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疾

2022-11-11 09:21张婧柽
核桃源 2022年2期

张婧柽

(一)

丁佟不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就像个残疾人。从颈椎到脊柱,再到腰椎,有一条顽强的铁索把它们捆死了,最后加了一把锁,把头也箍紧。她总想摆脱这种异物感,脖子不自觉地向后仰,一次比一次重,直到发出咔咔的响声。

在别人看来,不知哪天起她多了这么个怪毛病。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在光天化日下,猛地一仰脖,又迅速复原,像戏剧性的亮相,而主角却浑然不知。上周,她抽空去公司附近的诊所问过,碰了一鼻子灰。

“是心理压力太大吧,去安定医院挂个号看看,我们这儿是中医。”年轻的前台接待瞥了她一眼,5个廉价亮甲片在桌子上嗒嗒地敲。

“我不吃西药,我知道你们有理疗和内调。”丁佟有些不满。

“该去按摩就按摩,盲人按摩就不错。都说了我们不看这种病。”前台压低嗓门又补道:“你见了大夫也是白见,他们是主治失眠和那个的。”说着,她目光向下游移,停在丁佟的小腹上。

丁佟下意识地拿小坤包挡,她得过子宫内壁肌瘤。一开始是经期大出血,落进马桶里马上变成猩红的金鱼。后来愈加严重,躺在床上起不来,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下湿透了一层,干了就粘在大腿上,用手指搓搓能搓下来一堆铁锈般的血壳子。后来做手术切了,虽说是最常见的妇科病,她却很自卑。

“去对面那条街看看,去按一下说不定就好了。”前台小姐好心提醒她。她又感到后背的铁索一阵发紧,拽着头皮,沉得生累。她忍住想狠狠仰脖的冲动,逃离了那诊所。

自打有了这个毛病后,她总幻想自己是一条蛇,头向后高高昂起,不受颈子控制,牵一发而动全身,通体舒畅地到达极限。没有人会议论一条蛇的古怪或残疾,彻头彻尾地异于人类,倒也正常了。

真是奇怪,所有人说你有病的时候,你却认定自己比谁都健康;当他们都说你健康的时候,你却总能从蛛丝马迹里提炼出自己不正常的证据。丁佟可以肯定的是,怪力使然,她已偏离正常轨道,进入了另一个循环。她没有任何欲望,越来越喜欢躺着,尤其在深夜。这能根治那坏毛病,她感受到自己的脊柱一次次贴合着大地向上延伸,肉体随意变幻成蛇、水蛭或蚯蚓。再没有骨头咔咔作响,一个全新的自己正以躺平的姿态,在夜色里匍匐前进。

这让楚伟既费解又头痛。丁佟一到晚上就把自己展展地铺在床上,拒绝一切试探的抚摸。他曾象征性地帮她推拿过几次,手总是在关键部位游移不定,吃不准劲儿。

“是这儿酸痛吧?”楚伟按着她颈椎上凸起的两块骨头说。

“好像是,好像有根绳子在那儿打了两个结,我说不准。”丁佟含糊地回应。

“那这儿呢?”手指又顺着那段光腻的皮肉向下滑去,一直滑到尾巴骨。

“也不对。让我躺着吧,躺着就舒坦了。”她无可奈何道。

于是那双手忿忿地收回来,她听见啪的一声,是楚伟压着怒火按熄了床头灯,他们陷入了黑暗。她的肉体其实不抵触,甚至还有些期待,可后背那根看不见的铁索很抵触和他进一步亲密,是它拒绝了他。丁佟这样想着,身旁的男人重重地翻了个身,床不堪重负似的吱吱叫,叫得她心慌。

清晨醒来时,楚伟已经走了。丁佟发现自己的怪病在起床时最严重,整个后背的骨骼像要被重组,脖子就是起点。她得抬着沉重的脑袋洗漱、吃饭、化妆,全身上下最需要修饰的部位成了累赘。

楚伟和几个狐朋狗友合资在漕宝路租了一个面积不小的公寓当办公室,上下两层。楼下是客厅,硬隔离出一个排练室和茶水间,大落地镜和咖啡机都是充门面的。公寓门口挂了牌子:上海盛丽传媒(有限)公司。

那天老曹领着一个姑娘进来,圆宽的下巴托举着五官:一字眉,小鹿眼,嘴唇涂出两坨尖尖,鼻梁是根油亮笔直的小弓箭,隐在阴影里。她短胖的脚背被漆皮高跟鞋箍着,微微隆起一道小山峦,活像东施效颦的少女。

