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歌

2022-11-11 09:22:50牛云保
娘子关 2022年1期
关键词:高天杜家

◇牛云保

我惊奇地发现我虽然活得身无分文,穷困潦倒,但我还不想死,还整日孜孜不倦地幻想着成名成家。在车上,被自己的幻想激动得热血沸腾,要是在空旷的原野,或在我那个脏乱臭气冲天的家里,我会大声痛哭。可这在车上,在一群一言不发的人群中,我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

过了两站后,我下了车,我不愿听一位中年妇女和售票员无休止的对骂。她们骂起来恶毒,又带点花言巧语,惹得一车人哄哄大笑。不一会儿又都涨红着脸,大有大打出手的架势。我知道我心软,她们一打起来我肯定会上去拉架,就因为拉架,好几次我都吃了亏,不是鼻青脸肿,就是让派出所叫去做证。所以我赶紧躲开,我在躲我自己。

下了车看着远去的公交车,我为我的明智之举暗自高兴。在马路上我摇头晃脑东张西望地走着,不一会儿就觉得身体发热出汗,我这才发现春天是真得来了。行人都诧异地看着我,我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我与他们的格格不入——春天到了,我还穿着冬天的衣服。幸亏我不是蓬头垢面,否则他们会把我当成神经病。我自信我还是眉清目秀,浑身干干净净,他们并没有躲瘟疫一样躲着我。快到家时手机响了,我看是英丽的就没有接,我有点烦她。英丽是个死了男人的少妇,孤身一人,是她害得我妻离子散,这几个月她没完没了地缠着我,给我打电话,我是死活不理她。有回她发短信问我为什么不见她。我给她回信说,我已失去对你的兴趣。我故意气她,免得她没完没了地找我。不料她回信说,你玩弄了我的感情和肉体,我也要以牙还牙。

我任凭手机响个不停,行人都奇怪地看着我,我实在受不了他们的目光,不得不拿出手机。英丽问我在哪,耳机里声音很乱,似有万马奔腾。我问她,你在哪声音这么乱,她说她在壶口瀑布。壶口瀑布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象征,她日夜奔腾不息,浩浩荡荡,汹涌澎湃。你站在她身边,会为她执著地一往无前而感动……英丽像主持人一样在手机里做着讲解。她希望我能像她爱黄河一样爱着她,为她死去活来,为她日夜不停地奔腾。最后她威胁我说,你要不爱我,我就跳进黄河为情而终。我被她吓住了,劝她不要这样,人生这么美好,你没有完成的事业还等着你,你的家人等着你平安归来,你的情人望眼欲穿地等着你。那你还爱我不,她问。我说爱啊,我有什么资格不爱你,我现在一无所有。以前那么做,也是为你着想,怕你跟了我受罪,骂你赶你是为了让你离开我找一个更好的人。英丽听着我这个美丽的谎言,抑制不住地哭了。我怕英丽没完没了再说下去,就赶紧说,我挂了啊,回来时我去火车站接你。她说了句老流氓,就把手机挂了。听到她骂我老流氓,我知道她不会寻死了,因为她每回和我逗笑玩耍,兴致所至时,都会亲昵地叫我老流氓。我长出了口气,为我及时阻止了一场灾难而欣慰。

路上,碰上了拉着平车卖花的老园丁,我是他忠实的追随者。我又相中一盆正要掏钱时,却有人替我抢先付了。原来是和我从小一块长大的发小,我俩情同手足,干什么都不分你我。记得上中学时,我俩有一次喝酒喝得都上了劲,不可避免地聊到了女人。他问我,假如我跟你老婆勾搭上了,被你发现了,你怎么处理。我没有一点痛苦地说,我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你自己看着办。为这句话他高兴得又喝了半碗,喝得醉如死猪。喝酒前说好一人一半的酒钱,结果只能我一人掏了。后来我们都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他没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老婆和我闹离婚时,他还苦口婆心地劝我们要从长远看,不要动不动就上法院,成个家不容易,还劝英丽见好就收,不要闹得两口子离了婚。可还没等我离了,他自己跟小姨子的事情就闹得满城风雨,脸上经常被老婆抓挖得一道一道的。

这个人叫高天,他对我说他让老婆赶出来了,要在我家借住几天。我面露难色,我怕他老婆知道了找上门来。再说英丽过几天就要回来了,不怕他老婆我也怕英丽,高天为我和老婆的事给过英丽几句难听的。为这事英丽一直耿耿于怀。他太了解我了,拍胸脯保证说就住几天,一租下家,他和杜家梅立马搬出去。看着他身后楚楚可怜的杜家梅,我动了恻隐之心,我见不得女人一副可怜相,尤其是像杜家梅这样花容月貌的女人。没办法,我只好答应了。回家的路上他俩买了不少小菜、爪果等,我猜他们是怕我吃亏,买点东西拉拢我,我说,什么都不要买,家里啥都有。高天嚷嚷着说,又不是光给你买,俺俩也吃。

杜家梅勤快,进了家就里里外外地收拾。高天躺床上看电视,我悠闲地侍弄着我的那些花。杜家梅见我高兴地围着花草转来转去,有点讨好地说,她也喜欢养花,她养的一盆已长了十几年了。我问是什么花,她说是仙人掌。我有点想笑。她的样子很真诚,看着这个单纯善良却亲手毁掉自己姐姐家庭的女人,我心中充满鄙视。俗话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她做得这是什么事啊,天底下的男人多的是,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图什么?非要拆散自己亲姐姐的家庭。

天渐渐地黑下来,整个天空像被人用一块布蒙住灰蒙蒙的,而这块布的质地低劣粗糙,若隐若现地渗透出几颗星星。

高天悠闲地睡着了,杜家梅在厨房忙着。在做饭之前,她要先洗掉我半月没洗的锅碗盆勺。她从进这个家就一刻没停地擦洗。我改变了对她的偏见,我想我不该用一种世俗的心态看她,她能抛弃一切地爱着高天,我想她认为是值得的,是找到了真爱。

看着我这个狗窝一样的家在她的手中变得一尘不染、整洁有序,我对她充满了感激,我终于有了一种家的感觉和温暖。我甚至产生这样的念头,为什么杜家梅爱上的是高天而不是我。

临窗远眺,天空完全黑下来,窗外已是万家灯火。楼下的小街忽然变得拥挤不堪,我看一个炸油条的已看了很久,都快学会炸了,我看见他把掉地上的一块面捡起来又悄悄放进面盆里,在低头的一瞬间那块面放在了油窝里,不一会几根金灿灿的油条捞出来放在一个铁筛里,不一会铁筛里的油条就卖完了。杜家梅问我晚上吃油条吗。我坚决地反对,甚至有点气势汹汹。她惊恐地看着我,我把对炸油条的憎恨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我迅速地转换了脸色,和颜悦色地说,买点馒头吧,我好长时间没吃馒头了。杜家梅说,电视里说卖馒头的用硫磺熏馒头你不知道吗?改天我发块面咱自己蒸。我只好由了她,她现在肩上扛着照顾两个男人的重担,从她不容置疑的目光里,我知道她要对我们的饮食起居完全负责。

