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君灼
作者有话说:理解并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最近特别喜欢皇后乐队,虽然我们素未谋面,但是能听同样的歌也不错呀!
“我想和大家在一起……”
一
一辆通体漆黑的小轿车在北陌高中宽敞的正门前缓缓停下,两边的后视镜上都系着一截白丝带。
沉默了一路的孟颜琅终于开口,干巴巴地说了句:“那我走了。”
孟颜琅开门下车,在车门即将关上的瞬间,汽车里传来一个带着抽泣的声音:“小琅,不要再学音乐了,好不好?”
孟颜琅转身望向车内,坚定地摇了摇头。
低头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一个大胆到有些荒谬的想法在瞬间击中了孟颜琅的脑袋。
自从北高开始大力宣传素质教育后,每周四下午的最后两节课被定为社团活动课,虽然一时间各种社团百花齐放,但在繁重的学业压力下,短短数月,那些社团就名存实亡,活动课也默默地变成了两节自习课。
高中一入学,孟颜琅就加入了音乐社,高二时甚至短暂地当过一段时间的社长,他知道音乐社的活动教室就在综合楼七楼。
气喘吁吁地一口气爬上七楼,孟颜琅一把推开了那扇老旧的铁门,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的花体字经年未变。
跨年晚会之后,学校里并没有再举办什么新活动,所以社团的日常集会结束得很快,部分社员就留在活动室里继续自习。
孟颜琅的突然闯入让一些人疑惑地抬头望着他,而他的下一个举动却让在教室里的学生都惊呆了。
只见孟颜琅大步走上讲台,脸上还带着爬楼后的潮红,他大大方方地宣告道:“我叫孟颜琅,今年高三,是一名吉他手。我想组一个乐队,你们有人愿意加入吗?”
从他开始讲话起,整个教室的气氛瞬间变得很微妙,安静得落针可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冲动之后,孟颜琅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归位的理智告诉他,想在一所以学业为重的重点高中组一个乐队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就在孟颜琅有些失落,准备为自己的打扰道歉并离开时,最后一排却忽然传来椅子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
“我加入,我叫彭朝阳,是一名鼓手。”
说话的少年身材微胖,肤色黝黑,五官周正,表情坚定。他的头发剃得很短,目光炯炯有神。
孟颜琅惊喜地朝后看去,突然发现彭朝阳是整个教室唯一没有在写习题册的人,他的桌上放着一本音乐杂志和一对深紫色的鼓槌。
紧接着,一只纤细白皙的手笔直地举了起来。举手的女孩有一头闪着光泽的黑色长发,纤细的柳叶眉和一双细长的眼睛都颇具古典美。
那个女生没有说话,但在场的所有人都认识她,北陌高中的风云人物宁嘉木,钢琴早早就过了英皇八级,水平堪比职业钢琴家,在各种文艺会演中都是大轴出场的重量级人物。因为她性格高冷,绰号“宁冰山”。
她的举手让孟颜琅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自己也没想到几分钟前的冲动眼看就要成为现实。现在他们已经有了吉他手、键盘手和鼓手,只要再加上一名主唱就可以初步组成一个小乐队了!
“我们现在还缺一个主唱,有人愿意加入我们吗?”
彭朝阳和宁嘉木的反应让学生们开始骚动起来,他们开始交头接耳。一个身材娇小,顶著蘑菇头的女孩机敏地环视四周,在确认没有人毛遂自荐后,她抿着唇小心翼翼地举起了手。
眼尖的孟颜琅一下就看见了她,满腔的激动还没澎湃一秒,就在女生开口的瞬间冷却了下来。
二
举手的女孩叫许茵,而她有明显的口吃。
“我……我叫许茵,虽然我有……有口吃,但我可……可以当主唱。”
红着脸说完这句话,在所有人探究的目光下,许茵被勾起了一段糟糕的回忆,后背开始不由自主地冒冷汗。
自从学说话开始,许茵就一直有口吃,小时候她最痛苦的体验就是被父母强行塞进主持和朗诵的培训班,在一群伶牙俐齿的小朋友面前完全抬不起头来。
站在台上被所有人围观着,磕磕绊绊地报幕和背诗成了许茵一辈子都抹不掉的阴影,每每想起都会出一身冷汗。
许茵的病情曾在进入寄宿制初中不久后急剧恶化,因为不适应进度飞快的教学方式,一向慢热的她在开学后的期中考试里垫了底。
班主任为她安排单独的试卷讲解,强迫她开口复述解题思路,急得许茵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许茵的反应让老师怒火中烧,忍无可忍地呵斥道:“许茵,你是结巴,不是哑巴!”
