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

2022-11-11 10:55董显学
核桃源 2022年3期

董显学

厚厚的云层中穿梭的弯月,宛如女人笑得甜甜的嘴巴;更像一张弓,酷似男人极度疲惫的脊梁。待到天明的残月,又会像一叶扁舟,在浩瀚的江河里漂啊、漂……

冷天宝习惯了在异乡仰望天空,每次都会生出几多惆怅几多希望。然而,此时去看故乡夜空中弯弯的月亮,心底里涌出的又是另一番别样的滋味……

十点多钟的月牙镇,早已经进入了梦乡。路灯撒着清幽的亮光,把老镇照得朦朦胧胧。借着路灯的光亮,冷天宝发现道旁几处老房子被扒掉了,但却丝毫没有再重新盖起的迹象。废墟上的荒草,在早春的冷风中不停地抖动着……

二发子在电话里拐弯抹角,但有一句话天宝倒是记得非常清楚:“真假我也不确定啊,你有点心理准备就行!”

月牙镇,顾名思义,形状似一轮月牙,但却很老,也很小——老得像80岁掉了牙的老太太;小得东头这边儿有人跺跺脚,西头就会有人感觉破旧的石板路都在发颤。因此,天宝对二发子的提醒坚信不疑……

那一刻,天宝大脑一片空白,心像猫抓一样难受。独自一个人跑进工地旁边的竹林里,顶着从竹叶间筛下来的太阳光,一阵阵眩晕。天宝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但最终还是没忍住。这一哭,哭得稀里哗啦,哭得本来灿烂的老天,竟然飘过来片片乌云……

看到小五子发来微信的时候,天宝已经坐上火车北下过了山海关。

“你猫(躲)哪去了?翻了你两三天?!电话咋还关机?”

其实天宝是很想跟小五子倾吐一下这一肚子委屈的,他是工地上天宝唯一带出来打工的老乡。他把他当成兄弟,小五子也一口一个老哥地唤他。但天宝此时的心七上八下、乱七八糟。当然,他也不想把自己的沉重分担给小五子。东北有一句俗语:家家卖烧酒,不漏是好手。联想到这句话,是因为父母年轻的时候就总好打架吵嘴,但不管“战争”怎样的激烈,这时候若是有外人来,“战争”就会立马平息,父母就像没事人似的去招待客人。从那时起,天宝就想:等我成了家,绝不跟媳妇吵架,遇到啥事一定要让着她。后来的天宝,也当真做到了。但一想到这些,天宝的内心也就愈发的委屈和难受。他努力平复一下心情,然后走到车门旁边,用语音回复小五子:

“你告诉徐工长,就说我跟经理请过假了。还有……你有时间去海边看看思雅他们爷俩,就说我回家几天,先前答应她的事儿怕是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兑现了,替我说声对不起。”

“你答应人家啥了我就去跟人家说对不起啊?家里到底咋了?嫂子跟人跑了?!”

小五子的话让冷天宝刚刚有点平静下来的心陡地又烦躁起来:

“先这样吧,事情办完我就回去了,可能时间会长点。你干活也注意点儿安全!先这样。”天宝关闭微信,小五子后来又打来几次电话他也没接,再后来就干脆把手机也关掉了。

三天三宿的火车,加上内心的愁闷和煎熬,使得天宝身心疲惫。

车窗外的山峦干干巴巴,没有丁点生机。沟壑处,庄稼地里,仍被一片一片的积雪覆盖着。要知道,南方这个季节早已经是绿色葱茏,枝繁叶茂了。往日这个时间,天宝和小五子还有工友们,一定正坐在食堂前的草地上一边吃着饭,一边侃着大山……

食堂的伙食不能说太好——油菜,大豆腐;大豆腐、油菜。当然,有时候工长老徐也招呼天宝跟他们小班子蹭上一顿儿。天宝虽然是个放线工(工程测量),说好听点儿属于半个技术员,但毕竟是个农村出来的临时工,他知道自己半斤八两。所以真正的伙食点儿是大食堂,小灶只有老徐连骂带喊的时候,天宝才偶尔去一次。为这,老徐还数落过他:

“装啥呀!跟你老婆也这样啊?”