吃饭时,高天满意地看着一桌丰盛的晚餐,建议我喝点酒。我说我戒了,高天说没事,酒是一种营养价值很高的饮料,是粮食的精华。可我坚决不喝,医生说了,我以后一口酒也不敢喝,再喝心脏病又会犯。高天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说,我也是心脏病,随身带着药,病归病,酒归酒,这是两码事,酒少喝点对人还有好处,咱不能多喝就少喝点。我有点为难,不知喝还是不喝。我知道高天的性格,他让你喝你不喝,他心里肯定不高兴,准是认为你瞧不起他,不想让他俩在这里住。杜家梅倒了半杯,说,秦哥不想喝也不要为难他,秦哥我替你喝上半杯,剩下半杯你一定要喝了,咱俩可是第一回喝,这点面子你总得给我吧。话说到这份上,我只好端起杯。高天高兴地端起一杯一口喝了。我喝着半杯,可总不见底。我怀疑杜家梅背着我捣鬼,可我也想一醉方休。有半年多不见我儿子了,我思念他,牵挂他,可我前妻把他送到外地读书去了,不让我见他,我儿子也不给我来电话,他恨我。儿子十二了,我们父子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么长时间,有时我想儿子想得心烦意乱,像个娘们一样抱头痛哭,今夜我又无缘无故地想起儿子来,想起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日子。这主要是杜家梅给了我一种家的感觉,我们三个喝到最后谁也不劝谁了,自顾自地喝着,都心事重重地喝着,一直喝到月上中天,家家关门闭户熄灯睡觉了,可高天和杜家梅还不醉不罢休地喝着。我头重脚轻,看着高天和杜家梅说,你俩继续干,我睡觉去了。他俩理也不理我,挥手让我走,我钻进我的卧室里,躺下就睡。

我们单位让人闲得发慌,所有人的工作就是每天争吵,对人品头论足,对事斤斤计较。我对这种争吵厌烦透了,他们一嚷叫我就赶紧躲开,我不能听他们那种偏激空洞的说讲。有几个倚老卖老的竟把他们的某种看法和思想,迫使一伙人接受。我保持中立,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每回都奋起还击,每回都剑拔驽张地对峙着,有几回甚至破口大骂。某一天我实在不想再这样了,就和我们领导商量,工资我一分不要,但要每天给我记上工,我这样做是还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窝在家读书写作,自娱自乐,每篇写半截我就不写了,所以直到如今我只字未发。老婆看我每天不务正业,就和我打架。更糟糕的是,怀才不遇的我碰上了红颜知己英丽,她认为我是暂时的困难,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为她对我的赏识而高兴,情不自禁拜倒在她的超短裙下,我们如胶似漆地缠绵着,终于让老婆知道了。老婆看我是无药可救,没有挽回的可能性了,就逼我和她离婚。真要失去这个家,我还舍不得。我忏悔、威逼利诱,可老婆铁了心地要和我离。英丽也逼我离,她对我说,你们的婚姻就是一场错误的结合,没有共同爱好、共同追求,这不叫婚姻,长痛不如短痛,一离了之。

也不知是受不了老婆的唾骂,还是招架不住英丽的诱惑,我同意离婚了。签字那天,拿起笔,我感觉重如泰山,签了名,我如万箭钻心。但我没有泪如雨下,我要在老婆面前保持最后的一点自尊,我不想让她最后一次瞧不起我,我绝不给她这个机会。倒是她没有一点胜利的喜悦,几次想朝我开口说话,我都扭过脸去不理她,在无声无息的状态下办完了手续。走到街上,她站在路边等着我,拉住我说,秦山,中午咱们去饭店吃点饭。我强忍住泪水没有流下来,说,婚都离了还吃什么饭,你不用再羞辱我了。她说,我们总算是夫妻一场,就是在最后也是好离好散,没必要再吵了,我打电话让老人一会儿把儿子送下来,咱们一家三口去饭店吃点饭。看着她一张憔悴凄楚的脸,我忘记了自己的痛,反过来安慰她,你也不用太难过了,也是咱俩缘分尽了,离开我也没人照顾你了,以后脾气改一改,就你这个脾气除了我要你,怕是没人敢要你,还有万一有什么事,该找我还过来找我,谁让你是孩子他妈,咱婚虽然离了,可孩子这条根永远把咱们拴在一块。她苦笑了一下,说,看你还能挺住,我就放心了,你以后也要注意身体,千万不要再喝酒了。我怕她说个没完,怕她再进入妻子的角色对我指三道四,连忙打住她的话,说,饭我不吃了,没事我就走了。她想了想说,不吃就不吃吧,我对你说点事。我站住脚听她说下去。她说,在你的抽屉里我给你放了三千块钱,一个五千的存折,你不好好上班,就我一个人挣钱,咱就这点家底,我拿走两千,我和儿子也得吃喝。我这才知道她和儿子是无家可归了,忙说,你和儿子住哪?我搬出去,你和儿子住吧。她说,这你不用担心,我爸妈那边有空家。站着,我们一时无话可说,道了别,匆匆离去,十几年的夫妻一下子变得生疏别扭。

离婚后的我过着无拘无束的日子,英丽想救我于水火之中,我谢绝了她的好意。我不想刚出狼窝再入虎穴,我和英丽是有聚有散,互不干涉,谁也不指责谁。她想周济我,想隔三差五给我点钱,我说你这是侮辱我的人格。她就给我买东西,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她的这种做法。也许我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人,时间一长我总是挑英丽的毛病,说她俗不可耐,又懒又馋,打扮起来浓妆艳抹。英丽的脾气不亚于我前妻,就和我大吵大闹,说我玩弄她的感情,玩弄她一颗少女的心。我说我就是玩弄了,我是一个大流氓,你有本事你走呀,我没求你来。英丽破口大骂,说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辈子跟你是生死相随。

英丽的旅行结束了,我按照她的短信吩咐,下午四点多去火车站接她。到了火车站,火车站上的钟表离四点还早,我百无聊赖地闲逛,去超市转,去报摊看,在高档豪华的家具店流连忘返,直到我的手机响起来,我才知道英丽已等了我半个小时。见到英丽时,我们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她黑着脸一句话不说。我叫过一辆出租车来,把她的行里拿上,招呼她上车。她一动不动,公共场合我不想跟她吵闹,拉着她,搂着她,把她强推上车,我强压着心头的火,也一句话不说。半路上,好几次我想中途下车,把她一个人撂车上,可我太怕跟她吵架了,她的那种号啕大哭,大打出手,寻死觅活,想起来我都怕,可我又不想服输,强撑着,最后我不得不问她,回你家还是去我家。她暗地里狠狠地掐了我一下,我就知道她的意思了。

快到家时,我想告诉她高天和杜家梅住在家里的事,张了几次嘴终不敢开口,心想到家再说吧。到了家门口,我没有掏钥匙而是敲了敲门,英丽问谁在家,我支支吾吾地说一对朋友。杜家梅开了门,说你们回来了。英丽瞪着眼一副想不过来的样子,我说高天和他小姨子在咱家借住几天,这是高天的小姨子。英丽更糊涂了。我说你别站着啊,先进家啊。高天这时也跑出来了,夸张地笑着招呼英丽快进家,英丽半天反应不过来,就被我们强拉硬拽拉进家。高天给她拿拖鞋,杜家梅给她倒水,我给她把衣服挂起。杜家梅谦卑地笑问,累了吧,上床歇歇。英丽走到大卧室看了看床上有高天扔下的衣服,又走到小卧室,我随她进来。英丽问到底怎回事,我赶紧把门关上,陪着笑脸,奴颜婢膝地说,高天和他小姨子勾搭上了,两人私奔到咱家了,躲过这阵风声他们就走,都是朋友面子上掰不开了,与人方便也是给自己方便。英丽大怒,张口就要骂,我怕他们听见,赶紧捂住英丽的嘴,压低声音求她,姑奶奶你行行好吧,过几天我撵他们走还不行。英丽挣扎着一把甩脱我,说,你干得这是什么事,你这不是挑拨人家离婚吗,你不要脸我还要做人呢,人家离婚与你有什么好,你马上让他们走。我脸色大变,咬牙切齿地说,别给脸不要,这家还没你的份,我愿意给谁住是我的事,与你没关系,你现在还管不着。英丽不吭气,坐床上生闷气。她不说话了我又觉得这话说得太过分,太伤她心了。过了老半天,我长出口气,对英丽说,咱俩不吵架行不行,我不就是这回自己做了回主,以后我全听你的,我现在走到这一步,你不对我好点,你让不让我活了。你眼中也太没有我了,这种事怎能随随便便就让他们住进来,英丽口气缓下来。我逗她,咱们跟她们不是差不多。英丽要打我,我搂住她,用一张嘴吻住她脸,她使劲推我,我搂得更紧了,她气都喘不过来。亲吻了一会,英丽说她洗澡去了,她身上太脏了,我说洗得快点啊,回来捎点干粮。英丽喜滋滋地下楼洗澡去了,似乎把刚才的一切都忘了。

