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黄硕
夜光杯到底是什么材质?祖母绿是祖母喜欢的绿石头吗?王安石吟诵的瓜洲古渡怎么消失了?“白银盘里一青螺”里的“青螺”到底是什么?在地质工程师马志飞的笔下,这一切都有答案。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谁能想到这首尽人皆知的古诗,还藏着鲜为人知的秘密。马志飞兴致勃勃地向记者解释道,近一千年前,王安石从江宁(今南京)启程,途中经过京口(今镇江)和瓜洲,从京杭大运河北上去往京城。由于京口和瓜洲中间仅隔着一条长江,站在京口就能看见瓜洲,所以叫“京口瓜洲一水间”。可是今天再去镇江的江边,根本看不见瓜洲古渡,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瓜洲原是在流水的堆积作用下形成的江心洲,可是到了明末清初,在距离瓜洲不远处的上游,出现了新的江心洲,改变了长江径流方向。“直冲瓜洲的冲刷作用不断增强,沉积的泥沙却日渐减少。”马志飞解释道,于是,瓜洲逐渐坍塌,直至全部沉入江底。“在原址以北约两千米处的一个名为四里铺的地方,人们建设了新的瓜洲镇”,所以今天看不到“京口瓜洲一水间”的景色了。
马志飞在读这首诗时,瓜洲这一地名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查阅了很多资料,包括其他有关瓜洲的古诗,比如陆游的“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了解到瓜洲是著名的文化意象,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发生地点也在瓜洲。也了解到今天的瓜洲并非古人所见,查阅当地的地方志后,马志飞明白了原因——“瓜洲的前世今生,其实只是地球上沧海桑田变迁的一个缩影。作为地球上变化最快的地貌之一,沙洲在激流的长期侵蚀和堆积作用下会不断地向下游移动,有时还会向左或向右移动,只需短短数百年时间即可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事情水落石出,马志飞写下这篇《消失的瓜洲古渡》。这是他最近在写的“古诗中的地质之谜”系列文章中的一篇。在其他文章中,马志飞还解释了“白银盘里一青螺”的“青螺”所指的“君山”,是“在风力的长期作用下,泥沙不断沉积,固结成岩,最终露出水面,形成了湖中岛”。此外,边塞诗人岑参在新疆见到的火山,其实是煤层自燃现象;王翰手中的“夜光杯”,材质是萤石还是琥珀,抑或是祁连玉,至今仍众说纷纭。
作为地质工作者的马志飞,平时喜欢读一些历史和文学书籍。作为科普作家,他在阅读中努力挖掘与地质相关的内容。“最近在读唐诗和宋词,很多诗句从地质的角度去看,就会发现隐藏着的一些有趣的地质现象。这样就能找到一些结合点,让地质科普变得有趣起来。”马志飞笑着说,“说句自夸的话,就是把科学和艺术结合起来,让科学更有温度。”
将科学和文学、历史结合,提高科普文章的可读性,马志飞可谓经验丰富。2016年出版的《石头记》和2021年出版的《小石头里的大秘密》都遵循了这一条路径。比如《石头记》,这一书名也是古典名著《红楼梦》的别称,马志飞有意在书中引用《红楼梦》的相关描述。比如讲到祖母绿时,就提到了《红楼梦》中有多处对祖母绿的描写,薛宝琴说她八岁时跟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见过一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满头戴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马志飞在书中说:“祖母绿在我国一直享有盛名,在清代以前,其知名度远远大于钻石。”文中还科普了其名称的来历,祖母绿和祖母没有什么关系,只是由古波斯语音译过来罢了。从矿物学的角度来看,祖母绿其实是铍铝硅酸盐,由于含有微量的铬元素,而呈现出美艳的翠绿色。
在《小石头里的大秘密》中,马志飞写了近50种宝石和玉石,逐一为它们“立小传”,每个石头都有自己的科学解释和人文历史内涵。例如,红宝石在西方国家被誉为“爱情之石”,我国清代一品大员官帽上的顶珠就是红宝石,以此彰显身份;蓝宝石和红宝石是一对“姐妹”,因含有钛和铁而呈现蓝色,英国威廉王子的定情信物就是一枚蓝宝石戒指,目前人造蓝宝石技术成熟,在半导体、光电子和通讯工业领域有着广泛的用途。
马志飞说:“岩石矿物中有很多人文历史,与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经济建设息息相关,大家愿意接受和了解。可以说石头是了解地质的一扇窗口,也是一块敲门砖。”《小石头里的大秘密》出版后不久,就入选了自然资源部“2021年优秀科普图书名单”。
马志飞对地质科学的兴趣,源于他的父亲。读小学的时候,在中学教地理的父亲经常给他讲一些地图、地球仪、火山、地震相关的知识。在马志飞的印象中,这是他最早接触的科学知识,这颗小小的种子在心里生根,越扎越深。到2002年考大学时,马志飞提出要填报地理地质相关专业,却遭到了父亲的坚决反对。
马志飞的家乡在河南省周口市的一个小村子,父亲认为,从农村读书考出去不容易,特别是在高考竞争激烈的河南,所以选择职业应当要么有前景要么有“钱”景。当时计算机、生物工程等专业是热门选项,父亲觉得地质专业“挣不了什么钱,也比较辛苦”。无奈之下,马志飞作了一定妥协,他把第一志愿定为北京一所高校的热门专业,却偷偷地将太原理工大学的地理地质类专业作为第二志愿。阴差阳错的是,当年实行先填报志愿再公布成绩的制度,他估分时乐观了一些,实际分数没有达到第一志愿的录取分数线,最后“违背了老爸的意愿”,还是选择了自己感兴趣的专业,“也许这就是命运”,马志飞怀着自己的梦想去了太原理工大学。