这句话像一个魔咒似的盘旋在许茵的头顶,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即使是面对最熟悉的亲友,她也只能发出像幼童一样的“啊啊”声。
无奈之下,许茵的父母第一次将她带到了医院的心理科。
面对温柔耐心的医生,担惊受怕了整整半年的许茵终于开始慢慢放松下来。
她很积极地配合着,每天坚持做肌肉放松训练,在嘴里含着冰块或钢珠,一遍遍地听着朗诵录音带。
许茵在恢复语言能力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我很……很喜欢这首歌。”
医生惊喜地挑了挑眉毛,为了稳定来访者的情绪,她的诊室里时常放着优美而舒缓的音乐。
“如果你喜欢音乐的话,或许可以试试这种疗法……”
听完许茵的故事,孟颜琅撑着下巴问道:“所以说,只要跟着音乐的节拍,你唱歌的时候就不会结巴?”
许茵急切地点点头,她花了小半个小时才向孟颜琅大致解释清楚这种特殊的治疗方法。
孟颜琅有耐心听,一旁的彭朝阳却早就按捺不住了,急吼吼地问道:“你说要组乐队,在哪儿练习?乐器怎么办?我总不能把架子鼓搬到学校里面来吧!”
“月假时你就知道了,我自有安排。”孟颜琅神秘一笑。
几天后的月假,四个少年并排站在一间旧仓库前,面前的卷闸门用颜色鲜明的喷漆绘着一个卡通版的乐队标志。
孟颜琅拿出钥匙,在众人或期待或怀疑的目光下将卷闸门自下而上拉起,仓库里琳琅满目的专业乐器就明晃晃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几个大龄音乐迷的秘密基地,因为平常要上班,所以有很多空闲的时间可以借给我们排练。这里的乐器都可以用,仓库也是隔音的。”孟颜琅微笑着解释道。
看着那些乐器,彭朝阳的眼睛亮晶晶的,兴奋地摩拳擦掌:“所以我们就可以在这里为毕业晚会的节目排练了!哎,选的歌叫什么名字?”
“《孤勇者》。”宁嘉木简洁地补充道。
三
除了孟颜琅,乐队的其他三人都是高二,时间相对还算富足。而孟颜琅则是艺考生,一月份就结束了艺考,基本确定了录取的院校,虽然是高三学生,却反而有更多时间可以准备六月末的毕业晚会。
有宁嘉木这样的明星成员,他们的四人小乐队一路顺风顺水地通过了选拔,而且还成为节目单上的大轴表演。
演出开始前,许茵将自己的摄像机交给现场的一名工作人员,拜托他站在某个特定的角度全程录像。
口吃让许茵渐渐变成了一个技术宅,她在很多平台上都有自己的账号,剪辑了很多有趣的小视频,已经小有人气。
在许茵细致地交代完拍摄要点后,工作人员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挠了挠头,问她:“你真的可以唱歌吗?”
短短半小时后,许茵就用事实回答了他的问题。
即使宁嘉木的琴声流畅轻快,彭朝阳的鼓点势如千军,孟颜琅的吉他激情澎湃,全场的观众还是在许茵开口的一瞬间张大了嘴巴。
那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在聚光灯下爆发出了巨大的能量,她的声音就像一片广袤的蓝海,兼具空灵澄澈和厚度,在瞬间滋养了每个人的心田。
那是被天使吻过的嗓音,许茵仿佛要将自己燃烧殆尽,热情高歌,这个被口吃束缚着的女孩,在此刻终于得到了她的救赎……
表演结束时,满头大汗的孟颜琅在观众席里找到了自己的母亲,他骄傲地向她看去,可母亲却表情复杂地转身离去。
毕业晚会之后,宁、彭、许三人变成了准高三的学生,时间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经历了小半个月的沉寂后,许茵却意外地提出要在仓库碰头,声称有个惊喜要给大家。
为了节省说明时间,许茵将惊喜提前告诉了孟颜琅,由他来向大家说明。
“是这样的,许茵把我们在毕业晚会上的表演剪辑后放在网上,结果一天点击量就超过了三万,上了平台的推广曝光。”
“然后她就收到了一条私信。”孟颜琅将截图翻出来给大家看,“葡萄音乐节的制作人邀请我们作为表演者参加开幕式!”