英丽走后,我看了会儿书,可怎么也看不进去。我看着窗外的梧桐树,马上就是夏天了,梧桐树上挂满了盛开的花。这种花都是在枝头倒挂着,像一个个小小的铜铃,风一吹似乎还能听见它们叮叮铛铛地响,它一点也不绚丽,颜色淡红淡红的,像一张少女贫血的脸。这种花我看了很久,年年看,它的花蕾孕育期很长,在春寒料峭中,它就像一个即将分娩的孕妇,忙忙碌碌地准备着。今年清明前后,天气忽冷忽热,反复无常,不用说花,人都受不了,我猜它的花期肯定要推迟了。可事实并不是这样,它的花如约而至,春日的暖阳中,花朵抖抖颤颤地从壳中钻出来,出来时花的喇叭口还收笼着,花的边沿红的像孩子嘴上涂的口红,一顿饭工夫,或一支烟的时间,梧桐花就精神抖擞地大张开了,一个个在风中摇摆着。

再有几天梧桐花就要枯萎了,只有零星的几朵还风姿绰约地在树上摇着,其余都萎缩成一团,风一吹,落下一地,任行人践踏。

晚饭是在紧张沉闷中吃完的,英丽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我故意说这说那,可总是弄巧成拙。杜家梅端着个碗,很少夹菜,只吃碗里的。高天见没酒一下子没了吃饭的兴致,胡乱扒拉几口就看电视了。我钻到卧室看书去了,英丽想看电视又不好意思和高天抢频道。高天不识趣,占住体育频道从不换一下,没办法,英丽也只好钻卧室戴耳机手机里听歌。躺床上,英丽憎恨地看着我,我心虚地躲开她的目光。听了半天大概没什么好听的,她声音很大地把手机扔一边,我猜手机不寿终正寝也支离破碎了。可我不想因为一个破手机,影响了今夜的千金春宵。表面上我不动声色,实际上心炽如火,我思谋着怎样让英丽不要生气,也耐心等着隔壁一对早点晚安。

一阵趿拉趿拉的脚步声,和卫生间传出的一阵撒尿声,高天和杜家梅睡了,一切安静下来,我假装心闲气定地宽衣解带。我对英丽说,睡吧,不早了,你也累了,早点睡吧。英丽她对我太了解了,她嬉皮笑脸不正经地笑着,说,你那点鬼心思,我还不知道,离开半月想我了吧。我有点脸红地傻笑着,英丽比我还急地脱了衣服,我俩睡一块抱着。英丽不急于行事,抚摸着我说,他们住咱家多不方便,明天赶他们走。我一下没了兴致,为难地说,让他们住几天吧,租下家他们马上搬出去。英丽说,你不好意思我明天跟他们说。我温存地亲吻着她,劝她说,高天和我是一块儿从小玩大的朋友,做得太绝了,弟兄们知道了会瞧不起我,咱们以后有个事事情情的,还求人帮忙不。英丽虽然还很生气,但过了一会就让我撩拨得什么都忘了,柔情似水地和我缠绵着。

英丽见我不下逐客令,她也无可奈何,我们四个相安无事地过着日子。除了我每天像个主妇一样守着家,其余的都早出晚归为日子奔波着,但我从来不给他们做饭。我想,与其给他们做饭,还不如我回单位上班,英丽也不同意我操持家务,她是这样分析的:你应该好好地读书写作,我跟了你可不是看上你像个老太婆一样围着锅台转,我希望你真正写出点东西来,为我为你争口气,你知道外人怎样看我。说着就要流下泪来,我从没见过英丽如此,一字一句刺进我心中,我汗颜的同时也如芒在背。我说你放心吧,为了你,我一定要争口气,我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英丽扑哧一下笑了,说,赶高天两口子走,我也知道你很难做出来,可不赶他们走,我怕他们影响你的写作啊,还有跟好人出好人,跟上神婆会跳神。她的言外之意我听出来,我为英丽还认为我是一个好人而心里偷偷地高兴,我感动地拥抱住英丽,并向她保证绝不插手一点家务事,一心一意沉到书海中,书中自有黄金屋,我要在书海中挖掘我的功名利禄。

醒来时,英丽鼾声均匀地睡在我身边,我披衣而起,倒了杯水,看着月色中的小街。几只野狗跑来跑去地搜寻着残羹剩饭,为一块骨头它们互相呲牙咧嘴地咬着。垃圾堆上竟还有一个老头,他头戴矿灯,手拿铁铲,翻拣着垃圾,不大一会儿捡起满满一袋,然后心满意足地抽起烟来。几只野狗远远地看着他,看半天见无食可图,就掉转身一跳一跳地走了。

这时,不远处的一幢楼里走出一个女子,看上去很胖。她走到老头身边,两人在一处黑暗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好奇心驱使我恨不能跑下楼看个究竟。不一会儿,他们搂抱着走到一处我看不见的角落里,十几分钟后他们出来,女的返回楼门,男的背起他的垃圾袋摇晃着走了。

我惊得目瞪口呆,对起来撒尿的高天说了我看到的一切。高天一点不惊,说你大半夜不睡,就为了看这个,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改天哥哥带你去家歌厅,别看了,快睡吧。我为我孤陋寡闻而耳红心跳,躺床上,我又睡不着。

高天和杜家梅难舍难分地热恋着,他们住在我家没有一点搬走的意思,大有把我家作为他们恋情发展根据地长期居住下去的意思。可我对他们这种住法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心里骂骂。可另据细致入微的观察,他们结合在一起的可能性不大。杜家梅纯粹鬼迷心窍,天知道她爱上了高天什么。杜家梅文静秀丽,说话做事慢条斯理,而高天胡子拉碴,一身匪气,整天咋咋呼呼,一张嘴脏话不断。

