连续为曾经颇有市场影响的《北京娱乐信报》撰写了三年“文化·对话”专栏,采访过的名家、新锐不下百人,如周汝昌、史铁生、王蒙、柏杨、黄永玉、余光中、阎连科、陈忠实、梁晓声、刘恒、刘庆邦等。她的访谈确实不同寻常,问者求真觅道,答者明心见志,深入浅出,活泼有趣,成为北京乃至中国报界的一道风景。记得这专栏是逢周日刊出的,许多读者为此只买那期的报纸。呼声日高的结果是,有出版社主动找到她,使之得以出版人生的第一部书《瞧,这群文化动物》(新世界出版社)。后来,听说李冰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从事专业写作去了。她很勤奋,陆续出版了好几部书,包括小说《写给玄奘的情书》、纪实随笔《一念起,万水千山——志愿者在路上》。而使众人瞩目的“对话”仍在继续,甚至那“对话”更透出了锐气——它们被结集为两卷本的《听·说:中国当代文坛先锋对话实录》,还由外文出版社出版了英文版,以向海外介绍中国文学的动向。写纪实固然是她作为记者的长项,散文创作于她却也游刃有余。《那个叫林赛的唐山妞儿》《有美人兮》等看似轻松调侃实则满含深情的文字,在《北京文学》《散文》等刊物上陆续发表后,也赢得了读者的关注和好评。
然而,这位勤勉的写作者,忽然从大众和文坛视野中消失了。
其实,是命运给她开辟了一条与写作看似不搭界的道路——她到大洋彼岸做了一名文化外交官。在异国的体察、浸润,她开始获得不同以往的视角和全新的文化观照,由此开始涉及新的素材和题材,更把新的感悟与思考投射其中,由此走出新的文学境界。外派期满回国,我就读到了她出版的“洛杉矶三部曲”的第一部《我在洛杉矶遇见的那个人》(作家出版社)——活跃于贝弗利山的好莱坞女明星、曾经誉满百老汇的华人剧作家、飘蓬一样在希望中挣扎的年轻异乡人、街头乞食的退伍老兵和流浪汉……作家笔下的人物,超越了一般浮光掠影的人物印象,更注重于人生轨迹的揭示和心路历程的剖析,而字里行间流淌的嗟叹和悲悯,给我们带来超越了国界、种族和文化的感动。
读到这一本,我不禁想,这回淡巴菰可要脱颖而出了。
然而,她却再次“沉寂”了。命运似乎仍觉对她的“馈赠”不够——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之际,又把她推入重灾区洛杉矶的人潮中。淡巴菰坦言,新近出版的《逃离洛杉矶,2020》(中国文联出版社),即“洛杉矶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其实是命运的赐予,也是无心插柳的产物——洛杉矶宣布“非必要不出门”政策那一天,正在那里采访并陪母亲治病的她开始用英文写日记,以职业的敏感,她意识到既然灾难不可避免,至少要用笔记录下这灾难的颜色和质感。她借住的社区,是一个没有华人的白人社区,左邻右舍们的饮食起居、喜怒哀乐,每天发生的重大或离奇新闻,直至每天洛杉矶乃至美国的感染、死亡人数,她都记之甚详。惊恐、愤怒、悲伤、欣慰,这风雨如磐的日子,她一天不落地记录了一百天。她思考:在全人类都在忍受煎熬和考验的时候,东、西方的人们似乎互不了解在太平洋彼岸的疫情和百姓的生活真相,人们纠结于政府间的纠缠与攻讦,在某些传媒的聒噪中选队站边,谁又真正关心亿万普通人的忧虑与哀伤、坚韧与顽强?于是,便有了《逃离洛杉矶,2020》的写作。
可以说,《我在洛杉矶遇见的那个人》以人物故事为线索,以性格刻画为雕刀,为我们勾画出一个别样的生活图景和文化氛围。到了《逃离洛杉矶,2020》,作者则以自身遭遇为切口,用大量的亲历细节,有血有肉地讲述她所感悟到的中、美两国人民面临这场世纪瘟疫的不同反应、境遇和命运,用事实展现这背后的国情、文化、心態差异,客观、理性,充满了人性的温暖,也展现了对文化多样性的认同与同舟共济的渴望。