“林春蕊,20 岁,在艺术学院学跳舞!”老曹朝楚伟和小杨挤眉弄眼。

“林小姐,喝意式拿铁还是喝生普?”小杨长得斯文,说话也刻求文邹邹。茶水间那台二手咖啡机就是他从闲鱼上淘来的,每面试一个姑娘,他都要卖弄一下。

林春蕊倒不害羞,把茶水间、排练室和楼上的直播间转了个遍,目光从楚伟的手表溜到墙上的大美人头上。

“这都是我们公司的艺人,免费包装,拍大牌写真。”楚伟随口编着,他把美女写真从网上下载打印出来,又去美术用品批发市场搬回来一摞相框,裱得人模狗样。他手腕上那块欧米茄和丁佟的是一对,不仔细看看不出和正品的区别。

“嗒嗒,嗒,嗒。”从她丰润又憔悴的脚后跟下落出拍子。

“你是跳舞的吧,我可是行家,看你腿型就能看出来,跳过拉丁?”楚伟打量着她的屁股,圆翘丰满,像面倒扣的鼓。

“我跳现代舞。”林春蕊轻描淡写道。

方才她停在一面大落地窗前,淮海中路上有许多这样的橱窗,隐于一隅或联排争艳。她凑近玻璃,摸出一个塑料壳粉饼,仔细盖了盖鼻头上散落的雀斑。

老曹正站在路边拉人,他看见林春蕊时眼前一亮,她就像条肥美天真的大鱼,刚刚将头扎进上海滩。老曹三言两语就把人“拐”走了,他承诺自己的传媒公司不仅免费包装签约主播,还替她们解决住宿问题。楚伟对他一贯的套路嗤之以鼻,三分假七分热,从不考虑善后。

她向公司的三位老板表明态度,她的舞蹈可不是什么野路子,是极具专业性的表演。如果不能解决租房问题,她就去旁边的昕昕传媒看看,这栋楼里可不缺传媒公司。

“三个房间都是轮班倒着用,怎么让她住?”小杨把老曹拉到一旁悄声抗议。

“我有个朋友是租房中介的,就当给他介绍单子嘛,他总有办法。”老曹的朋友神龙不见首,永远万能。

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不过也是个群租房罢了,却谈拢了急租2500可拎包入住的高价。想都不用想,老曹照例抽走500块佣金,招进公司的主播,在正式入职前都先被他扒层皮。

100 多平的房子省去了客厅,黄金分割出4 个小房间和转转身就能屁股贴脸的厨房。老式大冰箱看着阔,里外几层塞满了罐头、蔬果和外卖袋子,偶尔余下的空隙被4家租户轮流着填。

“看这床和衣柜,纯欧式!在静安区不可能租到的,你是老曹的朋友嘛。”西装男热情地说着,伸手就要帮她拖箱子。他的衬衣皱巴巴地缩在外套里,袖口有一块黄渍。

老曹没接话,他点根红塔山眯着眼睛深吸一口,又分别递给林春蕊和西装男。走出门后和他低声说:“这种女生都吸烟的,满嘴瞎话,什么戏曲学院的舞蹈生,明明是在酒吧陪跳的小姐嘛。你是没看见她跳那舞,我刚刚面试过她,假不了!”顿了顿又感慨:“妈的,屁股和腰长在一起扭,可带劲。”

林春蕊简单收拾了下衣柜,拉开窗帘对着一面塑料壳镜子给脖子以下冲了澡。群租房的构造总能令人啧啧称奇,马桶和洗手池就长在阳台,喷头和晾衣杆平行吊在头顶。她倒不挑,顺手从杆子上扯下之前租客遗落的毛巾擦头发,那毛巾像几近皴裂的老人皮,散发着污垢被烤干后留下的怪味儿。来上海之前,她去过东北、北京和深圳。夜店暖场需要一批“小蜜蜂”,兼卖酒水和陪跳,她就是在那儿学会了这种舞蹈:屁股先甩出去,牵着腰凌空画出半个“8”;胸也顺势送出去,画圆剩下的一半,足斤足两,童叟无欺。