“真的假的,你们没骗我吧?”彭朝阳一副被惊掉了下巴的模样。
“应该不是,对方发来了合同,还有工资哦。”孟颜琅笑着说,“时间就在暑假,曲目是陈舟的《侧畔》。”
这件事说起来也是巧合,葡萄音乐节的开幕式本来已经请到了最近名气正盛的独立音乐人陈舟,可他却因为一件“关乎人生走向”的私事提出宁愿支付高额违约金,也一定要将那段时间空出来。
距离开幕式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音乐节的筹备组实在没有办法很快找到合适的替代人选,正无奈之际却刷到了许茵的视频,几个江城本地的高中生,年纪虽小却一点儿也不怯场,表演稚嫩卻让人眼前一亮。
在得到陈舟的许可后,筹备组向许茵发来了私信,邀请他们在开幕式上唱陈舟的成名曲《侧畔》。许茵本来想立刻答应,但是担心小伙伴们并不是都有时间,所以立刻召集大家会面。
彭朝阳欢呼道:“我当然有时间,这种机会怎么能错过啊!”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宁嘉木身上,她略沉思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看着大家狂欢的模样,就连一向高冷的宁嘉木也稍稍扬起了嘴角。
四
“你不能去!”宁爸爸脸色铁青地堵在门口,“你马上就是高三的学生,暑假也应该用来学习!”
宁嘉木冷冷地与他对峙了一会儿,然后“砰”的一声放下手中的行李箱,转身直上二楼。
宁爸爸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有些失落地望着嘉木的背影,开始思考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听见过女儿的声音。
宁嘉木出生在一个音乐氛围浓厚的家庭,父亲是钢琴家,母亲是指挥家,在古典乐圈是一对口碑极佳的伉俪。
父母的职业和名声让宁嘉木从会坐就开始碰琴,她天资高且付出的时间多,很快就在各大赛事中崭露头角。
外人只看得见宁嘉木摆满了一整个书柜的奖杯和证书,却看不见她在练琴八小时后瘫倒在床时的崩溃。
宁爸爸很为女儿骄傲,时常将她打扮得像个小公主一样带到各种社交晚会上。那年宁爸爸留学时的朋友携儿子来做客,那个男孩与嘉木年纪相当,也是自小学琴。
在宁爸爸的热情鼓励下,男孩在宁嘉木的钢琴上弹了一支水平很一般的练习曲,但是宁嘉木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男孩弹琴时的表情,那是一种从心底里涌上来的快乐。
在场的人都对男孩表示了礼貌的赞赏,宁爸爸的老朋友却将目光投向了嘉木:“嘉木,他们都太油滑了,叔叔想听听你的评价。”
宁嘉木认真地说:“节奏忽快忽慢,按键的力度和曲子的情绪不匹配,漏弹错弹……”
宁嘉木过于坦诚的话语让现场温馨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尴尬,宁爸爸连忙喝止住她:“嘉木,不该说话的时候就别说话!”
宁嘉木仍旧张着嘴,却忽然失声。她疑惑地看着身边尴尬的成年人和那个伤心的小男孩,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对弹钢琴,宁嘉木是十足的认真,这种认真也延伸到她生活的方方面面。在体会了多次用言语意外伤人之后,宁嘉木渐渐将自己封闭起来,变成了“宁冰山”。
那天孟颜琅在教室里嚷嚷着要组乐队时,宁嘉木果断地在彭朝阳之后举起了手。
孟颜琅那个迟钝的家伙一直以为是她那天下午突然心血来潮,其实事实远不是这样。
自从升入高中后,宁嘉木就一直负责在大课间时弹响放在教学楼一楼大厅里的那架三角钢琴。那是一个寒冷萧瑟的冬天,天气暗沉沉的,她的心情很糟糕,选了一首不合时宜的曲子,然后将它弹得完全变了味道。
就在宁嘉木准备结束今天的弹琴时,一个人突然走近,敲了敲钢琴盖,她被惊地差点儿跳了起来。
“抱歉,吓到你了吗?”孟颜琅的声音似乎总是这样温温柔柔的,和他好脾气的微笑一样。
“你弹的似乎是柴可夫斯基的钢琴组曲《四季》,在冬天弹代表着初春的《松雪草》本来就有一种奇异的浪漫感,所以完全不需要将这首轻快的曲子刻意弹得这么悲伤。”
在孟颜琅走后,一直在试图用钢琴代替语言传递想法,却根本无人听懂的“宁冰山”悄悄红了眼眶。
她固执地将《松雪草》从头弹起,在肃杀的冬天肆意弹着对春天的憧憬,甚至误了下一节课的时间。
冰山因为孟颜琅的一句话悄然融化。
只要你耐心等待,那个理解你的人就一定会出现,无论冬春。
五
音乐节的排练在即,主办方特地派了车来接他们,在约定地点没有等到宁嘉木的三人组,急得简直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司机先生看了好几次手表,有些不耐烦地说:“要不你们先上车,让你们的朋友自己打车过来吧。”
“不行!”彭朝阳立刻回绝,“我们要么一起,要么都不去,谁都不能少!”