读这本书时,我不能不敬佩这位作家面对灾难降临所焕发的职业精神。当时病毒环伺,没有疫苗,美国已经有四百多万人感染、三万多人死亡,她有的只是年迈病痛的母亲、笨重的行李,在三十小时的口罩和恐慌下,水米不进的奔波疲惫……可以想见作家被裹挟于中的艰难,好在她再一次把困境化为了财富,精彩地重现了作为人类一员所置身的“逃亡”旅程。因为题材的独到,也因为作者感受力的敏锐和绵密的文字展现,使这一旅程真切而传奇,给阅读者带来揪心扯肺的牵挂。
《逃离洛杉矶,2020》却又绝不仅是一本“逃离”之书。正如梁晓声在本书的序言里特别赞赏的,作者回溯在美国的社交与见闻部分,使这“逃离”的叙说跳脱了一般历险故事的层面,升华到另一番境界——她回归到散文创作娴习,对一个个活生生的美国人进行了极具现场感甚至戏剧性的描摹,比如那两个既忧心自己的病体又忧心国事的自称“只有八十岁”的可爱倔老头,那位只盼着自己能活到领退休金那天的女邻居,那和中国人一样迷信草药的俄罗斯女老师,那虚张声势要面子却又热心助人的死于病毒的保龄球友迈克……如果说“逃离”那一章让人读到了灾难之下的惊险,其后九章,包括醒目的红字、栀子花祭、烫嘴的口罩、Let it rain(让雨下吧)、两个只有八十岁的老头、植物大战新冠、独自去天堂打高尔夫的迈克等,则让读者品到了人间的烟火气。因此,当我稍早读完此书,应出版社的要求写下几句推荐语的时候,忍不住记下最初的阅读感受:“品读这部随笔就像在美国人家的后院儿烧烤,缭绕着有滋有味儿的人间烟火。足不出户,我似乎已经和大洋彼岸的各色人等厮混成了朋友。”
读罢全书,你会发现,作者并不只是想让读者为那些有国不能回的同胞们揪心扯肺,而是想让人们理解和体认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制度条件下互不相同的思维方式,由此更为人类共同尊崇的品德——同情、关爱、沟通乃至欣赏,营造一个良善、美好的文学境界。或许,这就是这一作品大大超出读者预期的奥秘。由“逃离”而切入的叙述,既有对家国的向往,也有对异域朋友们的牵挂与关爱。古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在淡巴菰的笔下,川普的拥趸也可以是个善良的老人,不堪压力跳进塞纳河的法国女护士也让我们落泪,甚至那些歧视亚裔最后自吞恶果的“白垃圾”也让人可怜……《逃离洛杉矶,2020》展示的是在世界视域中、在不同文化背景下,不同人生取向的魅力。作家对异域文化的了解和积累,对形形色色美国人个性的呈现,努力理解别样文化的善意,直至对民间生活乃至草木鸟虫的发现与欢喜,都展现为开阔的视野乃至广阔的心灵天地。
对此,梁晓声在序言中的感慨是意味深长的。“启发我们理解一个国家和人民,理解他们的文化传统及其秉持的逻辑,或不应简单化地予以判断吧?”作者借此传递的是人类命运相依的悲壮,传递着环球同此凉热的渴望。
据悉,正当《逃离洛杉矶,2020》被媒体关注、被刊物选载而获得诸多好评且日渐升温之时,“洛杉矶三部曲”的第三部《在洛杉矶等一场雨》(广东高教出版社)亦已付梓。那书又会给我们以新的期待。而当下,这位历尽艰险逃离洛杉矶的女作家,却又回到了洛杉矶,据说是为了探访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之前中国先民的踪迹,因为她听到一些美国学者和考古学家发出了相当有趣的声音,说中国人比哥伦布先到!这不能不再次唤起她探访的渴望。
无论她探访的结果如何,都是令人期待的。
这样的作家,不应被低估。就像我那老兄、她的古典文学导师詹福瑞的诗,不应被低估一样。
(陈建功,中国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