一天,高天问正在做饭的杜家梅,下班时和你相跟的那个男的和你是什么关系。杜家梅想半天说,那是我同事呀。高天吹胡子瞪眼走上去就要打杜家梅,我心急如焚地想出去拉开,英丽拉住我不让出去。她对我说,人家两口子打架,你着什么急。我说,他们要打起来了。英丽笑着说,打才好呢,打跑一个,剩下一个我劝他走。我为英丽的深谋远虑所折服,又害怕地想,我落入这么一个女人的魔掌怕是没有逃走的可能性了。外面吵架声越来越大,并伴随着噼哩啪啦的打击声,杜家梅也不知是不肯还是不敢,只是小声尖叫着。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拉开门冲出去,高天正对蜷缩在墙角的杜家梅毫无怜惜地拳打脚踢。我像电影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一样,大喝一声:住手。高天这才气恨恨地停了手脚,对我说,这个婊子和她姐一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杜家梅靠着墙小声哭着,头发衣衫凌乱,一张粉脸梨花带雨的让人看了心疼。我把杜家梅拉到我们住的屋子,英丽整理着杜家梅的头发衣服,气得骂高天不是个东西,这么好的一个大闺女跟了你,你还不知足,还要打人,看把她打成什么样了,她大声叫着说背上全是伤痕,要不要去医院检查检查。我责怪英丽,谁家两口子不打个架,检查什么。英丽说,出了事你负责,小杜我还不了解,长这么大爹妈都没打过一下,姓高的算老几,凭什么让他打,换了我去派出所告他。小杜,这回不能饶了他,这回你跟他闹不下个长短,他以后把你欺负死,你这辈子算完了。英丽见鼓动不起来杜家梅,用女人受了气常用的法宝“离家出走”,就自作主张地把杜家梅留在我们小屋,让我去和高天睡。我虽看不惯高天的这种做法,可也不想对他说三道四。我对英丽说,两口子打架还是自行解决为好。英丽大声说,不行,他打了小杜就是打了我,天下女人是一家,我不替小杜出气谁替她出气,你不过去睡我去。

没办法我只好去跟高天睡,高天一点不担忧杜家梅会闹出什么,躺床上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里的喜剧,时不时乐得开怀大笑。看着他对什么都不在乎,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我真心地羡慕起他来,我要有他一半这样的心态就好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潇洒,是不是豁达大度。睡床上,我想起很多,童年,中学时代,我儿子和他母亲,我的父母亲,永远离开我的和曾经我爱过的人,想人生为什么有这么多麻烦事,短暂的人生潜伏着各种各样的危机:疾病、车祸、空难、矿难、水害、地震、战争,人为什么还要相互仇恨地打骂、责难、诬蔑。

第二天早上,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他们洗脸刷牙吃饭,好像昨天根本就没有那回事。我胡思乱想了一夜,也让高天的鼾雷打扰了一夜,早上起来头重脚轻,看着他们都没有事,他们一走我又睡了。

中午过后我才醒过来,家里静悄悄地。几只麻雀在窗台上跳来跳去,我看着它们,它们也瞅着我,由于高天和杜家梅占了大屋,我好长时间没有往窗台撒米了。以前我经常往窗台撒米,它们一群一群地飞来吃,而今没有几只来了,没有了米,它们也就没有飞来的理由。睡在家,小街也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喧哗,没有小贩的叫卖声,我如睡在一口几百年无人知道的古井里,阴冷潮湿绝望。我想大喊大叫,盼望有个人来,大睁着眼,我叫不出声来,眼睛死盯着屋顶,屋顶上的污渍在我眼中演化成一个大千世界,他们种地、赶集、奔跑、唱歌,不知不觉中,我又睡着了。我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醒来后我心口一上一下剧烈地跳着,我闹不清发生了什么,跌跌撞撞,趿拉着鞋赶紧去开门。门外面站着一个女人,是高天的老婆,杜家梅的姐。她来势汹汹,不客气地一步跨进家门,问,高天呢。我说上班去了。她不信,里里外外把家搜了个遍,才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怒自威地看着我。我知道我惹下麻烦了,今天是来者不善。我说嫂子我给你倒杯水,她说我不是你嫂子,你的水我也不敢喝。见她这样,我也就不理她,她见我不理她,就胡言乱语地骂开了。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你也不用骂了,是他们要住进来,我没有拉他们,没有叫他们,我看见都觉得麻烦,一会儿他们回来你跟他们好好谈谈,一个是你男人,一个是你亲妹妹,这事够败兴的了,想办法把高天叫回去才是正事,他们住在我这里,我比你还看着心烦。高天的老婆说,你说这是什么事啊,想起来都觉得恶心。他们能搅混在一块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就没有一点察觉。她说,平时看他们也就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我也不在乎,俗话说“小姨子的半个屁股是姐夫的”,说笑几句谁当回事,谁知道他们做出这种事来。我有点窥私的好奇心,想因势利导地诱她说出点高天和杜家梅的隐私来,就说这主要是你粗心大意,如果你早点发现,事情还有挽救的余地。她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停了一会儿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咱们也熟了,我才跟你说,有好几回我和高天干那事时,我发现她在门口听,脚步很轻可还是让我听见了。她长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是我害了我妹妹,我妈死后,我爸又娶了一个后老婆,我就一个妹妹,把她接过来是想亲她,谁想高天是个畜生。家梅也是,你跟谁不行,非要拆散自己的亲姐姐。她没有了刚进门时的怒气,成了真正让人同情的弃妇。我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安慰她,只能跟着她唉声叹气,我有点痛恨自己的所作所为,尤其是对高天和杜家梅的宽容。

她忽然问我,你老婆呢?你老婆同意他们住在这里。我如实地说,老婆和我离婚了。她恍然大悟,说,怪不得你让他们住在这里,你也不是一个好东西。我赶紧起身离开她,不想再和她说下去,我看着我的花草,耐心地等她离开这个家。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她还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我不想掺和进她和高天的事,说我出去一下,你在吧。下了楼,我给英丽打手机,我说我在楼下,高天的老婆过来了,我不想给他们拉架。英丽说就让他们打吧,你做得对,遗憾的是杜家梅今天不回来,要不更热闹。我问她你怎知道杜家梅不回来,她说,杜家梅让我煽起来了,她说高天不给她赔礼道歉,她永远不回来。我说,咱们晚饭在外面吃吧,英丽问谁请客。我说你请啊,她说你一个大男人老让我请不脸红。我说脸红什么,你请了客,今夜我好好犒劳你。英丽笑着骂我老流氓,要我六点准时到她单位门口等她。

离六点还早,我就和一群退休老工人坐在小街的路边看来来往往的人。一个疯了的女人手舞足蹈地唱着歌,人们围住她,她唱了一首又一首,她脸色惨白,头发像晒干了的草一样毫无光泽,只有两只眼出奇地亮,像深夜里的两点火苗。看着人们起哄,一个白胡子老人摇头叹息,我从他的叹息中知道这是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她的孩子也不幸死掉了,她就疯了,整天在街上疯疯癫癫地乱跑,我一阵心悸,害怕得站起来就走。

夕阳西沉,微风轻拂中,英丽给我打过手机来,问我在哪里。我这才想起答应过英丽的事,我撒谎说正在去你单位的路上,我怕英丽不高兴,囊中羞涩的我竟打了出租车。英丽果然不高兴,脸阴沉得可怕。可我不想给她说好听的话,我想我已经尽力了,没必要对我生气发火。我在后面跟着她,她一个人前面走着,她走到哪我跟在哪。到了公共车站,过了好几辆车,她都没上,她显然在等着我,我的心得到些许安慰。上了车,英丽坐了一个双人座,我毫不犹豫地跟她坐在一块,她还是一句话不说。售票员过来时还没等我掏钱,英丽就把两块钱递过去,我想朝她笑一笑,可她扭过脸去看着窗外,直到下车时也没跟我说一句话。跟了她几步,我再没有跟下去的勇气,看着路灯下一直走的英丽,委曲、悲凉使我停住了脚步。我不想再向女人低头,我不想低三下四没有一点尊严地活着,哪怕今生我远离女人。想到这,我朝英丽的背影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走。我泪眼模糊,对一切视而不见。走了一会儿,我顾影自怜地想哭,为我为英丽,为我们这种不明不白不三不四的处境而哭,我更可怜英丽,因为义无反顾地爱了我,而落得如此下场。我知道我自己,我了解我的内心,我对那种笼子式的婚姻深恶痛绝,我不想再钻进去。