天宝心想:我跟我媳妇啥样,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工地邻海,轮班的时候,天宝和小五子就常到海边去看海、去闻海风吹过来的那一丝丝咸咸的海水味儿。有时候也躺在用石头筑起的堤坝上——听手机里郑智化唱的那首《水手》、望海上的白鸥在飞、看工地上高高的塔吊在转。这时候,天宝的心就飘向了北方、飘向那座古老普通的老镇、飘进那座年迈的老房子……

“爷爷,今天的鱼好多耶!”南方女子特有的声音从坝下传来。因为在南方施工已经两三年了,当地人说话他们大致都能听得差不多。

“老哥,咱们去看他们抓鱼!”小五子一骨碌爬起来。

天宝也翻身坐起,他看见红树林子里有一老人在捕鱼,一年轻女子跟在他身后在帮忙;岸上,一个男孩在独自玩耍,跟他家妞妞年龄差不多的样子,也就四五岁。

那老人估摸70岁左右,他裸着上半身,那瘦骨嶙峋的脊背和青筋暴起的胳膊,被海风吹得通红、通红。他高挽两只裤腿,在海边的红树林子里往返着,一条长长的,带圆圈儿的的捕鱼网具,在他手里捞起又放下,放下又捞起……于是,里面一拃来长的小鱼便向一头汇聚,身后穿花格短衣的女子,这时就急忙把细脖鱼篓递过去……

这以后,只要有闲暇时间,天宝和小五子就如约般一同去海边看他们捕鱼,昔日想家的那种心情竟然被冲淡了不少。

他们不知道那些鱼的真名,倒是有很多小螃蟹还有小虾却认得,家乡县城的市场上也曾经见过。

时间久了,他们就相互打声招呼:“你们俩又是晚班干活,白天休息啊?够辛苦的啊!”休息时也聊聊家常。那女子说她叫思雅,老人是她爷爷。

思雅长得小巧,单薄的身材,好像海风每时每刻都能把她刮跑。思雅告诉天宝,海水里的红树林是小鱼小虾小螃蟹最爱栖息的地方。这种鱼虽然小,但味道却特别好。这种鱼虾最适合焖,或者酱蒸,但价格却低得狠。思雅还说,因为自己没有工作,爷爷又年岁大了,不能出海,也没本钱做生意,于是祖孙二人干脆就以此为生了。

思雅问天宝:“你们工地食堂会不会买?可以便宜一些,很好吃的哦!”

天宝开玩笑地说:“好吃以后我全包了,问他们啥用?”

思雅一听笑了,笑起来很甜,她笑的时候,天宝感觉哪个地方有点儿像他媳妇苏柔。嗯,是嘴,她的嘴跟苏柔一样,特性感……

“真的啊?!你说了就算?”思雅还真信以为真了。后来她止住笑,怅然地说:“爷爷有风湿病,年岁也越来越大了,可我却啥也帮不上……”

天宝追问:“那你父母那?”

思雅开始沉默,并抬起头遥望那一望无际的大海,好一会儿才说:“我爸妈三年前是在那个太阳还没出来的早晨出海的,也许想多捕点鱼,回来太晚遭遇了风暴,最终他们没能回来。尽管每次出海前,全家在院门口都摆了香案,还放了鞭炮……

“怪不得每天天还没亮,我们都能听见鞭炮声。你们这里每次出海都要这样吗?”小五子插话。

“是的,图个心安而已。”

“那……那孩子她爸那?”天宝看了一眼在草地上玩耍的小男孩儿,问。

也许因为是天宝答应要买他们的鱼,这无形中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思雅对一切竟毫无隐瞒:

“跑了!跟富婆跑了!”思雅露出一丝苦笑。

“对不起……”

“没事!该走的终要走,不该走的赶他也不走……”思雅的眼圈儿有些发红,但还是带着笑,笑声中扔掺杂着浓浓的苦涩。

“小雅,小雅——”思雅的爷爷又开始起网了。

思雅冲天宝和小五子摆摆手,然后就向爷爷那边跑去。

小五子捅了一下天宝,然后晃晃头:“快晌午了,咱也回吧。”

路上,天宝一声不吭,小五子却不停地唠叨着:“那女子长得挺好看的,她丈夫咋就把她甩了呢?我发现她好像稀罕上你了,啥都跟你讲。”

天宝看了一眼小五子“别瞎扯!我是有家的人,稀罕你还差不多!”

