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子奇
淇水,没有断桥。那只敲开许家沟柴门的纤纤素手,应该涉水而未,牵着朴实的后生,他们一块在金山寺,聆听了诵经的风暴。
断桥是后来的人修筑的。历史出现了裂口,爱情如何弥合这漫长的伤。
金山寺下,淇水干净。岸边,延绵的竹林,足以安放等待千年的缠绵。大风吹饱的谷穗,足以喂养人间的爱情。这时候,只需要男耕女织,就是幸福。
我来,已找不到宋时的门环,去验证一场爱情的悲欢。那时候,风动云低、衣袂飘飘,纤弱的白素贞,抱定万劫不复的决心,敲开金山寺的大门,人性的淇水,在她的身后上涨,汹涌澎湃。
那场传说中的大水,已退却多年。那些被洗白的岩石,只剩下沧桑的苔斑。它们的沉默,让一场刻骨的见证,成为了秘密。
复活的野草上,开着白色的菊花,一只又一只蚂蚱,在现代阳光下,振动着翅膀。寺院深深,没有了法海,没有了白素贞,也没有了许仙。仿佛,一场大水之后,人妖在爱情的奔跑中同途,走到了西湖,再没回来。
多少年,一切都在历史中老去。只有不朽的爱情,在不息的淇水边站着,如初。
(金山寺位于鹤壁市淇滨区淇河岸边,是白蛇传故事原发地)
采桑归来的女子,一定看到了卫懿公放逐的鹤,收拢了江山的翅膀,在岸边,等待黄昏。
太行山底下的巍峨,被风吹开的缺口,正传来战马的嘶鸣。一页历史,就像淇水拐了一个弯。曾经的繁华,在河岸尽失。只留下一个村庄,石砌的小院里,那些啃光了桑叶的蚕,从千年的茧壳里飞出,成为蝶。
我,在千年之后,看到了那些采桑的女孩。她们在树上蝶一样跳动,叶子上的绿,成为她们微笑的理由。此时,贪吃的蚕虫,在小院叶子上,发出婴儿吮奶般的呓响。仿佛,一切才刚刚开始。
飘过来的白云,被淇水打湿,仿佛要起飞的蝶,在水里打开轻轻的翅膀。
这时侯,桑树上,有一些小鸟在等待青涩的桑葚成熟。如同,这个小村,几千年来,一直等待着土地上拨高的秋天。
(桑园古村落位于鹤壁市淇滨区淇河边)
我不去想象,千年前的阳光,灿烂在这座山上的时刻。孤独的帝王,远望着自己的山河,在阳光下繁忙。或者,在最后的冬天等待日出。
那时的日出,已经落了两千多年。现在,凸显在沧桑中的,仍然是坚硬的太行山。仍然是太行山上低微的野草。仍然是高过野草的那些没有名字的野花,它们的绽放,掩过了辉煌和败落的王朝。
一座寺,悬在太行山,是一段历史的标点。之前的故事,已被岁月省略。之后的历史,正在叙说。
叙说的,是风雨,正在掠过太行山坚硬的胸膛;叙说的,是流水,正在带走瓦片上滴落的阳光;叙说的,是变迁,朝歌己古,更新的繁华,正在掩埋了朝歌的泥土上展开。叙说的,是飞翔,一只年轻的鹰,掠过了古老的寺,被太阳点燃的翅膀,正在扇动更辽阔的天空。
而我,在天空下。寺内的断碑上,米粒般的佛像,闪烁着卑微而强大的佛光。我,低下自已。对留下的古老充满了神秘,而对年轻的飞翔,充满了向往。
(朝阳寺位于鹤壁市淇县境内,相传殷纣王帝辛曾多次登临朝阳取暖)
空空、荡荡。最后的阳光,从树枝的空间里侧过自己的明媚。除了苍老的鸟巢,还在等待飞远的翅膀,一片树林,在冬季,坚挺着自己不肯下跪的身躯,勇士般,站在岸上,也站在静静的湖水。
有一些鸟停在树林,并不是鸟巢要等的孩子,它们是被风吹散的过客,像我一样,在一个历史的时刻,点缀了树林的荒凉。