春天的夜晚,寒意砭人肌肤,我像一匹和主人失散又识途的老马。我不想坐车,不急于回家,形单影只地踽踽独行,我思绪万千,浮想联翩。我又不可避免地想到我的前妻和儿子,现在她们过得好吗,儿子瘦了还是胖了,长高了没有。我又毫不意外地想到英丽,把她和前妻做了一番比较,我为男人和女人千篇一律的故事而发笑,一对夫妻,一个锅里吃饭,一个被窝里睡,一个口袋里花钱,好下去的最后埋葬在一块,半途而废的,或反目成仇,或好离好散,而往日的恩爱温情都消失泯灭。

走累了,我就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坐着,看一掠而过的车辆,看缠绵悱恻呢喃不停的恋人,我甚至诗情画意地看着天上飘着的月亮。月亮很圆,我猜是农历十五了,月亮时而钻入云层,时而又浮出云面,云很黑,和烟筒里冒出的黑烟没有两样,月亮周围只有一颗星星,孤零零的,有些无精打采。

我想路边买点吃的,但所有的店都关门了,我只得饿着肚子一直走回家。家里灯火通明,喜气洋洋,高天安然无恙地抽着烟,喝着茶,看着电视。杜家梅见我回来,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她问我吃饭没有,又问英丽没回来。我疲乏得一句话不想说,对杜家梅说吃了,就回了卧室倒头躺到床上,可又睡不着,想杜家梅不是跑了吗,难道高天白打她了,杜家梅她姐几点走的啊,是不是和高天大闹了一场。又累又饿的我在床上一动不动,黑夜中大睁着两眼。我开了手机,听着古筝的高山流水,这种古典的乐声,最能代表一个人的心声,它和你的心情相游相交,缓缓流淌。我的心静下来沉下去,我迷迷糊糊地想睡。

隔壁高天和杜家梅如雷的响声毫无遮掩地传过来,我心烦意乱,生气地坐了起来。我心里骂,真是一对狗男女啊。我用被蒙住了头,可这丝毫减弱不了他们碰撞发出的声音。我奇怪,英丽在,他们风平浪静,英丽今晚没回来,他们就明目张胆地让声音传过来,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我咬牙切齿地下定决心:必须赶他们走!在被窝里,我冲动得想马上过去赶他们走,可就是走不过去,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决心。

过了三四天,英丽一直不回来,我开始思念她,闷闷不乐。我想给她打个电话,却迟迟不敢,我不想再害她了。我想这也好,趁此机会我俩一刀两断,谁也不要再找谁了,我一个狂妄自负无一技之能的男人,不值得她爱,她离开我是她的福。可我每天不由自主地看着窗外,寻找着她的身影,希望她能出现,能推门进来,嘻嘻哈哈推搡着我,让我看她买回来的东西。

英丽许多天不回来,高天不闻不问,这也许是他求之不得的,因为英丽总是训斥他。杜家梅察觉出点什么,问了我几次英丽是不是和你吵架了,我都否认了。她看我足不出户,一副失魂的样子,就偷偷给英丽打了电话,英丽只是哭,后来就说了事情的经过。杜家梅劝了半天,让英丽回来,英丽说她再也不想回去,人家根本不把咱当回事,还回去干什么。杜家梅挂了电话,她心里已拿定主意要知恩图报,把我和英丽重新撮合在一块。她让我随她去英丽单位,我不去,她就一个人去了。她问英丽,你还爱不爱秦山,英丽不言语,她就说那回去吧,你这样离开他不是正中他下怀,不是便宜了他。英丽问,杜姐,咱俩是不是太傻,你听到社会上咋评论咱们。杜家梅脸上一片悲戚,她说,愿咋说咋说吧,冬天戴草帽,夏天穿棉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英丽问,你觉得咱们值吗。杜家梅说,你认为值就值,这是两个人的事。她又问英丽,你觉得你找到真爱没有。英丽说,我也说不清,反正是离不开他,我现在干什么也没劲,脑子里全是他,这几天我想了许多,也想快刀斩乱麻,可就是下不了决心,我自己摆脱不了对他的思念,他这几天怎回事。杜家梅笑了笑,说,他这几天心不在焉地走来走去,我看他老站在窗前发呆,肯定也是想你了。

两个女人走着,从未如此地倾心相谈。一直走到家门口,英丽迟疑着不进去,杜家梅拉着她的手,英丽顺其自然地上了楼。

见英丽回来了,我毫不掩饰地咧嘴笑了,我不想假装生气或不理她,思念冲淡了我所有的怨气。看着她一张俏脸,我再也不想失去她。英丽含怒带怨地看着我,我定定地看着她,她见我如醉如痴地看着她,就什么都忘了,原谅了我。高天很高兴,大喊大叫着说要喝庆功酒,两个女人在厨房忙碌着,我和高天则看电视拉家常。

不一会儿,菜就端上来了,四个凉的,四个热的,我们四个端起杯,实心实意地祝福着对方。英丽说愿你们永远在一起,杜家梅说我祝愿你们幸福白头到老。高天说麻烦,喝酒,多喝两杯比什么都好。我说,对,对,咱们今天一醉方休。喝着,杜家梅问我怎不去上班,老待在家里有什么意思,我答不上来,不知怎回答他。英丽说,我不让他上班,他爱好写作,一上班什么也干不成,他单位工资也不高。杜家梅不解地说,那长期旷工不让单位开除了,现在找份工作也难,秦哥有十几年工龄了吧。我说,单位也给我记的工,工资我都给他们了,将来退休什么也不影响,杜家梅更加糊涂了。高天冲她说,什么事都刨根问底。转头又问我,那你写什么了,整天见你钻在家里不出来。我红着脸笑。英丽说,搞写作很辛苦,也不是一件容易事,他现在主要是小打小闹,慢慢发展。高天说,来为咱们的大作家干一杯。杜家梅也很高兴,说,写一写咱们的事,是与非,让世人评说。我忙端起杯,说,一定写,这故事太曲折了,太感动人了,太超凡脱俗了。四个人一饮而尽,晚上八九点,都有几分醉意,任一桌剩菜摆在哪里,都早早地睡了。