盛丽传媒公司是她的新起点。两个月前“小蜜蜂”升级换代,涌进来一批自称俄罗斯女模特的洋妞,实惠的陪跳不吃香了,相较下甚至有些传统。然而在楚伟和小杨眼里,林春蕊无疑是一棵天生的、艳丽愚昧的摇钱树。他们为她量身定制了新人设:盛丽传媒签约艺人,即将上映的院线电影《青蛇穿越之寻爱记》女主角。

(二)

丁佟这些天养成了佝偻的习惯,顺便把胸前那两颗果子缩进骨架里。乍一看便看老了10 岁,她很满意这个改变。她可以旁若无人地调整后背的那根铁索,把头和脖颈痛快舒展,在大开大合的折叠中,感到一阵快乐的眩晕。倘若在公众场合,这一套动作组合会使人误解,认为她在大力点头附和什么。

她挂了骨科主任的号,诊室里没有消毒液的气味儿,白大褂的食指微微发黄。

“片子拍了吗?不是在我们这儿拍的,不能就诊。”他打量着丁佟,还没到冬天,她裹着棉服,脖子被围巾七缠八绕地护着,头愈发小了,仿佛要跳开这段器官直接埋进胸腔。

丁佟抑制着向后仰脖的冲动,努力让自己把脑袋稳稳架着,像顶着一碗水。得了这怪病后,她才明白端庄和端正是一码事。

“上次拍过,我忘带了。”她舍不得花钱让机器照,谎话脱口而出。

白大褂倒没再多说什么,站起身从背后捏了捏她的肩膀。“肌肉没问题嘛,那就是骨头的问题了。”他说。他一起身,消毒液的味道就弥散开了。那双手像鹰爪一样凌厉,顺着颈椎一直探到脊柱,然后敲击了两下她颈椎凸起的几节,又说:“就是这儿了,还是要补个片子,看看具体问题出在哪儿。你不是本地的吧?”

“其实很多运动都可以缓解,去游泳吧,仰泳、自由泳都不错。”看她没搭话,白大褂突然想到。现在游泳也是要花钱的,和他故乡没法比,家门口就是河,寸土寸金的大城市,健身房的开销比照一次机器贵多了。

他心生怜悯,又补道:“跳舞也不错,随时随地在哪里都可以跳,很多女孩子都喜欢跳舞。”

丁佟想到了盛丽传媒的排练室。最近排练室在6 点后灯火通明,新签的艺人们都从做直播开始,统一进行形体和舞蹈培训,小杨的女朋友负责编舞、指导。

之前,她在老家某个机构教过爵士舞,小杨和她说,他们谈拢了一个大投资:“院线电影晓得伐?就是拍完能在电影院里放的电影。你干脆辞职吧,来我们公司,我按人头利润给你分红,也算入了技术股。都是老乡嘛。”他俩都是从大饶村出来的,来了上海以后,她明显发觉自己比小杨钝了一大截,以前无话不说,如今他说的很多话听着是该高兴的,可她高兴不起来。不知不觉由“女朋友”降级为“老乡”,她更是没回过味儿来。

“我们的公司,是要搬去外滩的。”小杨眼前总是浮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走上扶梯,双手庄严地搭在两边,一路缓缓升往高处;高处是真正的夜上海,璀璨如明珠,他和她的心脏仅一江之隔,而外滩不过是块幕布。他想象中的男人还有个最重要的特征,身旁没有女人,至少在扶梯上升时的那段路上没有,幕布下有千万种可能性,他想不到男人下了扶梯会有怎样的艳遇,但他愿将其称之为爱情。

丁佟从医院出来后拦了辆出租车,车子一路往漕宝路开去。到了盛丽传媒,楚伟和小杨正在排练室给艺人们开会,老曹功臣似的嵌在转椅里,几个小姑娘围坐在木地板上,盘着腿,露出斑驳纤瘦的膝盖。

见丁佟进来,楚伟摆摆手示意她找地方坐下,他正讲得兴起:“我们公司,规模在这栋楼里不是最大的,待遇却是最好的,为什么?因为我们有资源!每个主播,不,艺人,做直播都是暂时的,直播是为了什么?引流!名气就是你们的名片,而你们每一个人,就是盛丽传媒的名片。我们会提供给大家最好的资源,参与院线电影拍摄、免费包装培训,除了每月固定底薪,提成五五开……”