最后一脉光已经到了树梢。黄昏的暗正快速地在每一棵树上攀爬。可以确定,树林里的故事,会被黑暗所覆盖。这个时候,我必须拨出自已,让最后的光,照在自己返回的路上。
太行在远方,湖水在身边。远来的野鹤,正把翅膀带进湖水。树捎上的暗已经落到了地上,把一些斑驳的事物闭合,就像闭合了几千年前的辉煌的灯火。
古老的土地上,生长着历史,也埋葬着历史。一片树林,在千年的湖边,只是历史的孩子。现在,我在这样的历史中走着。
起风了,落叶是我看到的结果。而我,不会被落叶记得,它们只记得刚刚走远的风。风,确实远了,它们放下了落叶中的树林,也放下了落叶一样的我。
(鹤鸣湖位于鹤壁市山城区,湖面万亩,野鹤及天鹅栖息地)
沉在湖底的村庄,生活着悠然的鱼群。不安分的小鲫鱼,吹着泡泡跃出水面,仿佛多年前爬上树稍,去鸟巢里掏取秘密的孩子。
流水走得更远。因为太行山的坡度,它们永远无法回到出发的故乡,仿佛迁向城市的村庄。
水岸的双塔,依旧苍老着隋时的表情。洞里的蝙蝠,守着流水带不走的夜色。这些幽灵,或许记得久远的香火前,祈福的人双手敬香的模样。
湖水里的花朵,在山坡上开着。蝴蝶的翅膀,还没有形成风暴,一些爱情的梦,散落在草丛中,等待风的到来。
起风了,云在水面上破碎。更碎的阳光,在渔鱼船的后面散开,从网眼里漏着,被惊恐的鱼,拖向深处。这时候,只有安静的鹤,保持着翅膀的完整,她的飞,让整个湖水,看到了天空的高度。
黄昏从更高的空中落下来,和起伏的山峦抱着在水面上晃动。淡淡的薄雾从水面上起身弥漫,成为最后的风景。岸上,已经走远的人,不会知道最后的景致。没有走的人,已经永远留了下来,他们的坟和村庄一样,成为湖中的秘密。
我是知道的,天空是最大的湖。月光无声流下来,一个湖对另一个湖的拥抱。不沉的星斗,在水面上眨动,成为千鹤湖夜晚不闭的眼睛。还有一些眼晴也在睁着,它们看到,除了石缝中正在拨高的野草,所有的生灵都在梦中。
这些眼睛看到了我的孤独,也看到了山色中更为丰富的神秘,不会说出。就像我不会说出这些带着灵魂的眼晴,它是北方最后的干净。
城市的风霜,什么时候,剪去了你发丝上的夜色。
(多么美好的夜色。家乡的皂树下,你将夜一次又一次揉进长长的黑发,
多少年,你的发髻一直盘着故乡的夜,不会褪色。)
像梧桐那身碧绿的美丽,无法抗拒秋雨带来的枯黄。
你沧桑的夜色,如何逃脱掠过城市的冷冷的风霜。
一片飘动的叶子,被遥遥吹入城市的上空,
飘过无数的窗口,或者阳台上鲜艳的衣衫,却一次又一次被风拒绝。
(因为已经枯黄的苍老吗?)
找不到飘落的泥土。
摇过无数的摇篮,无法去唱故乡的歌谣。
(矮矮的小屋,你唱着歌谣,泪别了睡梦中的儿子。)
儿童乐园。木马旋转之后,你牵着别人的孩子,无法停下来旋转的心。
(散落着炊烟的村口,奔跑中跌倒的,是不是梦中呼唤了千次的儿子。
爬起来,跑吧,孩子啊,
什么时候,跑完从家乡到城市这遥远的距离?)
城市的风暴,什么时候,叠皱了你舒展的笑容。
(多么灿烂的笑容。家乡村口的池塘,你将笑容一次又一次洒进水里,
一任游弋的小鱼啄来啄去,波动之后,平静如初。)
像平坦的土地,无法抗拒楼的疯狂。干硬的水泥上,找不到一棵芊细的小草。
你纯朴的微笑,如何抗拒残酷的风暴,风暴之后,一切都支离破碎。
你的微笑呢?
