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素平
工地上,角铁有时大,有时小,有时长,有时短,有时站在塔顶,看浮云流水,有时站在塔基上,咬牙挺住一生。
有时被风吹,被雨淋,而不语。
有时被阳光照射,被云朵抱拥,而尽显辽阔。
有时被人扛在肩上,高高在上。
有时被踩在脚下,低头在草木间生活。
在工地,天天和这样的角铁在一起。
怎么看,都像我的前半生。
他向前走着,以一个小黑点的黑,以一个春天跑步者的速度,走到我的头顶之上。
我仰着头,依然看不清他的笑容。
他的脚步在风里看起来有些失重,轻轻摇晃,像一个人在春天的心事,干净,羞涩,躲藏。
双手是可靠的,紧紧握着导线,握着生活的脉络,至于冰冷,至于零星的毛刺,用手中的砂纸一打磨,就可忽略不计。
他在生活中迈出的脚和另一只踩在导线上的脚,一起与天空对抗着,一步一步击退生活的疲惫和夜的黑。
此刻,田野中,绿色庄稼,呼啦啦一起抬起头。
田野和天空都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使辽阔的更加辽阔。
多么简单的人生。
我站在铁塔上,任风去吹好了,任雨水冲去脊背上的污点好了,任汗水反复出没好了。
如果,爬铁塔就是我的使命。
我搬起一根角铁,只管低头按图施工,只管认真执著好了。
瞧!这是多么简单的人生。
无人喊我,我就不会回过头来,就会一直在岁月里低头劳动,就一直躬身前行,就一步一步向铁塔的最高处爬去。
坚硬的,磨破手指的角铁,不过是时光的一枚棋子,在生活的大海里,被一条鱼反复吞吐。
在故乡时,一生放羊的邻居大叔,对我大声说出了生活的真相:如果我识字就去开飞机,我不识字,就去放羊,一只羊死了,伤心一会,明天继续放羊。总之,放羊这活不能停。
是啊,如果,爬铁塔注定是我的使命。我就用一生的时光,组装起一基又一基铁塔,组装起无穷无尽的铁塔。
把光送达生活的深处,送达时间的深处。
高速公路上,我经过的一基铁塔,高大,威武。
没有人知道,我最熟悉的那一节角铁,留着我体温的那一节角铁,就藏在铁塔的曲臂处。
我的车速度太快,像春天的风,在大地上一吹而过,但我还是感觉到了那节角铁的存在和它望向我的目光。
那节被我反复抚摸过的角铁,躲在其它角铁的影子里。它不会想到十几年后被我看见。它一直与时间对抗,一直用电,充实着自己,完成着自己。
尽管我的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快如闪电,我还是看见了那节角铁,我咬紧嘴唇,不让外人看出我身体里渗出的盐,不让外人看出我内心掀起的波澜。
我无法停下来,时光推着我的后背前行,我只是快速地和那节角铁对视一眼。
之后,越走越远。
四面是褐色的山体,云层遮没了阳光,北风渐起。
而我要说的是,把唇,贴近风和氧气,用手握紧铁质的工具,屏住呼吸,埋头组装铁塔。
组装铁塔这活,我已干了几十年了。
我要说的是几个人,几十个人,在寒风吹动的高原,呼吸起伏,用骨头组装起铁塔,这生活的经脉,超越我前半生的目光。
我要说的是旗帜的方向,团结的力量。
我要说的是用血的激情,用钢铁的坚硬和身体内的盐,注入到凌空而起的青藏联网工程上。
花花绿绿的世界,车水马龙的世界,抵不过一基铁塔在藏北高原上的高度。
听,角铁互相撞击的声音。多么熟悉而亲切。
听,谁的心跳得这么重。一下一下,撞击高原百万年荒凉的胸膛。
我要说的是埋头工作。
忘记了表达和问候。
我听见自己的骨骼在高原上成长的咔咔声。我听见同事们击掌相庆的声音。
当我从安装好的角铁中间抬起头。
向藏北高原更远的地方望去。我看见从天空倾斜而下的一条电力天路。
在藏北高原上。在未来的时空里绵延千里而不绝。
在一堆角铁之间,几个人忙碌着,其中有个穿红衣服的人拿着图纸在大声喊着:132铁拿走,102扳拿走。
多么熟悉的声音,沙哑中,透出一股高亢。
十几吨的角铁,大大小小地拥挤着,分不清年龄的几个人低着头各自忙碌着。一条钢丝绳蛇一样生动,喊声号子声汗珠子掉在角铁上的声音,交杂在一起。
一基铁塔就这样从低到高,显出了青春的风采。
他搬动一根角铁。他们搬动一堆角铁。
他的坚硬和他们的坚硬与角铁融为一体,成为铁塔的一部分。
他们把手中的扳手挥舞得飞快。这些没有生命的工具,此刻活在工地上。在角铁和螺丝面前主宰着一切。
不同的人,此刻是不同的王。比如,他来自城市厦门,他来自徐州的乡下。
此刻,他们都是工地上的王。
一条高压线要翻山越岭,一基铁塔就得站在山顶,一群人在山顶组装铁塔。
先是挖石成坑,用钢钎杵,用大锤凿,用炸药炸。
然后,从山脚向山上运石子,用马驮,用肩扛,一袋又一袋。从山脚向山上运水泥,从山脚向山上运角铁,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喘着粗气,吭哧吭哧。
一根角铁凭空自己长高了,看过了无尽的山川。
一块石头,一堆野草,沉默着,如同一群人劳动着,话语稀少。
风来了,先在空中吹,接着吹在高处的角铁上,吹在组塔者的后背上,风,掀起了衣服的一角,窥视汗水形成的过程。
一个人张开怀抱,差一点抱住迎面相撞的阳光;一根角铁正被钢丝绳运到高处,一颗螺丝被一只手穿进角铁孔里,配合得多好。一根角铁,一颗螺丝,一个孔,一只手,成为了铁塔的一部分。
钢丝绳穿过滑车,不断拉伸着身体,像个能上能下的人。如果遇到主材,就是遇见一次大战役。
遇见角铁,必是成片的铁,像人的肢体,骨骨相连。
在山上组装铁塔,空气好,离天空近,方便伸手摘一片云。
在山上组装铁塔,起点高,眼界宽,一步就站在了生活的高处。而铁塔不管多高,脚都深入到了山体的深处,并和大山成为一体。
一基铁塔组装好了,不管白天、黑夜,不管冬风、夏雨,都站在山顶上,像四个高个子的人,背靠背,拉着手,面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头向上。
腰挺直。
一根一根角铁,像骨骼支撑着,永不弯曲。