几张年轻艳丽的脸同时看向他,又看向皮圈椅里的老曹。老曹正和林春蕊眉来眼去,他泡妞有一套,不露声色,四面楚歌。

“等老曹下月把租金谈下来,公司就搬去中山北路了。小林,你去过外滩吗?”楚伟半眯着眼,隔着烟把小林看细了,小林也正一脸飘飘然地畅想。老曹刚刚宣布,他已经物色好了新场地,满足他们的全部设想,最重要的是,距离外滩仅八公里,不是直线距离,他特意强调。

“到时候,你们都会有自己的演出室,大玻璃窗,一个人二十平的表演空间,背后就是大荧幕。盛丽传媒要实现线上线下一体化,一体化明白吗?”楚伟唾沫横飞,眼眨都不眨一下沉浸在意淫里。这部分纯属臆想,临场发挥,小林暗暗佩服楚伟的商业头脑。

“我们会把场地打通,卡座、吧台都会有,酒水餐饮一条龙,当然也会有更多新人,大家公平竞争。小杨负责给你们排班,你们在演出间里播……”

“好了好了,”老曹拍拍手,示意楚伟停一停,“先动起来嘛!”他是告诉过楚伟有个黄金地段的地下一层要出租,靠他老曹朋友走硬关系,租金只比现在多两千,只要一次性交齐一年租金就行。之前那儿是个小清吧,现在空着,别人快抢破头了。但后面的一大堆设想,他可只字没提。

“蛇美人”是林春蕊的保留节目,作为直播的高潮或收官,她对着镜子练了一个多月,口中念念有词,后腰和胯却不踏实,踩着节奏乱成一堆病态的曲线。小林女朋友,哦不,现在是老乡,在每次开跳前都要示范一次:“最忌讳腰是腰胯是胯了,各扭各的有什么看头?”她大汗淋漓地讲解,末了退到一旁当监工,她们个个都让她头疼,不是笨得出奇就是过分机灵,居然擅自篡改她设计好的动作,荤腥得要死。

“丁姐也来试试,当锻炼了。”小林老乡鼓励丁佟过去一起跳。

两个女人在落地镜里相遇了,二十七的丁佟和二十出头的林春蕊,彼此打量着对方。丁佟觉得那双隐在浓墨重彩后的小鹿眼很熟悉,熟悉到没有眼皮上那两道刀疤,她会马上辨认出出处。老曹和林春蕊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熟络了,暧昧得如火如荼。他的手追着林春蕊的屁股跑,林春蕊也不恼。丁佟看见那手想到了泥鳅。泥鳅在林春蕊圆翘的臀部画了条弧,首尾相连,就像曾风靡一时的小游戏——贪吃蛇。她脖子后面那根绳索越发紧起来,要把她连根拔起,她正对着排练室的大落地镜,姑娘们卖力地数拍子,一派祥和,除了屁股和屁股相互打架。能左右逢源的不光是口舌,可以是每一个器官,一边追逐节奏,一边欲拒还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没心没肺的笑,谁不笑就是谁当真了,当真才亏了。

她默默退到后排。

“跟着他们跳跳,舒坦多了吧?”晚上,楚伟照例洗完澡,一双手轻车熟路地往她身上探。她终于感到一阵恶心,久违的恶心,像是要把排练室攒的那一口恶气呕出来。没人真正关注她究竟得了什么怪病,“病”久了,病就成了习惯,沦为身上某个器官。也许大家都得了大同小异的病,只是她的怪病不听使唤,敢擅自呈现在肉体上。

“什么排练室、一体化,妓院一样。”丁佟突然冷冷道。楚伟手僵在那儿,猛地一翻身将她压在下面,他研究着黑暗里的那张脸,以前她明明俗艳得发烫,却总从眼皮下探出不合时宜的娇羞,让他生厌。现在她把俗艳也剥夺了,他反倒想找回令他生厌的部分。

(三)

盛丽传媒公司没有如期迎来搬迁的日子。月底前的那个礼拜三,楚伟和小杨才从外滩梦中惊醒,老曹的手机号变成了空号,他们给那位出租场地的杨总打电话,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对方没收到房租,被拖了半个月,一口一个骗子老曹。

“老曹是你的朋友,你在哪儿认识他的?”