孟颜琅和彭朝阳持相同的态度,但是他语气更委婉地跟司机交涉了一下,总算让司机答应先载他们去宁嘉木的家。
宁嘉木住在一片高端别墅区,司机磨破了嘴皮子才被放进来,灰扑扑的面包车在别墅门前停下,显得格格不入。
孟颜琅按门铃,通过门外的监控向屋主人说明了来意。出于礼貌,宁爸爸让他们进了院子,用一种劝诫的口吻说道:“除了孟同学,其他的两位同学也都是高三吧,你们这个时候应该以学习为重,否则以后会后悔的。”
“为什么我们以后不会为没有参加这次音乐节而后悔呢?”孟颜琅皱眉反问道,“我们大家都知道学习很重要,这个暑假排练的次数已经能少则少了。”
宁爸爸固执地摇摇头:“不行,这都是为了你们好。”
就在这时,宁嘉木走下了楼梯,默默站在父亲身后,用一种悲哀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小伙伴们。
嘉木的眼神和宁爸爸的话就像火柴和引信,立刻点燃了彭朝阳这个炸药包,他大声嚷嚷道:“你为什么不问问宁嘉木她到底想要什么?”
宁爸爸尴尬地摸摸鼻子:“她不愿意说……”
彭朝阳撸起袖子,中气十足地朝室内的宁嘉木喊道:“宁嘉木,你说啊,你想要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一句带着哭腔的话从宁爸爸的身后传来。
“我想和大家在一起……”
四人组顺利会师,虽然迟了一个小时,但还是一起到达了音乐节开幕式的彩排现场。
“彭……彭朝阳,你也太……太厉害了!”许茵笑嘻嘻地向彭朝阳竖起了大拇指。
“没什么。”彭朝阳故意绷着脸耍帅。
彩排会进行几轮,在前面的彩排中更注重考察节目的现场效果,在四人组到达时舞台上有一个乐队正在进行排练。
台下的人不多,但都是行家,一看到那个乐队,彭朝阳就再也绷不住,兴奋地在原地蹦了起来:“我见到我的偶像了!这是飞鸟乐队,灵魂人物就是鼓手张晗!他已经四十六岁了,但还是活跃在各种现场演出里!”