小五子听完美滋滋的:“嗯!跟了我,准保守她一辈子!不让她吃苦、不让她受累。那你就别老逗人家了,万一真稀罕上你咋整?”

“你这脑瓜子咋想的?没听她说她们家发生的那些事儿吗?”

“是挺可怜的……那你想咋?”

“我想能不能经常买点儿他们的鱼……

“那你挣得多,一个月好几千块!你买!我也能跟着借点儿光。”小五子痴痴地笑。

“给你机会都不会把握!”天宝接着又说:“挣得多有啥用,都多少年没结账了……”

“谁说不是,这钱难挣,屎难吃,你说咱岁数要都大了的时候,工地也不用咱了,回家连地也不会侍弄了,那时候可咋办!”

“想得还挺多,这不还没到那时候那吗。”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就像思雅和她的爷爷……

火车仍在不紧不慢地行驶着。这趟号称全国第一慢的列车早就听说要提速,但究竟何时能提,天宝已经没有心情去想它了。

其实天宝这个人,只就是众多农村打工族中的一员,但地地道道的农村人,竟然从没种过地,也不会种地!别人不解,他自己也笑话自己。

天宝哥弟三个,中间有个姐姐,他是老疙瘩。童年在父母和哥哥姐姐的娇惯下长大,等到十几岁读高中的时候,说不念书了!立马就把书包甩得老远,非要跟屯子里其他人南下打工看世界,这一打就是十几年。别人早就回村重新开始务农了,他却还在东奔西跑。早些年,挣多少钱一天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说是秋后算账,结果一算就好几年!那时挣得也少,工头儿克扣多少也不清楚,反正有零花钱就行,家里也不指望他。结果每年都“两袖清风”,庄稼人又成了“二八月”(一知半解),农活也拿不起来了。父母相继过世,好心人给他提过亲,但一听说他父母给他留下的房子又丑又老,又打听到他不会种地,干脆见一面都不想。天宝脑瓜一热,就跟大哥和二姐借了点钱,搬到了镇里。说是镇里,其实离老村也没多远,只是一种虚荣心在作怪罢了。有人听说天宝搬到了镇里,真就领着女子上门来了,结果一看,现在的房子跟老村的房子没啥两样!四腿拉跨,只不过前面有几块红砖而已。那女子围着老房子绕了几个圈圈儿,然后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最后就扭着小蛮腰,拍拍小屁股,扭扭搭搭地连声招呼都不打,独自走了!弄得介绍人下不来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天宝倒是露出一脸的笑容跟她说:“没啥,她看不起我,我还瞧不上她那。没看见她那小屁股,以后准生不了孩子。”

介绍人张嘴“喔喔”了半天,只好说:“那以后吧,准保给你介绍个大屁股的。”然而这以后,天宝再也没想找对象的事情。打工一走,干脆过年也很少回来,在工地留守,过年工资给的还比平常多。苏柔就是他在工地认识的。

苏柔是县城人,但她属于城里那些待业青年当中的一员。那时候她爸刚退休闲不住,就经人介绍去县政府招待所当了炊事员,可没过两个月,因为一个领导的远房姨妈顶替了他,后来托人介绍,来到了工地食堂。