“滚蛋,你和他才是朋友,一口一个曹哥叫,贱巴嗖嗖的。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楚伟和小杨捶胸顿足。挨千刀的老曹,卷走了公司新筹的房租,那钱一半是从艺人身上搜刮来的油水,一半是他俩的小金库。当初图省事只去看了场地见了人,别的全是老曹鞍前马后地跑。谁都习惯把麻烦活儿堆给老曹,老曹有人脉、能吃苦,老曹不计较嘛,就让老曹去受。公司刚成立时,也是老曹去街上拉人,三月春寒料峭,他和小杨窝在公寓里喝茶,老曹裹着那件大衣遛街。他好像只有一件体面衣服,早化成身上的另一层皮,冷空气爬满化纤呢子被扎破的水珠。小杨笑他寒碜,他也不恼,理解大家似的自嘲:“我可是北方长大的泥坯子,比你们抗冻!”

他俩回忆着老曹,惯会被人使唤、“利用”的老曹哟。假如没有人间蒸发,他该是个多好的人,三教九流的人在他身上都能找到平衡点,任何上不得台面的词在他身上都上得了:猥琐、愚昧、低俗……大家互相安慰着,再次还能次过老曹?想破头他俩也想不懂,老曹究竟是个什么物种,自甘烂在最底层供你欺凌,让你相信心无大志就是他的愿望,临了了又像每个算计过他的人一样龌龊,让你分不清是预谋还是报复,让你恨不起来。

盛丽传媒只能向艺人们公示,骗子老曹才是大股东,他们是帮他打杂兼背锅的受害者,现在老曹跑了,他们无能为力。但公司决定给每人补发一千块补偿费,好聚好散。姑娘们纷纷朝林春蕊看,林春蕊又朝老曹坐过的皮圈椅看。

男男女女之间的事儿多奇怪,说来道去也就那么回事,却总不像那么回事。别人眼里她和老曹不过是孤男寡女的露水情,她不怕。她只信实打实的实惠,老曹好就好在他也深知这点。

林春蕊记得下班后他经常提着一个小电磁炉来找她,上次他打趣道:“这可不是公司福利,就当提前过圣诞节吧。”老曹搓着手,把大包小包的菜放在墙角。他永远直不起腰,小老头般佝偻着,专注于地上那些琐碎事物。

林春蕊盯着他看,愣是瞅出来一个活活被生活糟蹋出模样的人壳儿,她不是不懂,正如他也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打探对方底细也不深究来龙去脉,一天、一周、一个月,一切都心安理得又阴暗脆弱。他小心翼翼地独占着,生怕她懂又怕她不懂,独占里有最宽宏大量的心疼,就是这份不见光的疼,让俩人都活了一遍——有一搭没一搭地靠这温存过着,有今天不要明天地靠这温存活着。慢慢地竟在浑浑噩噩里,过活出了那个叫“日子”的玩意儿。这世上原是有这么个人,可以和你在凑合活里活出花儿的。至少林春蕊是这样想。

静安区的老群租房爱跳闸,跳了就断电断水,电磁炉便成了摆件儿。死守着十几平的小隔间,不必和隔壁争灶台、冰箱的地盘儿,方便了四目相对。

老曹低头嚼一团快冷掉的米饭,把肉渣细细翻出来拣去她碗里,又补道:“趁热,放开吃。”

她噗嗤一声就乐了,他知道她受用他的“穷大方”,她也知道穷大方里藏着“真大方”。十个捉襟见肘的时刻,才能提炼出一味真大方。

那晚她躺在他身下,窗框上早有了锈迹,像是即将过季的爬山虎的脚印,一个接着一个,前仆后继、生生不息。她把脸转过去望向窗外,目光浮进夜色,顺着男人的节奏涌动。

感官的欢愉是一把匕首,将肉从骨架上一片片剔下来奉献给他,他寄生在她身体的每一条缝隙。最后的刹那,她睁大了眼,将他抱紧在胸口,那一瞬间他们是同一具灵肉。天地间再没有比他们更下贱的交缠了,天地间再没有比情欲更无私的交换了。她那时才意识到,女人们不过是不同脂粉壳子里嵌着的同一种虚弱。虚荣也是因为虚弱。在这点上,男人也一样。

林春蕊在回家的路上也回忆着老曹。多好的老曹,她心想,随他们编排去吧,活生生编排出一个藏污纳垢的老曹,可唯有老曹没真利用过她。

她用钥匙拧开门,三家邻居各忙各的,像同一个表盘里上足发条的指针,总擦肩而过。房间门半掩着,地上隐约露出一道拖痕,她沿着拖痕走进去,行李箱被大卸八块,衣柜大敞着嗷嗷待哺的嘴,一切就像她入住时那么空旷,空得她心紧起来。租房合同和身份证也失踪了,整个房间只有她和汹涌的恶意。

“你是短租的吧?上午陈姐过来收东西,他们都在。”隔壁房间的姑娘和她差不多大,遗憾地通知她,能给她留下箱子就不错了,陈姐是二房东。

“上一个跑去派出所闹,拿不出身份证,只能现场补办,没合同根本立不了案。”姑娘靠着门框,翻了个白眼,脚趾生病似的地蜷缩在拖鞋里。

“凭什么收了钱还踢我出去?”