孟颜琅向鼓手投去佩服的目光:“真厉害,我也想四十六岁时还可以在舞台上弹吉他。”
舞台上的张晗奋力地打着鼓,所有人都可以看出他青春不再,皮肤变得松弛,剃成光头,上面绑着一个黄色的头巾,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但所有人也都可以看出他对音乐的热爱,在他每一次的落槌里,在鼓面每一次的震颤里,这也正是音乐的不分男女老少的魅力。
就在表演进行到一半时,张晗手中的鼓槌突然从手中滑落,他本人身体也摇摇晃晃了几下,体力透支和夏天闷热的暑气让他头晕目眩,不得不被担架抬下了舞台。
彩排中断,现场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
就在这时,彭朝阳趁着众人不注意,忽然翻上了舞台,捡起张晗扔在地上的兩根鼓槌,发疯似的敲了起来。
所有人都被他势不可挡的锐气吓到,一时间竟没有人来阻止他,大家欣赏着这段架子鼓独秀,开始好奇是什么让这个少年的每一下敲击都带着如此的千钧之力。
六
彭朝阳时常在梦里看到小时候的那片棉花地,细细的枝干上坠着好几颗青涩的果实,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日子里突然成群地绽开,吐出一团团洁白的棉絮。
在接连遇到了一年旱灾和一年水灾后,彭朝阳家里的棉花厂破产了。他永远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气势汹汹的人野蛮地冲进了他的家,对各种可以卖出的东西估价。
后来彭朝阳的父母一起去外地打工,他则被托付给了年迈的爷爷。
自从那群野蛮人冲进他的家后,彭朝阳常常能感受到一股无法发泄的怒火在他的五脏六腑间乱窜,他开始变得好斗,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
那天彭朝阳被人砸破了脑袋,爷爷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然后拄着拐杖拉着彭朝阳的胳膊走进了一家乐器店。
“你去试试那个。”爷爷说着,指向了一台架子鼓。
那是彭朝阳第一次打鼓,没有任何节奏,甚至连几个鼓的名称都搞不清楚。但是在一次次的敲击下,他惊奇地发现淤积在身体里的愤怒开始变得平静下来了。
“你的力气应该使在这里,而不是用来打架。”爷爷这样说。
即使那时经济条件很糟糕,爷爷还是坚持为他买下了那台架子鼓,将他从变成一个问题少年的边缘拉了回来。
彭朝阳初三那年,爷爷平静地在睡梦中溘然长逝,终究是没有看见与他相依为命的孙子考上了重点高中,只给彭朝阳留下了一对紫芯苏木的鼓槌。
每每将沉甸甸的紫芯苏木握在手中,彭朝阳都会想起第一次看见架子鼓的那一天,佝偻的爷爷用枯瘦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另一手则用力按在拐杖上。
即使彭朝阳在日后成为无数鼓手的偶像,名利双收,可以买得起更贵、质量更好的鼓槌时,他也总是将这对鼓槌珍藏着,带着它飞遍了大江南北。
七
孟颜琅虽然上了大学,但还是为几个小伙伴操碎了心。
许茵和彭朝阳都有意参加艺考,但彭朝阳的准备时间太短,而许茵则直接被咨询老师给劝退了。
即使许茵详细地向咨询老师解释,只要自己将歌曲的旋律记住就基本不会出现口吃的情况,咨询老师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孟颜琅陪许茵离开咨询处的时候,本以为她会很失落,刚想安慰几句,却被许茵的一个完整的长句打断。
“人生不就是关关难过关关过吗?”
这句话是当年许茵的主治医生教给她的,她在心中默念过无数次,所以可以流畅地脱口而出。
孟颜琅笑着望着身边小巧的许茵,终于明白即使不站在聚光灯下高歌,这个女孩身体里也始终蕴藏着巨大能量,永远都在燃烧着。
更让孟颜琅头疼的是看起来前途一片光明的宁嘉木。她的父母早就有送她出国深造的打算,在通过世界顶尖的茱莉亚音乐学院的资格审查后,她却固执地不愿意去参加面试。
宁爸爸病急乱投医,他可以选择将宁嘉木从家里强行拉到面试现场,却不能强迫她在现场乖乖弹琴,只好一个电话叫来了孟颜琅。
孟颜琅急急赶到,宁嘉木却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不愿开门,和其他两个小伙伴商量后,孟颜琅在门外大声说道:“宁嘉木,我们的乐队解散了,就从现在开始!”
这句话像一把刀插进了宁嘉木柔软的心脏,没过多久,她就一脸不可思议地推开门,瞪大眼睛望着孟颜琅:“你说什么?”
