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姚古镇

2022-11-11 06:10吴昕孺
散文诗 2022年7期
关键词:黄姚青石板枝丫

◎吴昕孺

暮色中的古镇

只有穿过暮色这道门,才能返回1050年前的小镇。

那时,村口的榕树刚刚栽好。你压根儿想不到千年之后,它葳蕤得像一座圣殿。每一根枝丫构筑的穹顶,模拟着浩瀚天宇。我能想象,一双沧桑的手,将慈爱、落寞与期盼全部浇灌在那株幼苗上,他悉心呵护,让它渐渐长成了他的样子。他终于以另一种方式,守护着这方故土的安宁。

那时,街上的青石板还没被磨成镜子。它们还带着大山的体温,以一种超常的硬度,怀揣着攀登的热情和跃上巅峰的向往。生性桀骜,让它们不甘心像词语一样铺排在人间的街巷,它们是大自然的粗口,不愿意做雅致文章,却不期然在对足迹与车辙的承载中,挖掘出自身的柔媚与明亮。

那时,村里的这条江尚不知名。但水面更加宽阔,水流更加激荡,而且多了北宋的音调:左耳听,是铁马金戈;右耳听,是檀板金樽。岸边挂着的红灯笼,长着一层光的茸毛,像一个个成熟得即将腐烂的果实,浸泡在婉约的词里。那不是解救民瘼的药,而是迷倒众生的酒……

江流有声。当暮色完全遮掩了它的形体,我从那节制隐忍的声响和奔流不息的灵动中,窥探到它筋脉般的蜿蜒、坚韧。

是它,缔造了这个古镇的肉身。

灵魂呢?

当你站在迷蒙灯影里,回头一看,或悠然四顾,每一处深沉的暗黑,都是它披着的外衣,那么宽大,却无比合体。

鲤鱼街

游到这里,它再也游不动了。莫说前面是姚江,即使是大海,即使前面还有龙门,它也力不从心。

作为一条鱼,它认为自己始终没有开始,却又早做到了极致。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要到哪里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永不停歇地,游啊,游。

它游了很远很远,却从没游出过这个巴掌大的小镇。

它游了很久很久,但既没有过前世,也没有过来生。

现在,它感知到了大限将临,它马上就要滑出生命的界线和梦想的边缘了。它唯一的愿望,是变成一块石头,让自己静止在“游动”里,或者说,“游动”在静止中,恒久地保留这一份即将达到终点的期盼和无法达到终点的绝望。

“我算不算一个失败者呢?”它,拼尽了整整一生的修为,和近乎徒劳的努力。

“但我愿意,做一条永远在水声中游泳的鱼。”它的嘴形,定格在它吐出的最后一个字符。

没有事物能抗拒岁月的侵蚀,包括岁月本身。然而,任何事物都可以不让岁月轻视和忽视。就像这条鲤鱼,它无惧逝者如斯,却又以其独特的方式,尽量保持自身的完整。

青石板街

安乐寺前,匆匆行走的我,一不小心滑倒在青石板上。

我爬起来,定下神,顺势蹲着身子,默默凝视——这哪里是石头啊?分明是一块清润无比的美玉——你甚至能看到时光的纤纤素手,还在那里不停地擦拭……

大小不一的各种足迹,像流水一样朝我涌来:有的穿芒鞋,有的着布履;有的沾着血迹,有的戴着镣铐;有的大如蒲扇,有的小如金莲;有的急匆匆,跑个不停;有的慢悠悠,一直在走……我被裹挟,同时被推动;被踩踏,同时被收容;被淹没,同时被托举。

铸就那些足迹的磨难与欢愉早已变成泥沙,几乎将我覆盖。那双擦拭着的时间之手也渐渐缓慢,慢得仿佛要停止了。但我知道,它就像一面悬挂在崖壁上的瀑布,看上去是静止的,却从未停止,也不会停止。

猝然间,我从那面阅颜无数的“铜镜”里看见了自己。原来,我就是那双缓慢的时间之手,我就是覆盖自己的泥沙,我就是从不会停止倾泻的瀑布。我担负的所有磨难让我拥有生活之重,我承载的所有欢愉让我享受生存之轻,因此,我无法卸除儒雅之下的鄙陋本质、被精致装饰的粗粝外表,以及不断用知识改造,却仍不能损其一毫的愚盲心性。

我骨子里的轻,宛如坠落的雨滴,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又被它轻轻聚拢,开出一朵朵莹澈的花。

哦,这注定的一跤,让我成为黄姚永久的一部分。

睡仙榕

我是一棵树吗?我当然是一棵树。

但所有人都觉得我不像一棵树,或至少,觉得我是一棵奇怪的树。连我的同类都这么认为,你看它们都跑得离我远远的。

没有一棵树愿意与我同行,我只好让自己变成一片森林。

我才不是什么仙。告诉你吧,我倒是有个梦——水是我最脆薄而又最坚实的梦境。所以,我才躺下来,模仿河的姿势。

我像不像一条河?一条流淌又站立的河,一条抓牢大地又漫上苍穹的河,一条既有鱼翔浅底又有鸢飞戾天的河。

不像?没关系,这条河,首先出现在我的梦中,然后隐藏在我的心里。

它不断地涌荡、消失,再涌荡、再消失……直至浸润到我的每一株枝丫、每一线叶脉,直至我能听到自己体内那澎湃不息的涛声。

古镇的深处

阳光鲜艳,酷似盛开在冬天墙头的花丛,又响亮得像是按捺不住的门铃。

早晨像淌着牛奶一般,柔和,温润,散发着富有营养的日常生活气息。蓝丹花和三角梅在庭院和街角交相辉映,这样的阵容足可媲美任何一个春日。

被一种神秘的线索所牵引,我悄悄走进古镇的深处。

听说,出门行医的郭泽芬回来了。两百年前,他曾因救不了那个时代而一去不返。

听说,平乱多年的李道清,戎装未卸,便径直去了安乐寺,不动声色地走进了自己的塑像。

听说,林作楫举人在兴宁庙前摊纸磨墨,准备书写“且坐喫茶”四字。

我还没见到郭医生和李将军,赶紧先跑到兴宁庙,只见一位身着长袍的清癯老者,正搦管挥毫,墨汁力透纸背。

写完最后一笔,他觑我一眼,随即消失不见……

恍惚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坐在带龙桥边——怪石嶙峋,像一群顽皮而懂事的孩子,只在远处喧闹,却不近前。

石上榕有如一部常读常新的经典,每一粒鸟鸣都是鲜活的汉字,每一片绿叶皆为古雅的短句。流水潺潺,仿佛有个我们无法见到的女子,在低声吟咏那正在消逝的韶华和永不消逝的美。

而带龙桥,恰似一枚贴在古镇信封上的邮票,翩翩穿行于时光的各个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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