“我可不知道,只有鬼知道了。你一个人租这么阔的屋,干偏门的?看你也不像白领嘛。”

林春蕊这才注意到,她是唯一一个独居的,别人都是仨俩搭伴。对面两个屋里陆续走动着人影,都听到了她们的对话,谁也没有开门。昏黄的灯烤着过道,人影浮在灰尘上,更显得冷漠渺小了。

“是陈姐自己来搬的?”她想了想,又问。

“还有一个男人,上次来找你的那个。”

林春蕊收拾箱子的手停了,心口紧得喘不过气。她年轻秀丽的脑瓜里,对好坏还没有如此多变的定义,说到底她也只知道他叫“老曹”,七零八碎的“老曹”拼凑出缺斤少两的“曹某某”,恶是隐隐作痛的残疾。她也困惑了,她自认为熟悉的又是哪个“老曹”?她又一次徘徊在淮海中路,这次没穿高跟鞋,还有件事没干,一件正事。

盛丽传媒里一片狼藉,音响、幕布支棱在角落,丁佟和小杨老乡正踩着皮圈椅把墙上的大美人头清下来。

楚伟抬头看看来拿钱的林春蕊,说:“他也卷了我们的钱跑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你们不是很熟吗?”

“没得钱拿,要钱就去找老曹,他连我的伯爵红茶都顺走啦,狗日的。”小杨边骂边清点抽屉。

林春蕊身子没动,和空气僵持:“你们承诺每个人都有底薪,两个月八千,你们欠我八千块。”

“八千!当你是什么矜贵玩意儿?后台引流、免费培训都是成本,是我们在投资你,没算钱就够意思了。像你这样的小姑娘海了去了,想一步登天,想当明星!”楚伟高跷着一只人造皮鞋,这会儿“啪”地敲在地上。

“合同呢?你有合同吗?哪个能证明我们欠你八千块?”小杨也如梦初醒般大叫。

他们都在榨干她,以偏见、以高尚、以道德。假如有这么个机会,她会这么宽慰自己:她慷慨又自私,她比一部分男人更像男人,也比所有寄生于男性那片土壤的女人更像女人。这像是一段墓志铭。也只有她知道,她时不时就要分裂出那个低下、示弱、多情的自己供人观赏,它没有性别。是她先亵渎了那些不干不净的初衷。原本也是不干净,不净才要争,争才不知足,吴音细软,都是伎俩罢了。

她的手比思维更快,率先一步去扯楚伟的领子。小杨眼尖,一把将她推开,“狗日的,先动手,诶,你怎么不讲理,抓人脸!”丁佟和小杨老乡赶紧上去拉架,发现她半个指甲劈开了,正朝小杨和楚伟的脸招呼。

林春蕊的毛衣在拉扯中被拽脱了一大截,廉价马海毛烂出花儿荡在左肩上,白肉若隐若现。丁佟一眼就认出了那颗黑色疣子,她太熟悉它了,它同时钉在两个女人的耻辱柱上。几年前在杭州,一个叫丁香的外来妹出卖过自己的肉体,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她不得不卖。一帮混子骗她拍了裸体视频,他们本想讹钱,其中一个把视频泄出去了,又引来另一批混子,混子们轮番欣赏视频里的女人,质疑视频的真假。混子们惊叹,原来真有这么蠢的女人,说拍哪儿就拍哪儿,蠢成这样就是随便了,没人会善待随便。丁香哀求混子把视频删掉,他们反问她,既然不给看为什么答应拍?丁香百口莫辩,不该蠢胜过不该卖。把视频泄出去的混子环着一个女孩,女孩后肩有颗疣子,她俩不知道对方姓名,丁香知道她和她是同一类人。

她像是一颗桃核,之前不过是被看似饱满多汁的肉壳裹着,那快溢出来的饱满只是为了保护这颗苍凉无味的核。生活和爱情轮番把她抽丝剥茧,肉壳越来越单薄,那颗核却一天天兀自丰满起来。世上原本有一种圆润是靠棱角才丰盈起来的:那种源于女性本身的坚强。