五一临近,电视里天天说旅游购物的事,英丽说我们单位也放假,咱去不起大地方,本地名胜风景应去转转。杜家梅听了热烈响应,这两个女人近来好得一个碗里吃饭,这得归功于我和英丽上次闹别扭。我知道英丽的为人,和你好,恨不能把心掏给你,恨上你,就记恨你一辈子,她这点我一直害怕,有时她会做出一些很疯狂的事,她爱上我就是一个失去理智的事实。两个女人就商量去哪里最好,又方便又省钱。说了好几个地方,我和高天都不想去,都说没意思,别看他们广告做得好,去了就觉得没意思。高天说自己附近跑遍了,没宣传得那么好。杜家梅说,有什么好不好,就算花点钱出去高兴高兴,峨眉山、泰山、苏杭二州好,去不去得起。高天说要不咱们出去吃顿饭,我看吃好喝好比什么都好。英丽一撇嘴,俗气,就知道吃,现在人们都是文化消费。高天说,屁,什么消费也得吃好喝好,你让他们饿着肚子去文化。杜家梅怕他们嚷起来没完,连忙说,吃顿饭,吃顿饭也好,咱们去吃烧烤。我说,我早就想去了,我也同意,吃烧烤我只听人说过,从来没去过。英丽见我也想去,就不吭声了。回了小屋,她老半天不说话,板着个脸。我对她说,你不要动不动就这样,好像谁欠着你一样。她问我你怎么处处向着杜家梅。我愣了,笑着说,你想得太多了。她看着我,咬着牙说,我早就看出来了。我不想跟她嚷,忍着气不说话。过了半天,她小声嘟哝着说,你口口声声说人活着不只是为了口饭,怎么杜家梅一说吃饭你比谁还爱吃。我怕她越说越没完,就低声说,我骗你干嘛,我真的想去吃,我一回也没吃过。她看着我问,真的?我说,真的,你老公早就想去,只是碍于没钱。她黯然地说,你怎么不早说,咱再没钱一顿半顿还是吃得起。我说,我又不是一个小孩子,非吃不可。英丽说,我发觉你近来瘦了,从明天起你天天喝牛奶。我说算了吧,我一个让老婆辛辛苦苦养活的男人还有什么脸喝牛奶,吃点饭把生命维持住算了。英丽说,你又生我气。我心想,我哪敢啊。

过了几天,我们四人结伴去吃饭。这是我们合住一个屋檐下第一次如此亲密的出行,以前英丽仗着和我同床共枕,在家里颐指气使,飞扬跋扈,从来不给高天杜家梅好脸看,尽管杜家梅大包大揽了全部家务。现在我发现她和杜家梅合力对付着我和高天,她甚至充当着杜家梅娘家人和幕后策划人的双重身份,她们进入了前所未有的亲密合作阶段,互相盯着对方的男人,互相交换着她们每天获取的各种信息。我和高天是她们长谈不衰的话题,她们把我和高天一会儿贬得一文不值,一会儿又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一会儿体贴关怀得无微不至,一会儿又骂我们是懒猪,她们用女人特有的方式爱着我们。

看着高天衣冠楚楚,英丽为我的衣着寒酸而懊悔生气。这点也不是我们疏忽了,是的确太困难了。我无所谓,可英丽受不了,说好是去吃饭,她临时又决定去给我买身衣服。我不想去,英丽的工资不高,节衣缩食攒点钱,自己舍不得买却给我买,我良心上有点过不去。可英丽决定了的事不容易更改,我不去她就强拉着我去。高天和杜家梅笑,说,人家好心好意买,你去就行了。

这是一家很大的商场,外表流光溢彩,我们看得眼花缭乱,不知道该买哪一件。英丽和杜家梅一家一家地挨着问,一件一件地仔细挑。高天早不耐烦,坐一边看鱼缸里游来游去的鱼。我不能辜负了英丽的一片好意,尽管心里不耐烦了,还是跟着她很仔细地挑着、看着,最后她给我挑了一条牛仔裤,价钱很贵,英丽见我很喜欢,就二话不说拿了让我试试。我找试衣室,可没有找到,卖衣服的拿起一块布围成一个圈让我进去试,我脸当时就红了。因为天气热了,我里面只穿一个裤衩,而这裤衩还千疮百孔形同虚设,我又不能和英丽细说,只说量量腰身差不多就算了,英丽不同意,一定要我脱了裤试,我又坚持不,她马上就火了,柳眉倒竖,不试怎知道合身不合身。看她在一伙人面前给我难看,我心里不高兴,但我忍着,毕竟英丽是一片好心。英丽命令我进去脱了试,我死活不肯,旁人也劝我,我后梅极了,早知道买一条裤这么难,我打死也不来。英丽说,你他妈和人不一样,不就是脱了裤试试嘛。我的血马上涌到脸上,我没想到英丽这么骂我,我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我不愿意出卖自己的自尊来换一条裤。

回家的路上,看着到处欢歌笑语一片祥和,我的心又悲凉又凄惨,自己对自己说,你怎么混到这种地步,真不如一头撞死算了。我的手机响起来,我看是杜家梅打过来的就把它摁了,我只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地替自己想一想,或者是一个人默默流一回泪,悄悄地不失脸面地发泄一回。我知道我不可能摆脱英丽的关爱,英丽也不可能一走了之,我也离不开她,离开她我也一事无成。但她这种日渐膨胀的野心令我越来越难以忍受,她要掌控这个家,要改变这个家,要问鼎中原,要称王称霸。有时看着睡在身边的她,我会常冒出一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可她就是这样,睡得心安理得,睡得有点喧宾夺主,我更是糊里糊涂,黑白不分。有几次我试图改变这种局面,或者是扭转一下,但英丽不容我插手任何家里的事,她一手遮天。我警告她:英丽你现在还是试用期,你的命运还掌握在我手中。她不屑一顾地把我推一边,说,是我可怜你,同情你,来挽救你,离了我你试试,三天饿不死才有鬼。我对她说,说来说去我还得感激你舍身救我呢。她说,那当然啊,我不下地狱谁下。

我不想回家,我躲在一个小公园里。这个公园虽然破烂但它有很多树,里面有一家舞厅,花坛边围坐着很多老人。我坐在这群老人中间,听他们东扯一句西拉一句地闲聊着,看天真活泼的孩子们追逐着,阳光从树叶间点点滴滴地漏下来,微风轻轻地拂动小草,一切那么和谐,现代与传统,年老与年少,他们互相谦让着,弥补各自的不足之处。

我不吃不喝,不睡不动,一人在树底下静静地想了一天,什么也想,什么也想不通,什么也想不出来。我苦思冥想,可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我问自己,你为什么坐在这里,你在思考着什么,我摇了摇脑袋,依然回答不上来。天已渐黑,游人一个也没了,我只好离开,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在街上走着,傻子一样摇头晃脑,东瞧西看,忽然我大悟,这世界有你不多,无你也不少,苦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穷富都是一天,天下芸芸众生,穷占了大部分,没有这大部分,何来这少数富,有一个坐轿的就得有四个抬轿的,何苦无病呻吟,自悲自怜。想通了,我也觉得饿了,摸了摸口袋还有点零钱,就在饭摊上买了一碗面条。摊主正呵斥着一个要饭的老太婆,要她走远。她不走说,饿了给点吃的吧。摊主骂着让她走远,她可怜巴巴地站远处看。我气不过摊主,你一天挣多少钱,还这么抠门。我招手叫过老太婆,把一碗面倒在她一个小盆里,她可能真的太饿了,冲我点点头,面带悦色地走了。旁边有几个吃饭的说,呵,学雷锋呢。看见他们一个个衣着光鲜,吃得红光满面,一脸讥笑地看着我,我站起来就走。走出很远,我才知道我忘记付饭钱了,我有点胜利地笑了。

外面没吃上,家中也冷锅冷灶,高天和杜家梅躲屋中不出来,英丽一句话不说。我一天水米未沾,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搜到点残存的馒头片,我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到五谷的香甜。英丽不说话,我也不理她,倒头就睡,可睡不着总想寻点事把心里的气出了,出了才睡得踏实。可英丽不理我,我又没胆敢招惹她,我只好边睡边假想着把她骂得狗血喷头,把她打得体无完肤。这样想着,我也就慢慢地睡着了。