自我封闭了多年的宁嘉木像一截在水上漂泊了多年的浮木,在这一个小小的乐队里找到了自己的土壤和归宿,偶一停驻却从此生根发芽。
比起前途,比起再度变成漂泊的浮木,宁嘉木更想跟大家待在那间老旧的仓库里快乐地玩音乐。
“正确的选择从来不会以牺牲前途为代价。”孟颜琅一边解释,一边微笑着展开双臂,“四年后再见吧,宁嘉木。”
宁嘉木红着眼与他相拥,温热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
送别了宁嘉木,孟颜琅独自坐上了去仓库的车。
有的人即使紧紧相拥也觉海天两隔,也有的人即使身离万里却仍笃信着重逢。
他和宁嘉木还可以期待重逢,但是和自己的父亲却永远没有再见的那一天。
孟颜琅的父亲是一个大龄摇滚爱好者,平时只是个腼腆的上班族,和几个至交好友聚在这个仓库里玩音乐时却完全换了一副面孔,变得自信而热情。
孟颜琅从小就在这样的氛围里长大,在叔叔阿姨们的关照下学会了各种各样的乐器,一切都其乐融融,直到他高三那年。
虽然只是一个业余的乐队,但是因为成立的时间久,每年都能不少收到演出的邀约。在那次的表演中,孟颜琅的爸爸意外跌下了舞台,头部遭受重创,经抢救无效而去世。
葬礼之后,孟颜琅的妈妈让他不要再学音乐,固执的孟颜琅却疯狂地冲进了音乐社的活动教室,牵头组成了这个小小的乐队。
站在仓库外的卡通彩绘前,孟颜琅仿佛又看见父亲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忙忙碌碌地搭着梯子,用色彩鲜艳的喷漆一笔一画地绘制着他们的乐队标志。
孟颜琅感到眼睛温热,小乐队暂时解散后,他决定将钥匙归还,拉起卷闸门的下沿,从缝隙里将钥匙滑了进去。
“爸爸,我似乎也找到了可以一起玩一辈子音乐的挚友,我想满头白发也仍旧跟大家一起站在舞台上弹吉他。”
“我很幸福,希望你也是。”
八
四年后,孟颜琅将自己的录音工作室打扫得一尘不染,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将杂物收拾得整整齐齐。
第一个推门进来的是依旧性急的彭朝阳,他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大学期间沉迷健身,让他的身材从微胖变成了肌肉结实,整个人变得英挺起来。
第二个走进来的是许茵,她还是顶着学生时代的蘑菇头,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虽然最终没有被音乐学院录取,她大学期间就干脆继续学习自己感兴趣的新媒体,现在已经成为人气博主。
孟颜琅有些紧张兮兮地看了看手表,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他们三个人在音乐节前夕等待宁嘉木时的场景。
好在这次嘉木并没有让大家担心,十分钟后,一个穿着长裙的高挑女生推门而入,在顶尖音乐学院的深造让宁嘉木变得更加有气质,以前那种冷若冰霜的感觉也褪去了不少。
“抱歉,路上一直堵车……”嘴里说着这样的话,宁嘉木却第一时间在人群中搜寻孟颜琅。
他的样貌变化不大,温和中总夹杂着一种纯真的稚气,穿衣的品位倒是提升了不少。在家人和父亲旧友的帮助下,孟颜琅在大学期间建立了自己的录音工作室,帮助不少学生录制并发行了自己的单曲和专辑。
孟顏琅的视线也立刻被宁嘉木吸引,他们的目光稍稍碰了一下,两人却都觉得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不疼,却让人心跳加速。
孟颜琅主动移开视线:“我们先来做一件最重要的事——来确定我们的乐队名字吧!”
他们就几个名字商量了许久,最终却还是被许茵说服。
他们的小乐队迟来的名字叫“半满”。
因为作为成员的四个人都是“半满”的:有人天生口吃、有人内心封闭、有人遭遇家庭变故,甚至有人差点儿就变成了不良少年。
这样四个半满的人聚在一起,却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宁嘉木最后深沉地总结道:“作为一个乐队,我们必须要有自己的主打歌。”
三个月后,一首名叫《生而半满》的歌在各大音乐平台同步上线,MV(音乐短片)则在一个人气视频博主的频道里高调首发。
我们生而半满,但我们心有不甘
痛苦着挣扎着也不愿停一晚
后来我们回头一看
原来这世间竟没有所谓完满
……
这段由孟颜琅执笔的歌词在多年后也仍旧被人津津乐道,这首主打歌里有宁嘉木扎实的谱曲功底和彭朝阳偶得的奇思,加上许茵天籁般的声音和高人气的账号,毫不意外地爆火出圈。
庆功宴上,美食摆满了整个桌子,彭朝阳和许茵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出唱片和开演唱会,宁嘉木微笑着弹琴伴奏。
孟颜琅端着刚出炉热气腾腾的比萨,无奈地小心绕过地上的一个空易拉罐。
看着挚友的笑颜,孟颜琅突然开始怀疑起自己来:世间真的没有所谓完满吗?
或许当他下定决心,伸手推开社团活动室铁门的那个下午,一切就早已注定,他们四个人一定会相逢,也一定会成为彼此的灵魂挚友。
每个人都生而半满,不甘放弃的灵魂们却互相支持着日追夜赶,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完满吧。
编辑/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