于是她抚摸着它,像抚摸从自己肉体深处分娩出的另一个自己。它贪婪地吸吮着她的精血,它与她才真正血肉交融。她遇见过的男人像乌漆漆的河水从她身上淌过,可他们看不见她的核。她却在那河水里隐隐看见了它的倒影,渐渐长成数十年后的人形。她在狭小的房间里铺展了床单,铺开了自己的身子像铺开一块肥沃过的土壤,肉体无限延展着,变成一片宽容的海,迎接着一个又一个男人,他们互相开垦又互相淹没。然后她转身松懈出一个疲惫的侧影,她在镜子里哭了,哭的样子就像不认命的蚯蚓。

她期待有一天可以被拯救,或者说被宽容,就像宽容那些来路不明的男人一样。总有一天,她也会宽容了自己。

几年后的丁香,怔怔地看着那颗疣子。

(四)

后来老曹被找到了,不是在高铁站和机场,是在松江区派出所,再远点儿就直接到了杭州。他原本就没打算走出上海,料定小杨和楚伟不敢报警。他和陈姐才是一对儿,陈姐是冒牌二房东,挂着某地产中介的名替人出租房,专抓刚来外地的软柿子下手,房东毫不知情。老曹去松江后,在一家叫流金岁月的夜总会当经理,干的还是忽悠拉人那一套。陈姐重操旧业,租房网上简历依旧是“XX 房产经纪陈小姐”。陈姐在松江区有未出租的现房,她把那些收来的身份证转手卖了。好巧不巧,倒卖林春蕊的身份证时被抓了包,或许是来交易的人早被盯上了,两人双双落网。和她同住的老曹也逃不了被审,一查才发现两人是姘居,老曹早在老家结过婚,连搭伙几年的陈姐也瞒了。

“那林春蕊呢?”丁佟不关心老曹。

“别提了,她也不是什么好鸟。身份证是找到了,自己也折进去了。那身份证根本就是假的,她一直拿假身份证工作,真身份证流窜。唉,这年头啊,真也真不到哪儿去,假也假不彻底。”楚伟长叹一口气,也叹自己蠢。如果不是林春蕊在派出所把盛丽传媒捅出来,他也没机会知道这么多。真是一报还一报,可到最后,他也没算清楚这笔账,到底是谁害了谁,谁利用了谁。

“睡觉吧,别想了。”丁佟起身把台灯关了。

过了很长一会儿,耳旁传来楚伟的鼾声,一呼一吸都让人担忧。长鼾打上去,悬在半空,猛地跌下来敲回腹腔,弹出回音。

在越黑的地方她觉得自己越亮,越想把自己缩紧。好像是从交叉在胸前的手指间漏出了光,攥得越紧它就越清晰。

卧室陈设一切从简,惨白发暗的墙同时迎合着水泥地、钛合金窗框和钢丝床。深夜看倒顺眼许多,月光能毫不费力地顺着空隙从窗台淌上床。看不到月光的时候,丁佟感觉自己就是最亮的。光就住在她空荡荡的脊柱中,填满了骨缝,逶迤如蛇。

鼾声里,丁佟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她只是今夜突然特别想去空无一人的地方,真正变成一条蛇,或是别的爬行动物也罢。只要能让她和地面重合,和泥土重合。土是最干净的温床,它宽宥了所有曾和它亲密交融过的俗物——众生皆苦因而平等,它比有血有肉的牲灵们更早领悟,才更宽容。

她向小花园靠近,昨天刚下过雨,空气里混合着青草和昆虫尸体的味道。楼下的老妪正将酒瓶装进麻袋,像收集起人们的残肢断臂,葬进荒坟。

终于如愿。丁佟找了一块空地躺下,泥土在她身下温润如玉,矮树丛里跳跃着几团模糊的光,仿佛即将要完成一个古老的仪式,她是献祭品也是造物主。风从她两腿之间滑过,穿过那片沼泽,像男人的手,又和男人的手不一样——它没有欲望。这种不带有任何肉欲的快感,却让她想叫出声。出生时剪断脐带的哭泣,树丛里不知名虫类的哭泣,穿过她肉体时风的哭泣。她环抱住四面八方的哭声,体内传来嗡嗡共鸣。

她觉得后背上那根铁索被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