那次工地是在沈阳市的一个比较繁华的地段,旁边不太远的地方就有小广场,大超市。苏柔从老家县城来看她爸,结果一来就喜欢上了这里。她爸看她待了好几天就撵她回去,可她就是不肯走。冷天宝那时候还是工地放线学徒的,挣得较少,但比一般人时间会充足一些。苏柔看见他总是闲着,有一次她口里嚼着泡泡糖使劲冲天宝点头……天宝发现她的嘴小巧而性感,就停下来盯着她看,她吐掉泡泡糖,问天宝能否给她当一回向导,天宝说:“只要有时间。”于是,她就抿嘴乐,特高兴的样子。

以后每年,苏柔都风尘仆仆地来工地看她爸。

有一年,工地转到吉林梅河口,天宝已经能独立工作了,新任项目经理也很看重他。就是那年,苏柔她爸却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再上工地了。天宝还想:以后就再也看不到她了……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可有一天傍晚,天宝突然接到了苏柔的电话,问他能不能帮她在工地给找份活儿,说在家里待得特腻烦。天宝一激动,当时就跑到工地旁边的小卖店买了两条“吉庆”牌香烟。那个时候“吉庆”在吉林省算是比较好的牌子了,天宝看见只有他们工地的曹经理才抽。

因为时间较早,天宝怕别人看见说他巴结领导,也怕给曹经理造成不好的影响,于是他就等天擦黑才敲响了曹经理宿舍的房门。里面电视开着,天宝猜想曹经理肯定在,但里面却半天没回应,天宝不甘心就小声喊:

“曹经理!曹经理!”

最终,房门还是打开了,灯也亮了。天宝一眼就发现他们工地的女会计衣衫不整地坐在靠墙边的凳子上,神情也有些不自然。冷天宝知道他来的不是时候,某些场合不该看到的你若是看到了,那后果一定很严重!于是他第一反应就是快走!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但没等他转过身,曹经理喊了一句:

“你回来。”声音不是很严厉,但也不是很和蔼。

冷天宝就那样半边脸朝外半边脸朝里僵在那儿了。

“有事吗?”曹经理走到天宝跟前。看得出他想强挤出一丝笑,但就是挤不出来、天宝连忙说:

“没啥大事?就是想……就是想……”不经意碰到了怀里的那两条香烟,于是他也努力挤了挤,但也没挤出笑来,“我看您喜欢抽这种烟,今天正好碰到了,就给您买了两条。”天宝把香烟从怀里掏出来递过去,没再等曹经理说什么,逃也似的溜之大吉了……

这一宿冷天宝没咋睡踏实,总怕天一亮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办公室打字员小梅就来找他,说:“经理让你去一趟办公室。”

天宝想:这下子要坏菜,八成工作要玩儿完……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胆战心惊地走进经理办公室。经理一个人正坐在茶几旁边的沙发上喝茶,见了天宝竟然站了起来:“来来来,坐下。”他给天宝还倒了一杯茶,随手又从茶几底下拿出昨天天宝送给他的那两条“吉庆”烟:“我发现你抽烟比我都邪乎,这烟你就拿回去自己留着抽吧。啊?”

天宝急忙摆手:“经理,这个是我专门给你买的,再者说了,我抽着玩意儿没劲儿。你看,”天宝从口袋里掏出他自己抽的香烟,“清一色,白灵芝。”

“哦?……”曹经理沉思了一会儿,说,“好吧,那我就收下!但有件事你必须如实告诉我……”

天宝一下子就想起昨晚的女会计,还有她那表情,于是慌乱地说道:“经理,我发誓!昨个儿我啥也没看见!啥也不知道!”

曹经理突然把脸刷地一下撂下了:“怎么了你就发誓啊?你看见啥了?!”

是啊,是啊!也没看见啥啊。冷天宝忽然感觉自己笨得可怜。

“我是问你,你有啥事儿找我吧?”经理用眼睛盯着冷天宝问。

“是……是……是这样的经理,我有个表妹,家里急需用钱,所以想要来咱工地干点活儿,要是不行就算了。”冷天宝实在找不出其他话来打破这尴尬,只好半句假半句真地说了。

谁知曹经理听了很是高兴:“正好啊!养护室缺个养护员,让她来吧!”

