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如草(组诗)

2022-11-11 16:34
核桃源 2022年1期

梁 梓

盲 杖

我看不见。我的耳朵也看不见

看见,对我已经失去意义

我唯一使用的盲杖

它曾经也是一棵小树的幼苗

孤单的物种,被我盲目地使用

承担更大的风险

有哪一个物种天生就被用来试探呢

出发如同返回,经验总是让时间和初衷消逝

我倾听盲杖的语言

我又是谁的盲杖

因为盲杖的教育,获得行走和光

它是我的呼吸指尖和心跳

有时,我会是我的替身

是的,另一个我远比我勇敢

或者,天下路途

都是我的盲道。无非生产丰富的看不见

对于一个盲人,又能怎么样呢

无非是被一只手提来提去

无非是做一个光明的瞎子,让黑暗的火车

一点点抵达,开进我身体的终点站

绳 子

那些结,绳子,原本是麻的外衣

它们已被一种力锁紧

看起来,它们像是抱紧

只有这样彼此依附,存在。其实它们

紧紧捆住的,也并非是它们爱或者不爱的东西

一根绳子是孤独的,很少有人看见

软塌塌的身体,不能不说是对麻的命运的嘲讽

它不想像一条死蛇般无所事事

盲目、松脱、腐烂,它无法自己打开哪怕最松动的结

它每一次获得自由,又都觉得自己像是被释放的囚犯

但是它不能不表现出对命运的热爱

尽管没人在意:一条绳子

会不会想起它还是麻的时候

像竹子一样地生长,头顶几粒白花

伸出手掌也并不是为了抓住什么,被风吹着

隧 道

车穿进隧道

速度和时间穿进隧道,记忆穿进隧道

我发现我原来一直穿越在隧道里

回过头来看,那一个被称为宿命的东西

空旷、透明、虚无一般

而我刚好是实实在在拥有它

那一刻,我体会到一枚子弹的感觉

我不知道被挖出的那些石头哪去了

长长空隙被灯光照耀,它们是山吗

它们占据着山的位置啊

我写诗,以语言的形式,它是我吗

当我发现我穿行在隧道里,当我发现

自己也被挖空成各种的隧道

无非是一次又一次以隧道形式的抵达和告别

我写这首诗的时候,感觉它

无非是从一个名词转换成

一个动词又到一个叹词

我像一匹马,在一些情节里奔突

栅栏、马厩、战场、草原、耕地

站在车上去往交易市场,去往屠宰间

我弥漫在它身上冒着热气里,马的气息

凌乱的蹄子像是自我践踏,那一次,在城里

我闻到被割草机打下来的

被太阳炙烤出的浓浓的青草气息

我突然想到了马,它向我跑过来

夕光下,好看的曲线展示着它背脊的弧度

沙 粒

没必要和你讨论

我不可能有来自大海深处的共鸣

海滩的小沙粒

那些浩瀚是我?那些涛声是我

盲目的误入者,成就了一枚珍珠

谁都没有错,面对突如其来的命运

石头在石头里,水在水中

掩饰或接受外来物的异质混成,也无可厚非

谁不是一个软体动物?即便是石头

谁能摆脱促狭的格局,被抛弃的宿命

修成正果和作茧自缚都有着相同的难度

塑造另一个空间的诗人

把自己厚厚地包裹

用语言的分泌物

生不如草

我写到草,草就荒芜

草不像我,它总能在十字架下活过来

草不像我,我总是想着远方

而每一棵草,都是远方

草不像我,它能以绳子的方式

捆住一些不可把握的事物

草不像我,它可以在身体里

沉淀出洁白的纸张

草不像我,它能以鞋的方式

踏实走在老路上

有时,草是风的长发,我是时间的乳牙

血 统

我细心地察看过

黑色的火焰,跳跃,持久,像灯盏

它照耀什么,什么就在它周围冷静下来

在那不动时,和土块没有分别

从不迁徙,没有诗

也没有远方

呜哇,呜哇地叫

在秋天腾上高空

用翅膀的锯齿,分割各自的故乡

如同哲学家一样冷静

我不知道它所热衷的事物

只知道它善于观察,

黑色的眼睛已经瞪黑了整个身体

除了黑,冷漠

从未有烦忧令它白头

它们每个都有纯正的血统

啄 木

喜欢啄木鸟

喜欢它敲击树干的声响以及那停顿之后的寂静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次次地想到

或者一棵树就是一座庙宇

有谁比一棵树更清醒

即便是深夜它也不肯入睡

我看见雨水流到它内心的纹路,稳定下来

并完整地保持着流水的姿态

我喜欢啄木鸟伏在树上,迅速地旋转

就像被谁抡起的转经筒,

也像森林表盘的小小秒针

而我最喜欢的是:它们展开翅膀

从这棵榆树到那棵水曲柳之间

准确无误的滑翔

刺 头

我说的“刺头”,是植物中的异类

鸟雀不会吃掉它们,牛马也不啃食

刺头。这没有用的东西

它只对自己有用

它总是长得很茂盛

此刻它们粗大的枝丫,即使枯黄着

也并不影响我判断

它在夏日里曾经开过美丽的白花

而此刻荒芜、尚未有绿色的早春

站在沟边儿的刺头

手里攥着一粒粒种子,不忍放下

像是在犹豫

它不得不活得比消失的同伴更用心

我不知道刺头面对它自己

是喜悦,还是悲哀

黄 昏

老家,后管家屯

那时候,我们的村子被各种树木环绕

榆树、杨树、山丁子、水曲柳,还有马尿骚

黄昏时分,所有的树木都变成了一个模样

那些鸟儿,无论是金嘴蜡子、鹧鸪、野鸽

还是嘴角稚嫩的黄的小麻雀

它们吃饱,就一对一双地落在杦树枝上

不蹦跳,也不鸣叫

它们一下一下地在树枝上抿嘴巴

然后整理全身的羽毛

最后,都要抖一抖身子

挪动一下爪子,把身体矮下来

慢慢地闭上眼睛,张张嘴,并不发声

逐渐地一只只鸟成为树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