此后,我们就开始了冷战,谁也不理谁。没事我就看书看电视,以前高天独霸电视,现在他见我整天无所事事,英丽对我又不理不睬,就把电视让给我,还鼓动我把英丽打发走:臭娘们有什么了不起,你也是一表人才,能写能画,我就不知道你爱她什么,杜家梅话都不敢跟我大声说。我问他,老高,杜家梅喜欢你什么呢,对你是服服帖帖。高天嘿嘿地笑,就是不说。他越不说我越想知道。高天压低声音趴到我脸前说,我功夫好嘛。我和高天从小玩到大,知道十句话有九句是假的,但他这句话我相信了,要不我真的无法给自己解释清楚一个各方面都十分优越的大闺女,为什么会爱上一个匪气十足、吊儿郎当的男人,而且是自己的亲姐夫。高天又问我,我听了你几回房,发觉你小子伺候不了老婆啊,是不是英丽瘾太大。高天赤裸裸的话闹得我脸有点红,我没想到他会听我们的房,这让我很气愤,可又无可奈何。高天又给我秘授各种侍候女人的方法,还给我说他的各种艳遇。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反正我听得津津有味,觉得他的这种艳遇又离奇又浪漫。高天还给我说了几个女的住址、单位,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我不相信。

英丽不理我,杜家梅也不理我,这让我又奇怪又纳闷。杜家梅不理我没有理由啊?后来,我见她和英丽同进同出,欢天喜地地买这买那,背着我和高天说悄悄话,我就明白了,她俩是联合起来孤立我,有时高天不在,我在看书,她俩故意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使隔壁的我根本无法看书。以前吃饭,英丽总和我在小屋慢慢地享用,现在她把我一个人撂在小家,而和杜家梅、高天嘻嘻哈哈,吃得有滋有味。每次吃饭对于我不再是享用,而是一种折磨。后来我实在忍无可忍,就想与其这样同床异梦,形同路人,干脆一刀两断算了,省得都活受罪。再说了,这个家是我的,我想让谁住谁才能住,也就是他们三个人中,我想赶谁走,谁就得走。高天和我形同手足,又没惹我,我没理由赶他走。杜家梅是他的情人,如果赶她走,高天也没住下去的必要。英丽呢,她是有家不回,是我的情人,她义无反顾地跟了我,直到现在我还吃她的喝她的,赶她走我实在下不了这个狠心。对谁我都于心不忍,我就只好对自己下手,搬出了小屋,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上。英丽怔怔地看着我搬这搬那,她彻底傻眼了。杜家梅让高天狠狠地收拾了一顿。睡在沙发上,想着他们的狼狈样,我感觉到,我在这个家还是有一定的分量。钻在被窝里,我偷偷地笑了。英丽的哭声从小屋传过来,我听着笑着,眼泪也流了下来。我想,我们还是爱得死去活来,还是心心相印的,要不为什么我的泪不由自主地会流下来。

第二天我是被一阵哭声惊醒的,听着像是杜家梅的哭声。我想,高天该不是因为我打的她吧,这么一想,觉得高天太够意思了,真正懂得了兄弟是手足之情,老婆只不过是一件衣。可细听听又不像是因为我,我有点失望,也就懒得理她们了,继续睡我的觉,可又睡不着,就只好听杜家梅哭。哭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一会英丽披头散发地过去了。高天出来,我问他怎么了,高天说她爸得了要死的病了。我说这有什么好哭的,七老八十的人了。又想还不是杜家梅气死的。我又问高天,老丈人得了病,这下你得花不少钱吧。高天说我哪有钱。我对他说,不管怎说,你这老丈人也对你够意思了,人家两闺女都给你了,这回你不花点钱,说不过去。高天说,我也是这个意思,要不你借给我点吧。你这不是饿鬼杀穷鬼,我为高天提出跟我借钱而生气。我给出了个主意,要不你回去和老婆借点。废话,高天转身就走。

杜家梅不哭了,英丽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安慰着杜家梅,唉,太可怜了,说不行就不行了,好好的一个人前几天还见,我看五月端午的粽子吃不上了。杜家梅又哭泣起来,英丽唉声叹气。杜家梅抽抽搭搭地不哭了,英丽又说开了,你爸也是太可怜了,受了一辈子罪,刚能享点福就得了这病,这老天也太不公了,唉,老人家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天生一个受罪人。杜家梅就又哭开了,我听了有点想笑,英丽这哪是劝人,就她这劝法今天非把杜家梅哭死。不一会儿,英丽煮了一锅方便面,一人一碗和杜家梅一起吃着,从她们的吃饭的响声中,我感觉不到她们即将失去亲人的痛苦。吃完饭,英丽陪杜家梅去医院了。

杜家梅父亲的濒临死亡,使我和英丽的冷战变为持久战,我们都无暇顾及自己的危机,英丽史无前例地开始为杜家梅办这办那,废寝忘食地为杜家梅出谋划策。杜家梅的父亲想在老家咽下最后一口气,英丽不同意,说,人生地不熟的多不方便,谁有时间陪侍老人,还是要在看见快不行的时候再回家。杜家梅对英丽是言听计从,觉得英丽有主意,有见地,两人就准备开了回老家路上必备的东西。听着她们的谈话,我有点奇怪,杜家梅的姐干什么去了,怎么什么事都是杜家梅大包大揽。高天不分白天黑夜地守在医院,等自己的老丈人咽气。我更孤独了,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过了几天,估计是医院的病人快不行了,英丽和杜家梅商量着买一只“引魂”公鸡。两个为去郊区买还是菜市场买争论不休,英丽坚持去菜市场买,菜市场的公鸡便宜,这回杜家梅坚决不听英丽的,非要去郊区买,理由是郊区买的公鸡懂得引魂灵,菜市场的公鸡不懂引死人的魂。英丽听了觉得也有道理,就和杜家梅跑郊区买公鸡。跑了一天,两人空着手回来了,都大骂郊区人太黑,一只鸡敢要二百块。英丽又劝杜家梅去菜市场买只算了,杜家梅拿定主意非要在郊区买,英丽没办法第二天只好又跟着杜家梅去郊区。天大黑时,两人高高兴兴地抱着一只鸡回来。两人为买到一只称心如意、价格公平的鸡又说又笑。后来,这只鸡怯生生地在家里转来转去,东瞧西看,拉了几泡屎后跳柜顶上睡觉去了。

这以后的每天早上,天不亮我就会被引颈高歌的雄鸡惊醒,严重睡眠不足的我,看着这只吵得我日夜不宁的鸡就想拿把菜刀宰了。这只鸡也仗势欺人,居然对我一点都不怕。我打它,它还跳起来啄了我一嘴,英丽和杜家梅高兴得哈哈大笑,见鸡啄了我就奖励它一把米。

杜家梅的父亲还在坚持着,这鸡派不上用场,就暂时寄住在我家。这只鸡成了这两女人的宠物,从杜家梅的怀里跳到英丽的怀里,全没有对我的一点凶劲,温顺地跟在两人后面走来走去。独守空房的我看到自己的待遇还不如一只公鸡,嫉妒得真想一刀砍了它。

有天吃饭,这只鸡跳到桌上啄食,她两人不打还用筷子喂它。我气不过,恶狠狠地说,杜家梅,小心它强奸了你。杜家梅愣怔着看我。别忘了它是一只公鸡,说完,我赶紧跑回自己的家。

我骂了杜家梅后,她们更加得寸进尺肆无忌惮地纵容着这只鸡。英丽骂我,宁肯让一只有良心的公鸡强奸了,也不能让一个狼心狗肺的人睡了,有些人就不如一只公鸡。我知道她是指桑骂槐,但我忍住没吭声。