混凝土工程,都要按要求留置混凝土试块,然后放在养护室进行28天标准养护,时间一到,再送监管部门的实验室进行打压、实验。出来的实验报告用作工程内页资料使用。养护员就是每天看看水温,做个记录,很清闲的一项工作。

没想到曹经理答应得这么痛快,而且给苏柔安排了个这么好的差事,天宝很兴奋!曹经理真是个好人那!他从经理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仍旧这么想。后来冷天宝也总结了曹经理为何没打发他的原因:当时工地放线员就他一个,同时也替技术员承担着一大部分工作。把他打发了,想再找个专业的放线员不是没有,但工钱肯定要比他们这些农村出来打工的要多得多。再有,真要是把他打发了,他能保证天宝在走之前什么都不说吗?

事情就这样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那个季节正是盛夏,工人宿舍旁边山上的柳条毛子长得也正茂盛,有风吹过来,天宝躺在柳条毛子里感觉特别惬意,就连日头也不那么毒了。

苏柔就是这个季节来到了梅河口工地的,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

工程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有一天在柳条毛子里,苏柔把她性感的小嘴贴近天宝的耳边:“你说‘大姨妈’咋还来那?”

天宝痴痴笑:“那就对了,不然你父母还不得说我耍流氓啊?”

“我不!偏不嘛!”苏柔噘起小嘴儿,真能拴头儿小毛驴儿。

……

“各位旅客,前方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哈尔滨车站……”就在冷天宝迷迷糊糊当中,听见列车播音员在用她特有的嗓音提醒大家……

天宝没有在哈站更久地停留,但没忘了给女儿妞妞买了几个秋林里道斯的“大列巴”(哈尔滨特产:一种很大的俄罗斯风味面包),每次这件事他都不会忘,出了天大的事,与孩子无关。

天宝坐上大客,到达县城只需要两个小时。以前总感觉这两个小时很难熬,而这次却觉得时间过得非常的快。后来他想明白了:也许是不愿过早地验证那件事吧?当他顶着日落的余晖从县城徒步往家走的时候,这种想法越加变得强烈起来。既然这样,还为什么要等到天擦黑没了公交车才往家走哪?既然这样,还为什么千里迢迢地从工地往回赶呢?冷天宝最后给了自己一巴掌,打得也许有点重,以至于他又想哭出声……

5年前,天宝去看苏柔的父母。

苏柔的父亲因为认得天宝,见面还开玩笑地说:“呀!技术员同志来了,快坐,快坐!”

苏柔的母亲没等闺女介绍,则阴沉着脸问:“你家在什么地方住啊?工作啊还是种地呀,父母都在吗?”

天宝说:“父母早不在了,那点儿地也早包给外人种了。我现在在月牙镇,镇里住。”天宝故意把“镇”说得很重。

“在镇里住就能变成镇里人儿了?在镇里没工作还不如农村哪!”冷天宝看见苏柔她妈把嘴撇得老邪乎了,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苏柔一个劲儿地冲天宝使眼色,生怕他受不了。

“你赶快做饭去得了!”苏柔她爸倒是很可亲的样子。

“那总在外边打工也不是个曲子啊!攒了多少钱了?一辈子都打工啊……”看来,苏柔她妈对天宝倒是早有了解。

“哇——”苏柔突然捂住嘴做出呕吐状……

“你这是?!”苏柔她妈急忙扶着她出了门。回来的时候,像变了个人一样,“你们爷俩聊着,我去做饭!”

当初怪不得苏柔那样猴急,原来早就想到了以后要发生的事情,想起那一刻,天宝竟然苦笑了一下,够难为她的了。

县城距离月牙镇也就七八里的路程,虽然徒步,但天宝一身轻。其实他也没什么好带的。那套在工地买的行李,里面都是“黑心”棉,他压根儿就想干完活把它甩掉,至于盆儿啊,碗儿啊,那些都是每到一个地方就要更换一次。工地再苦也比家里强,供住的、给吃的,不准时开支,但能借支,零钱不会断。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女人再贫穷,也是富有的。怎么联系到了这句话?天宝自己也说不清。