只能埋进深深的垅沟般的皱纹。
五千年,或更久远。
黄河边的村庄。
低低的茅屋里,只有漏下来的星星知道,祖先们梦中的,
幸福。
现在,黄河还在。
泥土上的麦子,还在。
祖先们捧过的陶碗呢?斑驳的彩纹里,有了裂痕,好让盛满的沧桑,流经我们居住的楼房。
一片土地,应该有自己的村庄。
如果在倒塌的断墙边,站着更多新的屋舍,在凸起的坟堆前,站着更多的子孙,
生生不息。这片土地上的生长,就是整个大地的生长。
这个村庄的繁衍,就是整个民族的繁衍。
五千年后。我是子孙中的一个,在秋天的下午,看到了已经生锈的镰刀、锄头、骨针和被炊烟熏黑的土墙上,泛着历史的红。
丰收的玉米,正在抖落着打湿沧桑的雨水。
雨水淅沥,正在打湿不远处,玉米一样蓬勃的楼群。
一个村庄,已经成为一座城市。
生长高楼的地方,都生长过丰收的麦子。
麦子成为记忆。就像我们看到数千年前的陶片,已经暗淡的彩纹。
秋天,是为收获者准备的成长。
像我们,在高高的千玺楼顶,看到了森林一样的楼群,灯火迷离的路上,所有的车辆都无法停下自已的奔跑。
只有湖水,拥抱了天空,截取了岸上的历史。
一个村庄,成为一个城市。
一片麦子,成为一片楼群。
很短的时间,来不及惊讶,历史已经翻新。
多少年后,郑东偏东,还有更多的故事。
路过的人看到,灯火依旧,一群写诗的人,因为兴奋,写下了文字,被沉默的湖水,留下了背影。
生长庄稼的土地,也生长着思想。
就像几千年没有断流的黄河,不肯回头,是因为有不竭的源头。
御风天空的老人,一定
看到了黄河的源头,看到了挖山不止的愚公,看到了后羿没有射落的太阳
正在西沉。他把思想埋进了泥土,让它
高过了庄稼,去接近天空。
秋雨沥沥,我站在老人御风而起的土地上。这是千年之后,被风沙聚高的土台,又被历史的风暴吹平。
风,还在吹着,有多少尘世的野火都被吹灭,了无痕迹。
那个御风而去的老人,已经随风走远了,只留下思想的灯,在历史的天空亮着,照着
一个村庄成为一座城市后,更多的灵魂。
一滴水的澄明。
从山的古朴中诞生。
带着山花和野草的胎记,让我流经诗歌中的岁月。
把铁戈上生锈的战争洗白。
把仇恨的棱角,不规则的痛,悄悄打磨。
只剩下饱满金黄的麦子。剩下:弯下头,向大地致礼的谷穗。剩下:不染风尘的竹,以纯粹的绿,给风带来摇动的幸福。
允许白云擦去天空的黑。
允许仙鹤在一座城市展开千年的洁白。允许,游弋的小鲫鱼,在阳光下的水面,亮出肥宽的脊背。允许,太行山,沿着水流的方向,伏下身子,递给豫北平原干净的辽阔。
而我,只拥有着不变的澄明。
温暖的阳光穿透我,它行走,或者和我一起破碎。
在流水里清澈,举起,几千年了,还在和诗歌一起生长的不腐的水草。
一双翅膀,展开流水的光芒。
正是黄昏,翅膀上还不曾沾着夜色的黑。
竹叶在岸边舞动,细碎,羞涩。水草爬出了水面,荡漾而调皮。
而我,在走过淇水。
那只鹤,那双纯洁的翅膀,河流中的白云,正在向我飘来,多么干净的流动啊。
我看见楼房在鲜花中安静。
我看见岸边的风景被流水阅读,来来往往的人,走进历史,又回到现在。
有一些小鸟参与了穿插,它们的飞,让安静拥有了远方。
更远的地方,是我无法到达的童年。魚虾在岸边休憩,芦苇正飘着洁白的雪。
那是我一直向往的童年中的雪。
它们飘在安静的小院,也飘在长长的街道,或者飘在望不到边际的天空。
多么干净的白,走过的梦都留下了痕迹。
现在天空仍在,而我担心童年的雪成为怀念。
这时候有风,一只鹤缓缓飞动,带着黄昏离开了河水。
它还在飞,仿佛一片雪,从童年的天空掠过,把暗淡的黄昏带走,留给我干净的河流。
古老的渡口,在雨雾中等待,无人再渡了。
而船停在岸边,装满了回忆。
回忆如雨,飘飘洒洒,落满了静静的河。被失忆的小鱼啄来啄去。
找不到摆渡的少女,太多的回忆在船上,渡不过相思的河流。
(雨惹相思的黄昏。)
少年吹着口哨,把摆渡少女的心裹进一把雨伞,离船远去。
雨,早已停了。而伞却打着,一直走向远方。
远方没有小河,没有渡口。
无雨的日子太多,伞上,潮湿的心被慢慢地晾干。
我归来。疲惫的心从飞驰的高速上跨过了相思的河流。
船还在。水依旧。无人的渡口。
点点滴滴的雨,把十年的等待淋透。长长的缆绳上,相思的毛棕己被少女用痴情抹平。不留痕迹。
没有痕迹吗?
暮色己苍茫。我伸出迟归的手,真想牢牢捧住这河这船这渡口最后的一滴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