后来吃饭时,我对杜家梅说,我听老人们说过,这“引魂”鸡不能在家里放,它跟谁熟了,将来就把谁的魂和死人的魂一起引走。这回杜家梅英丽都有点害怕,两眼盯着我深信不疑。我心里想笑但没敢笑出来,一本正经地说,你应该把它抱回你爸住的地方,让它平时多看看你爸爸的相片,让它认识一下你爸爸,平时有个印象,到时好引你爸上路。她们听了没笑,也没说什么,但明显对那只鸡冷淡多了。

也许这只鸡意识到自己的好日子不多了,开始拼命地吃,拼命地叫,折腾得整个家一股鸡屎味,鸡毛乱飞。我忍无可忍又束手无策,准备离家出走。英丽看我整日一言不发,沉思默想,不知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有点害怕,时不时过来推我一下,摸我一下脑袋。可我麻木了一样对周围无动于衷,两眼直愣愣的。

夜晚,我很早就睡了。我喜欢做梦,喜欢一个个美妙的梦,梦里的我和现实中的我过着迥然不同的生活。我一点不穷,过着一份充实优越的生活。我有几个大书架,书架里排满了我所有喜爱的书。我还拥有一台我盼望很久的电脑,令我更惊奇的是,白天文思枯竭的我,在梦里才华横溢,下笔如有神,可我醒后一个字也记不清了,脑中空茫茫一片。被一个个好梦笑醒的时候,我就想不管怎说,我的梦至少是充实的,我还拥有一个梦。

这几天我的梦里美女如云,她们骚扰得我醒来后头昏脑胀,浑身乏力,有几次我甚至遗精。在一次次快感惊醒我的时候,我浑身冰凉如坐冰窟,我害怕得要命,我想我完了,我现在是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一个一无所用的人。

我的梦和太阳背道而驰。

黑暗来临,我把我的身体放在床上,等待着梦境的出现,期盼着好梦来临。睡梦中,一个女人翩翩飞来,近了却是英丽,远了又变成杜家梅。她们都不跟我说话,都只是看着我。我想离她们近点,可一步走不动,我大声喊,可没有一点声音。忽然,她们站立的地方轰然一声塌陷下去,我吓醒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黑暗中,英丽坐在我床边,她问我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把我搂在怀中,像拍婴儿一样拍着我睡觉。大睁着眼,我再也睡不着了。英丽默默地脱去衣物,肉体和衣物摩擦碰撞,发出星星点点的火花,我们像以往一样还睡在一张被里,可多少天的隔阂已使我对她无所适从,我不知该对她如何。她抚摸着我,喃喃地说着甜言蜜语,我没有一点冲动,没有一点亲热的心情。她爬起来看着我,惊异中带点恼怒。我没有料到我们久别后会是如此的结局,我为我的无能为力羞愧地扭过身。英丽俯在我身上一句话不说,慢慢地,泪一颗一颗地滴在我脸上,又流在被上。她说,咱们以后别吵了好不好,让他们走吧,他们走了咱们好好地过日子,跟别人家一样,踏踏实实安安稳稳过日子。我把她搂在怀中说,睡吧,是我不好,我应该让着你,不一会儿英丽睡着了。

英丽虽然和我和好如初,但对杜家梅父亲的事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着,有时她顾不上去医院,就给杜家梅打电话。我太了解英丽了,她不是一个热衷关心人的人,也不是一个慷慨献爱心的人,她对杜家梅父亲的事的关心有点异乎寻常。我问过她几回她总是笑而不答,问急了就说好在指日可待了。

大概杜家梅父亲病得更厉害了,杜家梅也夜不归宿了,英丽千叮咛万嘱咐杜家梅,万一老人家不行了,赶紧给她来电话。英丽越这样,我越怀疑得不行,总觉得英丽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夜里两点多,英丽的手机响起来,我们没有开灯,但英丽迅猛准确地就拿了起来。英丽没有说一句话,我已猜到是杜家梅的父亲不行了,可我没见英丽滴一滴泪。我开了灯,灯光下,英丽连一点痛苦的表情也没有,她一骨碌跳下床麻利地穿起衣服就走。我喊她你去哪,她说给杜家梅送鸡,我说黑更半夜你不怕,她说不怕,你睡吧,我打个车就去了。

第二天,我是被一阵哐哩啷当的敲打声惊醒的。我惊慌地跑出来,英丽正指挥三四个人给屋换加厚防盗门。英丽让我回去,说这儿没你的事,安好了你出来看看行不行就对了,我问她,英丽你这是干什么,怎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她蛮横地把我推回家,说,我有钱,我愿意。我心中窃喜,这是你愿意给我安的。

中午吃饭时,英丽说跟我商量点事,又迟迟疑疑不肯说。她近来搞得我也疑神疑鬼,她不说我着急得要命,催她快说有什么事。她说,我说了你不要骂我。我更着急得要命,我说,你不说出来我知道什么事。她嘻嘻地笑,说,咱们回老家住几天,我单位也放假了,你身体又不好,当咱俩旅行一回。我有点为难,老家什么也没有了,就有个叔叔,再说英丽也不是明媒正娶的,闹不好老家人会说我和英丽是私奔回来的。我说回老家干什么,住不了三天你就不想住了。英丽说,咱不走万一高天两口子回来住下就再也撵不起了。她这话总算把我点醒,我才知道了英丽所做的一切背后隐藏的阴谋。我故意一句话不说,英丽说,我知道你与高天关系铁,可你总不能让他俩住一辈子吧,趁这机会咱躲开,这是两全其美的事,都不伤面子,对咱们都好。我问她,你换门就为了这。她说,嗯,就为这,两者择其一,我和高天你只能选一个。

我走到高天和杜家梅住的屋,屋里已没有了一件他俩的东西,看来英丽已早就做了一切,她连东西也给杜家梅送过去了。英丽是用心良苦,去意已决,也由不得我了。我只好说,好吧,咱们下午就走。英丽亲了一下,太好了,咱俩联手给他俩唱一出空城计。

下午坐上火车时,英丽激动得和我说这说那,嘴一刻不停。好几年不回老家了,老家在我脑中已变得面目全非,模模糊糊,我有点羞愧不敢回去见老家的人。我不是衣锦还乡,是回去投奔他们的,我至今一事无成,穷困潦倒,没脸回去见老家的人。英丽一点也不知我的内心,兴奋地说这说那,我不忍打断她,可她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看着窗外一掠而过的田野村庄,我想起我长眠于地下的双亲,不知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不好,我祈求他们再不要像人世时那样过着穷困的日子。他们省吃俭用是为了我能过上幸福日子,他们起早贪黑是企盼我能替他们争口气,光宗耀祖,他们给予我很多,也对我寄予了很多希望,可他们一个个离我而去时,只带着未了的心愿,盯着我永不瞑目地离开了人世。我不想回老家去,我有一种负罪感,我怕我在心中看见母亲企盼麻木浑浊的眼睛,我怕看见父亲牛马般劳作累弯的腰,怕看见双亲风里来雨里去,日月侵蚀,风吹雨刷扭曲了的脸庞,怕看见他们站在村头一直望着我远去的身影。

英丽见我一句不说,也默默地看着窗外。黄昏慢慢地来临,天地间你我不分地一片墨黑,英丽靠着我睡去了。蓦然间,我百感交集,我真切地意识到英丽是我当下唯一的亲人了,是唯一一个爱我不愿离开我的人。不知她冷不冷,我还是把我的外衣给她披上,她也许感觉到了些许温暖,把身子更紧地缩在衣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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