天宝和曹经理请假的时候编了套谎话,说:“我家的老房子不行了,险些伤了老婆和孩子,我得回家处理一下。”

经理信以为真:“这么大的事情咋不早说?事儿处理妥妥的再回来。打工在外,受苦的是家里人呐……”然后竟然把欠天宝多年的工资款一下子结了一多半儿。

冷天宝无可无可的,说了不老少感激的话。他第一次像别人那样办了张银行卡,留出路费和一点零用的,其余全部存进了卡里。本来他想请小五子搓一顿,但实在没那个心情。一个人独自在这个南国小镇转悠了好一会儿……

天宝自己在问自己:这就要回家了吗……

终于站在了自家的院门前,冷天宝有一肚子的委屈和心酸想要跟苏柔倾诉,然而这次却不能……只能自己憋着,他突然想起麦洁文的那首《绝望》——

看着靠着你的影和形

半泪半睡的黎明……

小五子常唱这首歌,他说他就挺绝望的。每当他一唱,冷天宝就想吐,说你拿一边去哼哼!小五子却说:

“感情你家中有娇妻,有孩子。我老大不小了却啥也没有,还不行我发泄发泄啊?”

天宝逗他:“那你也跟别人一样去找小姐发泄呗!”

小五子却把头晃得像个拨浪鼓:“守啥人儿学啥人儿,跟着大仙儿跳假神儿,我就跟老哥学!”

小五子的话把冷天宝整得还挺激动!于是小五子再唱的时候,天宝也就不再说啥了,时间久了,冷天宝自己竟然也跟着哼哼几句——

我现在呼吸闭紧

只有像孩童才渴望怜悯

可是平凡人谁可以避免倚靠别人

……

冷天宝举目打量着熟悉的老房子——

斑驳的墙面又有几处掉落了,木篱笆没有大门,像老人缺了牙齿的嘴。月牙镇虽然没几处太高的楼房,但这样的院落在老镇里还是多少有些不协调。这样一个破房子,把她和孩子扔在这里,多不应该呀?冷天宝突然感觉有点对不住她和孩子了……

“阿嚏!——”天宝打了个长长的喷嚏。要感冒了这是。邻居家的狗被惊动了“汪汪汪……”一阵乱叫。

“谁呀?”是苏柔。

屋里的灯亮了,院子里的灯也亮了。天宝想:专挑这个时间回来,看状况目的并没有达到。不知为何,天宝竟然长嘘出一口粗气……

“是我。”声音不是很大,仿佛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

苏柔裹着上衣走出房门,头发好像有些凌乱。天宝一下子又想起了工地的女会计……

“怎么回来也没给我打个电话?”苏柔急步走过来。

“打电话不是让你知道了吗?”冷天宝觉得这个回答还是挺有分量的。

“房子真不行了。夏天一下雨,哪儿哪儿都漏,总得找人帮忙……”苏柔开始跟天宝诉苦。

也许这就是她的理由……

天宝在前,苏柔在后,就这样走进了老房子。冷天宝没有做出亲昵的举动,她也没有。邻居家的狗还在叫……

天宝环顾了一下屋里,就直接走到女儿妞妞床前,亲了亲正在熟睡中的女儿,然后坐在墙角里的凳子上,掏出一支烟点着,说:“这不是不放心才回来的吗?”

“有啥不放心的,住的不好但有个窝儿,吃得不好也没饿着。你又不是出去旅游。饿了吧?我去老阚家给你买油条吧?”在要走的时候又说了一句,“你在外打工,比我更不容易。”

先前一套,现在又一套。但冷天宝还是被她后一套话感动了,于是,天宝起身拉了她一把:“这是啥时候啊,你就买油条。”

“那我给你煮面吧?”