进入大学后,马志飞发现,本专业的很多同学都是调剂而来,像自己这样填报志愿进来的属于少数。“在学校里,旁人不太会关注地质专业,没有什么特别的优越感。”马志飞说,因为地质专业是一个老牌专业,“无论过了多少年,它都是不可替代的”,但是它的知识更新较慢,很多内容永不过时,所以学习地质专业很难达到前沿,需要一个循序渐进、逐渐深入的过程,这个过程有些枯燥,而且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去刻苦钻研。
马志飞属于坚持下来的那拨人,他还选择保研在本校深造地球物理勘探专业,但他也坦陈,大学里的地质学比较艰深枯燥,和他最初的想象有一定落差。大学毕业后,马志如愿以偿从事地质勘探工作。刚参加工作时,有一次马志飞和同事在野外开展地质环境调查工作,他们徒步登上山梁,与随行车队约好傍晚在山的另一面会合。“不料,在下山的时候,由于手机没有信号,始终联系不上车辆。于是,我们就在约定集合地点转悠。后来,手机因电量不足自动关机了,我们只好借着朦胧的月光,徒步返回驻地。回到驻地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同事们正在着急地四处搜救,真是既感动又惭愧。”从事地质工作一段时间后,马志飞发现,工作实践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地质专业在工作中分的门类很多,有工程地质、水文地质、灾害地质等。”马志飞所从事的工作更多与经济建设活动相关,比如地质灾害勘查、工程建设的前期工程地质勘探等。“工作中需要很学术很专业的知识,但自己的兴趣爱好都是很皮毛的那一点东西。”
但是马志飞并没有因此退缩,“初心依旧,逐梦前行”,还激发了对科普创作的热情。他自己算过,从大学时代开始,这些年来已经陆续写了近千篇地理地质类科普文章,有的被报刊多次转载,有的还被选为语文考试试题,比如《“海底造林”拯救珊瑚礁》被选为四川泸州市中考语文阅读训练题,《河水倒流之谜》被选为湖北省中考语文模拟题。在这些文章中,马志飞尽情挥洒着他对地质的喜爱之情。童年时父亲的影响,以及那种对地理地质最初的兴趣,在科普创作中持续深入,“从未减退”。
有一次回老家,马志飞把他写过的一本科普书拿给小侄女看,十来岁的小侄女翻了几下就丢在一边:“我喜欢看一些漫画书、故事书,这本书我看不懂,没意思。”这件十几年前的小事,至今仍对马志飞有着警示作用:“如果连我最亲近的小读者都觉得没意思,还有多少小孩子真正愿意读下去呢?”
经过反思,马志飞认为,要让孩子愿意读科普文章,就必须把科普做得有趣好玩、通俗直观。“成人科普要讲逻辑关系和前因后果,这些内容成年人能够理解,也愿意思考,真正感兴趣、愿意深究的还会主动搜集资料。但是儿童不行,就跟上课一样,听得懂他们就多听一些,听不懂可能就不听了。比如孩子问飞机为什么能飞起来,你如果跟他讲空气动力学,他听不懂,就不愿意再听下去。孩子就想知道一个非常简单的答案——你就告诉我飞机为什么能飞起来就行。但这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科普的难点就在于此。”
在《小石头里的大秘密》中,马志飞特意把故事讲得浅显一些,“分子结构、化学结构等较为艰深的知识能不出现就不出现”,然后尽可能多放一些图片,一共600多幅彩色图片,向小读者展现一个绚丽多彩的宝石世界。出版社还给每本书配了一套宝石标本,20枚不同的宝石让小读者可以对照书中的讲解,零距离接触珍贵宝石,提高阅读的参与感和趣味性。
近年来,博物类读物在自然科普类书籍中备受关注,越来越多的人走进博物馆,“博物热”成为一种潮流。不过马志飞说,博物类科普书籍中最火的是动物类和植物类,矿物类科普比较欠缺。“国外此类书比较多,配图非常精美”,但也有缺点,介绍文字比较简略枯燥,一页介绍一种矿石,一口气介绍上百种,“作为供查阅的工具书是可以的,但是作为科普书籍就差了些趣味”。
在国内,马志飞说,从事地质科研的科学家很少愿意做科普,一般是地质博物馆在做矿物类科普,还有一些从事观赏石收藏的群体也在做。“我可能比较另类,属于学了一些专业知识而不是特别专精的人士,但是对此有兴趣,愿意写一些文章。”在写《石头记》时,出版社的编辑再三向他强调,不要写成填鸭式的知识灌输,“如果只是想告诉大家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是这个样子,那就没什么意思了,因为大家都可以在网上自行搜索”。他加入一些诗词和古典名著的内容,引用《梦溪笔谈》《天工开物》等古籍,用讲故事的方式让科普变得“有血有肉”,从而吸引读者的兴趣,慢慢地从有趣好玩的故事中“拽出”科学知识。
科技创新、科学普及是实现创新发展的两翼,当前科普事业迎来了新的腾飞局面。在马志飞看来,科普的意义不仅仅是让人们掌握科学知识,对成年人来讲是提高科学素养,对青少年而言则是培养他们的科学兴趣,吸引他们主动了解科学知识并有志于从事科学研究工作。而运用通俗有趣的大众语言讲解专业知识是引发兴趣的关键,“首先要了解读者受众,应该以读者的需求为导向,只有准确定位读者群体才能写出符合他们口味的作品,才能真正成为一个为读者而创作的科普作家”。在此基础上,马志飞认为,科普文章内容要有用但不能过度专业化,科普作者既要懂专业知识,更要掌握文学创作技巧,“能够用最生动的语言讲述深奥的科学原理,避免陷入‘学术式科普’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