“算了,天亮一起吃吧。”

苏柔回过头望着天宝,就那样望着,天宝看见她明显有些瘦了,一条淡淡的鱼尾纹出现在她的眼角。他们都不年轻了!冷天宝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小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苏柔躲进天宝的怀里,肩膀有些发抖……

老房子是天宝花两万五千块钱买过来的。紧靠镇的一头。买下它,冷天宝也有自己的想法:万一哪天拆迁了,我不就发了吗!哪知道老房子都快坚持不住了,拆迁的事儿也没有影儿。

“这扇窗户正好能钻出一个人……”天宝把苏柔压在身下,但没忘记抬头看一眼那扇跟老房子一样苍老的窗户。

苏柔的下身使劲顶了他一下:“说啥那你!”

她重又唤回天宝一阵抑制不住的激情……

“老房子是到了该说声再见的时候了……”冷天宝趴在苏柔的身上喘着粗气,嘟哝着。

苏柔的双手扔搂着他,并不停地用手在他的后背上游动:“听说屯子里都不让盖房子了,说是要重新规划。”

“不翻盖!我要把它便宜卖掉……我要在县城买个楼,买个六楼,谁也别想从窗户钻进来,更别想钻出去,要是钻窗户就摔死他!从六楼掉下去应该能把人摔死吧?”冷天宝咬着牙说。

“你滚!苏柔从冷天宝的怀里挣脱出去,就那样一丝不挂,她生气了。

冷天宝最怕苏柔生气,她一生气,他就会软下来。苏柔以前也说过他:“你太软弱,干不成啥大事!”看来这句话倒是一点不假。但想一想她,当初在城里找个有工作的男朋友是不难的,以后男方退了休,每个月都能拿几千块钱的退休金,我要是到老了每个月也能拿那么多钱,现在也不会撇家舍业总漂泊在外,把她和孩子扔在这黑暗潮湿的老房子里……一想到这些,天宝就又把回来的目的给忘得干干净净。他重又试探着想把她拉进坏里:“我就是瞎说说,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

苏柔没有反抗,半推半就重又钻进天宝的怀里。这次他们什么都没说,相拥着一直到天明……

老房子没等到冷天宝把它卖掉,竟然当真等来了拆迁办的人,他们在老房子的山墙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拆”字,拆迁之前,冷天宝站在老房子的跟前,长长叹了一声,算是跟它道了别。

“你还去工地吗?”

“不去咋整?我还能干点啥?妞妞她姥那时候说的话一点都不假啊……”

“那你在外不要舍不得花钱,注意身体。等娃再大点,让她姥姥看着上学,我也跟你一起出去打工,日子总会熬过头儿的。”

冷天宝嘴唇动了动,想说点啥,又没说出来……

“房子拆了之后,我就回娘家住一段吧,等你回来。”她弯腰亲了一口女儿,“妞妞,咱们去姥姥家好吗?”

“我不想让爸爸走——”

冷天宝也蹲下身:“下次爸爸回来给你和妈妈买老多老多‘大列巴’!”天宝抬头看了一眼苏柔。发现她露出为姑娘时才独有的那一脸羞涩的笑容……

全国第一慢好像快了很多,一问才知道,提速还没超过3天。过山海关的时候,天宝给苏柔打了个电话,告诉她,银行卡在女儿的小猴子包包里,里面有30 万块钱,密码是女儿的生日。电话里传出她“嗯嗯”和不停的抽泣声……

她究竟有没有那回事,她终没跟冷天宝承认,冷天宝也没再问……

5 个月后,冷天宝接到苏柔打来的电话,说:“镇里的房子快要盖完了,咱们老屯的住户都在一栋楼住,咱家因为有老房子在,上边让咱随便挑个楼层,咱家要几楼啊?”还没等天宝想好,她接着又说,“要六楼吧!干净,还清静!”

“还是一楼吧。”

“啊?!……”听得出她有些吃惊和不解。

“一楼以后能改个小超市,我也就再不用东奔西跑了。对了!今晚有鱼虾吃,这次是思雅亲自送来的,我要给钱,小五子冲我眨眼说给过了!看来他们还真故事……”

混凝土商混车一辆接一辆地奔跑着,带起一阵又一阵的浮尘。冷天宝把激光经纬仪调得格外清晰,仿佛看见家乡新盖起的居民宅,还有老镇上空那轮弯弯的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